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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相楼

    天下乱不乱,何时乱,甜奴儿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秋池一身狼狈地回来,如今正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那天得知无度大人要出岛接人时,望岚岛里所有精灵都很期待,很开心,可这份期待和开心只持续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变成了担心。

    望岚岛不是岛,而是一方专门供养神树的小世界,这里虽然没有巍峨秀丽的峰峦叠翠,没有美轮美奂的楼台殿宇,也没有来来往往数不清的仙人,但四季如春,林密花盛,处处草长莺飞,是所有精灵们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

    他们这些精灵身份各异,有的是跟随神君大人一起从神域而来,有的是神君大人在这里扎根之后用神力点化,有的是妖山里道行高深的小妖,因缘际会拜在神侍无度座下,升为神格,成为精灵。

    现在几乎岛中所有精灵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张藤床忧心忡忡。

    甜奴儿坐在床边,时不时轻轻拍打床上之人肩头的棉被,想要把人唤醒:“秋池?秋池你醒醒。喂?”

    “诶,醒了醒了!我看到她睁眼睛了!”

    甜奴儿立刻凑近几分,只高兴了一瞬便泄了气:“没有,你看错了。”

    “我来瞧瞧怎么回事。”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挤开甜奴儿,小心翼翼伸手挑了挑秋池的眼皮,又按住她左侧脖子试了试,然后那手移开了,悬空对准了秋池心口,探了些灵力进去。

    “咦?”她惊讶了一下。

    “怎么样怎么样?秋丫头还好么?”

    那精灵迟疑道:“好倒是好,有善因出手,能不好么。就是……”

    “就是什么快说呀,急死个藤了。”

    “就是摸不着脉呀,秋丫头体内不是有神脉的吗?怎么摸不着?”

    “当真?我来试试。”

    “试试试,试什么试啊,红衣,你别忘了自己是根有毒的藤,连灵力都是带毒的,你想害死秋丫头么。”

    “这……我,我一时情急嘛。我不试了,不试了。”

    “啊,无度大人!”

    一声小小的惊呼传来,立刻响应一片:“无度大人。”

    “都出去吧。”

    “是。”

    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远去,有冰凉的手贴上了额头。

    秋池瞬间清醒,只是还未睁眼,却先流下一行清泪。她方才做了一场美梦,梦见了许多年前,公子还在望岚岛里的时候,她被公子罚去无相楼抄书。

    梦自然是假的,所以秋池才难过,难过得话都不想说了。她默默打量着屋子,入眼正是那张熟悉的圆拱形攀架藤床,藤条编织的拱架上开着疏落有致的袅娜花,火红色艳丽而热情,叫人看了就暖。

    无度身上却是冷的,像是从冰天雪地里走来,寒气尚未褪尽。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坐在床边,而是立在床侧,隔着一些距离为她测试体温,因为这一点点距离,他免不了要弓个腰,乍一看,有些像在行礼。

    无度是岛中除了公子以外身份最尊贵的人,不,神灵。

    除了公子,没人能受得起他的礼。

    所以秋池不会误会:“无度。”她虚弱地唤了一声,“是善因救了我么?我方才好像听到揉蓝提过一嘴。”

    “不是,不过她确实帮了大忙,否则你浑身上下可没一块好皮了。”无度慈爱地笑了笑,又问,“冷不冷?”

    冷?多稀奇。

    望岚岛是中天界裂土而封的仙境,外有结界为壁垒,可令结界中四季如春,天象温和,又怎会冷呢?

    可她皱了皱眉,竟真的感觉到了冷。

    于是挺身抬头看向屋外。

    藤床离大门很远,门关着,方向也不对,窗倒是开的,照进来的光比平时亮些,有风呼呼刮进来,还有些可疑的白色飞絮卷在风里,随风扑了一地的白,又渐渐化了,成了一滩浅浅的水渍。

    秋池惊讶极了!

    是雪?

    她又看了看室内,确实是她的自然居没错。

    “无度,望岚岛怎么会下雪?结界出问题了?”

    无度只道:“没有神君大人的神力支撑,结界能到现在才失控,已经很难得了。”他身上的寒气终于散了,此刻坐下来,开始替秋池探脉,探的是人体经络,不是灵脉,所以没用灵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心口疼不疼?”

    秋池恹恹的:“还好,就是累,想睡觉。”下一刻头顶一冰,她打了个激灵,缩脖子道,“无度,你的手好冷。”

    无度动作僵了一下,他本是看她委屈巴巴,模样可人疼,才想安抚一下子,却完全忘了考虑自己特殊的体质:“我是蛇么,一向不怎么能控制体温的。睡吧,等你睡饱了再说。”

    “说什么?”

    “先睡。”

    无度其实是个很有些顽童心态的老神灵,只不过长年陪伴神君大人陪出了心得,性子已经磨得很沉稳了,但再沉稳,也不会如此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秋池拉住他,酸软的手臂登时如被万蚁噬咬,又麻又痒,她龇了一嘴,倒吸一口凉气,忍耐道:“无度,你,你说。”

    “不睡?”

    “说吧,你不说,我便挂了事在心里,睡不着。”

    无度没法子:“你断了一臂,已无法修习转魂术,所以我趁你昏睡时将神脉取了出来,免得到时毁在你体内。”

    秋池不懂:“你既然取得了神脉,为什么不把神木之心也一块儿……”

    “除了你自己,没人能从你体内取出神木之心。”无度回答她,“你是它的容器,它也只认你。”

    “可没有神脉,我便无法调用灵力和神力,又该怎么取出神木之心呢?”

    “简单。”无度认真看着她,良久道,“当初它是怎么从神君大人体内出来的,如今便也怎么出去。”

    秋池:“……挖,挖心?”

    无度点头,安慰道:“我已为你准备好了假身,待你三魂七魄离体,我会助你寄生。”

    假身?寄生?

    “哪里来的假身?你杀人了?无度,神灵不能杀人的?这有损功德,会遭反噬!”

    “不是人身,是……”

    “无度大人!无度大人您快去看看吧!”一身紫蓝色衣裙,神色慌张的女子跑进来,直奔床边,“那个疯子又在发癫了!”

    无度难得紧张,豁地起身道:“又怎么了?”

    “才织成的护心灯,又被他劈没了,说什么假的就是假的,不该留在世上碍眼,直嚷着要劈了神君大人!”

    秋池立刻明白了,这岛中能被众精灵称为神君大人的,只有是非亭里那截精心看护的枝丫,虽是一截枝丫,将来也有一半机会重生成神君大人,只要她把神木之心挖出来,只要她挖心……

    不过,是哪个精灵那么大胆,竟敢扬言劈了神君大人?

    待无度离开自然居,秋池缠着蓝紫色女子帮忙,也跟了出去,只是陡一出门,便扑了一脸的雪。

    “啊切!”她揉了揉鼻子,忘了外头还下着雪,“窈窕,你那里有厚衣服没有?”

    窈窕性子有些欢脱,说话也咋呼:“你这不是问秃子要头发么?我是翠鸟,是精灵,会怕冷,会有厚衣服么?”但很快又机智道,“我记得九阳厅里有许多女孩子衣裳,应该有适合你的,我去给你找去,等着啊!”

    不等秋池反应,窈窕旋身一变,已化作一只灵巧的鸟态,倏地从窗口飞了出去,连远一点的门都不愿意走,生怕耽误时间。

    秋池于是又窝回被子里,她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她的藤床上从来没有垫过这么厚的褥子,也没盖过这么厚的被子,屋里的地上甚至见缝插针地铺了一层绒毯。

    这么细心,想来应该是松风安排的了。

    秋池等啊等,等啊等,等得都快睡着了,才听见一阵急促紊乱的奔跑声:“累,累死我了,谁知道神君大人做的衣裳竟然全是人间料子,变化不得,否则我早来了。快快快,快换上,我还赶着去打架呢!”

    五花八门的冬衣堆得高高的,压得窈窕昂首挺腰,几乎倒仰。

    怪不得她脚步那么凌乱,说话又闷声闷气的。

    九阳厅在是非亭附近,离这里有些远,她一路抱着这些衣裳,看不到路,又埋了脸,可不就累得乱了闷了?

    秋池哭笑不得。

    穿好衣裳,裹得厚厚的,窈窕已经等不及,忙扶着她从自然居出来,两人穿过一片杂树林,上曲桥,渐渐就听到一阵喝骂声,骂什么的都有,但都还克制,不,不应该说是克制,因为这岛中所有精灵都没出过结界,凡起行坐卧,言谈举止都由无度教化,实在学不到什么难听之言,难看之举。

    除了绝色。

    绝色也很久没回来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想远了。

    秋池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出去,借着窈窕的搀扶一步一步尽力走得稳健而快速。

    雪很大。

    是真正的鹅毛大雪。

    寒风呼啸得枝柯乱摇,簌簌作响,也刮得人脸皮生痛。

    秋池更缩紧了一些。

    前方围了许多精灵,一个个无不怒气冲天。

    “无度大人,将他关起来!”

    “不,他竟敢伤害神君大人,肯定是他上次对神君大人出了手,才叫这结界坏了,我最怕雪了,好冷!无度大人,应该罚他三十鞭,就叫……就叫红衣执刑!打得他十天半个月动弹不得!红衣!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红衣跳出来,撩起袖子磨刀霍霍,“无度大人,您发话吧!”

    “才三十鞭?应该一百鞭才对!那可是神君大人啊!”

    “揉蓝,”有精灵悄悄提醒道,“一百鞭会死人的。”

    “啊?那,那五十鞭好了,反正不能三十鞭。”

    秋池由窈窕护着绕过人墙,立刻发现了瘫软在雪地上人事不省的身影。有精灵低呼一声道:“秋池,你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呢。你穿暖和没有?”

    又有说:“是啊秋丫头,外头冷,还是回去歇着吧。”

    也有直接过来搀扶她,要把她往回带的。

    秋池伸手阻止了搀扶,仍靠着窈窕,眼睛盯着雪地上的青衫男子一刻也不曾挪开。尽管那人面朝下栽倒,可单看背影,也能认出一两分熟悉。

    “无度,那是谁?”

    无度道:“刘显。”

    刘显?秋池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揭开被风雪刮落在那人头上的衣裳,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秋池想起之前窈窕说的,这人把护心灯劈了,还扬言要劈死神君大人留下来的枝丫。

    什么仇什么怨额?

    “无度,他怎么进来的?跟咱们望岚岛有仇?”

    无度却只道:“神君大人曾经为了寻找神力继承人,下界游历了数十年。无相楼里有七幅面壁而挂的画像,他是第五个。”

    无相楼,楼高十层,以天干为序,一层一名。

    甲层为阏逢,级别最高。

    整栋楼只有那里有画,且还面壁而挂,可见此事隐密。

    在场只有秋池听明白,因为有资格出入无相楼的除了公子和无度,便只有她。至于善因,她是神君大人的伴生神武,身份特殊,这望岚岛任何一处她都去得,无所谓资格不资格。

    无度出入无相楼,是因为他兼任教导岛中众多精灵的职责,礼不可废,文不能荒。

    公子则是神君大人的继承人,是一岛之主。

    她呢,说出来都丢脸,她是被罚进去的。

    试问一个天生不爱读书的人偏偏被罚进了秘卷满地的高楼里,若不能在有限时间里做完布置的任务便会惩罚加倍,更不许出来,谁还有什么劳什子的心情四处观赏打量?

    所以她只知道那里有画,却不知画的什么。

    即便这人曾经是继承人,那也是曾经,并不代表有资格知道开启传送阵的口诀。

    无度只回答一半,至于这人怎么进来的却没说,秋池觉得其中或许有别的内情,便也没追问。

    “扶他起来。”

    “秋丫头你……”揉蓝惊讶极了,转头看无度,“无度大人?”

    无度也点头:“扶起来,从哪儿来送哪儿去,好生安置。”

    众精灵哗然一片,不能理解。

    “无度大人,他是个疯子!”

    “不能这么饶过他!”红衣又跳出来,“至少让我打他三十鞭!”

    揉蓝附和:“对!至少要揍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方才喊着怕冷的甜奴儿也附和:“对对对,打他!打他打他!”

    无度没有应答,只是看秋池,众精灵便也跟着看向秋池。

    秋池面容有些憔悴,精神却还好,说话也斩钉截铁的:“他是公子的朋友。”

    是公子的朋友,就是望岚岛的朋友。

    公子已经死了,是为了封印突然出现在寒鸦岭的裂缝而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守护融了神君大人神躯的那柱乾坤钉,为了守护望岚岛的出口,为了望岚岛而死。

    谁会舍得,谁会愿意伤害公子的朋友?

    没有。

    于是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声如泣如诉,催人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