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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善因

    古有六界,今有三族。

    六界之神域,中天,人世,九幽,魔都,妖山。上三族之神,仙,人;下三族之鬼,魔,妖。

    前者是正道,后者是不被认可的异族。

    两百多年前,神魔两族爆发大战,人间天象亦受其影响,频频六月飞雪,春结严霜,秋收冬藏之际甚至酷热暴雨。

    以至于数年旱涝不定,瘟疫不休。

    乱世中苦的总是百姓,可世人却发现任凭自己百般烧香请神,拜庙求愿,神明都再无任何回应。

    又过几年,西川雪山之上忽然出现一条深渊似的缺口,仿佛天裂一般,无数魔息从缺口涌入,就像今天,就如此刻。

    然而中洲是五域腹地,王都之所在,从本朝回溯往昔,足有六代王朝在此立都建国,龙气积蓄数千年,灵气也比其他四域更浓郁,绝不是西川那等人烟罕至的恶劣之地可比。

    为何也会出现天裂?

    众人神色一凛,不由都联想到七年前的夺王之乱。

    七年前,西川与东域先后派大军围攻中洲,西川破城,东域紧随其后,同一天,王都内凡皇族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服毒而死,在朝文武官员纷纷夺官被遣。

    一代王朝覆灭,却无新的王朝建立,时间一长,龙气自然溢散,五行之灵亦散。

    七年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

    众人脸色难看,小徒弟更是激愤难平:“要不是南渡王出尔反尔,令我们腹背受敌,我们早半个月便能封印掉西川裂缝,彼时再合上仙与众前辈之力,余下的口子又有何惧!可恨他一反水,我们再遭浮云宫夺权之乱,竟大事未成,先损兵折将!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说的上仙,便是修灵圆满而飞升中天的仙君。

    西川裂缝出现没多久,便有仙君自中天下世,助人间修补裂缝。可惜仙不同于神,也极少与魔族对战,能力不足,补裂也分外艰难,何况中天也受染严重,为保存最后的净土,众仙君已将仅存的疆域以禁术割裂开,正是急需人手之时。

    下世的仙君不多,补裂难上加难,直耗费了半个月之久。

    那时人们才知道:

    神魔大战的动荡不但将神域与魔都之间的壁垒完全粉碎,连中天也未能幸免。若非中天诸仙以禁术割裂仅存的疆域,只怕六界不但直接毁去一半,人间天裂也绝不仅止于此。

    这裂缝通往中天废土,中天废土又与神域相连,简而言之,裂缝一日不封,人间便一日不得安宁。

    ……

    他们一行共有七人,除了小徒弟,余下五人中有三人都是同道义士。领头人沉吟片刻,终于作下决定,对三位义士抱拳一礼:“一路与诸位同行,多得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此恩却要容后再报了,今日就此别过。”

    “白门主可是要回宗门?”

    “不,去浮云宫。”

    “浮云宫?”

    浮云宫是当年仙君们在西川雪山深处创建的门派,旨在培养修仙弟子,清理魔息,镇守裂缝。起初坐镇浮云宫的是仙君,后来弟子长成,便另选了宫主。

    只是这宫主未免也太孤高,不但自己性情冷僻,还叫宫中弟子也学他一般远离红尘,就连宫规也一日比一日严苛,轻易就能犯戒受罚。

    不知道是不是严师出高徒的缘故,自从这宫主上位,浮云宫弟子便一个个进步神速,修为大涨。

    “白门主,不是我等胆怯,而实在是浮云宫外关卡重重,宫内又能人辈出,非我等寻常修灵者能攻克之地。”

    领头人颔首:“在下也知道此行艰难,但我等既生而为人,受了这天地恩养,即便千难万难,也该全力以赴,方不负此生。”

    “好!”一位始终位置靠后的老者沙哑着声音道,“好一个受天地恩养!我谢某年岁已大,早已半截身子入了土。此行算我一个!”

    余下两人亦气血翻涌,神情感佩:“便算我一个!人生在世,当无愧于心!”

    “还有我。”

    领头人不无感动,抱拳道:“白某能结识诸位,真是三生有幸!”

    “白门主客气。”

    闲话已毕,他们再次看向中洲,那裂缝已经停止了扩张。更西边的天尽头,漫漫飘雪也停了动静,然而天际浮云如火,烟霞如沸,仿佛岩浆倒灌,连着中洲片刻不停涌入的魔息,天象更见可怖。

    唯有回头再看东边时,寒鸦岭山脚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徒留半壁焦黑废土,死寂一片,略得清静。

    众人对着磐蛇方向最后一礼,然后御风下行,落地后各自驭马朝西方而去。恰在他们走后,却有一道雪白光芒如流星过境一般逆行着从西方半空疾射而来。

    山脚下,庞大的蛇头昂首挺立,吐出猩红的信子,关怀道:“善因,你来迟了。”

    雪白色落地,化为一名袅袅娉婷的女子,眉目冷淡,却无端动人,只是她的话太冷,像风雪崖上将开未开的梅花,连认真解释的一席话都显得没什么诚意:“太平城地动,洪炉阵大开。浮云宫魔息大盛,掌令失踪,宫主走火入魔,门下弟子大半被魔息侵蚀,我找不到余下八十一根乾坤钉。”

    磐蛇化形的老人将秋池抱在怀里,对其他事毫无兴趣,只抓着一点问:“何人开启了洪炉阵?”

    冷淡女子微微蹙眉:“不知。”随后瞄了一眼秋池,眉心皱得更狠了,“虽不知是何人开启,投炉的却是浮云宫余下不曾被侵蚀的弟子。我来时,春秋门的仙君刚刚赶到。”

    言下之意,投炉的不是春秋门仙君,开启洪炉大阵也不是为了铸造乾坤钉。

    “那些弟子都未修得仙骨,投炉只会灰飞烟灭,他们不蠢。”不蠢,却投了炉,这才是奇怪的地方。何况那不是一两人,而是一两千。老人又道,“修士魂核可借洪炉大阵炼化成丹。”

    “续寿丹?”冷淡女子不解,“续寿丹只对无法修灵的普通人有效。谁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一个普通人?”

    话说到这里时,刚好秋池身上最后一抹金色火焰熄灭,冷淡女子即刻上前,将自身神力自掌心送出,渡入对方心口:“神木之心同化得不够,好在最后关头全身血肉被神力占据,否则现在秋丫头只剩一具无头空壳。”

    很快,秋池那被烧得皮焦肉翻的脸上开始迅速焕发生机,一寸寸血肉催生如初,待恢复完全,容貌倒比从前更娇嫩了。

    可惜一头青丝非血肉,无法依靠她的神力催生,冷淡女子收手,站起来遥望望岚岛方向,问:“听说阿显把神君大人留下来的枝丫给砍了?”

    “只是一时激动,毁了护心灯罢了。”

    “那也是以下犯上,该罚。”

    神君大人乃是秉承天地灵蕴而生,自鸿蒙初开便存在于世的神树,性属阳,与九幽阴木乃同根双生,二者互为表里,阳木转生,阴木渡魂。

    百年前,为稳定乾坤阵,神君大人自剖神躯融入乾坤钉,落得个伤重不治。他自知时日无多,为防轮回断道,阴阳失衡,便从真身上斩下来一截枝丫,以神力催生,植于望岚岛是非亭中,终日令岛中精灵用结界守护,一日不敢懈怠。

    这枝丫关乎三界生灵轮回,也是神君大人复生的希望,此乃望岚岛绝密,亦是禁忌,若无内鬼,外人不可能入岛,也不可能得知其存在。

    冷淡女子又道:“是你?”

    “不是。”

    “那就是这丫头了。”

    “这……也未必。”

    冷淡女子皱了皱眉:“总不可能是云开那小子?”一说到云开,空气就陡地安静下来,半晌一声叹息,“算了,逝者已矣。”

    善因真身乃是神君大人的伴生神武,极了解神木之能,那枝丫虽然鲜嫩,看上去仿佛脆弱得一掐就断,可毕竟是神木分枝,天生神格,其躯干之坚硬,非一般法宝能伤。

    即便是用神武攻击,亦会遭受反噬。

    所以善因气归气,火归火,担心的却不是枝丫,而是动手的人:“阿显如何了?”

    老人道:“有些疯魔了。大约是恼恨神君大人骗了他。”

    “神君大人从不骗人。大人对他说什么了,竟叫他误会至此。”

    老人继续道:“当初把他送出望岚岛时,神君大人对他说,他们终有一日还会相见。”

    显而易见,他们还未再见,一方就做了古,再也见不到了。

    善因:“……”

    老人问:“宽心那小子呢?”

    善因银牙紧咬:“他好的很,放心。”说罢又遥望西方,眨眼就如流星一般飞走,清冷的声音裹着灵流传至耳边,句句清晰,“外头太乱,别让这丫头乱跑。”

    直到雪白色光芒再也看不见,老人方收回视线朝另一方看去。

    被烧得光秃秃的焦黑废土上,一群衣着光鲜,轻甲簇新的士卒默然分列两侧,马群咴咴低鸣的嘈杂声中,领头的年轻人身姿笔挺,目向前方,直到老人看过来才催马而行。

    哒哒马蹄声散步一般轻快,他身上的甲胄也磕碰出清脆悦耳的细碎金鸣,然而身上背负的东西却太多了,宝剑悬腰,箭囊在背,肩挂一张巨脊长弓,沉甸甸的,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绝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双方距离缩进一丈时,年轻人勒缰下马:“磐蛇大人。”

    他弓腰叩首,极尽礼数。

    作为这么多人中唯一一个脸上也套了金甲面具的人,直到他出声,老人才面色一动,听出他的身份:“徐出寒?”

    “是。”

    “你不该来。”

    “我知道。”他承认自己莽撞了,“可我不放心。”

    无度知道他不放心什么,于是道:“她没事。”

    他自然知道她现在已经无恙,只是担心以后,于是问:“那以后呢?”

    “有我在。”只有三个字,好像什么都没说,却把什么都说尽了,是自信,也是承诺,世上没有人会质疑一位神灵的承诺。老人抱着秋池站起来,迈出一步。

    “您带她去哪儿?望岚岛么?我也……”毕竟年轻气盛,遇事藏不住真心,年轻人话说一半才想起来望岚岛是中天仙境,有无召不得入的规矩,于是退一步道,“我在这儿等她。”

    “不必。秋丫头是我们望岚岛的人,你有你该做的事。回吧。”

    年轻人默默垂首,许久才艰难道:“是。”说完再度施了一礼,这是临别之礼。只是他目光一转,眼睛里便不可抑制地射出刀子一般的恶毒来。

    即便戴着面具,老人也能轻易看到他那怒红了的眼睛,于是顺着看向秋池的右臂。老人明白了,并未劝阻,只是又说了一遍:“回吧。”

    年轻人便回了。

    上马抖缰,啪一声脆响,回音如雷。

    那是少年举臂狠狠甩了一记鞭花,仿佛发泄怒气般,五行灵力随鞭声喷簿而出,杀气激荡,直骇得山那边的林子里扑拉拉飞出一大片禽鸟。

    年轻人一走,老人也走了,传送阵随他而动,像镜面一样出现,又仿佛涟漪一样荡开,眨眼就将他们吞没。

    镜面消失,漫山遍野的灵光也接连幻灭,仿佛从未出现过。没有护山大阵的寒鸦岭终归只是一群绵延千里的寻常山峰而已。

    五域四关,已去其三。

    天下将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