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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凶险

    嘉宁的一番反问叫明元煞白了脸,嗫嚅着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太傅没有教过你?不知道的事情,就敢来问我?明元,皇姐如今,已如此让你容不下了么?”嘉宁咬着牙,逼迫自己冷静,但心中翻腾的疼痛,却叫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皇姐……”

    “送太子殿下离开!”嘉宁厉声喝道。

    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内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体一阵温热。

    “不好了!殿下出血了!快去请巫医!”

    迷迷糊糊中,嘉宁只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刀刮一般的疼痛,她听到旁边有人让她用力,但她实在用不上力气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明元会这样。

    唐国的礼法宽松,唯一从始至终都十分严苛的,就是国典祭祀。祭祖时,只许帝王与太子登台,以往明元虽有名却无实,因此并未被安排伺祭。而作为女子的嘉宁,是不能登台的,更何况她已经嫁过人,现在连参与祭祀都不可能,祭司们绝对不允许外妇在场。

    可是,明元偏偏就来问她了。

    知道她这里痛,就往她这里捅刀子。

    这是她弟弟。

    是她从小护持不忍心他经历风雨的亲弟弟!

    而今拿起了刀对向了她。

    痛!

    痛死了!

    “公主胎动了,要生了,巫医!巫医呢!”苍竹厉喝。

    灵毓宫外,明元怔怔伫立,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恍如雕像。

    腊月二十二日夜,笼罩了长安长达四天的暴雪终于停了,天空散去阴霾,深邃幽暗的夜空,不甚圆满的明月洒下寂寥清冷的光辉,普照人间。

    文帝坐立难安中,终于等来了消息。

    一个奴婢小跑进来,喜气洋洋地恭贺道:“恭喜陛下,您当外祖父啦!公主殿下平安诞下麟儿!”

    “好!好!好!”文帝终于放松了身体,跌坐下来问道:“公主怎么样?”

    “陛下!陛下!”远处一个奴婢大喊着跑过来,额头带着汗,他脸上洋溢着兴奋喊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公主诞下千金贵女啦!”

    “胡闹!刚才还说是麟儿,现在怎么又说是千金?”大总管轻喝了一声,生怕他们触怒文帝。

    公主殿下自早上胎动,疼了整整一天,陛下不能进灵毓宫,因此只能干着急,心急如焚,怎么还能被刺激。

    眼见自己说错话,那奴婢忙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补救道:“哎哟,是奴婢没有说清楚!公主殿下是先诞下麟儿,又生下千金啦!陛下,是龙凤胎!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

    “哎哟!”大总管喜上眉梢,立刻转身说道:“恭贺陛下啦!龙凤儿降生,暴雪就停,这是吉兆啊陛下!”

    “嗯——不错!”文帝喜不自禁,向来肃重的面色也泛起红润,“赏!全宫有赏!传令告知,长安逢天灾,公主诞下龙凤儿,乃是祥瑞之兆!特赦恩旨,罪减一等,福泽加升!”

    “诺!陛下真是疼爱公主殿下!”

    而在灵毓宫外,明元仍然站着,无人敢上前打扰,太子殿下威势日盛,脾气变得阴晴不定,鲜少有人敢主动接触。

    他不需要奴婢们为他撑伞,从早晨至今,怒吼的风雪停了,但雪已埋过他的半截小腿,他的身上尽是冰冷的雪花,盖住他乌黑的长发,长长的睫毛和脸颊,让他成为雕塑。

    皇姐早产。

    皇姐难产。

    皇姐生了麟儿。

    皇姐生了凤女。

    皇姐大出血。

    皇姐活下来了!

    明元想流泪,但眼泪已经无法流出,他的身体从内到外都冻透了,只余下思想还在活动。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是皇姐,是从小就护持他的姐姐,至亲的姐姐。

    可是他派人刺杀过她,对付过她,把她当成自己通往帝王之路的巍峨高山,自己刺激她,让她伤心,让她愤怒……

    我到底做了什么……

    明元望着灵毓宫的大门,那些人怂恿他时,说皇姐一定不会让他顺利继承皇位,因此他们说,不如让公主死在西夏,这样谁也不会怀疑他,他同意了,然后日夜难安,怕皇姐会死,又怕皇姐不死。

    当他听到皇姐竟然经历那么多次刺杀时,他心如刀绞。

    他在他们编织的话里,犹如一个傀儡,一个被他们摆布通往至高之位的傀儡。直到皇姐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才幡然醒悟,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那天晚上,他和皇姐摊牌,皇姐气他恨他,是因为他确实派人杀了韩沉,打乱了这么多年的布置。但那时,皇姐的眼中,看他只是气恼,他甚至觉得,皇姐那时是有些欣慰的。

    但今天,他从皇姐眼中看到的,是绝望。

    是荒芜的,空洞的,被刀割斧劈后,痛苦的绝望。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幸好、幸好皇姐活了下来!

    明元终于闭上了眼睛,冻僵的身体直直向前倒去。

    一直在关注他的六安急忙抱住了他,触感就像抱了一块冰。

    “来人!快把殿下抬回去!”

    “巫医在灵毓宫呢!”

    “先把殿下抬到灵毓宫!”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稳婆还在嘉宁的产房里,巫医就在厅堂,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中间被抬进来的太子。

    “怎么回事?”绿棋年纪小,进不得产房,一直在外面候着,此时看到此番模样的太子,不由吃了一惊。

    殿下虽然和太子殿下如今关系僵硬,但她们都知道,殿下心中是很欣慰太子如今的成长的,虽然不知早上太子和殿下说了什么,但此时看到太子这般模样,还是让绿棋不由揪心,怕太子出事,又怕殿下刚生产过会心绪不宁。

    “太子殿下在灵毓宫外站了一天。”六安一句话没说完就哭了出来,他就比太子大两三岁,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和绿棋差不多的年纪,见到太子这样,早就慌乱的无措了。

    绿棋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不由恼怒:“你们都是死人么?就让太子这么经受风雪,小心太子不好,要你们全家陪葬!快把太子送到他常住的寝室里,赶紧生火盆打来热水!”

    热水现成的就有,因怕伤害了太子身体,巫医只是要奴婢们用温水擦拭他,使房间的温度慢慢暖和。可明元冻得太久了,几乎已经摸不到脉搏,他再骄傲再深沉,始终也只是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让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如何受得住如此折磨自己。

    “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拦着殿下的!阿嚏!”六安一边哭一边打喷嚏,整个人狼狈不堪。

    “行了!别在这哭喊,你也这么一直冻着,身子恐怕也不好,快回去歇息,将养好了再来伺候吧!”绿棋皱眉将六安轰了出去,只余几个奴婢在室内继续擦拭太子身体。

    不圆满的月照耀着不圆满的银白长安,这夜的漫长,让人怎么都过不去。

    文帝虽恼怒太子,但得知他现在在灵毓宫中昏迷不醒甚至有生命危险,还是冒着冰寒来看望他。

    只是规矩仍在,他不能进入灵毓宫,如今瞧着太子情形也无法移动,只能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后叹息离开。

    他这儿女,都是少见的聪颖之人,只是他以前过多将心放在嘉宁身上,确实忽略了明元。

    是他的过失。

    文帝踏在雪地上,一阵失落涌上心头。

    而在灵毓宫中,嘉宁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