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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

    碧霄山的战斗迎来了结束。

    随着近源世界的散去,碧霄山也是化作了碧霄城。

    碧霄城依旧繁华,长街之上行人万千,不过此刻却是聚集在临近隐仙湖附近,对着长街之上瞧着、看着。

    十余位衙役、十余位朱家修士,东倒西歪的横布于长街之上,霖安靠坐在街旁的阑杆之上,四肢虽是在体,依旧是呈现着筋骨断裂的模样,且有刀痕位处两膛,且是贯穿两肺,使其难动,亦是难以发出声响。

    狗官蓬门如若死狗,趴在街路中央,尚有那身着白衣的风铃,也是仰倒在旁。

    纵观长街不见鲜血丝毫,也不见打斗痕迹丝毫,无数百姓皆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觉得庙堂定是在搞什么把戏,方才无故躺在大街之上。

    虽是议论纷纷,虽是指指点点,但随着众人醒来,百姓即似见到瘟神一般纷纷退散,似是避免自身遭殃。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似乎都不是那般重要。神棍风铃挣扎起身,且是迷茫的看向四周,似是忘却了近源世界中发生的事,且是迷茫的想着...本在家中的他,为何会莫名出现在这长街之上。

    许多衙役也是醒来,见蓬门也在街上,便纷纷上前搀扶,而朱家的修士们也不是很懂,自己为何又与这些衙役走到了一起,并再一次晕倒在了同处。

    风铃走了,蓬门未拦,彼此似是忘却了近源世界中发生的事,但在街旁的霖安却是知道,近源世界中的战斗,根本就不曾结束,故而此刻在旁虚声提醒道...

    “小心...”

    霖安抬手呼唤蓬门,似要提醒对方小心,但也仅在手臂抬起的一瞬,即见异变突来。

    鲜血莫名乍起于无数衙役之间,刀痕亦是突兀乍现于蓬门膛前。

    噗...鲜血喷洒落地,蓬门大惊失色,身形亦是软到在地,而在其身倒地的一瞬,即是再度传出一声轻响...仅见衙役明烛的首级竟是离颈,且是落地翻滚至街旁,从而断绝了...一切拯救蓬门的可能。

    “小心!!!”

    “保护大人!!!”

    “什么人?!!”

    八方衙役大惊失色,且是纷纷拔出腰间翎刀,不仅将蓬门围在中心,更是于四周寻找着敌人的踪影。

    但经查看,却也未见敌人踪影,仅见一柄染血的锋刀,不仅浮现于霖安身旁的半空,更是抵在了他的脸上,留下了血色的刀痕。

    数位衙役搀扶蓬门,余下的衙役欲要冲向那染血的锋刀,但蓬门见状却是捂着胸口,轻声而言:“让她走,让她走吧...”

    衙役们愤恨,却也不得不将翎刀收回鞘中,毕竟跟随蓬门已久,其意自然也就并不难猜。

    无形的女子似乎达成了目的,故而也就不曾为难霖安,仅是甩掉刀上鲜血,随后便消失在了熙攘的长街之上。

    众多衙役虽然明知蓬门心脏被贯穿,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但还是欲要将其抬走,送往救治。

    “不必了...道上的规矩,大家都懂么?”蓬门未曾去寻求那虚无缥缈的生机,而是坦然面对的死亡,随后又抬手示意,让衙役们将自己抬到了街旁,亦是霖安所在之旁。

    “懂...我们都懂。”衙役们纷纷含泪垂首,悲声而言。

    “既然都懂,还不快去准备?”蓬门轻声,亦是虚声,且在话音落下之后,衙役们便是匆匆离去,却也不知去做些什么。

    待衙役们离去,蓬门即是侧首,看向了一旁的霖安,什么都没说,而是等待着霖安说,似乎他很是清楚...像霖安这般大的少年,一定有很多不懂的事,也有很多想要问的话。

    霖安瘫坐,倚阑而靠,蓬门倚阑,亦是瘫坐。

    “为什么...要放她走?”霖安侧首,看着蓬门虚声而问,在他看来,女子虽有隐身之能,但在众多衙役的追捕之下,必然插翅难逃。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穷到三两颗野果,便能怀揣许久,视作珍宝。但有一天我走到河边,不慎将野果掉入河中一颗,河水急的很,带着那颗野果越走越远,我想要捡,便要弯腰,谁知在弯下腰的那一瞬,怀中的野果竟是尽数掉入河中,离我而去。”蓬门侧首,看着霖安那稚嫩的脸颊微笑而言,且在言辞间抬手,拭去了他脸上的鲜血。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去追,便会损失更多?”霖安不解而问,且在这一刻似被触动了心弦,亦是在这一刻切身感受到...这个世界上,该讲的不单单仅有好坏、善恶、对错,有些时候真的应该去讲利与弊。

    “没有那么深奥,说不定我只是失职而已,没能制裁罪恶,亦是没能伸张正义,或者说...她杀了我,本就是替天行道,毕竟我这种货色,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死不足惜。”蓬门似在自嘲,也似在劝说霖安,遇事不要太过于执着,最起码不要为他这个狗官的死,而感到任何惋惜才好。

    “润玉的事...”霖安不知是否该在蓬门临死之时提及润玉之事,但心中的好奇以及些许的不满,还是促使他开口。

    “我放了那三只废物,因为我收了三家的钱,每家白银一千两,共计三千两。”蓬门笑言,似是丝毫不觉惭愧。

    “为什么要这么做?”霖安不解,觉得凭蓬门的本事,根本就无需用这种方式来赚取钱银。

    “因为...我是个狗官啊...”蓬门笑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不曾这么想,例如说...就算他不曾这么做,那三只废物也不会真的受到正义制裁。因为润玉的案子终究要呈递到上面去的,他可以不为三千两而折腰,他上面的那些可就未必了...而且就算那三只废物得到制裁又能如何呢?三家豪绅权贵,终将会将怒火发泄到那柔弱的少年身上,到时候又由谁来保护他呢?

    “你后悔么...后悔来到这里,参与这场战斗么?”霖安对润玉的问题已是释然,毕竟蓬门自己都说自己是个狗官了,他又能拿他怎么样呢?不过此刻还是好奇相问,似是想要知道...既然是狗官,又为何至此丢掉性命。

    “后悔?呵呵...后悔有用么?”

    “如果你知道自己会死,你是否还会前来?”

    “会的...”

    “为什么?”

    “身为庙里的神仙,总要做些什么,不是么?”蓬门侧首,看着聚集于长街两侧,似是等待上前的百姓,轻声而言。

    “可你是个狗官啊,你为什么要做这些狗官不会去做的事啊?”霖安含泪相问,于此刻得到回答之后,还是为蓬门感到了惋惜。

    “在庙里做仙人的,考虑的不就是个利弊么?仔细想想...如果死了我一个,便能让一方秩序安稳,从而避免更多的伤亡,这不就是利么?”蓬门笑言,直至将死,也不曾放下那利弊之说。

    “我不想去考虑利弊,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好人。”霖安泪目,直视身旁的蓬门悲声而言。

    “我之将死,本不需要在意他人如何看我,不过既然你问,我还是要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你且听好,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是个肮脏龌龊的混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为我的死而感到悲伤,但相比于这个满目悲伤的你,我更喜欢当初那个愤愤不平的你。因为那时的你对我的评价是正确的,我就是一个坏人,就是一个狗官...”蓬门抬手,用着所剩不多的力气,轻抚着霖安的头顶,似是希望霖安能够将他的话铭记于心。

    “我不懂...”霖安很难评价蓬门,但心中的直觉却在告知他,蓬门也许是狗官,也许做了许多坏事,但也绝对不是能够好或坏去评定的。

    “小东西,你且记住,日后若是见到了一个做了好事的坏人,千万不要因为他做的这件好事而对这个坏人有所改观。坏人,做了一次,一辈子都是,就像我这般,无论怎么洗,都是洗不清的,例如说...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害死夏寒的事实,不是么?”

    “可是...”霖安很想说,说当初吹灭蜡烛的是夏璃,而夏寒的那根蜡烛,也明显是红的,纵是燃尽也不会死去,他真正的死因应该是受伤过重,在云堇赶到救治之前,便被夏璃吹灭了那根吊命的蜡烛。

    “如果没有我,夏寒一定能够带着他的妹妹...过的很好很好。”

    “胡说八道!”也许蓬门说的是对的,但霖安还是含泪反驳,因为同样身为穷苦百姓的霖安很是清楚...就算没有蓬门,夏寒与夏璃,也不会过上好日子。

    “人,在将死之时,似会见到过往中的一幕幕,就像一张张画卷一般,接连呈现于眼前,你不妨猜猜,我看到了什么...”蓬门声音已是越发虚弱,膛前的伤口也不再流淌鲜血,而地上的鲜血已是汇聚成泊。

    霖安沉默,仅是含泪等待着蓬门的下文。

    “八岁的我...被卖到了青楼做小厮,没过多久便学会了偷客人们的东西,还时不时嫁祸给楼里的姑娘们。”

    “十岁的我...学会了如何打架,且在夜幕之下于青楼打杂,于白昼之中便帮着赌坊讨债,去殴打、欺凌那些欠了钱的穷苦百姓。”

    “十五岁的我...失手杀了人,被庙堂的衙役捉到了牢狱之中,本该是掉脑袋的罪过,却是用着偷来的钱,以及讨债所得的钱用来打点,从而发配充军。”

    “二十二岁的我...靠着卖友求荣、阿谀谄媚,在边疆混的风生水起,且是当上了校尉。”

    “二十五岁的我...靠着背地里打点,离开了边疆,回到了夏林域深处,做起了衙役,且是通过搜刮民脂民膏,成功步入了庙堂之中。”

    “三十岁的我...成功坐上了镇城散仙的位置,且是一坐,便至今日。”

    “也许你该想一想,我这一辈子,哪有一件事是干净的?身上背负的罪孽,纵是跳进江河也是洗刷不清。也许说的很多,但也请你知道,坏人就是坏人,骨子里透露出的都是坏水,没得洗的...”

    “如果...”霖安看着身旁的蓬门哽咽而言。

    “如果?”蓬门侧首,看着哽咽的霖安,觉得这稚嫩的少年,在听完自己生平后,定有一番高论,却是不曾想...

    “如果你一开始不曾被卖掉...就好了。”霖安哽咽,似是未曾抓到问题的重点,也似发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

    “呵呵...”蓬门微笑,却也不知是被霖安气笑了,还是被霖安逗笑了,不过还是开口道:“也许是这样的,但...就算我不担任这个狗官的角色,也会有其他人会来担任,这也就是为什么...走江湖的不该将好坏对错挂在嘴边,因为真的较起真来,人性本...世无完人。”

    “走江湖的...应该像你这样么?”霖安莫名而问,似是打算在蓬门身上学习些什么。

    “走江湖的...无问对错、无问好坏、无问善恶、甚至无问法理道德,问的仅仅是一个结果,而这...就是江湖的模样。不过这所谓的模样,仅仅是多数人眼中的模样,或者说这般认为的多了,那么这所谓的江湖,自然也就变成这副模样了。”蓬门咳血,却是笑言,不曾给予霖安太多美好,向其道出的皆是残酷...现实。

    “那我该怎么做呢?”霖安有些迷茫,且在这一刻怀疑起了,自己之前所展露出的模样,是不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换一副模样,去面对这个世人“目光”所汇聚出的江湖。

    “呵呵...你想要改变自己是对的,但你却不会知道...做出改变之后会如何,如果你无从得知未来的模样,不妨于今日保持自我,因为独立的人,根本就没有必要为了他人的目光而做出迎合。而在这个江湖上行走,最重要不是油腔滑调的附和,也不是卑躬屈膝的谄媚,更不是无底线、无主见、无立场的迎合。”

    “那...怎样才能在这个江湖上行走?”

    “去做...做你认为对的事,做你想要做的事,做你认为你应该做的事。”

    蓬门说完便低下了头,气息似是断绝,生命也似走到了尽头,霖安泪目,不过却见一位郎中模样的男子,于街头的人群中走出,且是来到了蓬门的身前。

    似乎不是传闻中能够起死回生的医圣,仅是摸了摸脉,探了探鼻息,便走到了一旁,且是对着街路两侧的百姓放声呐喊道...

    “死了...死了!这狗官...死了!!!”

    哗,随着郎中的呐喊,长街两侧的百姓无一不是哗然,且是刹那间异常默契的对着蓬门所在之处...丢出了鸡蛋、菜叶、石头、乃至狗屎等杂物、污秽之物。

    杂物、污秽似雨而落,且是接连落在了蓬门的尸体之上,使其瞬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之形的同时,更有嘈杂的声响于长街两侧的人群之中瞬起...

    “打死这个狗官!”

    “平日里贪赃枉法,滥用职权,当真是不得好死!”

    “不仅草菅人命,更是向城内商贾、世家索取利益!当真是道貌岸然,妄对我等百姓信任!”

    在蓬门死后,无数正义之士站了出来,且是义愤填膺的指责、辱骂起了蓬门,而霖安也是有幸,见到了杂物、污秽似雨的一幕,且因与蓬门相距过近,而化作了狼狈不堪、蓬头垢面、污秽满身的模样。

    而在似雨倾淋的污秽之中,霖安更是见到了许多衙役的身影,他们不仅脱掉了衙役的鳞袍,更是弃掉了衙役的翎刀,此刻似若寻常百姓一般,提着满是鸡蛋、菜叶,乃至是石头、狗屎的竹篮,含泪站在人群之中。

    如果霖安不曾猜错,这应该就是蓬门之前所说的...道上的规矩。

    随着蓬门死去,这些衙役必然是不做了,不仅不做了,更是要利用向蓬门丢鸡蛋、石头的方式,来与他划清界限,从而销声匿迹于百姓之中。

    虽然之前都说懂,但此时此刻,这些衙役却皆是提着竹篮傻站在人群之中,不曾对着蓬门丢掷什么,也不曾对蓬门施以辱骂。

    除去这些衙役,霖安更是在似雨而落的污秽之下得见,之前那查看蓬门的郎中,竟是带着一脸得意的笑容,走入了人群之中,且是对着人群之后,那依是孤零而立的柴门走去。

    蓬门死了...

    衙役们也是卸刀归隐...

    一阵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上了霖安的心头...

    试问,如果此刻有人再对柴门出手,又由谁来阻止呢?

    “梓...梓娴?!”

    霖安瘫坐在污秽之中,呼唤着梓娴,但纵是呼唤,也不曾得到丝毫回应,因为梓娴自始至终都不曾参与这场战斗,却也不知是否依在浮淤巷中,还是另有要事需要处理。

    除了梓娴,霖安似是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郎中一步步走向柴门。而蓬门就在身侧,霖安亦是不禁回首,看着他那垂首无动,且是满身污秽的模样。

    蓬门至死,也不曾告知霖安为何会参与这场战斗,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履行一次镇城仙人的职责,从而保护一方百姓安危,以及那秩序的安稳?

    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问题本就不在蓬门,而是在于霖安。

    是冷眼旁观,任凭那郎中走向柴门?

    是出手制止,从而保护一方百姓的安危?

    郎中只有一个,一个人走过柴门,似乎也是无伤大雅,毕竟之前走过柴门的百姓已有许多,也不差他这一个。

    霖安挣扎起身,踩踏着满街的污秽,亦是顶着似雨的污秽,站到了长街的中央,不曾看向两侧百姓,甚至不曾看向那走向柴门的郎中,仅是看着一旁的蓬门。

    蓬门虽死,但霖安却是觉得他在看着自己,而霖安也是于此刻化作了愤愤不平的模样,且于愤愤不平之中,再一次展开了近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