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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絮语

    那一树红梅(旧作)

    打开书房里蒙了一层灰尘的电脑,像是打开一道封闭已久、油漆斑驳、沉闷而厚重的大门。我站在荒凉的阶沿上,迟迟不敢迈步,生怕锁在院里的寂静,被懵懵懂懂的一脚给踹坏了。

    搁笔四个月有余,一百多个张牙舞爪、活色生香的日子啊。其间经历的伤痛、愁苦、激情、美丽,都如同窗外乍暖还寒的春风,从心里一掠而过,只剩下空空的一片,如这灰蒙蒙的云天。

    想起去年十一月以来的日子,除了忙碌而压抑的情绪还很清晰,其余的记忆,那么模糊,那么片面,那么零碎……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记不得深秋是否濡染过枫叶,记不得白雪是否光临过屋舍,记不得冬风是否肆虐过旷野,记不得是否围着炉火翻检过往日的诗稿,记不得是否凝神谛听过新年的钟声……

    立春在日历上轻盈地跨过去,农历的大年也在鞭炮声中闹热地走过。转眼已是三月,春天的讯息仍迟迟未到。连日来,乌云遮盖苍穹,细雨恰如乱麻,阵阵清寒,处处冷意,空气里久久不肯散去,这冬日的魂灵。

    今日准点下班。车过清江大道,忽然,瞥眼瞧见车窗外一树凌寒盛开的梅。她像爪子一样抓住了我的眼睛。她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站在光秃秃的一排行道树中间,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血红的花朵从乌黑的枝条上绽出来,像光芒在闪耀,像火焰在燃烧,像歌声在飞扬,像梦想在托举。在寒意森然的日子,带给大地一树明媚,一树深情,一树温柔,一树思念。

    那一刻,车窗外的天空被点燃了,车窗里龟缩的心情被触痛了。

    回到家里,那一抹红,久久停留在心上。本来,早已无可奈何地,顺从了年龄的宿命,归降了日子的平庸;早已安然地习惯于养病疗身的双手,此刻咿咿呀呀打开寂寞的电脑。那一片狭小而又辽阔的世界,渐渐有溪水在流淌,有鸟翅在扑腾,有芳草在呼吸,有残雪在融化,有情怀在复苏。

    半年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患了老花眼,不只看不清远方,也看不清近处。而此刻我的眼睛,却能越过这风雨漫漶的黄昏,越过怎么也锁不住我的小小县城,越过川流不息的路口,越过二十四个节气,越过流失在身后几十年的光阴,眼波过处,渐次呈现茅屋、炊烟、溪流、泥土、庄稼、四季、农活、邻里……

    遥想在斜斜的光线下,在金黄的意境里,在回来的家园,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我牵着你的手,你牵着我的手,每日去大田里守望星星和月亮,也被星星和月亮守望,那是多么美好的暮鼓夕照啊。

    是的,人人都会老,但老去的只是年纪。只要保有一颗善感的心,即便置身夕阳里,也不必叹息它的流逝,而要用力拥抱它的温暖。

    就如那一树红梅,站在寒风中呼唤春天。

    鸟雀呼晴

    春雨连绵了几日。

    黎明时分,我站在窗前,知道窗外在下雨,却看不到雨的影子,听不到雨的声息。只见天空满布阴郁,树叶上缀着水的新痕,地面湿漉漉泛着微光。

    风也来了,却似无风。树的形状未改变,窗棂无声,檐下的一挂风铃也静默着。但我皮肤上有轻微的东西一阵又一阵滑过,全身汗毛像森林一般清醒,分明察觉到风萧萧的信号。

    心底起了一阵风,眼睛里的景物全变了。乌云飞渡,树林开始摇动,城市之外的河流发出惊涛声。

    我的思绪也飞出窗外。或是一片云,或是一枚春芽,或是一声归鸟的鸣叫……

    有很多时候,改变世界的,不一定是现实的风和雨,而是我们内心深处藏着的东西。

    冒雨下楼买早点,路过小区旁边的小花园,忽闻雨声里有鸟雀的鸣叫。

    阴雨竟然遮不住,寒意竟然锁不住,那鸟雀的鸣声清脆、婉转、悠扬,许多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但只有我心领神会。

    在春雨绵绵的清晨,在县城高低错落的楼群,在距离我故园很遥远的城市,一声,一声,又一声……鸟鸣穿透了清冷的空气,也穿透了厚重的时空隔断。

    这分明是我童年的鸟鸣啊。

    在乡间,鸟儿一声啼,便有百鸟和鸣,很快连成一片。此时,狗也叫起来,牛也叫起来,猪也叫起来。

    篱院动了,树林动了,天空动了。

    晨曦不慌不忙地升起在田野,炊烟柔柔地缭绕在茅屋,徐堰河的流水,轻轻拍打着堤岸。

    村头影影绰绰,村尾热热闹闹。挖地的,拔菜的,挑水的,撒肥的,拾柴的,放牛的,割猪草的,修沟边的,整地角的,出远门的……我牵着耕牛在野地里吃草,不小心从雨雾中牵出了红彤彤的太阳。

    ……

    细雨中的鸟啼让我恍然大悟,虽然春寒料峭,因为你的呼唤,温暖的阳光即将到来。诚然,乌云还没有散去的迹象,但我分明看到了汇聚在内心的如同浪涛般奔涌的力量。

    我在雨中行走,手上提着刚买的豆浆、馒头、泡菜。简单的食物,鲜活而真实的生活,原来就这么热气腾腾在我自己手上拎着呢。

    一觉睡到自然醒

    清明前后会有一次旷日持久的失眠,这已是困扰多年的顽症。没有科学因由,即便剖开人体生物钟或也难找原因。好在也习惯了,就当是春天里的一个插曲吧。但今年似乎更厉害,一是时间拖得更长久,二是难眠程度更深。

    失眠的时候,十分怀念睡眠好的时光。一觉睡到自然醒,这是许多上了年纪的现代人对睡眠质量的良好祈愿。像一株植物一样,像大自然一样,天亮了,一睁眼,醒来啦,顺天应时,契合节气,与天地共振频率,多好啊。

    曾几何时,我们带着疲累、带着繁杂、带着委屈、带着琐碎、带着悲愁、带着压力、带着忧伤、带着愤怒、带着无奈、带着心不甘、带着无以言、带着叹息连连躺下来,把身体交给床、交给睡眠、交给梦境,试图让黑夜的河流冲走白日的喧嚣,让梦的长风扫除心里所有的阴影。

    曾几何时,我们清晨醒来,不敢睁眼,不愿睁眼,因为噩梦醒来不一定是黎明。睁开眼睛后,或许阴霾依然在天,彤云依然密布,今天只是昨天的重复,昨天理不清的头绪,拎不起的包袱,卸不掉的担子,躲不掉的矛盾,解决不了的问题,依然绕缠在眼前。这一天,尽管是全新的,但又是旧的,习以为常的,日复一日的,尽管我以满腔热忱去迎接新生的一天,却得不到她一次多情的回眸。

    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真正关注自己的身体,关注自己的睡眠。当每年体检多项指标超标的报警声频频拉响,当身体这儿那儿出现这样那样的不适,当口腔和胃部对食物有了越来越多的禁忌,当做任何事情都变得谨小慎微……这个时期,岁月悄然夺走的,岂止是睡眠啊。青春的朝气,健康的体魄,也在不经意之间,渐渐被带走了呢。

    遥想年少时,经得起饿,吃得下苦,撑得住天。10多岁的年纪,便具备农夫背太阳过西山的本领,从早到晚,割麦子,插秧子,担粪水,饿了能整一盆煮洋芋,渴了趴在沟边来一通牛饮。手指划破了,从田埂上扯几根散血草,用牙嚼碎了敷上即可。中午累了,大地做床,麦秸为垫,仰角八叉,直对着烤人的太阳也能酣然入梦。一个收获季节下来,皮肤晒得如麦秸的秆一样,黄亮亮的,闪着光。红五月的晚间,从麦地回家,手脚未洗,挨床即入睡,那样深沉的觉,才叫香甜啊。

    后来参加了工作,从少年变成青年。随着年岁的增长,一并增长的还有年轻的忧郁、廉价的傲慢、灰色的心境以及粪土当年、怀才不遇等等,但这些属于年轻时代特有的“伤痕”怎么也剥夺不了我的睡眠。遇到挫折了,愤怒一跺脚,挥挥手大步向前走,任身后留下一地惊艳。尽管常常把“痛苦”二字挂在嘴边,却是轻蔑和嘲讽的味道。现在想来,年轻能有多大的挫折呢,最难熬的,无非是失恋吧。失恋了,以为这下完了,走不出来了,于是奋笔疾书,向夜晚敞开怀抱,向星星絮絮叨叨,她固然听不到,但天空和大地能听到啊。乡村的夜色,是能够抚慰苍生的啊。写到凌晨2点,瞌睡依依偎偎上来了,趴在桌子上,一觉大睡到天亮,醒来一看,憨口水流了一纸,弄花了肤浅而纯真的“纸上爱情”。于是,向着黎明的方向,烧掉昨晚写下的愁苦,即如烧掉一段无须铭记的过往。就这么的,OK了。要痛苦就继续痛苦吧,与嘴角平常挂着的嘲讽没什么两样的呢。骑车上班去,真没什么的啊,在未来的日子里,学会努力寻觅新的芳草就是。随后的晚上,并没有失眠的记忆呢,仍是一上床即呼呼大睡,无梦深睡到天明。

    哎,这样的时光,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前段时间,因身体有恙,遵医嘱需要集中调养一些时日。在办理好各种手续后,开启了一段休假疗病时光。友人适时送来关切,问候中,多以要吃好睡好、一觉睡到自然醒为念。

    每天按时吃药,定期抽血查CT,因白细胞很低,身体只宜做些小小的运动锻炼。白天没了先前的面目可憎,而变得亲切、随和、宽容、温馨。每个日子可以放在手心里细数,可以自由地差遣。黎明也来得格外浪漫而温柔,鸟儿的啁啾,晨风的温婉,第一抹朝阳的柔美,让新来的每一天一开始就散发着芬芳。

    这样的日子,似乎与早先的时光划了一道分水岭,并在上面砌起一道很高很严实的墙。墙那边的天空已然变得很遥远,只剩风雨声声,且渐行渐远。

    墙这边,日子变得简单而珍贵。案牍全无,会海已远,往来尽皆白丁,门庭渐趋冷落。三餐有标准,起居更规律。这样的时光,睡不着也难了。但我却真实地,睡不着呢。

    失眠让我不惧白天,却又怕了黑夜。有人向我推荐佛经,有人邀我共修玄学,什么药疗、食补、滋阴、壮阳、起坐卧修、内体运动,举凡延年益寿的方子,都飞来眼前,但我无动于衷。

    既然睡不着,那就认命吧。命运如果给我失眠的机会,我为什么不用来思考命运?

    何况,古来圣贤皆失眠。在时空的长河里,漂流下来的,都是失眠者的灵魂。失眠的黑夜里,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的,必是神交已久的人,我耳边的细声软语,恰是天籁之音。我分明知道,这不是梦。

    在宋朝,陆游注定是失眠者。1192年11月,荒僻孤村,入冬以来,更兼风雪交加,68岁,已罢官三年,闲居山阴农村,身体已然衰老的大诗人,长夜难眠。他躺在冰凉的寒夜里“尚思为国戍轮台”。11月4日风雨大作,年老的诗人“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石破天惊的“铁马冰河”梦,哪里是境遇困顿,身体衰弱的老人能够做出来的?如此豪迈,如此悲壮,一经发出,历史便定格了,岁月便击穿了。825年以后,比陆游只小了10多岁的我,在失眠的时空隧道里,轻易地找到了遥相呼应的心里慰藉。

    在清代,郑燮也是失眠者。“些小吾曹州县吏”,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而已。深夜,他怎么也睡不着,“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竹叶的萧萧之声,不会是老百姓啼饥号寒的哀鸣吧?郑燮官虽不大,但把老百姓放在心间,那境界就大了。

    情怀大固然是失眠之因,但格局小而情意深切,何尝不是失眠之源啊。晏几道寻旧,“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迷离;岑参怀人,“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的美好,似在梦中,却又非梦。似这般的失眠,也算天地间值得留存的风流倜傥。

    ……

    睡不着,乱翻书,恰好看到一首诗歌,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句,正适合此时的夜晚和心境,摘录于后:

    现在,我每天都伴随着快乐和悲哀醒来。

    以前,我醒来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过去我只是醒来。我感到快乐而悲哀,是因为我失去了梦中的情景……

    雪泥鸿爪

    今夜,偶然翻看台历,惊讶大雪节气已于昨日来临。

    大雪,一个很有诗意的节气,却没有在我的日记、博客里留下只言片语。事实上,不只是大雪,今年以来,当很多节气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已经懒得伸手去抓取,抑或,我已经抓不住她们的踪影了。

    曾经,她好看的模样生动着我的视线,她纤细的手拍打着我的忧郁,她的歌声飞扬在我平庸的天空。

    曾经,我多么痴迷。痴迷于她的优雅、深沉、含蓄,痴迷于她呼风唤雨,撼山动水的情感宣泄,痴迷于我与她耳鬓厮磨,举案齐眉的时光。

    曾经,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感觉拜倒在千年前的土地上,拜倒在时间的某一个路口,拜倒在农忙和农闲的轮转里。

    曾经,我带着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头脑,我风中的发丝,我皮肤上的毛孔,凡是能够感应的神经和细胞,所有的,全都因为她的莅临,翩翩起舞。

    ……

    从何时起,她失去了旧时模样?譬如昨日大雪降临,本应是多么盛大的典礼,却整日天昏地暗。她似乎已经带不动田地、树木、水草、雀鸟、昆虫随了她运转,她也带不动我的心随了她走。她只是日历上的两个字眼,干巴巴地站在那里。

    我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但是,不只是她,我感觉很多当初温暖而美好的东西,都纷纷离我而去,譬如故乡,譬如工作,譬如亲情,譬如眷恋……一种叫漠然的情绪可怕地升起在地平线。

    晚饭过后,继续读这几天读傻了的《大秦帝国》,但这本十分吸引人的书今晚怎么也吸引不了我了。起身踱步,打开手机闲听诗歌朗读,直到听完一首舒婷的《黄昏星》,才浑身一震。

    舒婷在这首诗歌的最后说道:

    ……

    在每个人的头上和愿望里

    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因而我深信你将来临

    因而我确信你已来临

    我反复听读这首诗歌,恍然大悟。

    “大雪”无雪,或只是如我等粗俗的庸人所见而已。在我狭窄的视力范围之外,譬如在远方,在山里,在森林,焉知这天没有一场漫天大雪啊。

    就算在我视野范围内的川西坝,只需乘上时光机,便能追上尚未走远的雪花,那是10年前、50年前,100年前、500年前的雪,尚在热热地飞舞。

    即便思维速度赶不上时光的速度,那就停下来,只需凝神听一听,看一看,也能赶上一场浩大的雪:那刮着的风片,那飞着的雨丝,那掉落着的叶,那泛着寒意的星光,分明就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啊。

    即便你依然迟钝,仍是看不见这场雪。那么,你去看看乡间的朝雾和夜月,看看断了流的大河,看看刚刚种下的冬小麦和油菜,看看农舍的炊烟,看看家家户户劈好的柴火和挂在屋檐下的腊肉,看看不同于往日的农事……整个世界都在为着大雪的降临而忙碌地做着准备。

    原来,并不是大雪离你而去,并不是节气离你而去,并不是那些温暖而美好的东西离你而去,是你眼睛里升起的漠然,遮住了你打量前方的视线。

    此刻,我踱步在书房里,窗外是沉沉的夜,但无须打开窗户,我已经能见常人所未见,闻常人所未闻。这样的深夜,我的诗心复活了。

    我分明看到了精灵般的雪花,还有,我和你手牵手赏雪的样子:有跺脚搓手的狼狈,有温酒的热气,有呢呢喃喃的话语,有雪里腊梅点燃的火焰,有你眸子里飞来飞去的鸿影……

    老同志

    一

    终于熬到被人称呼为“老同志”的年纪。

    最初在单位供职时,老同志一个人待一间办公室。风里雨里忙活几年,头上平添白发,扯也扯不尽,遮也遮不住。既然霜雪无情,索性随了它去。只是在对镜自照的时候,才喟然长叹人已经熬老了一大截。

    他的部门陆续调来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老同志仗着年长几岁,又早来单位几年,因此每有新人进来,便极尽装模作样之能事。几经角力,终于镇住了堂子,灭尽“晚辈”的傲气和骄气,一个个心悦诚服地尊其为“老同志”。

    在老同志的调教下,这帮后来者吃尽苦头,但也因此长了本事,增了实力,不到两年便在单位站稳脚跟。后来翅膀练硬了,终于起飞,都被选到别的部门去独当一面,有的,或许今天也当起了自己部门的“老同志”来了吧。

    老同志功德圆满,到了临退休的年纪,单位念其勤勉一生,安排他到一相对清闲的部门当顾问。

    老同志闲了,那批当初的年轻人却更忙了。闲的自闲,忙的各忙。仿佛从一个定点,发出几条射线,射向茫茫太空,虽然他们的最初都在同一个点上,但越走,距离越远,空间越大。

    也不尽如此。似乎又有一条弧形的暗线,始终罩在每条射线的端头,走得越远,弧形张得越开,所形成的半圆越大。但有了这个圆,谁也无法走出谁,你有你的星光耀眼,我有我的花红夺目,再远的距离,彼此也能感受各自的脉动。

    这个圆,把曾经的时光定格了,扩大了。那些共同奋斗刻录的时光,梦想和激情加注的时光,熬更守夜耗费的时光,坚持和创造并行的时光,泪水和鲜花交织的时光……老同志的严苛和宽容,坚硬和温柔,给了这段时光最美好的注解。而今老同志闲下来了,在这条射线辐射出来的天空,祥云朵朵,飞鸟轻轻,那一片又一片的蔚蓝,无不是他心情的写照。

    而今“晚辈”忙起来了,担子更沉,责任更大,压力更重,但也淡定如初,在单位算得上中流砥柱。工作稍微轻松下来,偶尔会有人提起,已经很久没有老同志的消息了,也不知他老人家最近怎么样?偶尔会有人把自己工作的一些小得意小郁闷小温馨从微信上传给老同志,偶尔也会有人忽然起念,这个周末得约请老同志小聚一盘了。

    老同志难得与“晚辈”聚会,每一受邀,总夸张地显出一副荣幸之至的样子。但聚会地点往往由老同志定夺。他一般会选择乡下的农家小院,在院坝里,在桂花树下,一张小桌,一壶酒,一地星辉和虫鸣。

    一边品酒,一边闻听乡村特有的声息。筷子一指,便有星星坠落在酒杯里。那种酣畅,在城市的任何一家酒楼,是永也寻找不到的。

    行酒全凭随性,三杯两盏下去,夜色里已有酒香。遇乐事苦事,尽兴同一醉。在“晚辈”这里,老同志的养生之道被暂时停断,等醉过今朝再说。只是尽兴以后,乡间的田野便有些缥缈。

    偶尔也有沾了感伤、疲软、抑郁的聚会。老同志常是一顿批,恰如当初的秋风扫落叶。有人讲自己累了倦了不想进取了想混日子了,想也如老同志一般闲云野鹤了,老同志便当头棒喝,没出息啊,而今正该干事创业年纪,岂能有如此想法?工作不存在没劲,主要是人没劲,人的思想没劲,想当初老同志像你等这般年纪是如何的意气风发……话语中见有人偷笑,老同志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他们或是很久没听到这种三观正到爆炸的慨当以慷了,引老同志重温旧梦呢。其实呢,也有嫉恨的意思在其中,我们“晚辈”今天如此辛劳,偏你老同志“孤云独去闲”,分明是“相忘于江湖”,不与众弟兄同舟共济了。

    第二天,这帮昨天还带了些负面情绪的人精,一到职场,一摸着手中活儿,又如鱼翔阔海一般,把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激荡得风生水起。

    而老同志,此刻正倚在云边笑呢。

    其实呢,老同志也有自己的“夕阳计划”,那里面依然还有梦想和激情的影子,只是对那些“晚辈”而言,或有些可笑了。

    在单位,他的保守是出了名的。但现在已在手机上开了数据流量,年轻人能玩的玩意儿,他全会了。

    二

    当老同志以“老”的心态来反观自己这一生时,惊讶地发现,这一趟旅程真有意思,也真不简单。年轻时充满理想和激情,但很多理想到头来都无法圆满,很多激情也徒留遗憾,唯有当时戏谑地遥想“老了”的理想,那白雪飘飘的意境,那夕阳绚烂的美好,倒提前唾手可得了。

    老同志发现这一重大理论成果以后,独自偷着乐了好久。不经意间表现出理想终成现实的踌躇满志,和天下既定的心安理得。

    老同志于是逢人便称“老同志”。比方“老同志的话仅供你参考”“老同志认为……”。别人的称呼也渐渐地适应了他的话语模式,交流中,频繁出现了“老干部”“老同志”“老年人”“老者”“你老”等尊称。

    老同志感觉自己老了以后,眼睛里的“别人”便小了。他不但不会为门庭冷落而感到凄凉,反而朝着那“无人问”的晚景奔去。比如,先前得罪不起的人也敢得罪了,不敢骂的话也敢骂了,勉强参加的应酬再也不用勉强了,暗地里被人戏称“毒舌”也无所谓。

    尽管早先环绕在他天空的鸟儿都理所当然飞往他处,另觅高枝,但他在老去的路途上,并不感到孤寂。他觉得如果“众鸟高飞尽”也算孤寂的话,自己倒是偏喜好这样的孤寂。或许这样才得以活出真性情,活出真滋味。

    对于那些依旧不离不弃一直飞翔在他视线里的鸟儿,他却并不懂得珍惜。早先尚能与众鸟平等以处,后来他自己抽离了这个平台,总是把自己抬到“老”得吓人的高度。虽也常常自嘲自责“好为人师”的德行,但又始终稳坐在这一座名曰“老”的高台下不来。

    老同志也有幼稚的时候,朋友们善意地称之为“老还小”,而不是“老不死”。比方今朝歌舞升平可尽享繁华矣,他偏偏怀念饥寒交迫的童年时光;比方在众声喧哗,唯诸神寂寥的时候,他偏拿起笔来捕捉那些早已失去的“神”……

    老同志的幼稚,还体现在他越发天真的小情怀,小视野。世界之大,风起云涌,他偏偏与来自大自然的细枝末节休戚与共。如昨日在某一个微信群里,针对某君上传的一片落叶图片,他一边在乡间走绿道,一边驰骋想象,摇唇鼓舌。他自诩从一枚叶片身上,看透了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暗物质”。虽是信口开河,咄咄逼人,但他偏认死理,乐得自顾大笑不止,而群里诸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遁得无影无踪。

    老了以后,风景有些旧了,日子有些瘦了,但生活还得照常过下去。

    我们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老同志,不愿意按部就班地老,不愿意优雅地老,不愿意谦逊地老,喜欢折腾,渴望回到从前,脾气有些怪,有时令我们生气落泪……我们就由他折腾吧,或许他有他自己的故事和风景。我们只在远处,慢慢地欣赏。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变老的那一天。

    一只来路不明的蚊子

    昨晚12点入睡,凌晨2点半即醒来,居然是被一只蚊子给吵醒的。

    最初,以为有一架飞机穿越在云层上。云很厚,不见机身,但听得嗡嗡声,回旋在夜幕下。

    分明是一只蚊子。精瘦的身材,细长的脚,饥饿的翅膀……沉寂的夜,蚊子呼啸着,在空气里搅动起一阵又一阵气浪。

    蚊声嘤嘤不绝,仿佛在寻找着落的位置。

    我一巴掌拍下去,夜空里那架飞机怪叫着,翻滚着,从云里栽下去,斜斜地掉入远山。

    蚊声凄厉。蚊子似跌落于无边的黑暗,却又在某个角落呜呜挣扎。我知道,我的手掌并没有拍中蚊子,只是拍在虚空里。但手掌扇起的力量,对蚊子来说,无疑是一场可怕的风暴。

    蚊声有气无力地哀鸣着。我用力在枕头、被角连拍几拍,确认没了声息才住手。

    房间里安静下来,被卷动的夜慢慢弥合,渐渐归于一个平面。面上微微泛着涟漪,一会儿便静若止水。

    我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觉。但分明感觉我与睡眠之间隔了一道门,我总在门外,须得推开门才能进入,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一扇门究竟在哪里。

    时间长了脚,起劲地在房间四周嗒嗒地走动。人躺着,思绪坐立着。

    窗外,满世界的蛐声,像海浪在轻轻摇。月色的一角,从窗帘的缝隙里披挂下来,像一条薄纱搭在窗台上。

    已经是秋尽交冬了。气候尚未转寒,夜间依然盖着凉被……昨儿白天可是出了一个上好的太阳。明晃晃照耀一整天,很多人的心情都被暖着了。中午阳光正灿烂时,一个更暖的电话传来:定哥,多日不见,兄弟们有些念你了,定个时间,让大家聚聚。

    我呵呵地笑起来。同阳光一样纯粹的友情从手机里飞出,洒满天空。

    前日,专程到位于东一环路的移动公司改办手机的消费菜单,由包月三百改为五十八块。掐指一算,这些费用,足够我与家人保持密密的牵挂,足够我与朋友维系绵绵的思念,这就够了。从此,我不乐意听的声音,渐渐销声匿迹。虽然手机或许会感到冷落,但精华的联络线路上,必定阳光和煦,杨柳依依。

    翻身,打坐,躺靠……我不断变换姿势与失眠较劲。那只受伤的蚊子,居然又发出了声响,尽管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深深的暗夜里,在我灵异的听觉里,仍显得惊心。

    又一巴掌挥过去,蚊声瞬间消失无痕。它应该已经没有能力再来叮我的血了,它或许只想着尽快逃离这片险地。它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太倒霉,遇到了一个无休无眠的人。这个人一直清醒地游弋在长夜里,不是与它比耐力,而是彻底封堵了它出逃的道路。我察觉到,它是那么恐惧地蛰伏在附近的黑暗里,喘气,疗伤。

    久久不闻其声息,我又有些佩服起这只蚊子来。勇敢而可怜的蚊子,它要经历怎样的九死一生,才能度过丰盛的夏天,挨过萧瑟的秋天,好不容易挣扎到冬天的门口,本想饱食最后一顿晚餐,偏又遭遇一场突兀的伏击。其实,谁都知道,它的生命本已无多,横竖也熬不过冬天的第一场雨雪。没有想到的是,看似暖和的秋夜,反倒让它身处危境,或许连熬到天亮,也成了奢望。

    忆起早先办公室一位女同事,年纪轻轻皈依佛门,素衣素食,成日念经不息,虔心可鉴。听其讲在家里从不灭杀蚊虫,即使发现蚊子把吸管插进其皮肤,也只是轻轻吹口气把吸血者礼送出门,听得我毛骨悚然。今夜,这蚊子的处境,竟让我也心生怜悯,尽管与同事的悲悯不在一个档次上。

    我决意放蚊子一条生路。这不是对吸血者的放纵,而是对卑微如斯者,却能在危机四伏像铁一样冷酷的包围里勇猛搏命而生出的敬畏。

    蚊子果然又在暗夜里弄出了动静,声音仍然那么轻微。我怎么才能让它明白,我的安全门已为它打开。

    我继续躺着,一动不动,听凭这蚊声起伏。不料它竟驮了我的思绪,飞出窗去……

    在我老家乡下,深秋时节的蚊虫更加厉害。它们有的在林盘里飞舞成阵,有的在茅草屋的泥墙上栖息消食。夜间,我睡在挂了蚊帐的木床上,枕头边放一把蒲扇。半夜,蚊子在帐中吵,人在梦中挥扇。第二天早上起床,见手掌上一抹血痕,便嚷着昨晚又打死了吸血蚊子几只。

    也有被叮咬醒来的时候,总是在半夜里。睁开眼,见母亲掌了灯,掀开我的蚊帐,正在用单衣噗噗噗往外挥赶蚊子,衣摆下面浪起的风拂过我脸面,一阵柔柔的凉。母亲一边挥赶一边念叨:天都凉了,哪来这么多蚊子,把我儿咬来说梦话。

    母亲把蚊帐放下,四下里扯严实,有洞的地方又贴了粘纸,方才灭了灯,放心离开。母亲驱蚊的时候,我醒了,却假装没醒。母亲一转身,我立马又入睡了。

    今夜,在城里的家中,一只蚊子就能让我无眠。是蚊子变得强大了,还是我变得弱不禁风了?这只蚊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为什么孤身闯入我的世界?

    昨天黄昏,我在老家走路。城里的三位朋友,下班相约来乡间转悠。晚上,在徐堰河边一竹林鸡毛店摆开酒宴。昏暗的灯光下,蚊虫漫天飞舞。其时,上弦月爬上树梢头,碎银似的月色散落在河面,波光闪闪。

    朋友举杯,纷纷点赞乡间之静美。我知道,乡间并非世外桃源。只不过这一次夜宴,让白天藏在各人心中的蚊虫,纷纷逃逸而出。这才是乡间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唉,一只来路不明的蚊子,偶然闯进我的秋夜,竟让我浮想联翩到天明……

    挖地

    自从把博客从网易搬迁到新浪以后,我之于写博,犹如乡下懒汉挖地,东一锄头,西一钉耙,把泥土挖得坑坑洼洼,洞洞眼眼。每一处都泛着潮气,闪着黑亮的光泽,就是不肯蹲下身子深翻细作。

    一锄头下去,不小心挖到埋于地下的乡间骨片。那些奇人逸事,奇技淫巧,陆续从地下钻出来,活灵活现地在我手指下跳舞。博友正看得起劲,粉丝急催着,往下呢,往下呢。我却闪身跳开,萤火陨灭,那些刚刚冒出头来的故事,又重新沉入寂静的土里。

    又一钉耙,划拉出草丛下虫声一片,与不远处树林里的鸟语呼应着,在天地间飞来飞去,转眼却又不见了。

    一会儿又走进麦田,在麦浪里寻出诗情来,唱给童年听,唱给故园听,唱给忙碌中想听诗的人听。微风一停,那歌也停了。

    一场戏拉开幕,鼓声响起,盛装的演员一一出场,但刚挥起水袖,幕布就拉下了。

    一场宴饮摆开阵势,宾朋入座,酒杯刚一端,宴席就结束了。恰如我们的人生,刚刚才登程,一晃已末路。

    恰如头上的春秋,霜雪压青葱,只在转眼间。

    ……

    上周末,专程赴中江县拜谒黄继光故里,考证这片山梁如何孕育出一个能堵枪弹的胸膛;昨日正好周六,又跑到周克芹的葫芦坝,在那山水间寻觅70年代许茂、四姑娘和金东水等老乡的影子。接下来,计划还要去邱少云的隆化,去江姐的红岩,去张思德的窑洞……凡是少年时在教科书上打动我心的英雄,我都准备逐一登门拜望。

    有博友提醒,你似乎很留恋坟场,多逝者,何也?

    我答:某夜做梦,遇群鬼。群鬼对我言曰,我等已在地下安息,所有的话,任由你们说吧,包括历史。

    一个一个的坑和洼,下面就是鲜活的真实,只差一锄头,那些灵魂就复活了。而我偏偏不深挖一锄,反而就在上面种上植被,填好土,浇上水。

    在乡下,懒汉的名声虽不好,但谁的日子都没他过得滋润,只因他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自由王国里飞。

    我懒散,状如懒汉,但断断续续地挖地不止,而今放眼一望,我的庄稼地里也是一片葱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