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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饺子吃个饱

    我爸拿着户口本和通知书去给我转户口,快中午的时候才急急忙忙返回,说要给我单独交最后一次公粮,从此后就变成吃公粮的了。我们姊妹几个都过来帮我爸,把家里的几袋粮食翻看了一遍,还是不知道哪些是种子哪些是用来吃的。我一溜烟跑到菜摊,把我妈替换回去。不一会儿,看见我爸自行车后座上驮了大半袋麦子,稳稳当当从我们家菜摊前驶过,目不斜视的朝西关走了。刚过晌午,我爸就回来了,一进门就兴冲冲的说,山香这下成公家人了,今晚咱捏煮荚儿。我赶紧把热在锅里的洋芋疙瘩汤端过去,我爸看都不看,只一大口一大口喝水。

    我妈说:“看把人馋的,光喝白开水等着吃煮荚?我又不是孙悟空说变就变一盆煮荚。赶紧,趁热吃,洋芋疙瘩绵得很,还撇了几朵卖剩的干蘑菇,看起不好,吃起来顺口着呢。”

    “你着我先把渴气儿压下能行不?这天气能把人晒焦,嗓子里冒烟了,你还撇的是蘑菇,就算是灵芝,我这会儿只想喝水。”我爸说着又“咣咣”两声,我听见水在他肚子里“咣咣”直响。

    “真个!得给娃娃伙儿吃顿好的了,我都记不起今年吃肉是啥时候的事,要捏煮荚这会儿就得料挛,馅儿面皮拾掇出来,几个娃娃捏去,我得再跟一仗集去。”我妈一边搓手一边站起来,要走不走的,瞅着我爸,果然有话说,“从今往后,山香就是人前头的人了,再不能穿得烂汤破水的,要给山香做一身新衣服,还要置办被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不要新衣裳,我有衣裳,又不是过年,做啥新衣裳呢。”我赶紧表态。

    “大姐不要新衣裳,我要!”弟弟睡意蒙眬的喊着,午睡的弟弟妹妹都从炕上爬起来,围了过来。

    我爸宠爱的看着弟弟,拉他到身边坐下:“等你上学了,给你买新书包,做新衣服!今儿咱吃煮荚儿!”我爸继续不满的瞪着我妈,“着你捏一顿煮荚儿,你哪来这么多话,多少人家做梦都梦不到娃娃能吃上皇粮,做梦都想借钱打发娃娃上个学呢。吃一顿煮荚儿就把人吃穷了?咱再紧张上几年,等山香工作了,三个小的都念成书了,怕是你天天想捏煮荚儿,我还嫌吃腻了呢……”

    在我爸的长篇大论里,我贴着墙根朝厨房走,我妈也跟出来了。我爸高兴的时候胡话也很多,只是这话一到我妈那儿,就要带点儿小刺。打我记事起,我爸我妈就这样,好好的话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也不是吵的意思,他们有心情了才吵嘴,不高兴时一言不发。我爸要么虎着一张脸闷坐着,要么皱着眉头一根一根卷旱烟抽;我妈呢,要么拧着脖子一个劲儿干活,要么干脆扭身出了大门,和巷子里的街坊领居闲扯,呱哒呱哒说个没完没了,远远能听到她们哗啦啦的笑。

    进了厨房,才看见并没有我的事儿。我妈说她这就割肉去,趁这会儿让我小睡一会儿,等她回来再帮着拾掇菜。我嗯啊答应着,又心事沉沉走进上房,看见端端正正摆在我爷爷奶奶遗像前的通知书,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和担忧。

    我妈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小盆子里扣了块五花肉。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两个妹妹放下作业,都跑来帮忙,摘芹菜的,剥葱的,剥蒜的,忙得不亦乐乎。我妈总是把那些长相不好看的,容易被别人挑拣的菜早早先拣出来,自己吃。所以,大妹和小妹两人吭吭哧哧剥了半天,也只拣出一小把又细又短、还歪歪扭扭的葱,半把瘦小的、很不规矩的蒜牙儿。我的活儿技术含量高多了,我把芹菜的叶子揪下来,揉出水分,当芹菜叶子由鲜绿变成墨绿时,就晾在屋子外的窗台上,等太阳慢慢晒干。芹菜杆洗净、控干水分,再细细地切成菜沫子。最重要的工作自然由我妈做。我妈剁肉的声音真好听,又急又有节奏,像唱戏时大将出场时的鼓声,比那个声音还急,还好听。我妈剁肉时,弟弟跑出跑进,不知多少回,有一回瞅着翻飞的切刀问,我妈会不会那样剁他,我们用大笑回答弟弟。真不明白最受全家宠爱的弟弟,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妈调好馅子,又撒了两勺凉开水,让我拿筷子朝一个方向不停的搅。搅到啥时候?搅到像搅团那样,才入味。这怎么可能?我瞪大了小眼睛,怀疑的看着我妈。我妈说,咋不可能,顿顿捏煮荚,我都这样搅,都搅成那个样儿才捏。我妈再不管我,开始“哐啷哐啷”擀面。

    在我妈擀面声中,我使劲“刷啦刷啦”搅饺子馅儿,右手没劲了换左手,左手累了换右手。为了不让自己失望泄气,我仰着头,闭着眼睛,耳朵里听着“刷啦刷啦——哐啷哐啷”声,想象着肉粒儿、青菜渣儿被一种无形的粘力黏合成一体。不知搅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声音有点异样,睁眼一看,我妈举着擀面杖瞅着我无声的大笑,我再低头一看锅里的饺子馅儿,果然像搅团似的黏成了一团。

    “世上无难事,只要功夫深。”我妈努力收住笑,说。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回答我妈。

    瞅着搅成搅团的饺子馅儿,甩着酸痛的胳膊,我得意洋洋。我妈继续挥汗如雨的擀第二坨面,不一会儿两坨面都擀好了,我妈把其中一块切成鸡蛋大小的菱形面皮。另一块撒了玉米面,折叠好了扣面盆下,让我等切好的小面皮包得差不多了时再像她那样切成菱形,还要我不时翻翻,千万别粘住。

    其实,我妈常年摆菜摊的点儿旁边,是一家饺子馆,我帮我妈卖菜的时候,有空就看她们包饺子。人家包饺子,可从来不费尽力气擀这样一大坨面,然后再小心翼翼切小了包。人家从揉面、揪面剂子,到擀一个个圆圆的小面皮,再到包,那是一气呵成,简直看着都是一种享受。虽然我妈说过,饺子馆里用的肉都是肥肉,是最便宜的肉,要不都说外面饺子馆的饺子咬一口尽是肉,从哪赚钱呢。我妈说的我自然全信,当这不能阻止我看着饺子馆的饺子香,大约跟她们包饺子的样子有关吧。我很想试试,可我妈哪敢让我胡来。

    妹妹兰香和香芽儿捏得又好又快。兰香捏的是鱼儿,鱼肚子上那一道纹路又细又匀,鱼尾巴那儿顺手捏成一个漂亮的、舒展的尾巴。她捏的饺子煮锅里多久都不散。小妹香芽儿捏的简单多了,是那种半圆的被我爸叫元宝、我妈叫草帽的那种。虽然简单,也一个个圆鼓鼓的俊俏好看。

    有这两个能干的妹妹,我能不动手捏饺子就不捏。我弟弟不懂事得很,会从煮熟的饺子中分辨出哪个是谁包的,当着全家人的面,实在不给我这个大姐面子。再说了,除了捏饺子,重要的活儿还多着呢。我得生火,烧一大锅开水,还得捣小半碗蒜,还得把盛放生饺子的地方和家当找出来,收拾赶紧,再洒上不厚不薄的一层玉米面。还得随时查看面皮的多少,好恰到时机的切好第二坨面。忙很很。

    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家厨房里摆了满满一案板再加一簸箕、一筛子、两锅盖的饺子,大概够吃一顿半。

    “这下要下煮荚了!”我弟一看到我妈的卖菜的车进了巷子,就跑进厨房朝我喊。我开始拉响古风,添火下饺子。

    饺子一到下到锅里,开水一滚,就溜光水滑的看起来不那么多了。饺子煮好后,我妈尝第一个,这和蒸馍馍、蒸包子一样,第一个总是我妈尝。一来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准确判断生熟和软硬;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妈说从锅里、蒸笼里叼出来的第一个馍馍吃了气大,脾气倔,不能让我们吃。在我们姊妹虎视眈眈中,我妈把第一个饺子凑近嘴巴,轻轻咬了一口,突然惊叫一声。我和守在一边的弟弟妹妹也都惊呼一声,忙问她怎么了。我妈吸哈着说:“烧!香!”。我妈麻麻利利捞出一碟饺子,夹起一只,蘸了汤,吹了吹,送我弟嘴里,四个人八只眼睛紧紧的瞅着他的嘴巴,异口同声问他香不香。我弟的声音从满嘴的饺子中勉强挤出来:“香!”。

    我和我妈争着下饺子,谁也不上桌吃。等到我爸、弟弟妹妹吃罢,桌子上还有两碟饺子,我把那两碟在锅里滚一下,和新下的饺子一样滑溜溜、香喷喷的端上桌。我妈一边吃,一边喊其他人再来趁热吃点。我怀疑我爸没吃饱,可是我爸有个特点,只要放下筷子,这顿饭就算吃好了,不管我妈再端上怎样好的食物,或者哪怕只剩小半碗,他也绝不加饭。

    我妈最关心的人当然是我弟弟,当然也是我们全家都非常疼爱的。弟弟的出生,可是我两个妹妹的出生,再加上一笔巨款才换来的。听到我妈喊,弟弟抱着肚子从屋外进来,看看这个碟子,又看看那个碟子,问我:“大姐,你今儿咋没捏不一样的?要是有,我就吃掉。”我很不情愿的回答我弟弟说,忙,没顾上。

    弟弟的记性真好,记得那还是去年大年夜,他指着我包的一只饺子问叫啥。我瞅着那只为了防止露馅捏得奇形怪状的饺子说,叫海马,海里的会游泳的马。我弟弟就很高兴的吃了,还说海马煮荚比鱼儿煮荚就是香。这会儿,弟弟遗憾的咂咂嘴,又问我:嘴巴还想吃,肚子不想要,大姐你书读得多,你说听谁的话,吃还是不吃?我妈赶紧说,好了,好了,再不敢吃了,过些天再捏煮荚。弟弟马上问,过几天?我妈说,等你姐上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