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启明游星 » 第二十八章 息印事变(下)

第二十八章 息印事变(下)

    傍晚的老城区总有一股年代的悲凉感,杨龙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他就是这么觉得。

    他走在砖块此起彼伏的人行道上,老旧的路灯洒下昏黄一片,将他的影子拉的纤细而漫长。巷间的小路人迹罕至,路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是车主望一眼都不愿开进来的地方,也只有杨龙这样常年住在这里的人会喜欢拐进来省去一段路程。

    叮铃叮铃的响声和自行车几乎同时出现,虽隔着台阶,杨龙也下意识往墙壁靠了靠。那骑车的小伙没骑多远,便停在一旁低头掏出手机,杨龙猜他走错了路,果不其然,又是一阵车铃,那人掉头原路返回。

    杨龙不认识他,这条路也没其他人,他可能是在对自己打招呼,也可能是单纯按着玩。

    自己童年骑车时,就喜欢按着车铃玩。

    “童年,多么遥远的词啊。”杨龙感慨着,加快了脚步。

    这座城市似乎是突然变了样貌。在十年前他上学的时候,白子湖还不是现在这样人满为患,马路上的车也少,还不用限号出行。夏季阳光明媚的午后,老大爷们甚至会把藤椅拿到路边,摇着木扇子,悠哉悠哉地闭眼吹着湖风。

    那时互联网还没兴起,临江小马哥还在鼓捣黄页。

    只是一转眼,高楼大厦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临江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杨龙认不出来这是临江。

    终究是自己眼界太小。

    杨龙去的小区叫明珠公寓,有些年头了,算是老房子,面积小的可怜。从巷子中拐出去走过桥,就能看到那熟悉的长满爬山虎的屋墙。

    记忆里的这面墙总是绿的很恶心,可现在那些爬山虎都枯死了,黄中带黑的枝条就像血管一样触目惊心,彰显出小区的岁月悠长。

    小区大门对面,原先是一个幼儿园,上下两层,早操时间孩子们会在第二层平台跳舞——后来太危险也就取消了。园里还有片长满野草的荒地,杨龙记得自己在地里看到过螳螂,和黑猫警长里的不太一样。

    现在那里是社区退役军人服务区,杨龙的童年轰然倒下一半。

    另一半是杨龙的小学时光。记忆里他总是走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路的两边是还在规划中的田地。小学旁边就有拱起未完工的沙土堆,教室里老师在讲课,他在听外头挖掘机和泥头车开动时的响声。

    放学以后,他就去学校边的小卖部搞点没有营养的零食。说来也奇怪,学校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个小超市孤零零的杵在那。可能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小时的他自然不清楚,也不在意,在意的是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从土堆上往下滑,再提着脏兮兮的裤子回家。

    杨龙知道,现在那边早就不是小学了,改成了商业中心。

    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脚下踩着过去的废墟,他的童年。

    惆怅啊,想来附近一圈基本换了个遍,下一步就轮到明珠公寓了。

    它已经够久了,久到不合城市规划,可以打上红字了。

    所谓挖机一响,黄金万两。拆字写在圈中间,从此快乐每一天。

    周围邻居的大爷大妈们很开心,他们的孩子们也很开心,就杨龙一个不开心。

    也说不上不开心,就是有点不舍。

    等这些他生活过的地方都不见了,他就找不到自己的过去了。或许那幼儿园和小学本就只是为了一代人,明珠公寓也是如此。可没有人会记得以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等这些人都忘记了,就只有杨龙知道。

    最终施工队还是没有来成,彼时的政府正忙于应对大天启,城区改建计划只能无限延期。

    杨龙开始还有点庆幸。可等他真正了解大天启后才明白,庆幸的背后是无数人的苦难,于是心里刚冒出的尖尖又焉儿了下去。

    明珠公寓一共就六栋房子,以主干道对称分布,没有围墙。左临河道,右靠马路,是真正的开放社区,理念领先世界三十年(误)。

    说是主干道,但也不宽,无法让车辆通行。四个花坛加上单元门出口边的矮树丛就是小区所有绿化。自行车电动车乃至三轮车就这么靠在路的两边,加上一楼住户堆出来的纸箱盒,让本就狭小的公共区域更加拥挤。

    杨龙轻车熟路地穿过这道杂物防线,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上爬。身旁墙壁上的小广告从满满一面墙到只剩下依稀几个顽固的开锁下水道师傅,直到看见那硕大又模糊不清的侠字,他才停下脚步,将手搭在沾有旺旺贴纸的木质扶手上。

    门口的茱萸早就枯萎地不像样子,杨龙都记不得上一次换它是什么时候,好像奶奶去世后它就一直摆在那里,随着时间腐朽。

    掏出钥匙拧开锁,防盗门一如既往地发出嘎吱的声音,像是欢迎杨龙回家。

    门轴处的锈又加重了,也许该上点油。杨龙打开门时心里想到。

    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明明上一次来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可家具上的灰却并不厚——该死,他又忘记套上防尘罩了。

    自从奶奶也去世后,杨龙就很少回到这里,只是偶尔来给灵牌上柱香,再住上一晚,感受一下过去的生活。

    屋子很小,很难想象以前四个人挤在这狭窄的三四十平方空间里,自己还觉得天地很大。

    如今他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算不上什么豪宅,但也算新时代独立男性了。可他总是嫌家里太过空荡,没有安全感。

    老屋没有什么娱乐,除了那台大屁股电视就只有一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面都是杨龙以前的宝贝,也有几本父母留下的沟通技巧和鸡汤。

    说是宝贝,其实也就是些有些年头的小说。书页上泛着岁月的黄,有几分破烂,一看就是反复揣摩的成果。

    杨龙的爱好很单一,就是喜欢看武侠小说。

    既有金老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也有古先生的《萧十一郎》《绝代双骄》《浣花洗剑录》等。

    这些都只是其中一部分,金古温梁黄剩下三位的作品,杨龙也熟读于心。

    他那个年代的男孩子,哪个不想当楚留香?哪个不想当花无缺?

    而现在都想当花总,楚总。让人感慨现实才是最有效的闹钟。

    就连他自己,也好几年没有再去翻开江湖了。有时他会怀念,在想以前拿着木棍当油菜花战神的日子,可总归是过去了。

    就像薛诗琪说的,侠与武,早就不是这个时代需要的东西了。

    他也知晓现在的书店,武侠小说莫说热门了,连找都不好找。年轻人想看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北凉死战。

    可他偏偏喜欢看啊。

    正如他偏偏想走这条快意恩仇的风流路。

    好不容易等到大争之世,杨龙想再试一试。

    他整个人凹在小沙发里,也不嫌脏,反正看不见就是不脏。

    杨龙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面前的电视上,这种老式电视在临江城区已经非常少见,以至于杨龙会想,这电视是否还真的能用。

    手比脑快,还没等杨龙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按下了机顶盒和电视的按钮。

    他甚至没有去找按钮的位置,全凭肌肉记忆,就好像这套动作曾重复过千百次。

    杨龙确实重复过千百次,儿时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像这样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生怕错过大风车和智慧树。

    富有磁感的声音从电视机喇叭孔中传出,随着屏幕一阵闪烁,画面这才徐徐展开。

    杨龙乐了,他都快忘了以前电视打开不是菜单,看不了点播,更不用会员。他听着电视里的声音,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杨龙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对一台电器感到怀念。

    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突然找你喝酒,你担心见面无话可聊,担心他找你别有目的。可结果就是简单的一顿饭,没有客套,只有发自内心的感慨,甚至饭钱都是他请的。

    于是喝到最后你借着醉意问他到底为什么找自己,他举着酒杯的手一顿,因风吹雨打而粗糙的脸上竟有几分不好意思。

    “我只是想你了。”

    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是想你了。

    杨龙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老屋的生活不算滋润,可它很好,它一直在等你。

    一时思旧过后,杨龙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很多东西是没变,但他变了,一连好几个台,杨龙都是看了几分钟便失了兴趣。

    当下文娱行业虽没被联邦管控,但倾斜的资源却是肉眼可见的下降。电影,综艺,这些精神作品正被时代掐住发展的咽喉,在生存前,这些似乎无关紧要。

    反正杨龙不在乎,他一不看电视剧,二来近年的内娱也在下下下下坡路上一去不复返。

    左挑右选下,反倒是新闻频道最有意思。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熟系的开场音乐响起,杨龙精神为之一振,下意识地就瞄向了手腕。

    石英表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在刻度八的位置,《新元时事》永远这么准时,和它的前辈一样。

    新元时事,看名字就知道是新元社的新闻节目。自从其成为联邦的媒体传话筒,硬是抢走了炎华新闻联播的黄金时间和开头音乐,成为新时代的必修课。

    但就算是必修课也会有逃课的学生,杨龙就是其中之一。

    相比于电视节目,他更喜欢在手机上用新远社APP看总结好的时事。只不过今天听冯龙观薛诗琪他们提起,这才想着看看。

    “今天是5042年1月26日,东八区晚上时间八点整,欢迎收看《新元时事》,为您播报今天的晚间新闻。”

    “首先,让我们把目光望向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息印。根据联邦相关条例,息印政府最多拥有七天的辖内解决权,如今日期已到,联邦进化署的插手导致瓦拉纳西的局势彻底混乱。据悉,联邦已经调遣了数名A级调查员前往。接下来,让我们连线前方记者,看一看目前瓦拉纳西的情况。”

    ……

    1月16日,息印,瓦拉纳西外围某个酒店。

    维拉特站在阳台上,他手边小桌上摆的,除了瓶剩下一半的红酒,就只有一本极其破烂的羊皮抄本,上面扭曲的文字依稀可辨。

    他的房间就在蓝弈珏阿拉法特二人的楼下,在后者进行交谈的时候,他同样凝望着这座城市,顺便旁听一下两位贵客的谈话内容。

    维拉特并非进化者,听力算不上好,加上雨夜窸窸窣窣的嘈杂,他基本只能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

    听着家常扯皮,维拉特摇摇头,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玫瑰红的醇厚液体随他手腕晃动在杯壁上打圈,他并不急着喝,只是觉得这样重要的夜晚,该有美酒作伴。

    可惜大多数人都见不得黎明前夕,也就不知道最深的夜中孕育着崭新时代。

    忽而城市的中心亮起来了,泛着荧光而又诡异的湛蓝。几乎是瞬间,两道身影从维拉特的头顶跃下,张开炫目的灵力翅膀,化为流星刺破夜空。

    维拉特似乎等这一刻等了许久,待到两位贵客远去,人们的礼赞声顺着寒风与雨从遥远的神国尽头传来,他仰头把杯中红酒一口饮尽。

    “我要颂扬那渴望去死在火光中的生灵。在爱之夜的清凉里,你接受,又赐与生命;异样的感觉抓住你,当烛光静静地辉映。你再也不能够蛰伏。在黑暗的影里困守,新的怅望把你催促,去处那更高的婚媾。”

    维拉特低声沉吟着这首短文诗,背后房间传来有人翻身下床的动静。

    那赫然是几分钟前还醉成烂泥的尼德札特,此刻他除了衣冠不整,哪还看的出半分醉倒的影子。他用手梳理着打乱的发型,稍一思考,便顺着维拉特的片段接着讲道。

    “你不计路程的远近,飞着跑来,像着了迷,而终于,贪恋若光明,飞蛾,你被生生焚死。如果你一天不发觉“你得死和变!”这道理,终是个凄凉的过客,在这阴森森的逆旅。”

    “很美的诗,不是吗?”维拉特上下打量一番尼德,“你酒就醒的这么快?”

    “不然呢?”尼德札特舔了舔嘴唇,摸索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包手卷烟。

    他混迹酒场多年,今天喝的虽快,但量并不算大,只是短暂的头晕恶心,回到房间后催动着灵力把酒精快速代谢掉就没事了。

    烟不多了,可能还有个六七根。尼德扎特点上一根后草草瞄了一眼,心里盘算着够不够支撑到自己离开。

    “很美的诗,就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现在念它。”

    他吐出一个烟圈,目光在无意间扫过那本《吠陀经》。

    “我尽力了,这两个人的出现不在计划内,我也有意把他们往城外引。喏,结果你也看到了。”

    维拉特耸耸肩,表示理解:“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位高阶进化者想走想留,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再者说,让他们去帮我们过河探路,也多几分把握。”

    尼德札特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

    他对安德鲁博士说的都是真话,等这件事情结束,他就独自离开。

    可这件事情,指的并非是息印基地,而是他与维拉特的交易。

    说到底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单凭他自己根本无法将过去彻底从人生中分割出去,为此,他不得不与维拉特合作。

    说是合作,可一直以来都是维拉特单方面在帮他。抹去以前的痕迹也好,打点关系也好,维拉特只要答应下来就能做到。尤其在息印,他无所不能。

    他从没开过任何条件,这让尼德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开始思考这个息印人是否是想借自己的手解决安德鲁博士。

    然而每次试探的提问都只得到维拉特敷衍地回答,也只有偶尔被他那怀疑的姿态搞得不耐烦了,这才挥挥手泄露一二。

    “我们对博士不感兴趣,至于要你帮的忙,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一到,就是几年。

    尼德札特调查过自己的合作伙伴,维拉特·什里的一生都很干净且有迹可循。他加入安德鲁团队凭的是真材实料,专业素养也极其优秀。尼德越查越意外,除了维拉特和某个文化组织有接触外,他完全看不出问题。

    就连维拉特本人都不像安德鲁博士那般老谋深算,可他背后确实存在某个极为庞大的势力,令人琢磨不透。

    尼德札特本能的忌惮这样模糊的人,就像樵夫提防草丛里的毒蛇。

    他等维拉特开口等了很久,从合作伙伴等到朋友,再等到自己与安德鲁博士彻底撕破脸皮。他甚至以为维拉特口中的那个时候根本不存在。

    可几个星期前,维拉特突然和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开始了。”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同一时间,大量信息如潮水般从息印各处涌向尼德札特的手机。

    多年蛰伏,那个神秘势力终于向他敞开了大门。

    安德鲁博士的团队已经是阴影里的组织,可和维拉特背后的势力比起来,倒有点小巫见大巫,上不了台面。

    尼德札特本想金盆洗手,激流勇退,就愈发不想卷进这场混乱里。

    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既然被他们帮助过,就不可能简单地离开。

    “我担心我们会失败。”

    尼德札特望着远处警铃大作,吵成一团的人群,不安地讲到。

    其实他想说的是觉得会失败,但这才刚开始,说沮丧话太败氛围。况且这件事无论成与否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答应维拉特必要时出手帮忙罢了。

    “在势力内部,很多人和你的想法一样。可一昧的固守,只会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进,最后一头撞上暗礁。”

    维拉特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是回答起了尼德的上个问题。

    “这首诗是歌德的《幸福的憧憬》。你不觉得很符合现状吗?”

    尼德札特自然知道这是谁写的,只是由维拉特一说,便细细咀嚼起这字行间的意味起来。

    这一思考,尼德顿时了解了维拉特背后势力的想法。或许在他们看来,末法乱世动荡不安正如这黑夜,总要有人去尝试光亮,哪怕坠入火焰中。

    可那光明终究是虚妄的火,一千个去一千个死,这样疯狂的追求,真的有意义吗?

    “就算是飞蛾,也有黄飞蛾,白飞蛾,黑飞蛾。有东飞蛾,西飞蛾。在生物学上,这些都是飞蛾,可又不是一类。”

    维拉特双眼炯然,将国际局势娓娓道来:“艾瑞利坎有蓝星最先进的武器,有自由法庭。炎华有习武世家,有所谓的修仙法门。欧罗巴联盟占据奥林匹斯神山,翡冷翠拥有千年教宗骑士。可息印呢?”

    “联邦的竞争就是时代的缩影,最高议会没有息印的席位足以说明很多事情。在异变之前,我们曾是世界第七的国家,可现在呢?我们越来越落后了。”

    维拉特似乎很对国家的未来担忧:“我们曾有如此瑰丽的历史,难道就让它被尘土淹没吗?死或变的道理,自在其中。”

    “我们对圣河已经调查了三年,有九成的把握确定她的秘密有关神祇。但这件事不能让联邦插手,不然会变的很麻烦。一旦让这群贪婪的饿狼搅合进来,最高议会就算是不要面子也会把结果占为己有,奥林匹斯神山没得手算欧罗巴联盟自己反应快。”

    尼德札特表面上点头,心里却是暗暗骂到。

    自从事件开始,他多少猜到一点维拉特背后势力的实质。那确实是只能存在于阴影中的组织,见不得光的原因太多,不可说。

    维拉特确实该为死去的生命哀悼,因为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就被幕后之人所操控。

    息印的未来?哼,说的比唱的好听。

    尼德札特终于明白过来,加尼·苏卡拉,维拉特·什里,他们都只不过是势力分开的两步棋。

    “要打雷了。”

    维拉特看着夜空倏忽亮起一道缝,突然说道。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尼德札特看见那片笼罩瓦拉纳西的阴云愈发昏沉,像是要把这座古老的城市彻底吞下。

    接过维拉特递来的酒,在雷霆轰鸣里,尼德机器般生硬地碰了杯。

    维拉特满意地将酒喝完,身为一个普通人,他能做的就到这里了。

    雨夜长河,大幕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