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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痴与聋

    禁中,雍肃殿。

    雍肃殿本是天子接见外臣之地,在外人的想象中,此地本应肃穆威严,极尽华美之为能事,非如此不能璋显大明天家气象。

    可只有到过此地的臣子和内侍们才知道,雍肃殿不过是一座中上人家四合院大小的偏殿,一样简单明了,只不过上覆琉璃黄瓦罢了。

    “这就是户部汇总的帐目?”永乐皇帝翻开帐本细细地看了起来,良久才扔到地上:“云遮雾罩,眼花缭乱。马云,户部弄出这些花样来,是不是想折腾朕?”

    马云俯身拣起帐本,知道山西这事算是了了,可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心中一紧。

    永乐皇帝:“这雍肃殿还缺个匾额,马云,你看这满朝臣工中谁的字比解缙写得好?”

    解缙因为参与永乐初年太子和汉王的夺嫡之争,被下到锦衣卫诏狱中几年。就在大家逐渐将这个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忘记的时候,皇帝却突然问:“解缙尚在否?”

    ……

    “解缙尚在否?”----解缙还活着吗?----于是,解大学士被锦衣卫指挥纪纲使用雪活埋。

    同样的话他还对纪纲问过一次:“平保儿尚在邪?”-----平安还活着吗----于是,平安也死了。

    ……

    平日里伺候永乐皇帝,马云都是一身便服,这是他刻意为之,为的就是给皇帝留下一种家生奴才的印象。这几年,皇帝年事渐高,同宫中之人说话也和气了许多。有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同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内阁的金阁老就经常被万岁爷捉弄得锤胸顿足。

    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天子也是人,一样会老还小。

    可今日这杀气腾腾的话一说出口,马云这才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健壮的老人是手握天下权柄的天子。

    他捧着帐本的手一颤,险些落到地上:“万岁爷,奴婢整日间都在主子身边侍侯着,眼睛里只盯着这紫禁城中,外面的事情奴才如何知道。”说着话,他就将帐本放上御案,只恨不得快些从这里离开。

    永乐哼一声:“你这奴才倒也本分,问你话,但说就是。”

    马云强笑:“解大学士的字那是我朝第一,这朝廷里又有谁能比得上他。依奴婢看来,六部各衙门的大人的字就算再好,也比不上万岁爷你。”

    “这话却是欺心,朕乃是马上天子,这一手字写得如何自家最是清楚,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

    马云双腿突然微微颤动起来,只觉双耳雷声隆隆,眼前刀枪攒攒,再无法吸进去一口空气。

    他知道皇帝最厌恶别人谈及自己的年龄,身子一软,跪了下去:“奴才觉着,天子的字虽然不是最好,却有人主的气魄。九州一方都在主子一人的肩上,又有谁的字比得上万岁爷厚重雄伟?”

    “哈哈!”永乐皇帝突然放声大笑:“你这狗奴才说话却也中听,起来吧。”

    待到马云站起身来,皇帝突然微微一叹:“说得好啊,九州一方都在朕的肩上,这个分量真重。偏偏你又不能率性而为之,偏偏你说话做事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朕自御极以来,凡二十年,丝毫未曾松懈,这做皇帝,却是人间最苦之事。谁又知道其中的甘苦?罢,这个字朕自己写。马云,你说,写什么才好?”

    马云这才稍微能够吸进去一口气,但觉五股之间无不汗出如浆:“奴才就是个蠢人,也没读过几天书,怎么知道。”

    “也是,你一个做奴才得懂得什么?”皇帝站起身来,提起御笔在纸上写下“奉三无私”四个大字:“马云,知道是怎么意思吗?”

    “万岁爷,奴才字都认不全。”

    “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意思是说,君主当以天下为公,不谋一己私利。”永乐皇帝突然一脸杀气:“有的人却要做蠢货,天下都将是你的了,还想着黄白之物,真真深负朕望。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束不好,还怎么治国平天下?自作聪明,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

    马云再次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声音中带着哭音:“万岁爷啊!”

    “你又在怕什么,哭什么?”

    马云:“万岁爷啊,马上就要过年了,寻常百姓人家,大过年的,也讲个一家祥和。有什么不愉快的堵心的事也得放到过完年再说啊。”

    永乐一怔:“要过年了?”

    马云不住点头。

    皇帝突然有些寂寥:“又是一年了,今古北邙山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自古水长东……记得当年在洪都过年的时候,朕与先皇、宋先、青田先生还有徐大将军在城中看烟火,当时大哥还在,太子和汉王也是垂髫小儿。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都不在了,儿子们也变成了大人。朕这次亲征鞑靼,回朝的时候,太子亲率百官接驾,朕突然发现他的鬓角都斑白了……朕心中好生难过,这还是洪都时的那个垂髫童子吗?”

    他抬起头,凌厉的目光越过槛窗的格子落带洁白的雪地上,久久无语。

    马云装着胆子,道:“万岁爷,奴婢没读过书,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不过,奴才认为我朝正值得万年难逢的太平景象,陛下也是千古明君。舌头还有和牙齿打架的时候,一家人还有脸红的时候……”

    皇帝一摆手止住马云的话头:“就如此吧,朕的太子孱弱敦厚。就是狠不下心肠。朕本想借此事让他学会为人君者的道理和手段。”

    马云:“万岁爷,太子温厚,不正是主子你最看重的吗?”

    皇帝突然不说话了,是啊,当初立他为太子,不就看上他的纯良宽厚,能够厚待一众兄弟吗?

    朕还有多少年好活,难道要立一个刚强暴戾之人为帝,使得兄弟相残吗?

    一种莫名的悲伤和疲惫从心中涌起:老了,手脚一蹬,不撒手也得撒手。儿孙自有他们的福气,不痴不聋,如何做得阿家翁?

    “休,休,休,朕如今一副心思都在阿鲁台身上,其他也心思搭理。传朕的话,让内阁拟道旨,着山西布政使秦学政回京待差……对了,马云,说说吧,朕这个年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