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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别两难宽

    “马山香!”听到似乎有人叫我,脚步迟缓了一下,继续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马山香,两——棒——!马山香你咋没守住两棒?!”班主任徐良老师的声音,我站住,无比沉重的转身朝他看过去。

    “我看你这娃最近魂不守舍、灰头土脸的,就晓得没好事,一下子滑了五个名次,这样五个五个的滑,我看你离名落孙山不远了!”班主任话语里的责备和焦急,让我心里一暖。

    “哈哈,这就是老徐你的两棒啊,这形象和头棒相差也太大了,印象分为零。像她这种死记硬背的功夫拿成绩的,一到关键时刻,百分百现原形,我看你还是及早调整你的方案……”插话的是班主任旁边的一个花枝招展的女老师。

    我猛然转过身,埋头往回走。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滴,心里却平静得很。这个女老师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管她说得对不对,她这样说话一定不对,就算她不是个老师,就算我不是“两棒”,这次预选考试也不是第七名,她都不能这样说。她为什么这样说?我想不出答案,至今我都没想出为什么。后来,我从师范毕业以后,到县城实验小学教语文时,这位女老师也到实验小学教英语了。原来和她一样的、没受过专业师范教育而通过各种途径站上讲台的老师,被一律从中学清理出来,重新分配进了小学或幼儿园。和这位曾经的师长共事的几年里,我尽量躲着她,几年里总共说了三句话。

    言归正传。还是接着从中专预选考试说起。

    预选考试与中期考试的出入很大。中期考试时全级第九名的一个女同学落选了,名次下滑厉害,远在三十名之外。成绩公布后的第二天,她再也没来过学校。大家纷纷传说,她是从初三倒退到初一复读的,初中上六年,就为着考中专。因为不是一个班,我几乎没跟这个同学说过话。她一直梳着一根溜光水滑的长辫子,穿的衣服也比一般同学整洁鲜亮,因为她鹤立鸡群般的外貌和气质,我牢牢记住了她。

    这个传说可能是真的,因为几个月后,她就嫁人了,她丈夫是我们同级的一个同学,家里是做生意的,光铺面就有有好几处,有好几辆专门搞运输的大卡车。我毕业后,在她家铺子里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她长长的辫子不见了,乌黑的头发向上梳起来,在后脑勺挽着一个好看的发髻,酷似日本女人发型。她低着头,给坐在童车中的一个孩子喂东西吃。那样独特的发型和高挑丰满的身姿,让我多看了几眼。她瞥了瞥我,并没有被冒犯的神情,大概人人都像我一样先盯着她的头看够了,再看商品吧。她并没问我买什么东西,还低头看童车里的孩子,然后匆匆起身,推着孩子从后门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她很快回头,认真看我一眼,这一眼,让我肯定她也认得我。认得我是赫赫有名的“两棒”学霸。无论我和她的外貌差距如何大,在那三年里,我们是确凿的年级学霸,虽从未交流过,难免声气相闻,有点像武林高手对垒之前的知己知彼,陌生而熟知。

    第九名女同学丢下我进屋后,我赶紧转身逃离她家的铺子。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不知哪位哲学家说过,女性之间的高下,并不在于地位、身份、学识等,甚至连衣着等也关系不大,唯一的区别在于外貌。我一看到这话就非常反感,一看就记住了。从我见第九名女同学的场景看,这话还是有点道理。

    除了这些让我印象深刻的小事,另外一个重大事件,就是白露的去向。

    从毕业考试后到全市统一的高中、中专考试前,整整半个月,白露没在学校出现过。我每天早晨到校后的第一件事,是看看白露到了没,先看她的座位,再看她的桌框。

    第三天的时候,我终于忍受不了白露消失的事,我去找她。同学三年,白露到我家来了无数回,我却一次也没去过她家。我只知道她们家住在医院家属区,那些一排排整齐的平房里。那些一模一样的平房门口挂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门帘,门口堆着差不多的乱七八糟的杂物。

    我本来决定要一家一家掀开那些一模一样的白门帘,敲开标着红色号码的米黄色的门,直到找到白露或白露的爸妈为止。但是当我一个人走到熙熙攘攘的医院大门口时,我的勇气全部消失了,我甚至不敢迈步走进家属区。我站在医院大门口外的一个角落,闻着一阵一阵飘来的消毒水的味道,我完全没有勇气走进去。

    老师一定知道。因为不管在毕业典礼上,还是考试前动员大会前的集中,老师清点人数时从没提过白露。就算班长一次次大声报告:“白露还没来!”老师也只是轻微的点点头,并不像对别的同学那样,解释一句“我知道,她请病假。”或“她家里有事,请假了。”

    “马山香,白露咋不到校?”刘景田这样问我,好几个同学也都这样问我。对于这样的问话,我愤怒以对,从不回答。不回答,似乎白露就好好儿在家里或者在别的地方等着考试。

    我努力的安慰着自己:起码老师掌握着白露的情况,白露在老师所知道的地方,好好儿待着。中考的时候,白露一定会到。否则,以我对班主任老师的了解,他会上天入地的找到白露,把她拖到考场去,让她给他考一个中专。

    毕业考试后,也就是中考预选结束后,进入前三十名的同学无一例外的填写了中专报考志愿。三十名同学,二十名报考了师范,因为师范录取得最多。其他十名报考了卫校、农校、林校、财校等等。

    “报考师范最保险,录得最多。再说,不管世事咋变,老师都有碗儿饭吃。考卫校也不错,卫校分数太高,再说,女生上了卫校,就是个护士,说得不好听点,还不是伺候人的……”我们的班主任在指导我们填报志愿时,毫不避嫌的左右着我们对人生道路的重大选择。

    不管老师如何煽动,对于我丝毫没有影响,因为我的抉择和老师的目标完全一致。我从那个晚上偷听我爸我妈的聊天后,我就决心考秦云师范,就要上免费的秦云师范,就要出来当一个领工资的老师。至于我会不会当老师,爱不爱当老师,我从没想过。

    填报志愿时,我竟然看见了白露的志愿,竟然报的是省卫校。

    “啊,白露!白露来了!”我激动得喊出了声,还想抽出她的志愿表格仔细再看看。

    “好你个马山香!乱翻啥!”班主任老师挡开了我的手,“这表是白露爸爸填的,白露考试时就来了。”

    “白露咋啦?”我大着胆子问老师。师生三年,好多同学和老师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比如刘景田,他和班主任、和好几个老师像父子、像朋友那样聊天,课间时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有几个女同学常常像姐姐一样带着老师的孩子玩。那些同学,无一例外都是学习比较好的。从这一点上看,我和白露才是最有资本和老师走得近的,因为,到初三以后,我们一直是全级的第一、二名。

    我和老师的疏远,表面看应该是源于初二时那段声名狼藉的日子,一个人无法和赐予自己“两棒”绰号的老师关系和谐亲密;与刘景田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纠葛,老师们也一边倒的把过错全背在我身上,如果有过错的话。假如把这一切表面的原因都排除,也就是说老师和同学们从没给我封过“两棒”绰号,我从来没得到过刘景田任何小小的帮助,从没发生过小小的矛盾的话,好像也不可能。

    我——马山香天生不可能成为什么老师的“得意门生”“掌上红人”,不可能像刘景田那样随便出入老师的办公室,和老师像父子、像母女、像朋友那样说话、开玩笑。白露与老师的疏远,那简直没有理由,然而也是不可改变的,除了我,白露和谁都不亲近。这样奇怪的状况,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能解释。如果勉强也给几个解释,也只能说是天定的,是缘分。

    中考终于来了!在巨大的压力下,我几乎忘了对白露的担忧。考试前一天,去学校领准考证时,我还没忘记问老师:“白露的准考证领了没?”老师用难得的和善语气回答我:“咋啦?想代领?人家早领取了!可能连考场都熟悉了!马山香,这是你的!嗯,你本人比照片要顺看得多嘛!进考场时,监考老师要对照本人和照片,你记得要像照片这样,微笑!说别的市有顶考的,进考场审查得严。”

    考点在凤仪一小,和凤仪一中只隔半条街,从小学四年级起,整整三年,我就在那里混混沌沌度过的。对于凤仪小学,我远比凤仪一中熟悉,熟悉得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想到哪到哪。所以,我觉得完全没必要熟悉考场。至于老师让我进考场时保持微笑,以便和准考证上的表情一致,我仔细看过我的准考证上的标准照,微微紧皱的眉头,紧闭的嘴巴,分不清是严肃还是恐惧的眼神,紧盯着照片外的每个方向,仿佛如临大敌。哼哼,徐老师怎么就觉得我这照片好看,还觉得是在微笑?我才不会笑呢,老师根本没认准我的面容吧,或者只是为了说话才说话的。对于他的很多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要真当回事儿,那才叫事儿。

    但是一听说白露已经拿到了准考证,去熟悉考场了,我还是一溜烟朝凤仪小学走去。进凤仪中学前,白露的爸爸在某乡镇卫生院工作,她跟着她爸爸在乡中心小学念书,从来没进去凤仪小学,自然一定要熟悉环境。这点,班主任老师倒没乱说。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凤仪小学溜达了一圈,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反复逡巡了校园无数回,扫视过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没有,没有白露,倒好几次看见刘景田。对了,刘景田是城郊的村学念的小学,他也应该是第一次进凤仪小学,可是看他那样儿,好像他非但在凤仪小学念过书,还当过这里的班长似的,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给几个不认识的同学指点着说什么。说老实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一看见刘景田故作潇洒帅气的动作,就特别不愉快,他有多潇洒,我就有多不愉快。如果这是嫉妒,那我也太不自量力了。

    从认识刘景田这个人的那刻起,我不用想都明白,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不可能成为刘景田那样的人,不可能有刘景田那样的影响和成功。有两次,他也看见了我。和以往一样,我们互相视为空气。也许不是这样,我在刘景田眼里、在很多老师和同学眼里,是一个比较奇怪的女生。我曾经很努力的试着改变自己,试着尽量和别的同学一样。可是不行,越努力,越显示出我的不合群,越增加别的同学排斥的力度。

    人的命,天世定,胡思乱想没作用。这大约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理由。

    在凤仪一小没找到白露,我也不敢再耽搁,慢慢往家里走,希望在大街上或哪个转弯处,忽然遇到白露。

    如果从此再也见不到白露的话,那也就这样了。从毕业考试结果出来以后,我虽然还没习惯白露消失留下的巨大空缺,但仅仅是不习惯而已。我几乎已认定白露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在我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的安危,为她担忧时,她一定压根儿不会想到她还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吧。

    我找不到白露,但是只要她肯找我,不管是学校还家里,她都很容易能找到我。她去学校取准考证,去小学看考场,那说明她一切还好,至于她为什么不来学校,那是她自己的事。像她所有的事一样,她不愿意说的,那问她也没用。在她心里,也许我——这个丑陋的马山香,也是多余的,甚至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我一步一挨,回想着三年来和白露相处的时光,那些让人留恋的时光,像一场梦,说没就没了,我甚至真怀疑世上是不是有白露这样的人,是不是我真有过这样的一个朋友。世上怎么能有那么完美的人呢?即使有,怎么能成为我的朋友?我凭什么能拥有那样的朋友……慢慢吞吞走回家以后,我就彻底把白露忘了。我心平静气的吃饭,早早睡觉,并且一下子睡熟了,梦也没做一个。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那种平静如水的心绪。那种感觉真好,仿佛忽然进入了一个万物有序、静静生长的世界。后来,在我做一些重要事情的时候,这种状况有时也会出现。只要这种状况一出现,不管多难的事,总会迎刃而解。

    1986年夏天,在中考前后一周多的时间里,我的情绪就是这样。

    晚上九点睡觉,和以往辛苦熬夜时一样,头一挨到枕头,就酣然入睡,连梦也不做一个。早晨七点起床后,我妈给我烧好了荷包蛋。和以往不同的是,两个荷包蛋是卧在白面糊糊中的。相对于鸡蛋,我更喜欢喝那种带着麦子清香的糊糊,那种面糊糊的清香和温暖,从胃里逐渐扩散到全身,我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正在拔节的麦子,在一碗面糊糊的营养和两个鸡蛋的催肥下,吱嘎吱嘎长。

    进考场的时候,监考的老师果然是我不认识的老师,却并不像班主任徐老师说的那样,要核对本人和准考证上的照片。监考的老师接过我的准考证,看了看,嘴里念念有词,还我时顺便朝教室里一指,我就不紧不慢走了进去,也不用对照贴在桌子左上角的座位号,径直走到我的位置坐下。凤仪中学从初一开始,就执行着比高考还严密的考试制度,考场的设置也严格按照高考的安排。仔细算来,三年来经历的一堂一堂的考试,还真接近三位数,名副其实的身经百战。闭着眼睛也能把30个考号和座位号对上。

    监考老师也根本没看我的脸,也跟身经百战的将军似的,凭气味就能辨别状况。三十个同学中,他们反复盘问、并且最后叫来学校领队老师核对的,只有一位同学。夏末的天气本来很热,几番盘问下来,监考老师和那位同学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被盘问的同学坐在我前面,汗水刚从他蓝色外套后渗出来时,那块布料显得格外蓝,等到我构思作文时,抬头看见他的脊背,那块汗湿的地方已经干了,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白色汗渍,我的目光顺着这些弯弯曲曲的线条,思路一下子开了,开始埋头疾书,等我写好作文,从头至尾又检查了一遍,把名字和考号等仔细订正后,铃声响了。

    考数学时,考场里出了点状况。当我沉着冷静的做完处处陷阱的第一部分填空题时。身后传来呕吐声,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从身后袭来,准确无误的朝我鼻孔袭来。我赶紧用手捂住鼻子,一抬头,看见监考老师正在讲桌后,圆睁了眼,也瞪着我。我拿笔头朝后指指,那老师大梦初醒似的,忽然跳起来,快步走过来。另一位监考老师也从教室后赶过来,一个主张叫校医,一个主张叫这学生的带队老师,商量不定。那位呕吐的女同学发了话,终止了监考老师的商量,她问她能不能出去找些土,把脏东西掩一下,她还要接着答题。我轻轻舒了口气,松开捂着嘴巴的手,呕吐物的味道一下子窜进来,“昂——”一声怪叫,从我胸膛深处奔腾而出。我赶紧压住胃部,飞也似地跳到门口,打开门,对着新鲜的室外,大口洗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胃里安稳了下来。一个监考老师跟过来,紧张的问我怎么了,我指指我座位,说熏的。那老师皱了皱眉眉头,刚要说什么,从门外走进几个老师,原来是巡视的。那老师更慌了,让我赶紧回座位,说着还伸手拉我。巡视问怎么回事。监考老师结结巴巴汇报情况,巡视中个子奇高的一个老师忽然问我:“你是不是一中重点班的……二……两……”不等他问出口,我用少有的大声回答:“我是一中重点班的,马山香。”几个人都看过来,一个说,那还不赶紧,时间这么宝贵,赶紧处理掉,让这娃暂时在讲台上答题,一秒也不能耽误。

    数学考试结束,我们走出考场,一位考试“哇——”一声大哭起来。循声望去,正是呕吐的那位同学,她就那样端端正正站着,举着两只手,一手抓着笔盒,一手捏着准考证,张着嘴大哭。她前面端端正正站着个老师模样的人,大约是她的带队老师,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十五六岁的女生,像幼儿园小班同学那样哭的样子,让我心里一阵阵发痛。我赶紧别过脸,准备快步离开。

    “唉,跟这样的人分一个考场,真倒霉!”我的胳膊忽然被挽住的同时,谁凑近我耳边说。我浑身一僵,赶紧扭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立马抽出胳膊。

    “我也是一中的,七班!”她继续笑着,夸张的甩着胳膊,好像那样比挽住我的胳膊要舒服好多倍似的。“喂,你答完了没?最后一道题没做吧?题太难,计算量太大,你还被打扰了……”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题我回答了。我提高声音说:“能不能考上,早就定了,我不订对答案,你找别人吧。”说着就一转身,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得那个似乎只见过一面的女同学,记得她说过的那几句话,说话时的神态,还记得我撇下那句话后转身离开时心底的一点点痛快,以及不回头看她错愕的表情的平静如水的情绪。

    对于那次改变了我人生之路的考试,我能记得的细节就这些。

    那次中考,并没有如老师所愿,中专录取的同学翻倍,不但没翻倍,还比往年少了一个。也就是说,全校只考取了白露、马三香和刘景田,三人的成绩排名也如此。据说白露的成绩居全市第一,比第二名成绩高出五十多分。白露被省卫校录取,那是全省唯一一所全省范围招生的中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