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我叫马山香 » 第四十四章 心伤岂可见

第四十四章 心伤岂可见

    四年级第一学期第三周(或者第四周)的一个晚上,总之是在我收到弟弟妹妹信后不久的一个晚自习上,我又偷偷翻出信,滋滋有味地继续批阅。我把大妹信里的一些感叹号换成别的我认为更恰当的符号,并在一边注明更换的理由。纸张空白的地方,我写满了对妹妹的建议、希望和宽慰。

    我在小妹和弟弟的信纸上也写得密密麻麻,有些是我早想对他们说的话,有些是看信时突然冒出来的。这封被我加注得密密实实的信件,一直保存到现在。前几年搬家时,还被我女儿翻出来,拍照后发到亲友群里,弄得我在最少有三个月的时间里都得面对这个话题,得从各种角度解释。哎,怎么说呢,那些话简直不像人写出来的。像什么呢?像多年后风靡一时的各类名人们总结出来的心灵鸡汤、励志语录。

    总之,我记得很清楚,正当我沉浸在这项意义非凡的工程里时,木老师又把我喊了出去。

    “刘景田家里有啥人?”木老师张口就问。

    “晓不得呀,可能就是他爸妈,他弟弟妹妹……他……”为了弥补自己的无知,我常常找些废话说,显得不可救药的无知而饶舌。

    “行了,行了,你知道他家附近有没有电话?”木老师很少这样焦躁。

    “晓不得。”我不敢再多嘴,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坚决地一连摇头。

    “他在市里有没有亲戚?”

    “没有!”木老师和我同时回答。

    “他在农校、体校、卫校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老乡……同学?”

    “晓不得!”我的回答干脆利落,干脆得像是故意遮掩。

    “哦?噢!有刘景田的消息要赶紧报告!去吧!”木老师很不友好地瞪了我半眼,冲着走廊深处的黑暗说。

    我如获大赦,飞奔回座位时,以少有的敏锐和眼力,侦察到刘景田的座位真的空着。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结束,熬到回宿舍,我抓住余婕问:“刘景田咋了?刘景田哪去了?”

    这一问,真是了不得,十来张嘴巴几乎同时开口,像一排机关枪,对准我开了火。

    “你个马山香!身在曹营心在汉!咱们班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啥事才能进你的法眼?”

    “这都快一周了,你竟然不知道班长咋了?”

    “亏班长还你是老乡!没良心!”

    “瓜米子,没良心!”

    ……

    我不变应万变,在足够厚的脸皮上,堆满发自内心的焦急和憨傻,轻而易举的扛住了枪林弹雨,并很快梳理出了要点:班长刘景田因感冒请假,在宿舍闷头大睡三天,茶饭不思;到了第四天,消失了。今天是刘景田从教室消失的第五天,从宿舍消失的第二天。

    呃,也真是,真是太过分了,这样重大的事竟然也能置身事外。我立刻做了深刻的检讨。

    刘景田,这个坏人能去哪呢?我调动起关于刘景田的全部记忆,学着福尔摩斯的样子,以大拇指代替大烟斗,在拥挤的女生宿舍地面转了几圈,提出了几个大胆的猜测:

    第一种可能是进城看病去了。有病不看,光靠睡觉肯定不行,刘景田肯定懂这个道理。

    女同学们用长短不一的“哼——”予以否决。杜月月说,问过校医室了,刘景田没去。校医室都不去,跑进城看病,那真是有病,脑子出了毛病。

    第二种可能,若没进城,就是回家去了。人一病就想家想得厉害,反正请假了嘛,回去一趟也可以。你们家在市里的,不是周周、月月的回去嘛,刘景田回去一趟又不犯法。

    我这回学聪明了点,一抛出观点,不等她们反对,赶紧抛出准备好的理由一并奉上。

    “呀!把人想得跟你似的!问问去,有几个男生天天想家!还想着躺倒了,还偷偷跑回去了!嘻——”李菊对我越来越友好,但这会儿怼起我来,也还是毫不留情。

    第三,有没有可能被外星人劫持了?我抓耳挠腮之际,忽然想到刚刚看过的科幻小说中的情景。

    “啊!马山香,你合适着么?”“对,对,对,是去外星球了!”

    在一片哄笑和嘲笑声中,我停止了思考和贡献智慧。宿舍里的气氛经我这一通胡言乱语搅和,轻松了许多。大家七嘴八舌地继续议论着,回忆着三年多来刘班长的点点滴滴,这点点滴滴加起来,肯定是一个伟人、一个完美的人物。

    虽然我很不以为然,但还算知趣,闭口不言,在令人肉麻的聒噪声中迷迷糊糊睡去。我做了个梦,梦见刘景田找到了白露,白露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白露正在给刘景田看病,白露说:“张口,啊——”,刘景田一张口,我就大喊:“你的嘴真臭,刷牙了吗?”白露转脸看我:“嗯,他果然没刷牙。你是谁?你也看病?”我说,我是马山香!白露说,马山香是谁?我喊:马山香就是我!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日记中就是这样写的。

    回头看我三十年前的日记,我感到一丝丝的内疚:关于班长刘景田失联的事,我记录得实在太少,表现得实在太冷静。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我青少年时,有很不错的对复杂、繁难事件的判断能力?总之,刘景田在那周的星期天下午返回学校。我是在星期天晚自习上见到他的,在白炽灯光下,他看起来确实很苍白瘦弱,但是并不像同学们传说的那样令人震惊和可怕。对于失联三天的事,刘景田的解释简单而清楚:病假中,家里有事,顺便回去了一趟。刘景田的这个解释,我清清楚楚记录在日记本里,时间、地点、人物以及当时的场景等齐全,百分百可信。这句话下面,我还划了结结实实的两条横线,横线下是半行问号,半行感叹号。那串问号,很清楚是针对刘景田的,三天时间,确实不是半句话能解释清楚的。至于那一长串感叹号在感叹什么,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了,也完全猜不出当时的心情。据文字推测,应该是感叹自己的预见能力吧,我给出的三条答案中,第二个就是回家去了嘛。也想不起当时是否有老师或同学肯定过我的推测。

    大约在刘景田回来后的下一个星期天早晨,天气已经很凉了,我匆匆吃了早餐,抱着一本小说走进校园中心的花坛。深秋的阳光照在满地的叶子上,那景象又辉煌又惨淡,让我想到来年的秋天,我不知会在哪里,总之一定不会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校园,不会和这一群熟悉又陌生的同学在一起……过去的三年多时光,漫长而恍惚,似乎全浪费掉了……

    我慢慢踱着步,心情沉重而沮丧,一时没兴致打开小说,只失魂落魄的踩满地落叶,听着脚踩落叶发出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沙沙——”身后忽然传来更响亮的脚步声,我收住脚步,想赶紧就近找个地方坐下,开始读书。呃,这样走来走去,好像跟树叶过不去似的,是不是有点神经病?

    “马山香!”我刚坐下,那脚步声非但不知趣的远离,还跟了过来。

    我有些吃惊的扭头去看,逆着光,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树桩似的立着。

    “你是……做啥?”我刚坐下,刚装模作样地打开了书,不管是否礼貌,还真不想站起来。再说,打扰一个人晒太阳的好时光,也不算有礼貌。

    “咳,你,连我都认不得?我,刘景田,向你说声谢谢。”其实当我问出你是谁时,我就认出是谁了。那种装模作样的潇洒姿态,那种挺拔得刻意的身姿,除了刘景田,我似乎还没发现第二个人。

    “认识啊!你谢我啥呢?我没帮过你啥忙?!”我站起来,警惕地望着刘景田。

    “帮过,就是,就是那三天,我不在校的那几天,你说我回去了,我也说我回去了,这事也过去了。不管你是为我还是为……为白露,谢谢啊!”刘景田说完,转身就走。

    “白露?啊,你站住!”我跟在他身后大喊,“你这个人,话说清楚!”

    “你……”刘景田一个急转身,连连摆手,“看!人!白露再没给你……没给你家里写过信吗?”

    “这事和白露有关系?你……你那几天没回家去?”你不会是去看白露了吧?这话冲在我嘴边,我还是没问出来。因为,不可能。

    “哎,没关系!回家去来。”刘景田边说边踩着落叶慢慢往回走。他走得那样慢,那样从容,我几次鼓起勇气,也还是没勇气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