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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密语月华静

    那个夜晚,我梦寐以求的中师通知书到手的夜晚,我听着我爸我妈谈论白露家的事,回忆着与白露的一切,眼泪汩汩流淌,我忽然体会到了当姐姐的心情和责任。穿上我那件颜色鲜艳好看,动不动就因静电作用劈啪作响的腈纶衬衣,推开屋门。

    院子里一片明亮,月光铺满了院子。我爸和我妈就坐在这样亮的月色里,他们身边是一捆又一捆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麦杆儿。折好的麦秆泛着明亮的光泽,在他们脚下闪闪发光。这些麦秆,是我妈和我们姊妹几个闲暇时的手工活儿。相比邻居们,我们掐的麦秆不值一提。我们巷子里斜对门的臊蛋子妈——她辈分比我低两辈,按辈分她得喊我姑奶奶,所以我只能叫她臊蛋子妈——一天能掐两把麦辫,是马家巷掐得最快的,也是我妈知道的掐得最快的。她家的所有麦秆都捋出来,也还不够她一个人掐。收麦时节,她就成了最忙的那个人,只要谁家的麦子割回来,她就会上门去捋麦秆。臊蛋子妈掐麦秆快,干活儿也快,一边捋麦秆,一边就麻麻利利帮人家把她捋过的麦子收拾得妥妥当当,那手工挼搓下来的麦粒似乎格外干净、饱满。

    臊蛋子妈的这些事当然都是我妈说的,我妈只说一句,我总会顺着这话刨根问底,问出一大堆来。因此我妈常常说我说话,绳绳儿串着呢,一开了头,非把一连串的话说完不可。可话怎么说得完呢?越说越多!

    捋麦秆要趁早,麦子刚割下来,还没摞压到大麦垛里,没被压弯捂黄,也没被雨淋发霉,这时候捋的麦秆才笔直、柔韧、光滑好用。用来捋麦秆的麦子品种也有讲究,麦子的个头不能太矮,矮个子麦秆细是细,却又短又硬,掐不成麦秆。麦子的个子太高也不行,那样的麦秆太粗,一捏就破,掐不成光滑明亮的麦辫。找到个头适合的麦子,把麦捆轻轻解开,拣色泽好,长得笔直的麦子,在麦子脖子处攥住,攥满一把时,另一手拿专用的小耙子,把麦秆上多余的叶子捋掉。放在一边,然后接着捋第二把。十捆麦子中,只能捋三四捆麦秆。像我妈那样干活麻利的人,一天也只能捋四五捆麦秆,胳膊还要酸疼好几天。刚捋出来的齐整匀称的麦秆上端,是同样饱满好看的麦穗。这样好看的麦穗有两种办法收获麦粒:一种是一把一把的敲打,左手攥一把麦秆,右手拿棒槌一下一下敲掉麦粒。这样很累,弯弯曲曲的麦穗杆还在,在折麦秆的时候还得用大剪刀或小铡刀剪掉。但是好处也显而易见,捋好的麦秆光滑,既要绑紧,又要谨防干爽薄脆的麦秆受损,因此捆扎麦秆的技术要求很高,不小心会滑开、散落,有弯弯曲曲的麦穗头在,就好多了。因此,相形之下,第二种收取麦粒的做法就简单多了:拿大剪刀剪掉麦穗,再用连枷拍打脱粒。

    这些当然也都是我妈教我的。我妈真是个好老师,她不但要让我这样做不要那样做,还要我记住为啥不能这样做要那样做的道理。

    “她还是护士,一个月好几百,花都花不光,你说要那么多钱,撇下男人娃娃,是啥好日子……”听着我爸越来越高的声音,我小心翼翼穿过堆满门口和台阶的一堆堆的麦秆,慢慢靠近背对着月光的他们。

    “咦,你咋还没睡?”大约是窸窸窣窣的折麦秆声掩护了我的动静,我走到我妈身边,他们才发现了我。

    “睡不着!”我干净利落的答道,在我妈身边坐下,抽出一把麦秆,折起来。一边折一边根据粗细,把折好的麦秆分别夹在三个指缝中。

    我爸使劲咳嗽了一声,好像努力把他刚才的话咳回去似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洒满院子的月光像蓄了满院的水——也不对,只有下暴雨时院子里会到处是水,那样的景象从来不美,只让人害怕。这满院的月光,美得不像水,像一幅画,我从没见过的、让人过不不忘的、动人心魄的画。

    在这如水的月光里,我爸又咳嗽了一声,不但没把他刚刚说的咳回去,还让我想到了接上刚才话茬的话:“爸,你……”

    “你爸就是手笨,你看你折三根你爸还折不了一根!”我话没出口,我妈就噼里啪啦抢过话茬,“我就说嘛,没比念书难的事,能念成书的人,还有啥学不会的,啥都能做好。”我妈手指飞舞,侧过脸来看着我的双手,那目光比看前几天来村里耍猴戏的还要敬仰。我拧了拧身子,象征性的躲避她的视线。我考上中专这件事,目前看来,对我爸我妈的影响最大。他们的心情太好了,好到超出我承受的范围。我有时悄悄的看着我妈傻乎乎的高兴样儿,觉得困惑,觉得幸福,觉得悲哀,觉得沉重……我爸我妈越高兴,我就越高兴不起来。是不是一件事带来的快乐是有限的,我爸我妈高兴了,剩給我的高兴就不多了?

    在初三复习最艰难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等考完试,等考上中专,我就睡三天三夜,就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整天无忧无虑,只开心快乐……

    在这个拿到通知书的第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坐在如水的月光里,心事沉沉,自己没高兴起来,还微微的厌烦着我妈的快乐……唉!

    “妈!你比我快多少倍,你夸我,啥意思吗?没意思得很!”我妈话真多,还尽找好话往我身上扯,真让人受不了,我只好出声抗议。

    白露的事在我胸膛里翻腾燃烧着,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我妈这会儿还拿这样的话夸我,就像把我按在熊熊的火炉上烤。

    “就是,你还说呢。咱家的几个娃,哪个不教你指拨得里外一把手?下地能干活,上街能卖菜。我就说呢,你尽恿着娃娃做活,教成个庄稼人了,教成个手艺人了,以后咋站讲台上当马教师?”我爸不张口则已,一张口,比我妈还让人受不了。

    “唉!爸爸!”我只好又把身子拧向另一侧。在这个世界上,夸奖我最多的一个人是我爸,把我得到的所有真真假假的表扬和夸奖加起来,一定没有我爸夸奖我的多。虽然这样,我还是很不习惯我爸的夸奖,不管是直接的还是拐弯抹角。

    “还不是你夸里咵嚓进门把她给吵醒了。山香爱干活、做啥都踏踏实实,好着呢,刚还说,你那同学白露,人顶着聪明顶着好看,还不是苦命娃一个。”我妈终于又说起我想听的事。

    “白露咋啦?她考的是省卫校的医士班,以后要当医生,是中专里最难考的,一般人考的卫校都是护士。”我赶紧说,“爸,你找到白露爸爸了吗?他取上通知书了吗?老师说还要转户口啥的呢。”

    “找了,没找着,”我爸声音闷闷的。

    “那咋办?你不是说一定能找到吗?”不等我爸说完,我就跳了起来。

    “医院里说他请假了,回老家去了。”我爸一边说一边叹气。

    “白露的通知书还没取,这咋办?”我呼的站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想夺门而出。

    “你看你这娃,急啥!”我爸说,“医院说了,他一回来就给说,让赶紧取去。”

    我心烦意乱,重重坐回温热的麦草上,瞅着满地的月光发呆。长那么大,似乎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月光,那样充满天空和地面,充满整个天空和人的肺腑的月光,那样满,又那样轻柔、安静。这一切,让我回忆起白露的一切。让我想起她那独特的姓氏,还偏偏要起那样一个名字。白色的露珠,不是天亮就不见了吗,不是太阳一照就不见了吗?难道真和我妈说的一样,人的命运都隐藏在各自的名字里?

    1986年,是很重要的一年。这年元旦,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使用法定计量单位。这年元旦,电视剧《西游记》开播。这年,中国发射一颗实用通信广播卫星。这年的世界上也发生了很多大事:南非军队入侵安哥拉领土。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73秒钟后爆炸,机上7名宇航员全部遇难。这年,哈雷彗星回归时,我没有抬头仰望星空,等到它再次回归的时候,我将90岁,多半已不在这个世界……这些,都是时事政治的复习资料中的,我背诵得滚瓜烂熟,甚至记得哪条接着哪条。这些国内外的大事,于我而言,不过是可能在考试时增加几分。

    这年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考上了中师,铁定将成为一名老师。1986年对白露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她考上了省卫校医士班,铁定会成为一名医生?我心里毫无把握。白露说过,她不想当护士,她也不会当护士,她要上高中考清华,可最后她还是报考了中专。所以,所以,那张改变了我爸我妈的中师通知书,在白露和白露爸妈眼里,根本没那么重要,根本不放在心上?如果错过了省卫校开学的时间,白露也许会进入高中读书?

    这个夜晚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