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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安可一 《慧眼》

    安可一

    为什么是李绚?

    学端二百零三名编辑都不明白,为什么高层会钦点二室的李绚负责孟国泰的自传。

    论学识,论文笔,论资历——唐虹,格陵大中文系硕士毕业,一只笔,简直能生出花来;回菁,学端连续四年最佳辩手,能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无数。

    更何况孟氏还是学端的大赞助商。自传成败,关系到来年经费丰盈程度。

    为什么是李绚?

    “李绚做‘亡月’的计划,出一本赔一本。老编一直放纵她。”

    当事人李绚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与世无争。

    听了这些话,便扶一扶镜框:“你们都有大事做,只有我空着。这半年我准备全心投入。”

    有人不免酸她:“‘亡月’这半年不出书?”

    李绚赔笑,起身去茶水间。

    为什么是李绚?

    因为再没有人和李绚一样,有一双慧眼。

    二十一世纪,仍有作家选择邮寄手稿至出版社。学端亦有规矩,尊重写手劳动,不入流便退回去。

    李绚初入社,做的便是稿件退回工作。

    但她做这份工作又和别人不同,她喜欢翻阅这些被毙掉的稿件。

    有些并不是不好,只是不合时宜。又或者真是差到连立意都没有,令老编忍无可忍。

    因缘际会,她看到了“亡月”的作品。

    古代,现代,中国,外国,主角一律是豪门深宅中不受宠的儿子。通篇讲主角如何在夹缝中韬光养晦,隐忍生存,最终歼灭一众奸佞兄弟,博得所有美女芳心,获得大圆满。

    全是一路货色。

    这种书并不是没有销路,但书中奸角每每发难,便愚蠢得可笑;主角每每发飙,便幼稚得可怕。毫无逻辑可言,激不起读者热血。

    可叹“亡月”还一次一次用心修改,一来再来,一退再退。

    相信看到稿件的编辑都认为这位“亡月”不过是穷困潦倒中的孔乙己罢了,不值得同情。

    可你试试也像李绚一样,来自一个重组家庭,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一大堆,为讨父母欢心,不得不擦亮双眼,各施其技——“亡月”的书情节幼稚,但细节真实,甚至有几处对话非常精彩,根本与通篇风格不搭。

    李绚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老编,又和“亡月”联系上,先在网上做免费连载,然后一年之内发行三本。钱是亏了一些,牢骚是收到许多,但李绚终于见到了“亡月”本尊,明丰药业的二少——孟金望。

    其过程只有两句诗可以形容。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一看那中年不得志面孔,李绚知道自己赌赢了。

    只要他肯说自己是孟金望,就算是明丰的员工一人买一本,很快便能突破百万级作家。

    只要势造起来,大众自然会觉得他的书有可取之处。

    只要……

    但孟金望没有作家的天赋,却有作家的傲骨。

    他同责编李绚推心置腹:“我只是想讲一个故事。说书人的身份并不重要。所以我已经尽量隐藏自己的身份。我的身份,只能你我知道。”

    李绚能说什么?只能连连称是。一面称是,一面将会面情况原原本本讲与老编。老编一拍大腿——以后,这条大鱼就是你李绚的了。

    也只有李绚能伺候曲高和寡,落落寡欢的孟金望。

    他若是偶尔为销量苦恼,她便说写作是个厚积薄发的过程;他若遇上瓶颈,她便说,突破之后又上一个新台阶。

    她甚至会追问他书中某一小角色的结局,令孟金望觉得作品受到尊重:“他么?他最后离开了。”

    当红作家都被资深编辑牢牢抓在手中,她根本争不赢。倒不如剑走偏锋。

    来年明丰的赞助费便涨了一倍。

    “李编辑,你是我的知己。来来来,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幸,李绚的那双慧眼,察觉出孟金望对她动了点小心思。

    她心下大惊,百般检讨自己的态度,确定并无令他遐想的举动。

    于是在一次推杯置盏中,老实敦厚的李绚便做出一副艰难挣扎:“孟先生。我无法再做你的编辑了。我实在为你的才华折服。可我……可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你待我如知己般无私,可我……可我却有了非分之想。我怎能这样下作,破坏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不不,你不必可怜我。”

    说完,李绚便头也不回奔出门去,直奔到街角才弯下腰去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镜片上溅着了几滴笑出来的眼泪,她摘下来慢慢擦拭。

    孟金望竟想叫她红袖添香——李绚只觉得可笑,不觉得可悲。

    翌日这曲高和寡的写书人便赠她两句墨宝。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看看这做派,不是发短信,而是写毛笔字。

    李绚冷冷看过那两句剖明心迹的诗词,又慢慢将手中手稿揭过一页去。

    所以为什么是李绚?

    她这样进退有度,大方得宜,通晓世情,有韧性,懂分寸,真实喜怒绝不形于色。

    不是她是谁?

    老编耳提面命,令李绚务必挖出明丰内部各种争斗。

    “不会写不要紧,我叫唐虹与回菁为你润色。”

    李绚由孟金望引见,每周去孟宅三次,与明丰药业的大老板孟国泰交流。

    有时老人会仔细回答李绚准备好的问题,有时他又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李绚也不着急。

    她泡得一手好茶,茶香中只陪着孟国泰聊天,徐图后计。

    午间孟国泰临时要休一休,她便获得在孟宅中随意逛逛的许可——孟金望的书中写到,主角家随随便便摆在玄关里的一只雨过天青色的花瓶是雍正年间官窑出品,是孟国泰与人争意气时高价竞得——李绚便扶一扶镜框,一双慧眼盯着那花瓶的图案一直看,不觉得哪里出彩。

    但碰是不敢碰的。

    大阔梯上传来老佣人雍姐的脚步声。因孟国泰还在休息,所以一口吴侬软语压得极低。

    “七少下来了。”

    又教育新来的佣人:“不要乱动。七少不喜欢别人动他的球鞋。去拿杯温水来。不,什么都不要放。”

    须臾,雍姐口中的七少便出现在玄关,穿着再普通不过的T恤牛仔裤,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还揉了揉眼睛。

    有佣人递一杯水到他手边,他喝一半放下,穿球鞋。

    雍姐从小带他到大,又慈爱问他:“晚上回来不回来?”

    他摇一摇头,换好鞋,便出门去。

    李绚上午九点便到了,竟不知道孟家七少也在宅内。

    这千钧一发之际,口干舌燥的李编辑,想起来的却是中午在厨房吃饭时,还是这位雍姐,亲自走进来吩咐后厨:“七少要一碟淡口生抽。”

    倏然而来,忽焉而去。

    孟家七少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眼也没有瞟离他仅有半米之距的李绚。

    李绚不是没有见过孟觉。

    孟国泰有七个儿子,但她只在书桌上见过一个男孩子的照片。

    大概是这位七少十几岁时在海洋馆中照的,穿潜水衣,胸膛宽阔,抱一只海豚,头发湿透,笑得十分灿烂,露出一对深深酒窝——李绚不知原来男孩子也可以笑得好像并不是吃人间烟火长大的。

    他原来并不上相。见过真人之后,李绚心想。

    李绚不是不知道孟觉。

    孟金望的书中,总有一名年纪最小的弟弟,着墨不多,性格无奇。

    但男主角杀兄弑弟,单单不动他。

    以孟金望的笔触,根本写不出来是正是邪,是喜是惧,最后只能草草地让这一角色远走天涯——李绚每次看孟金望的手稿,最为关注的就是这个角色。

    他原来就是原型。见过真人之后,李绚心想。

    不知为何,当晚坐在孟金望送她回市区的车上,李绚望着窗外,暮色四合中还在回想孟家七少揉眼睛的那个动作。

    一开始,只是觉得他与孟金望等人有截然不同的气质,不免关注;后来又觉得他的手似乎也和普通人生的不太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李绚看不出来。

    再后来,他落在慧眼内的全身影像渐渐消失,只剩下那对眼睛,那只手,如火一般灼在李绚心头,久久不能褪去。

    李绚怎么会轻易泛起涟漪?

    她是什么人物。家中兄弟姐妹七八个,她不出众,自小便在夹缝中讨要学杂费和零用钱,就此炼成火眼金晴和铁石心肠。

    可偏偏是她这样半生拘住自己的女孩子,那风筝线一旦断了,便随风飘得极高,极远。

    孟国泰和李绚谈到二十五年前险些击垮明丰的贿案风波。

    为了一笔黑色的竞选献金,他如何与步步紧逼的智勤斗智斗勇:“……我就在他面前,同他说:‘大不了明丰宣布破产。你不妨算算帐,那十来亿的银行贷款,孟家扛不扛得起。扛不起,只有纳税人吃亏。’。”

    李绚知道孟国泰指的第一个“他”是智勤,而第二个“他”是当时的特首。她事前做过预习,知道明丰绝未宣布过破产,也知道政治贿案最终不了了之,可仍扶了扶镜框,紧张追问:“后来呢。”

    “他只好又给我批了这么多。”孟国泰说了一个数字,“之后明丰便上市。哈哈,阿觉那时正好出生。真是带旺我。”

    李绚心中一跳,只伸出手去,将录音笔的位置挪了一挪。

    停一停,孟国泰又淡淡道:“明丰当时的总会计师,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句话不必写在书中。”

    “做人,万万不可得陇望蜀。”

    李绚浑身寒毛竖立:“我明白。”

    这小女生哄得孟国泰十分开心,于是命孟金贵亲自带她去药圃参观,又去工厂照相——和他们至今保存风铃水库那块地一样,他们至今保存做板蓝根的那条老旧生产线。

    李绚虽然年轻眼浅,可一踏进这座医药王国,已经觉得它是一头不易驯服的宝兽。

    想一想,全格陵百分之五十七的药业皆垄断于这宝兽爪下,不由得令人心生敬畏。

    这是李绚第一次近距离与孟金贵接触,她才发现,这位常上报纸财经版的精英人物,半边脸不会笑。

    她曾听说孟金贵年轻时在西双版纳受过伤,原来是伤到了面部神经。

    这伤令他的表情永远似笑非笑:“李编辑,请随我来。”

    可手术做的那样好,一点伤痕也无。

    李绚总觉得有蹊跷,出言赞道:“孟先生,格陵能将面部神经修补手术做到天衣无缝的,据我所知,只有师徒二人。”

    孟金贵赞她有眼光。

    “不错。正是聂未的师父,大国手伍宗理。”

    李绚不由得叹一声:“可惜伍医生已经去世。”

    她做编辑这一行,清楚记得大国手伍宗理死后有媒体爆出来——他之所以在巅峰时期选择归隐,哪怕病人家属下跪哀求也不理睬,并非冷血无情,而是因为患了帕金森病。

    对一个医生来说,一双手再不能执起手术刀,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

    许是为了保留最后的骄傲,伍宗理将病情瞒得极紧,只有家人及一对得意门生应思源与聂未知道。

    两名弟子亲自为恩师做手术,植入脉冲电极,帮助控制手足震颤。

    三年后伍宗理病情再度失控。

    因应思源拒绝,又是聂未独自操刀做苍白球损毁术。

    苍白球损毁术虽能精确定位引起震颤的神经元继而杀死,令病人立刻好转,却是一生只能做一次的操作。

    神经元不可再生,而病人一定会再病发。到那时即使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伍宗理过了两年与正常人一般无异的生活后,果然再度发病,情况急转直下,抑郁而终。

    他死后家人立即对遗嘱产生异议,陷入遗产纠纷,对媒体大曝各类家丑。

    一代国手,卅载传奇。下场却如此苍凉。

    孟金贵对于李绚的闲聊之语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想他一定是知道,连忙为自己的饶舌告罪:“看我这个人,真是多嘴。这种旧闻孟先生一定早就听说过了。”

    “我从不注意这些报道。”孟金贵淡淡道。

    不,另有隐情。李绚的慧眼告诉她,孟金贵的面无表情之下其实有暗潮汹涌。

    也许……也许孟金贵在伍宗理生病时见过他。

    但这讲不通。

    伍宗理早已闭门谢客,孟金贵即使是业界执牛耳者,也不一定能获得伍宗理的青睐。

    况且他又是因为什么而去见伍宗理呢?是利益驱使,还是治病救人?

    “您见过伍医生?是因为当时明丰有新药治疗帕金森?”李绚将录音笔递到孟金贵的面前,“可否详细谈谈……”

    他却将录音笔推开了。力道不大不小,气势不强不弱:“无可奉告。”

    孟金贵的背影落在李绚的慧眼中,绝不是孟金望书中那个戾气粗暴的大哥。他的城府与谋策,根本不是孟金望这种人所能企及。

    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李绚越来越明白——明丰建立的过程极其艰辛刺激,它的继承也将充满刀光剑影。

    冷眼旁观,总结出来,原来大家庭的勾心斗角,和她家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她的兄弟姐妹争百来块的零用,又或者洗手间里一块公用地盘;而孟家子争夺的,是股权的归属,遗产的份额。

    用的招数都差不多,阿谀,谄媚,抨击,打压,陷害——谁也不比谁更高贵。

    在这种常年斗争之中,孟家每个人都忽视了自身修为,变得自私可怕,与升斗小民一般无异。

    听取进度报告之后,老编再次鼓励李绚:“你去查。不要怕犯错误。犯了错误,我给你顶着。”

    尚方宝剑并不是借口。李绚也想查下去。

    孟国泰的六个儿子——总揽大权,神秘莫测的孟金贵;自认为飘逸出世实则刚愎自用的孟金望,一对庸碌无能的孟金平和孟金安;无勇无谋的孟金刚;再加上醉心研究蝴蝶的孟金毅——李绚都看得透透彻彻。

    除了小儿子孟觉。

    李绚的慧眼,看不透孟觉。

    若是按照孟国泰的说法,孟觉的出生令他坐稳了格陵药业的半壁江山,那他一出生便是没有受过一点点苦,一点点艰辛的——如此歌舞太平,他大可坐享其成,学城中其他公子哥一般开名车,驾游艇,办派对,追明星;或者野心勃勃,与哥哥们分庭抗礼,做出些动作来叫父亲注意。

    但他都没有。

    孟金贵二十五岁已经深入西双版纳寻找药材;望平安刚毅二十五岁时已经注定要做一世庸人;而二十五岁的孟觉却不过是读一份普普通通的书,做一份普普通通的工。

    孟国泰倡导实用论,但让孟觉自小拜在白放门下学琴。

    孟家七少因为工作关系,并不常在长寿山的家中出现。这些都是李绚侧面打听到的情况。

    她并未特别收集,只是孟觉的消息总是从那些对话中自动跳出来,如他的眼睛,他的手一般,灼灼地烙在李绚心头。

    连雍姐也说:“我们七少的钢琴,弹得不比那个智晓亮差。”

    李绚不相信:“智晓亮可是格陵之光。有这么好?”

    “我不说假话。若是赶上七少心情好,又在家,一定会弹。到时我带你去听一听。”

    可一直到最后,李绚也没有听过。

    递交第二次进度报告时,老编对李绚梳理出来的人物关系大为赞扬:“以前只是听说,原来孟国泰真有这么多红颜知己。”

    李绚苦于线索中断:“可惜都拒绝采访。”

    “哎呀,教导得这样乖。”老编不禁深深向往,“李绚,你看,孟觉是几几年出生。查下去。”

    不错,一九七八年之前,格陵沿用大清律例,允许一夫多妻。即使在七八年后,摆一围酒席,买一身珠宝,还是可以哄得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们。

    孟觉便是在这畸形关系下出生,与孟金贵的女儿孟薇几乎同岁。

    李绚常常想——若自己是私生子?哪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绝不会快活。

    但孟觉总是快活的,他笑时露出的一对酒窝,令李绚惊讶。

    难怪孟家的孙小姐孟薇总也看不惯小叔叔,觉得他的快活惹人不快。仗着有父亲倚仗,也不管学端的编辑还在玄关未曾出门,就对小叔叔呵斥:“全家只有你处处针对我。”

    但孟觉只是笑。他坐在大哥身边,一笑,面上酒窝便显得极深:“孟薇,谁也不会和你过不去。如果不开心,找找自身原因。”

    他真是那个坐在玄关揉眼睛换鞋子的年轻公务员吗?

    所以李绚的慧眼,越来越看不透他。

    越是看不透,越是想研究。

    老编还在说刚才的话题:“……到了现在,不用酒席珠宝,只一张无上限信用卡,还不是可以做得到?时代在变,但男女关系的核心没有变。”

    李绚回过神来,接道:“有钱人只把女性当做战利品。现成例子摆在这里。”

    老编道:“那又如何?你们这些小女生哪,还不是心心念念钓个金龟婿。”

    唐虹插进来道:“不,我们想要的是有能力的伴侣。会赚钱,是能力的表现。”

    “好好好,我们不抨击当代这种能力与金钱等同的价值观,我只问你们——如果恢复一夫多妻制,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嫁给一个高帅富呢?他绝对有能力同时照顾你们两个,你们愿不愿意?”

    唐虹与李绚异口同声:“不愿意!”

    “那如果他先和你结婚,”老编指着李绚,又指指唐虹,“然后遇到了她,觉得她才是真爱,于是付一大笔赡养费让你离开,转而和她结婚呢?”

    李绚反驳:“那就不是真爱。我一分钱也不会要。”

    老编端着茶杯飘然离开:“又要钱,又要人,又要心。没有人,没有心,连钱也不要——传统女人要求的比你们现代女性实在多了。”

    唐虹骂了一句:“我就不信没有好男人!”

    “这种男人当然是有的。”李绚推一推镜架,“我们今年的选题里就有十七个——还不算多金专情的男配角。”

    你如果和李绚一样,从小是被人喊“拖油瓶”长大的,便知道一双慧眼多么要紧。

    而这一双慧眼在人浮于事的职场又是多么珍贵。

    李绚在孟宅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听到的话也越来越深。

    这一切,都是因为孟国泰越来越喜爱李绚。

    李绚岂敢让这喜爱演变成狎昵。

    自从出了孟金望那档事之后,她更加谨言慎行。即使孟国泰留她吃饭,也绝不会同桌:“已经不止一人说过我吃相难看,不敢败了您的胃口。”

    孟国泰道:“那很好。你自便吧。”

    孟家的前厨干净敞亮,窗边置着一张小小的边台,椅凳舒适。

    孟金望在书中写到,这张边台专用来接待人客吃工作餐。

    虽说是工作餐,盛菜全是用正宗景德镇出品的碗碟,半透明的瓷色,衬得那菜肴愈发诱人。

    这种待客方式,并不会使李绚觉得卑微,相反,她很快与孟家的下人打成一片。

    一次她无意中提到自己喜欢吃咖喱,第二天桌上便有一份色泽金黄的咖喱牛腩。

    她尝了一口,不由得啧啧赞叹——连孟家的厨子都是传奇。

    一抬头,见雍姐进来交待:“荔枝盛一盘准备好——难得七少回来吃饭。”

    李绚与她也混得熟了,于是笑道:“要我帮你剥壳么?”

    雍姐摆摆手:“不用。七少喜欢自己来。”

    说完便出去了。

    后厨将饭后水果准备好,放在前厨正中的流理台上。

    李绚看了一眼,心想,这样的大户人家,在四月间还不是吃苹果橙子梨?荔枝是反季节水果,虽然少见,但也不珍贵。

    她很快吃毕起身,见后厨还忙得不可开交,炖补品,便说了一声:“我帮你们把水果端出去好了。”

    服侍用餐的雍姐见是学端的李编辑端荔枝出来,先是愣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对她眨一眨眼,示意先放一边。

    孟家兄弟正在讨论孟金刚的婚事安排,个个都争着发表高论,绝不放过讥笑贬低亲生兄弟的机会。

    李绚知道他们家这段公案缠夹不清,只是看了早已停箸,正低头发短信的孟觉一眼。

    药监局离长寿山很远,他甚少回来吃午饭。上次见他还是三天前,他送小侄女苏玛丽回来,那小女孩缠着他撒娇:“小叔叔,别忘了给我买猴乖乖。”

    他对待苏玛丽和孟薇两位晚辈,态度截然不同:“好,一定不忘。”

    她转身要走——

    “怎么可能连你也找不到。”

    她听见孟觉突然发难,矛头直指大哥。

    雍姐正要给孟金贵盛汤,他一挥手挡开:“怎么?我事事要向你汇报?”

    孟觉冷冷道:“原来你做不到。”

    孟薇也在饭桌上,一拍筷子正要出声,被父亲喝止:“阿薇,吃你的饭。”

    两人都有火气,一对上腔,其他兄弟立刻不说话,专看他们互斗,津津有味。

    李绚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这气氛与自家何其相似。

    一张大八仙桌,坐着四五个兄弟姐妹,时而群体乱斗,时而捉对厮杀。

    其他人比起参与,更爱做壁上观。

    只不过人家鲍参翅肚,她粗茶淡饭。

    孟觉起身,将餐巾扔在桌上:“你们慢用。”

    孟国泰亲自出声留他:“阿觉,吃点水果再走。”

    “没胃口。”他竟敢拒绝,“吃不下。”

    李绚从未听过孟家其他六个儿子敢这样与孟国泰说话。

    她低着头,对着果盘,但眼角并没有漏过他的任何一个动作——快步走到玄关处,穿鞋,开门,离开。

    大门一关,孟金贵即道:“吃啊,为什么不吃了?老五,替父亲盛碗汤来。”

    那盘荔枝又原封不动地送回到厨房里。

    一日趁孟国泰心情好,李绚道:“您允许我放几张照片在自传里吗?”

    明丰一直热心公益事业,前期成立了明丰奖学金,为家境贫困的学生提供国外进修款项。后期进一步设立狮子基金为患有先天病症的儿童提供医疗援助。

    这一块孟国泰并不介意李绚花多些笔墨来写:“可以。”

    佣人替李绚打开陈列室的大门。她得到了自由挑选照片的许可。

    每一年,孟国泰都会和获得明丰奖学金的一众学子拍一帧照片,留作纪念。除此之外,他也热爱与病床上的患儿合影。

    相架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展览台上,仿佛随时会有人来检阅。

    相中人不变的永远是正中央穿中山装,回力球鞋的孟国泰。

    而他身边那些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青春被永远地留在了相片中。

    李绚突然醒悟——孟国泰只喜欢刚刚成年的女孩子。

    他的那些老婆,都是二十岁左右生产,便永远被打入冷宫。

    这个发现令李绚松弛之余,又隐隐兴奋。

    那么孟觉的母亲,也应该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

    呵,找到了。

    毕业于格陵音乐学院的朱行素,于十八岁时获得明丰奖学金,可以出国深造。

    但李绚明明记得学端做过大钢琴家朱行素的专题,她留学时二十岁整。

    相片中,朱行素与孟国泰,中间不仅隔着三个人,还有二十四年的差距。

    她一贫如洗,他富可敌国。她青春貌美,他垂垂老矣。她才华横溢,他资质平庸。

    朱行素渴望改变命运,那孟国泰要什么?

    李绚也曾怀疑,孟觉的机灵与天赋从何处遗传得来。他和孟家人一样,有一对酒窝,颀长身材——因此她不止一次怀疑,孟觉是孟金贵的私生子。

    但孟金贵对他态度,亲切不足,疏离有余。

    即使是装出来,李绚也从未见过孟金贵眼中有一丝温情流露。

    走出陈列室,她见雍姐正在拨电话,不知为何出声问道:“雍姐,马上劳动节,你们放不放假?”

    雍姐等电话接通的间隙,笑道:“我们哪里得休息?不过老爷会发节礼。李编辑若是来加班,老爷也会封利是。”

    这时电话已经接通,雍姐便不理李绚,对电话那头道:“七少,你那件红色冲锋衣找到了。”

    李绚的脚步又滞了一下。

    李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上一次,你为了这个人的一句话,便浑然忘却自己的身份,停在孟宅的客厅中央,看孟家子群魔乱舞。

    这一次,他不过是在电话那头而已。

    他的身世,你查还是不查?

    听取了第三次的进度报告,老编挠挠脑袋:“怎么没有新线索。”

    李绚道:“实在挖掘不出什么了。”

    “没查出孟觉的底细?哪怕一点点线索也好。”

    李绚扶一扶眼镜:“我到现在,和孟觉只见了几面,一句话没说上。”

    老编点点头表示理解:“当然,对这个小儿子,孟家一定隐藏的特别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孟金贵不过是替他守着江山而已。”

    李绚苦笑:“我不明白,这些资料即使查出来,也不可能写在自传里,真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李绚,以你的眼光,难道看不出这些资料的价值?”老编道,“‘亡月’可是由你挖掘。给我们带来多少好处。”

    李绚不语。

    “你从来不感春悲秋,有什么心事?”老编问李绚,“是不是在孟家呆的久,有了仇富心理?憎恨社会不公平,没有给你机会?”

    李绚仍不语。

    “我不相信你也会心态失衡。”老编道,“别忘了,你如何摆平孟金望。那气势呢?你最近很不对头。”

    李绚确实不对头。

    她放弃孟觉的线索,转而去查孟金贵。

    学端在各大公务局有眼线,二十多年前的资料管得又不是那么严,基本上就是放在那里,任人翻阅。因为没有人觉得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还会对现实有任何影响。

    于是给李绚发现,孟金贵当年回格陵做面部神经修补手术之前,曾在检疫局做过各种病原体检测。

    自那种遍布瘴气的地方回来,做病原体检测也十分正常。但其中两个疟原体项目,根本是针对非洲入境者。

    “对。我并不是从西双版纳回来。”孟金贵施施然走进书房,那气势,完全不像是被李绚捉住痛脚,“我去的就是乌干达。那又如何,李编辑。”

    下一秒,李绚的录音笔就被砸得稀烂。

    她从未见过孟金贵发这么大的脾气。

    在录音笔被摔碎了之后,孟金贵才坐下来,笑着对李绚说出一席话,只听得她冷汗涔涔。

    “以李编辑的一双慧眼,当然看不上我二弟——那个叫‘亡月’的不入流作家。”

    “正因为李编辑哄得我父亲十分开心,我才由得你在这里放肆。不过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父亲对女人的脾胃是怎样的么?怎么还有如此自信,他会保你到底?”

    “所以有些事情,即使当做说心事一般让你知道,也不可能由你随便写。”孟金贵又露出那种狰狞的笑容,“抑或,你已经情不自禁,准备站在孟觉那边?我家这个老七,倒是天生招蜂引蝶——和他母亲一样。”

    “李编辑,人贵自知。”

    此刻杜丽聪也进来了,沉声劝阻丈夫:“你也有女儿——不要这样苛责一个女孩子。让她走,父亲在等你。”

    孟金贵轻笑,弹烟灰,起身离去。

    孟金贵一旦盛怒,就连孟金望也不敢来保李绚:“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还是要还她明珠的男人呢,多么可笑。

    孟宅位于长寿山山顶道特一号,长长的一条私家路不通公交车,李绚只能背着电脑包,一步一步地走到半山的车站去。

    这条路可真长啊,她想。平时坐在车上倒不觉得。当然了,这么长的一条路,最适合有骑士骑马经过,一把揽过落难公主的纤腰,将她掳到哪个城堡里去。

    这个荒诞的念头,令踽踽而行的李绚突然笑了起来。空荡的笑声散落在孤寂的归途上,非常诡异。

    两道雪白的车头灯自崖边转过来,紧接着出现了一部黑色大车。李绚的笑声戛然而止——这部车她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太熟悉,太巧合,只因他在车内,整部车就好像会发光一般,令她一瞬间以为骑士来也。

    孟觉正是心情好,看见路边的李绚,令司机靠过去,降下车窗,冲她一笑:“我认得你。你是二哥请来的李编辑。”

    “小孟先生,晚上好。”

    “怎么没人送你?”

    “我到面前搭车是一样。”

    “你等等。”

    他自行开了车门,下来,又对司机讲:“你送李编辑回家。”

    李绚笑着婉拒:“不好吧,我惹大孟先生生气了。”

    对她的善意提醒,他却置若罔闻。他明明在和她说话,但眼睛却是在想别的事情,专注又恍惚。见他失神,李绚又重复了一遍:“我惹大孟先生生气了。”

    “是吗?”孟觉不由得失笑,带些嘲讽的意味,“所以没有人敢送你?”

    他话说的非常轻巧,非常随意,但李绚已经知道,他并不怕那个大哥。他并不会与大哥斗气,但也不会避其锋芒:“我正想走走。上车吧。”

    回去的路上,李绚其实有很多话要问司机。司机总是知道很多的,她一双慧眼,一张甜嘴,什么都套的出来。

    但她只赞了一句:“小孟先生人真好。”

    那司机嗯了一声:“小孟先生今天心情好。”

    原来他今天心情好。她再回想刚才孟觉的表情——她十分清楚明白男人在想什么的时候会是这种表情。

    因他心情旖旎,便不由自主散发出来一股旖旎,令不相干人等都会着迷。

    因为李绚生病,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孟家。再去时,发现摆在玄关处的那个花瓶连同赏古架都被移走了。老佣人笑,仿佛非常圆满,这表情令李绚看不透:“雍姐,花瓶呢?”

    “哦,那个。碎了。”

    看来贵重的东西不长久。李绚并不以为意,直到雍姐忍不住来和她夸耀:“哎呀,我们家就要有一位小孟太太了。我以为大孟太太已经够沉稳了,没想到这一位更是端庄大气。果然世家出身,不同凡响。”

    “是吗?小孟先生的女朋友?雍姐,我做传媒的,你再多说两句,小心我捅到报纸上去。”

    雍姐笃一下她的脸颊:“你是自己人,你不会。”

    自己人?李绚笑着推推镜架:“那花瓶,和她有关?”

    雍姐也不避讳:“进门的时候,架子碍着了她。”李绚心想,果然是大家风范,不说是她撞着了架子,倒说是架子碍着了她。“……好在没有伤到人。不然可就罪过了。”

    “哎呀,那不是挺尴尬。”

    “尴尬什么?若是这么小家子气,七少也不会看得中。”雍姐道,“第一次上门就有岁岁平安的彩头,真是好福气。”

    是啊,真是好福气。

    老年人的喜爱并不能维持很久。做完自传,李绚回到学端,开始后期工作。既然自传已经告一段落,“亡月”又送了文稿来。

    这一稿又与前稿不同。男主角的后宫中多了一名女记者,芳心暗许却又碍于身份而不敢越雷池。

    看到这里李绚已经脸色铁青。

    再看到后来男主角凭着天下无敌的床上功夫将女记者给——李绚一摔书稿,站了起来。

    满腔怒火塞在胸口,一时间悲愤无比。

    她曾经并不在乎这精神上的清白。甚至赶在孟金望之前,主动将自己抹黑送上——但她终逃不脱文人的意淫!

    外间有人围着记者小谷在八卦:“……智晓亮与朱行素的内部演奏会,我看到小孟先生携女朋友出行。”

    “这位小孟先生向来低调得很哪。”有人问道,“是哪家的闺秀?”

    “小孟先生不肯说。他只说‘她未来姓孟’。”

    “天哪。凭你也问不出来?”

    “他都这样表态了,还叫我怎么问呢?”小谷喝了一口咖啡,“可我已经查出来了。”

    “快说,少卖关子!”

    “我也不便明说。我只说一点——你们个个都受过她外婆的荼毒。她的优算学法,是高等数学的重要内容。”

    大家都不明白。只有回菁明白过来:“啊,是莫馥君先生。怎么了?你们难道不知道,格陵对于民国时期成名的学者,向来只称先生,不称教授。”

    “正是。她是莫馥君先生的外孙女。”

    “他们家也算非常传奇。莫馥君先生的丈夫是我国自动化先驱,在罗布泊工作时失踪,他的许多研究成果现在仍是一级机密——你们从来不看科教频道的探秘节目么?真无知。”

    “回菁,你知道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你钓到金龟婿了?”有人追问小谷,“那你看到莫馥君的外孙女,感觉如何?”

    “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瑕疵。”

    “这是什么形容?要我说你这张新办公桌,也是一丝瑕疵也无——你就回答美不美。”

    “你若是见过她真人,便知道有些女孩子确实没办法用美丑来界定。若是我们普通人的眼光,一定觉得她不美。但是小孟先生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就是天仙化人。”

    回菁也问:“数学很好?还是读的工程学?”

    “拜托,那怎么看得出来。”那记者看到李绚拿着水杯经过,便叫住她,“李绚,你在孟家做自传,怎么样?有没有见过孟七少的女朋友。”

    李绚摇头:“哪有那个福气!”

    很快,李绚在网上看到孟觉的消息。他和大钢琴家智晓亮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媒体总有办法要多肮脏说的多肮脏,没办法,这年代就是暴露文学大行其事。

    后来他们两个的爱巢也曝光。智晓亮很快做出反应,怒斥格陵媒体缺少社会公德——而孟觉和他的女朋友,不作任何回应。后来朱行素的未婚夫突然曝光,大家便忘了这件事情。

    报纸让读者看自己编造出来的戏剧。而李绚的慧眼却看到更多。

    他原本也是孤军奋战的黑骑士。但他最终还是得到了公主的芳心,连他的母亲也回归了。

    孟国泰的自传大卖。

    “有很多没写在书中。”李绚道,“所有的原始资料都在这里。”

    “做的很好。”老编将闪存卡收好,“你那里有备份吗?”

    李绚摇了摇头。老编到底要将这些资料贩卖给谁呢?她心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老编很快离职。又沸沸扬扬传出来他将那些资料卖回给了孟家,得到一笔不菲的掩口费。

    “这么说,老编才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

    唐虹差点一口咖啡喷出来:“他那地中海,猪油肚?别逗我笑。”

    主编并没有抛弃糟糠之妻,一起移民去也。

    “亏他有良心。没有再找个年轻貌美。”

    不不不,与良心无关。只是现代女性不但要有钱,还要有人,有心,有貌。

    李绚也收到一封薄薄的信。打开一看,是一张六位数的支票。

    她看着支票右下角的印章,手已经不自觉摸上去。

    原来爱一个人,连他的印章都那么迷人——李绚心想。这就是她陪那老人一段时光的价钱了。卖笑,原来这样好赚。

    老编曾经笑她:“没有心,没有人,也不要钱。多么硬气。”

    可李绚却第一时间把支票兑现,做一个小房子的首付。

    然后她将孟金望约出来谈新稿:“这本书不会出。”

    孟金望以为自己在听外星语:“什么意思?”

    “你的书一点价值也无。每次出你的书,我都听得见雨林的叹息。”

    “什么意思?”孟金望根本听不懂,“李绚,你疯了吗?!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的书,最值钱的就是‘孟金望’这三个字。”李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现在连这三个字也一文不值。”

    新来的总编未因失去“亡月”这个作家而费神。

    他听说李绚就是做孟国泰自传的那个女孩子,不禁对她青眼另看。

    “李绚,给你一个新选题。姬水二汽经济弊案已经曝光。我已经和张警司说好,派一名编辑跟踪采访。”新老编道,“姬水二汽原厂长薛海光等人涉案已是毋庸置疑。你做个计划……”

    李绚拒绝与他串通:“我做不了。请叫唐虹去。她一向做经济类选题。”

    这一次元气大伤,要好好休养。

    她起身离去。

    孟觉结婚那一日,李绚不免也看到了报纸。

    一对新人让小谷摄下的照片,不过是最普通的全身双人照。

    李绚看了又看。新娘并不算高,不算美。但身材曼妙,比例绝佳。一张容长脸蛋上五官沉静,一袭简单的白色婚纱保守到只露出一对小臂,长长裙摆如月光般铺开,并无任何点缀。

    更何况媒体还贴心配上了莫馥君年轻时期的肖像——对,是一幅人物小像,那小像是一位大家的随性之作,并未落款,只是在右下角有一枚曾经收藏者的印章——“抱石时慧同观”。

    李绚心想,那一定又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新郎并未笑到多么开怀。他穿样式最普通的黑色礼服,打一条最普通的黑色领结,嘴角微微上扬,连酒窝也没有露出来。

    这可是媒体通稿,为何不摆出灿烂笑容,大秀恩爱?

    李绚的慧眼终于看懂了这一对璧人。

    她并不是不开心。

    而是她根本不屑于在一些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幸福。

    他并不是不开心。

    而是他根本懂得在一些人面前一定要敛去光芒,才能保护心中信仰。

    她静静地将报纸揭过一页去。

    李绚不会告诉任何人——早在你们之前,我已见过孟太太。

    那是个晴天还是雨天,她已经完全忘记。只记得是在孟宅做采访,而孟国泰心不在焉。

    她以为他又要休息,岂料孟国泰叫住正要退出去的她。

    “李编辑泡茶功夫一流。”他迟疑一下,“我等会要去见一个人。”

    李绚没有说话。她知道还有下文。

    “但这个女孩子我不能在家里见。到外面茶室见么,又怕人多口杂。”

    李绚心底通亮,立刻明白他要见谁——脱口而出:“我陪您去。”

    孟国泰自己也心事重重,并未多想李绚的失态,带她去了月轮湖私人会所的茶室。他摈退一众人等:“拿茶侍的衣服来给这位小姐换上。”

    李绚换上一件硬领盘扣的湖水蓝旗袍,摘下眼镜,描了眼线,涂了嘴唇,将长发绾起,插一只景泰蓝的发簪。

    她再次出现在孟国泰面前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这老人眼睛一亮。

    “李编辑是苏州人?”

    李绚点头:“是。”

    “那我们还真算是半个老乡。”孟国泰又问,“你今年多大?”

    他竟然从来没有问过这美女的年龄。

    李绚并不害怕,坦荡回答:“六月份便三十整了。”

    她与孟觉同月同日生,差了整整五年。

    孟国泰有些失望地嗯了一声,不再作声。

    小小的茶室内,有一座嫦娥奔月的黄杨木座钟。

    这种老钟没有秒针,连时针与分针都走得无声无息。

    李绚便烫过茶杯,专注为孟国泰泡一壶寿眉。

    门外响起两种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重,一个轻;一个快,一个慢。

    呵,她已踏莲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