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突袭
“食草？”张仲坚狠狠吃了一惊。他也是经历过战阵的人，战场上杀戮再惨烈，那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可是吃草……
身经百战，手下亡魂无数的张仲坚，也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然后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你为还教他修行？”
“放心吧，没你想的那么邪恶，”葛同山摆摆手，“他是在吃草不假，不过那个年代你也应该见过，他只是个被强征入伍的毛头小鬼，我遇到他的时候，那片战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拼尽全力，用尽手段杀死了最后一个对手，已经在被饿死的边缘了。只不过……”
“什么？”
“若是我不出手，他大概也就那么堕落下去了吧。”葛同山叹息一声，“走到绝路的人，眼前的哪怕是畜生恶鬼的道路，他大概也会走下去吧。我既遇到了，怎么可能不管。”
“说的也是。”张仲坚附和了一声，然后默然。
这样的事情，又何止百年前那一次。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里，亲眼见过的都不计其数。这个世界，美好的事情毕竟只有少数。
“如果那小子再找上来，你还逃吗？”张仲坚忽然问。
“我……”葛同山只说了一个字，就犹豫着停住了。理智告诉他，干脆收了这个徒弟就行了，可在内心深处，他对当年那个孩子其实是有些畏惧的。他将当年的事告诉了张仲坚，可他自己的感受却依旧隐瞒了没说。
也许在张仲坚眼里，自己对于那孩子的行为是反感。可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远不如看起来那么坚定。
当年父母亡故，他因为厌倦世情入山修道？真实情况只有他自己清楚，当时只有十五岁的他，是出于对于那个乱世的畏惧，才一个人避入山中修炼的。与张仲坚的第一次交手，若非明确知道是切磋，他恐怕也不会接受。
张仲坚说他缺乏实战，所以才总是败阵，他完全接受。修行千余年，自己的问题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始终在回避而已。
所以在看到那个少年凶狠的眼神时，他已经止不住的想要退避。教授修行之法，教授为人之道，已经是他的极限，他终究是畏惧那少年饿狼一般的眼神，不敢将他带在身边。
“一千多年了，还没长大呢？”张仲坚哂笑一声，“别忘了你已经是元婴境的大高手，畏惧一个小孩？怪不得你始终无法立势，更不要说祭道了。就这个样子，怎么更进一步？”
葛同山一愣，随即豁然开朗。
他倒不是真的还畏惧一个小孩，所谓的畏惧，不过是一个心结而已。真正让他动容的，是张仲坚的后半句话。
若不打开心结，立势祭道都无从谈起，自己这一世，只怕真的要再无寸进了。
葛同山忽然长身而起，面向张仲坚，行了一个大礼。张仲坚也没有闪避，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显然知道这一礼所为何来。
“如你所说，我不会再躲避了。”葛同山大笑一声，“可惜我身在葛氏天师一门，不能投入鬼谷门下。”
“也不必。”张仲坚笑笑，“我想老头子也不怎么喜欢你。”
“说的也是。”
两人相视大笑。
“咋了师兄？”叶枫忽然凑了过来。先前张葛二人只是小声说话，他并未知觉，直到两人忽然大笑，立刻就把他吸引过来了。
“好奇心倒是挺重！”张仲坚笑骂，“没你的事，赶紧修炼去!”
“哦。”
叶枫怏怏地答应一声，正要离开，忽听葛同山招呼道：“小子，要不要我来指点一下你呀！”
“别！我还是自己练吧。”叶枫一口回绝，却没听到葛同山回应，心里有些奇怪。回头看去，却见两人神色凝重，目光盯着半空，却是林宇非正在练习的位置。
“怎么了？”叶枫挠挠头。正要询问，忽然脸色大变，大叫一声：“师哥小心！”
下一刻，金色光焰自天空落下，尽头是一柄古朴的青钢长剑，握在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中。手的主人只露出一张清冷的瓜子形俏脸，身体的大部分都隐藏在漫天的火光之中。光焰落下的速度极快，如同陨星从天而降，眨眼之间，距离林宇非的头顶已不过两尺！
“当心！”葛同山也大叫一声，在光焰出现的一瞬，灵阳棒已经平端在手中，瞄的是林宇非头顶一尺处，就要出手。
张仲坚却在这时神色一动，忽然伸手将叶枫拉了回来，同时另一手将灵阳棒按了下去，低声道：“先别动！”
“怎么了？”叶枫还在拼命挣扎，葛同山却已经停手。他了解张仲坚，既然不让他们出手，那必然是发现了一些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跟我来。”张仲坚也不说话，拉着叶枫朝身后的山头赶去。葛同山也不问，跟上就走。只在转身之后，他就看到了山头上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面容清矍，神色冷峻，颌下一缕黑色长须，一身干净的青色道袍。此时对他们的赶到视而不见，眼神紧紧盯着林宇非的方向。
“云还！”
葛同山惊叫的同时，张仲坚已经拉着叶枫来到老人面前，按着叶枫一同躬身行礼：“老师。”
“嗯，先起来吧。”老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又冷冷地盯了随后过来的葛同山一眼。
葛同山老脸一红。他清楚这个老头的脾气，所以也不以为意，赶紧上前施礼：“葛同山见过前辈。”
“嗯。”云还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将目光转向山下：“先看着吧。”
作为遇袭的当事人，林宇非的反应比叶枫的提醒还要来得慢一些。
长剑从半空直刺而下，带着漫天的火光，但那火光基本都收束在剑尖周围，并没有想过会有攻击从天而降的林宇非完全没有反应。感受到头顶的热浪的时候，火光已经映照在了他面前的树上。
仓促间林宇非根本来不及释放风刃，情急中身子直挺挺地倒下，然后下意识地就是一个喷射——这几天他没少揣摩这招的技巧，已经到了下意识的程度。
脚跟出气流喷涌，林宇非就那么躺着，身形如同火箭一般向后飞去，一头扎进了身后的一小撮灌木里，好不狼狈。偷袭者却没有停手，剑尖在离地半尺的地方硬生生刹住，然后转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直角，继续向林宇非追击而来。
林宇非虽然狼狈，却也没忘记自己遇袭的处境。灌木丛让他狼狈不堪，却也给了他一个减速。他没有犹豫，双掌向下一拍，掌心气流喷射，整个人立刻蹿向了十几米的空中。
这一下依旧是下意识的举动。身在半空的他，居然还在想，有这个喷射，自己是不是可以飞行之类的。不过这样的想象只是瞬间，脚下涌起的热浪让他明白，自己依旧是被追击的状态。
来不及细想，林宇非脚下再次发动喷射，身子再次拔高了好几米，这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走神，双手同时下挥，两道风刃同时出现，向下方劈去。
落空！
这次反击林宇非还是下了些功夫的。按照葛同山“有意无意之间出手”的教导，他这两天一直在练习。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这两道他确认是成功的。为了确保命中，两道风刃一前一后呈十字形飞出，以求尽量压缩对方的空间，逼迫对方后退。可是对方居然没有后退，身形微微一侧，居然贴着两道风刃交叉处的空间就钻了过来，速度几乎完全没有减弱。
林宇非无可奈何。对方来势极快，再次向上的话多数会被追上，只好双掌前推喷射，再次向后退去。同时双手连挥，无数的风刃向对方劈去。这次双方距离已经很近，情急之下林宇非也懒得计较是不是成功了。
然而风刃再次劈空！
对方这次居然没有向上紧追，仿佛是预判了他的行动，在他发动喷射的同时，剑尖向下一压，居然直接转向，向他的落点追来。
林宇非有些焦躁了。他知道张仲坚和葛同山就在不远处看着，叶枫的那一声小心他也听见了，可眼下他已经逃了几个回合，按说他们早应该过来了。既然没过来，那必然有别的原因。
他们认识这人，知道他不会伤到自己？还是说就像上次面对那只猴子的时候一样，想要测试一下自己的实力？
不甘的情绪忽然就涌了上来。
他当然可以再努力地支撑几个回合，等他们几个来帮忙。可自己已经入了这个门，难道将来就一直这样吗？总是等着别人来救？
“喷射！”林宇非忽然低喝一声。下落中的他忽然猛然止住了坠势，气流从脚底直冲到了下方四五米处的地面，吹得地面上尘土飞扬，整个人则直飞上天，高度比之前高了几乎一倍！
不是只有张仲坚和葛同山注意到他的言灵加成幅度，林宇非自己也早已发觉——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他在练习时才总是要出声，否则以他的性格，出招的时候总是像动画片一样大喊大叫，那绝对是不好意思去做的。
这一次的动作显然出乎对方预料，仓促之间来不及转向，直接冲出了两步才停住。但对方反应也不慢，脚尖在地面轻点，整个人如一颗火流星一般直追上来。
但林宇非这次没有被动地逃跑。决心已定，他在起飞之前已经计算好了后续的步骤。他没有等上升到顶点的时候才继续，而是在冲到一半的时候再次向前施展喷射，半空中再次后退。对方追到的时候，他已经退到十几米远处，与对方正面相对。
“大风刀！”林宇非低喝一声，尽量保持这内心的平静，双手飞快地挥舞两次。葛同山说的有意无意之间的状态，他至今还没有掌握，所以眼下也只能尽自己的全力了。
四道巨型风刃出现，排成一个阵列向跃至顶点的对手推进过去，带起的风压覆盖了好大一片空间，再加上距离很近，对方基本已经没有了躲闪的余裕。
林宇非没有放松。他脚下再一个喷射，身形又拔高几米，然后开始下坠。在这个过程中，他死死地盯着四道大风刀，和它们覆盖的范围。因为还有变数，无论对方，还是自己！
大风刀没有消散！
林宇非心中暗喜，此时风刃距离对方不过两米，，对方跃起的势头已尽，下坠或者再拔高都已经来不及，这次的大风刀，可以命中！
对方的身形果然被大风刀覆盖，但是紧接着，一道巨大的火线突然直刺而出长达丈许，然后一个平挥！
大风刀的阵列瞬间就溃散了。下落的林宇非也看清了，那是从那人手里的长剑上延伸出来的，如同一把有实体的火剑，将大风刀拦腰截断。然后，对方长剑收回身侧，背后一双火翼展开，居然就那么悬浮在空中，低头向他看来。
直到此刻，林宇非才看清楚了偷袭自己的是什么人。
那竟然是一名女子。
清秀的瓜子脸，素面朝天，长发在身后简单地束在一处。身上是一身灰白色的粗布短襦，粗布长裤，腰间束了一条白布带子。
明明是在普通不过的装束，女子的长相也不是多么惊艳，可那一刻林宇非却看得有些呆了。以至于本来需要再来一次喷射来缓冲都忘记了，整个人从高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好在落点是一丛小灌木，虽然摔得生疼，却也不至于受伤。
但对方并没有放松，只看了一眼后，长剑一摆，居然想着坠落中的林宇非直接追击而来，林宇非刚刚落地，对方的长剑已经挟着烈火直指眉心而来，逼人的烈焰在几米外已经热气逼人。
林宇非的失神也只是一瞬，但这一瞬已经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点点先机完全葬送。这次就算翻滚闪避也来不及，林宇非只得铤而走险，舌尖盯着上颚蓄力，风弹从口中猛然喷射而出。
这一击显然再次出乎了对方的预料。剑尖距离林宇非额头不过一尺，林宇非已经感觉到了烫伤的疼痛。这样的状况下，林宇非也没来得及瞄准，风弹喷出，居然直冲对方面门。此时双方距离不过一米由于，这一发风弹去势极快，眼见对方也是躲不开了。
两败俱伤吗？
林宇非心里略有一些安慰。这次，至少不是一边倒了呢。
然而下一刻，眼前的热浪骤然远去，然后只听得“铮”地一声，对方轻飘飘地向后跃出，落在五六米之外，又退了两步。火翼仍在，但剑上的火光已经退却，长剑的嗡鸣声在几秒后才散去。
“还有机会！”林宇非狂喜，后背发动喷射，整个人直直地跃起，顺手就甩出两道风刃，同时身形前扑。对方显然是被风弹击退了，这当然会是自己反击的机会。但是为求风刃的效果，他还得接近一些距离。
对方的反应也很快，剑身的振动还未完全停止，她已经再次拖剑而上。林宇非一边扑前一边不停地施放风刃，她的长剑上火光再次燃起，一记平挥，火光已经向林宇非卷了过来。
林宇非咬了咬牙。这些天来的战斗中，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和对方正面碰撞。而事实上，由于他的风刃有效距离太短，他其实是需要贴近对方的。张仲坚和葛同山都曾提醒他要大胆一点，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认知，否则不会有学习近身格斗的想法。但是直到现在，他下意识的做法依旧是闪避，否则刚才就不会被追得到处逃了。
不逃了！
决心下定，林宇非咬着牙冲上，拼着就算受伤也要适应近身战斗的局面。他死死盯着对方平挥而来的长剑，心里紧张地计算着距离。
“喷射！”
这次他没喊出来，只是在心中默念一声。没有言灵加持，喷射的强度大减，他只是跃起了两三米的高度。而且由于施展时身体略微作了一些前倾，跳起来后，他几乎到了对方的头顶，距离只有三米不到。
“大风刀！”这次林宇非没有掩饰，大喝一声。划出的双手带出两道巨大的风刃，凝实如同实体，想着女子的头顶纵劈而下！
“嘭！”
碰撞声响起，火星飞溅，暴风四散狂卷。
林宇非在空中被暴乱的风压推出，几乎退回了原地。女子在关键时刻收回长剑横挡，同时背后的火翼也同时卷回，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大风刀再次溃散，但女子显然也不好受，长剑上火光熄灭，火翼也被暴风卷得明灭不定，但最终还是勉强保持了完整。
那就再来！
林宇非忽然莫名地兴奋起来。也不再等待对方反应，飞快地抢前几步，双手连挥之下，数不清的风刃向着对方覆盖过去。
这些天的连番战斗，他从来都是被动的反击，稍占上风就会松懈，否则那天不会被言和雍、左笑尘和茅照连番得手。今天刚刚下了决心，发现效果居然不错，不由得就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出手也开始变得主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是他开始修炼以来第一次，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有了主动进攻的意向。
但他的进攻并未能持久。
过度的兴奋并没有带来良好的效果，反而让他无法冷静下来。连续的风刃看起来壮观，实际的威力其实远不如两次大风刀。短短几秒钟后，漫天飞扬的尘土中忽然亮起一点火光，然后迅速扩大。
爆发！
火光以爆炸的速度爆开，漫天的风刃和尘土瞬间被荡开。女子只是将火翼由收拢状态展开，就将林宇非的攻势完全截断。灼热的气浪肆意飞扬，将林宇非远远地逼开，直退到一个让他的风刃难以企及的距离。
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林宇非瞬间冷静，双手也停止了释放风刃。看着那女子手中长剑再次指向自己，林宇非没有犹豫，再次发动喷射后退。
然而这次，他没能将女子甩开。他的喷射发动的同时，那女子身后的火翼向后一荡，冲前的速度陡然加快，转眼就到了面前！
林宇非心头一凉，先前的一丝得意瞬间踪影全无。此时长剑的剑尖距离他的面门不过一尺，但是这次那女子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有余，无论闪避还是蓄力都已经完全来不及，只能下意识地挥手。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了葛同山“有意无意之间”的教导，心里莫名的又有了一丝期待。
然而没有。别说完整的无色风刃，连普通风刃都没有出现。
林宇非彻底绝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指向自己面门。好在这次长剑上并没有火光，总算没有燎伤他的脸皮。
“停！”
一个低沉的，稍微有些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剑尖在距离林宇非额头只有两寸的位置停下。女子面无表情地看了林宇非一眼，然后收回了长剑，身上的火翼也散去了。
就在这一刻，林宇非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什么没能爆发了。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两人战斗这么久，无论张仲坚还是葛同山都没有出手。如果自己有危险，他们必然会出手，既然没有，那就是他们确信眼前这女子不会伤害自己。
自己潜意识里大概也意识到了吧，林宇非自嘲地笑了笑。因为张葛两人都没有出手，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发觉了自己这次没有危机，所以才没能爆发出来？
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林宇非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直了。然后他就看到葛同山、张仲坚和叶枫一起来到近前，前面还有一个面容清矍，颌下一缕黑色长须的老者。老者来到林宇非面前，直直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请问你是？”林宇非发现了老者的注视，忍不住问道。
老者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你不记得我是谁了？”老者问道。
“抱歉。”林宇非低下头去，“我的记忆可能出了些问题。”
“什么？”老者一愣。张仲坚赶紧凑上去，解释道：“老师，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连行炁的方法都已经忘却。”
“什么？”老者脸色一变。
身经百战，手下亡魂无数的张仲坚，也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然后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你为还教他修行？”
“放心吧，没你想的那么邪恶，”葛同山摆摆手，“他是在吃草不假，不过那个年代你也应该见过，他只是个被强征入伍的毛头小鬼，我遇到他的时候，那片战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拼尽全力，用尽手段杀死了最后一个对手，已经在被饿死的边缘了。只不过……”
“什么？”
“若是我不出手，他大概也就那么堕落下去了吧。”葛同山叹息一声，“走到绝路的人，眼前的哪怕是畜生恶鬼的道路，他大概也会走下去吧。我既遇到了，怎么可能不管。”
“说的也是。”张仲坚附和了一声，然后默然。
这样的事情，又何止百年前那一次。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里，亲眼见过的都不计其数。这个世界，美好的事情毕竟只有少数。
“如果那小子再找上来，你还逃吗？”张仲坚忽然问。
“我……”葛同山只说了一个字，就犹豫着停住了。理智告诉他，干脆收了这个徒弟就行了，可在内心深处，他对当年那个孩子其实是有些畏惧的。他将当年的事告诉了张仲坚，可他自己的感受却依旧隐瞒了没说。
也许在张仲坚眼里，自己对于那孩子的行为是反感。可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远不如看起来那么坚定。
当年父母亡故，他因为厌倦世情入山修道？真实情况只有他自己清楚，当时只有十五岁的他，是出于对于那个乱世的畏惧，才一个人避入山中修炼的。与张仲坚的第一次交手，若非明确知道是切磋，他恐怕也不会接受。
张仲坚说他缺乏实战，所以才总是败阵，他完全接受。修行千余年，自己的问题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始终在回避而已。
所以在看到那个少年凶狠的眼神时，他已经止不住的想要退避。教授修行之法，教授为人之道，已经是他的极限，他终究是畏惧那少年饿狼一般的眼神，不敢将他带在身边。
“一千多年了，还没长大呢？”张仲坚哂笑一声，“别忘了你已经是元婴境的大高手，畏惧一个小孩？怪不得你始终无法立势，更不要说祭道了。就这个样子，怎么更进一步？”
葛同山一愣，随即豁然开朗。
他倒不是真的还畏惧一个小孩，所谓的畏惧，不过是一个心结而已。真正让他动容的，是张仲坚的后半句话。
若不打开心结，立势祭道都无从谈起，自己这一世，只怕真的要再无寸进了。
葛同山忽然长身而起，面向张仲坚，行了一个大礼。张仲坚也没有闪避，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显然知道这一礼所为何来。
“如你所说，我不会再躲避了。”葛同山大笑一声，“可惜我身在葛氏天师一门，不能投入鬼谷门下。”
“也不必。”张仲坚笑笑，“我想老头子也不怎么喜欢你。”
“说的也是。”
两人相视大笑。
“咋了师兄？”叶枫忽然凑了过来。先前张葛二人只是小声说话，他并未知觉，直到两人忽然大笑，立刻就把他吸引过来了。
“好奇心倒是挺重！”张仲坚笑骂，“没你的事，赶紧修炼去!”
“哦。”
叶枫怏怏地答应一声，正要离开，忽听葛同山招呼道：“小子，要不要我来指点一下你呀！”
“别！我还是自己练吧。”叶枫一口回绝，却没听到葛同山回应，心里有些奇怪。回头看去，却见两人神色凝重，目光盯着半空，却是林宇非正在练习的位置。
“怎么了？”叶枫挠挠头。正要询问，忽然脸色大变，大叫一声：“师哥小心！”
下一刻，金色光焰自天空落下，尽头是一柄古朴的青钢长剑，握在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中。手的主人只露出一张清冷的瓜子形俏脸，身体的大部分都隐藏在漫天的火光之中。光焰落下的速度极快，如同陨星从天而降，眨眼之间，距离林宇非的头顶已不过两尺！
“当心！”葛同山也大叫一声，在光焰出现的一瞬，灵阳棒已经平端在手中，瞄的是林宇非头顶一尺处，就要出手。
张仲坚却在这时神色一动，忽然伸手将叶枫拉了回来，同时另一手将灵阳棒按了下去，低声道：“先别动！”
“怎么了？”叶枫还在拼命挣扎，葛同山却已经停手。他了解张仲坚，既然不让他们出手，那必然是发现了一些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跟我来。”张仲坚也不说话，拉着叶枫朝身后的山头赶去。葛同山也不问，跟上就走。只在转身之后，他就看到了山头上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面容清矍，神色冷峻，颌下一缕黑色长须，一身干净的青色道袍。此时对他们的赶到视而不见，眼神紧紧盯着林宇非的方向。
“云还！”
葛同山惊叫的同时，张仲坚已经拉着叶枫来到老人面前，按着叶枫一同躬身行礼：“老师。”
“嗯，先起来吧。”老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又冷冷地盯了随后过来的葛同山一眼。
葛同山老脸一红。他清楚这个老头的脾气，所以也不以为意，赶紧上前施礼：“葛同山见过前辈。”
“嗯。”云还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将目光转向山下：“先看着吧。”
作为遇袭的当事人，林宇非的反应比叶枫的提醒还要来得慢一些。
长剑从半空直刺而下，带着漫天的火光，但那火光基本都收束在剑尖周围，并没有想过会有攻击从天而降的林宇非完全没有反应。感受到头顶的热浪的时候，火光已经映照在了他面前的树上。
仓促间林宇非根本来不及释放风刃，情急中身子直挺挺地倒下，然后下意识地就是一个喷射——这几天他没少揣摩这招的技巧，已经到了下意识的程度。
脚跟出气流喷涌，林宇非就那么躺着，身形如同火箭一般向后飞去，一头扎进了身后的一小撮灌木里，好不狼狈。偷袭者却没有停手，剑尖在离地半尺的地方硬生生刹住，然后转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直角，继续向林宇非追击而来。
林宇非虽然狼狈，却也没忘记自己遇袭的处境。灌木丛让他狼狈不堪，却也给了他一个减速。他没有犹豫，双掌向下一拍，掌心气流喷射，整个人立刻蹿向了十几米的空中。
这一下依旧是下意识的举动。身在半空的他，居然还在想，有这个喷射，自己是不是可以飞行之类的。不过这样的想象只是瞬间，脚下涌起的热浪让他明白，自己依旧是被追击的状态。
来不及细想，林宇非脚下再次发动喷射，身子再次拔高了好几米，这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走神，双手同时下挥，两道风刃同时出现，向下方劈去。
落空！
这次反击林宇非还是下了些功夫的。按照葛同山“有意无意之间出手”的教导，他这两天一直在练习。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这两道他确认是成功的。为了确保命中，两道风刃一前一后呈十字形飞出，以求尽量压缩对方的空间，逼迫对方后退。可是对方居然没有后退，身形微微一侧，居然贴着两道风刃交叉处的空间就钻了过来，速度几乎完全没有减弱。
林宇非无可奈何。对方来势极快，再次向上的话多数会被追上，只好双掌前推喷射，再次向后退去。同时双手连挥，无数的风刃向对方劈去。这次双方距离已经很近，情急之下林宇非也懒得计较是不是成功了。
然而风刃再次劈空！
对方这次居然没有向上紧追，仿佛是预判了他的行动，在他发动喷射的同时，剑尖向下一压，居然直接转向，向他的落点追来。
林宇非有些焦躁了。他知道张仲坚和葛同山就在不远处看着，叶枫的那一声小心他也听见了，可眼下他已经逃了几个回合，按说他们早应该过来了。既然没过来，那必然有别的原因。
他们认识这人，知道他不会伤到自己？还是说就像上次面对那只猴子的时候一样，想要测试一下自己的实力？
不甘的情绪忽然就涌了上来。
他当然可以再努力地支撑几个回合，等他们几个来帮忙。可自己已经入了这个门，难道将来就一直这样吗？总是等着别人来救？
“喷射！”林宇非忽然低喝一声。下落中的他忽然猛然止住了坠势，气流从脚底直冲到了下方四五米处的地面，吹得地面上尘土飞扬，整个人则直飞上天，高度比之前高了几乎一倍！
不是只有张仲坚和葛同山注意到他的言灵加成幅度，林宇非自己也早已发觉——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他在练习时才总是要出声，否则以他的性格，出招的时候总是像动画片一样大喊大叫，那绝对是不好意思去做的。
这一次的动作显然出乎对方预料，仓促之间来不及转向，直接冲出了两步才停住。但对方反应也不慢，脚尖在地面轻点，整个人如一颗火流星一般直追上来。
但林宇非这次没有被动地逃跑。决心已定，他在起飞之前已经计算好了后续的步骤。他没有等上升到顶点的时候才继续，而是在冲到一半的时候再次向前施展喷射，半空中再次后退。对方追到的时候，他已经退到十几米远处，与对方正面相对。
“大风刀！”林宇非低喝一声，尽量保持这内心的平静，双手飞快地挥舞两次。葛同山说的有意无意之间的状态，他至今还没有掌握，所以眼下也只能尽自己的全力了。
四道巨型风刃出现，排成一个阵列向跃至顶点的对手推进过去，带起的风压覆盖了好大一片空间，再加上距离很近，对方基本已经没有了躲闪的余裕。
林宇非没有放松。他脚下再一个喷射，身形又拔高几米，然后开始下坠。在这个过程中，他死死地盯着四道大风刀，和它们覆盖的范围。因为还有变数，无论对方，还是自己！
大风刀没有消散！
林宇非心中暗喜，此时风刃距离对方不过两米，，对方跃起的势头已尽，下坠或者再拔高都已经来不及，这次的大风刀，可以命中！
对方的身形果然被大风刀覆盖，但是紧接着，一道巨大的火线突然直刺而出长达丈许，然后一个平挥！
大风刀的阵列瞬间就溃散了。下落的林宇非也看清了，那是从那人手里的长剑上延伸出来的，如同一把有实体的火剑，将大风刀拦腰截断。然后，对方长剑收回身侧，背后一双火翼展开，居然就那么悬浮在空中，低头向他看来。
直到此刻，林宇非才看清楚了偷袭自己的是什么人。
那竟然是一名女子。
清秀的瓜子脸，素面朝天，长发在身后简单地束在一处。身上是一身灰白色的粗布短襦，粗布长裤，腰间束了一条白布带子。
明明是在普通不过的装束，女子的长相也不是多么惊艳，可那一刻林宇非却看得有些呆了。以至于本来需要再来一次喷射来缓冲都忘记了，整个人从高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好在落点是一丛小灌木，虽然摔得生疼，却也不至于受伤。
但对方并没有放松，只看了一眼后，长剑一摆，居然想着坠落中的林宇非直接追击而来，林宇非刚刚落地，对方的长剑已经挟着烈火直指眉心而来，逼人的烈焰在几米外已经热气逼人。
林宇非的失神也只是一瞬，但这一瞬已经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点点先机完全葬送。这次就算翻滚闪避也来不及，林宇非只得铤而走险，舌尖盯着上颚蓄力，风弹从口中猛然喷射而出。
这一击显然再次出乎了对方的预料。剑尖距离林宇非额头不过一尺，林宇非已经感觉到了烫伤的疼痛。这样的状况下，林宇非也没来得及瞄准，风弹喷出，居然直冲对方面门。此时双方距离不过一米由于，这一发风弹去势极快，眼见对方也是躲不开了。
两败俱伤吗？
林宇非心里略有一些安慰。这次，至少不是一边倒了呢。
然而下一刻，眼前的热浪骤然远去，然后只听得“铮”地一声，对方轻飘飘地向后跃出，落在五六米之外，又退了两步。火翼仍在，但剑上的火光已经退却，长剑的嗡鸣声在几秒后才散去。
“还有机会！”林宇非狂喜，后背发动喷射，整个人直直地跃起，顺手就甩出两道风刃，同时身形前扑。对方显然是被风弹击退了，这当然会是自己反击的机会。但是为求风刃的效果，他还得接近一些距离。
对方的反应也很快，剑身的振动还未完全停止，她已经再次拖剑而上。林宇非一边扑前一边不停地施放风刃，她的长剑上火光再次燃起，一记平挥，火光已经向林宇非卷了过来。
林宇非咬了咬牙。这些天来的战斗中，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和对方正面碰撞。而事实上，由于他的风刃有效距离太短，他其实是需要贴近对方的。张仲坚和葛同山都曾提醒他要大胆一点，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认知，否则不会有学习近身格斗的想法。但是直到现在，他下意识的做法依旧是闪避，否则刚才就不会被追得到处逃了。
不逃了！
决心下定，林宇非咬着牙冲上，拼着就算受伤也要适应近身战斗的局面。他死死盯着对方平挥而来的长剑，心里紧张地计算着距离。
“喷射！”
这次他没喊出来，只是在心中默念一声。没有言灵加持，喷射的强度大减，他只是跃起了两三米的高度。而且由于施展时身体略微作了一些前倾，跳起来后，他几乎到了对方的头顶，距离只有三米不到。
“大风刀！”这次林宇非没有掩饰，大喝一声。划出的双手带出两道巨大的风刃，凝实如同实体，想着女子的头顶纵劈而下！
“嘭！”
碰撞声响起，火星飞溅，暴风四散狂卷。
林宇非在空中被暴乱的风压推出，几乎退回了原地。女子在关键时刻收回长剑横挡，同时背后的火翼也同时卷回，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大风刀再次溃散，但女子显然也不好受，长剑上火光熄灭，火翼也被暴风卷得明灭不定，但最终还是勉强保持了完整。
那就再来！
林宇非忽然莫名地兴奋起来。也不再等待对方反应，飞快地抢前几步，双手连挥之下，数不清的风刃向着对方覆盖过去。
这些天的连番战斗，他从来都是被动的反击，稍占上风就会松懈，否则那天不会被言和雍、左笑尘和茅照连番得手。今天刚刚下了决心，发现效果居然不错，不由得就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出手也开始变得主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是他开始修炼以来第一次，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有了主动进攻的意向。
但他的进攻并未能持久。
过度的兴奋并没有带来良好的效果，反而让他无法冷静下来。连续的风刃看起来壮观，实际的威力其实远不如两次大风刀。短短几秒钟后，漫天飞扬的尘土中忽然亮起一点火光，然后迅速扩大。
爆发！
火光以爆炸的速度爆开，漫天的风刃和尘土瞬间被荡开。女子只是将火翼由收拢状态展开，就将林宇非的攻势完全截断。灼热的气浪肆意飞扬，将林宇非远远地逼开，直退到一个让他的风刃难以企及的距离。
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林宇非瞬间冷静，双手也停止了释放风刃。看着那女子手中长剑再次指向自己，林宇非没有犹豫，再次发动喷射后退。
然而这次，他没能将女子甩开。他的喷射发动的同时，那女子身后的火翼向后一荡，冲前的速度陡然加快，转眼就到了面前！
林宇非心头一凉，先前的一丝得意瞬间踪影全无。此时长剑的剑尖距离他的面门不过一尺，但是这次那女子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有余，无论闪避还是蓄力都已经完全来不及，只能下意识地挥手。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了葛同山“有意无意之间”的教导，心里莫名的又有了一丝期待。
然而没有。别说完整的无色风刃，连普通风刃都没有出现。
林宇非彻底绝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指向自己面门。好在这次长剑上并没有火光，总算没有燎伤他的脸皮。
“停！”
一个低沉的，稍微有些尖细的声音忽然响起，剑尖在距离林宇非额头只有两寸的位置停下。女子面无表情地看了林宇非一眼，然后收回了长剑，身上的火翼也散去了。
就在这一刻，林宇非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什么没能爆发了。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两人战斗这么久，无论张仲坚还是葛同山都没有出手。如果自己有危险，他们必然会出手，既然没有，那就是他们确信眼前这女子不会伤害自己。
自己潜意识里大概也意识到了吧，林宇非自嘲地笑了笑。因为张葛两人都没有出手，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发觉了自己这次没有危机，所以才没能爆发出来？
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林宇非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直了。然后他就看到葛同山、张仲坚和叶枫一起来到近前，前面还有一个面容清矍，颌下一缕黑色长须的老者。老者来到林宇非面前，直直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请问你是？”林宇非发现了老者的注视，忍不住问道。
老者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你不记得我是谁了？”老者问道。
“抱歉。”林宇非低下头去，“我的记忆可能出了些问题。”
“什么？”老者一愣。张仲坚赶紧凑上去，解释道：“老师，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连行炁的方法都已经忘却。”
“什么？”老者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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