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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峣州

    轰隆隆!!!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一下子就乌云滚滚起来。

    一股邪风平地而起,刮得满林子草叶低伏,蝉鸣死寂,漫天渣滓混着燥热熏了秋池一脸,逼得她不得不把伞重新撑开,打横了去挡。

    雷声未歇,头顶又接连闪过两道骇人紫电,巨大的电弧交错着,炸着如荆棘一般的火花倏忽远去,像是要把天都撕碎一般。

    满林子雪亮一瞬!

    吧嗒!

    他二人脸上一凉,湿漉漉的。

    没多久又来了两三滴。

    下雨了。

    雨势又密又急,淅淅沥沥一阵后便尽是噼里啪啦的动静,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晒得焦脆的黄豆。伞面咚咚哒哒,林子里也到处都是瓢泼河灌的水柱,树干上,沟壑中,水流汹涌冲刷,犹如百川相汇,很快就将低洼地带淹成了浅浅的汪洋。

    或许远处山巅的云雾也化成了雨,林子里寒气下涌,燥热退得飞快。

    小秋池反应慢了一些,一时叫徐砥淋了个通透,一身梧桐绿夏衫融蜡似的塌陷下去,头发蔫答答糊在脸上,落汤鸡似的发着抖。

    小秋池本就怕冷,见他这样只觉更冷了,不由看了一眼徐砥冻得白里透青,乌红泛紫的手:“还成么?我没修灵,不知如何驱寒。你忍着点,等雨停了我们才好动身。”

    徐砥磕磕巴巴地答:“我,我没事,忍得住。”又问,“你,你的手为什么,不,不冻?”

    徐砥浑身哆嗦,话也说不顺当,只得拿眼睛示意小秋池,她的手,她的脸,皮肤白皙,仿佛冰雕雪砌,却一丝杂色也没有。而他淋了雨,冻得皮肤满是青青红红的寒斑,体温却比她还热,简直反常得没有道理。

    小秋池道:“我没淋雨,但天生体寒,没法子的事。”

    徐砥便哦一声,不说话了。

    他二人在雨中站了会儿,雨势久久不见消停,小秋池撑得手酸,便将伞柄调到左肩靠着,腾出右手来,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汽,搓了搓,又抻了抻胳膊,觉得舒服些了,方道:“这积水眼看就要淹过来,咱们还是慢慢走,先上官道,总好过在这里又湿又脏,说不定还有蛇虫鼠蚁。”

    徐砥没有意见。

    小秋池便拉着他涉水而行,往官道方向走去。

    “我们是去半日闲么?”

    小秋池不动声色:“自然是的。”

    半日闲是东域有名的善堂,其主人却身份神秘,年纪,性别,长相,喜好,外人一概不知,只知道这人姓梁,修为极高,又乐善好施,当初就是因为可怜流落街头的小乞儿,才将名下遍布东域各州县的庄子改了善堂。

    怪不得昨晚他们要露宿。

    凤城管戒森严,到戌时便要关闭城门,无论是谁都不能通行。凤城半日闲的规矩也无比严苛,要想入门,必须先拜掌柜,掌柜又恰好住在城里,他们下山迟了,可不就得在外头露宿么。

    轰隆隆!!!!

    天上又滚过去一串焦雷。

    雷声一歇,雨便淅淅沥沥起来,竟有放晴之兆。

    小秋池却知道不是,因为远方天际仍旧乌云低垂,头顶云层更是黄泥一般污浊,空气里的土腥气也没有完全散去,这便预示着真正的暴雨还在酝酿中,或早或晚,终会倾盆而下。

    小秋池见机收了伞,打横了朝徐砥一递:“先帮我个忙罢。来,握住伞柄就行。”

    握住伞柄?徐砥迟疑着,慢慢握了上去。

    “位置不对,手退后。”

    徐砥依言退后半寸。

    “再退。”

    徐砥从善如流,又退后一指,手刚挪到伞柄尾端,只听锋利的一声“唰”,伞柄犹如银瓶乍破,毫无征兆地倾泻出一段慑人的寒光。

    竟然是一把剑!

    小秋池见状狂喜:此剑名为祭月,乃神君大人生前用神木枝丫炼制,属后天神武,神武有灵,非常人能拔出。

    “原来你是……”她话未说完,面色就是一变,猛出手将徐砥拽开。

    一股热浪与他们擦身而过,笔直击中徐砥方才所站的位置后方,那株三人合抱的老树。只听噗地一声,树干上喷出去好大一团木屑,天女散花似的,而后树冠簌簌,树干急晃,好险没断了。

    小秋池定睛看了又看,树干上果然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焦黑孔洞。

    徐砥大惊失色!

    小秋池亦是头疼:溯魂炁!

    这东西来去如风,几乎透明,对魂魄异常者极为固执,不沾身不散。通常用来探测“鬼上身”和“控魂尸”,鬼上身是死魂附身活人,控魂尸是邪修利用死魂控制尸体。

    小秋池从前吃过这东西的苦头,当即惊落一地鸡皮疙瘩,拽着徐砥就跑。伞也顾不得了,雨也顾不得了,藤萝荆棘,茅草灌叶,通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全被她徒手斩断。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针对的又是谁,总之先跑就对了!

    徐砥体力不如她,加上衣衫湿重,绊手绊脚,很快就跟不上了:“秋,秋池。”短短两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人跌在地上,还不忘推开小秋池,“你自己跑,我跑不动了。”

    “不行不行,这玩意儿可难缠了!”

    话音落地,那气浪打穿树干后往前冲了一截,果然硬生生刹住去势,又朝他二人射来,速度只快不慢,眼看就要杀到面前。

    小秋池拉不动他,一时又急又慌,偏这时候暴雨又下起来。

    她只得把脚一跺,飞快跑了。

    ……

    徐砥只觉身侧掠过一道强风,然后头顶一暗——一顶被雨水拍打得噗噗作响的竹翠色油纸伞遮了过来,伞面点缀着几朵嫩白小花,颜色青白相间,很是疏朗清净。

    撑伞人约摸二十余岁,也穿着一身竹翠色长衫,头上系着的发带烟雾似的白,飘然若云丝缱绻,配着天生的一双欢喜目,眉眼清俊,温文尔雅,叫人看着便亲切。

    徐砥满目警惕。

    撑伞人微微俯身,动作似慢实快地一抹,眨眼就将徐砥腰间那块那翡翠牌子摸了下来:“在下凤城半日闲掌柜刘望知。你便是徐砥?”

    徐砥迟疑点头。

    “那便没错了,送你来的人呢?”

    徐砥脸色一黯:“走了。”

    刘望知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这时林子里传来一声尖啸:“祭月!”小秋池快疯了,那气浪杀红了眼似的一口气都不让人歇,累得她手软脚软,简直要命!徐砥惶然看去,仍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她不是坏人。您能不能……”话说一半他才如梦初醒,半晌说不出话。

    “溯魂炁从不伤人。”刘望知淡淡道,“也很容易解。”

    确实容易解。

    最笨也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拖时间,只要拖过一刻钟就会烟消云散。可惜小秋池体能太差,实在跑不过。这附近参天古木多到数不胜数,却十有八九都因她的靠近而褪皮断骨,枝折叶落,惨状不胜枚举。

    造孽造孽!

    小秋池默默哀悼两声,扬手一握:“来!”

    话音落地,便见半空滑过一道黑影——那把被她情急之下扔掉的黑伞竟原地弹了弹,倏地朝她射去。小秋池单手握住伞柄,哗哗雨幕中,热浪已逼近面门,随即铮然一声剑鸣。

    剑出鞘,被主人隳然斩出!

    欺霜赛雪的剑气瞬间疾掠出几乎肉眼可见的风刃,但闻轰一声爆裂,风刃与热浪两两对冲,炸出好一阵“噼里啪啦”的焦灼脆响,仿佛冷水投进油锅,一冷一热双双湮灭。

    小秋池满意一笑,忙回头寻找徐砥,待看到徐砥居然乖巧地站在刘望知身边,而刘望知满身寒气望着自己,哪里还想不明白:“呸,藏头露尾的小白脸!”她气急败坏,立刻就要发作,却被徐砥一句话问住了。

    徐砥质疑她:“秋池,你不是半日闲的人?”

    “自然不是。”

    “你骗我?”

    “我何曾骗你?”

    “你……”

    “我如何?”小秋池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自己来自半日闲,自然不算欺骗。于是徐砥哑口无言。

    刘望知却淡淡念了一句:“同生共死术。”

    小秋池哎呀一声捂住额头,指着刘望知跳脚:“卑鄙无耻!”她反应极大,动作却慢了一步,反而引得徐砥频频看向她眉心——一枚淡青色印记渐渐显出颜色,正散发着微弱的萤光。

    世人皆知:同生共死术是神君大人独创的医德之术,需由施术者割裂自身魂核,炼化为丝附着承术者魂核之上,或助其愈合残缺,修复裂痕。又或从施术者身上抽取灵力,弥补承术者灵力上的不足。

    无论是哪一种,一旦动用灵力,承术者眉心便会浮现五行颜色的印记。这小丫头眉心印记是淡青色,可见施术者身上至少有木系灵脉。

    “生老病死终有定数,强行续命则无异于雪上生火,云中行船。禁术之所以是禁术,要么伤天害理,要么逆天而为,皆非正道。”

    小秋池不服:“谁伤天害理!你看清楚了,这是同生共死术,不是什么狗屁控尸术!”

    同生共死术面世不久,就被不轨之徒异变成了控尸术。这两术一因一果,一正一邪,转换全在施术者一念之间,一百年前神君大人亲自发布了围杀令:天下人凡有所习,凡有所见,皆不得赦。

    刘望知微微沉了脸色。

    就在这时,整片林子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雨还在下,风也在刮,树冠起伏摇晃,犹如浪潮,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马蹄得得儿,车轮辘辘的细响,像是很近,又像很远。

    刹那之后,雨声如沸,风声如怒。

    所有动静又回归天地之间。

    小秋池一脸惊喜地朝某个方向看去,只见密林深处,雨幕之中,一驾马车正安安静静立在阴影中,活似晕在水中的一团墨,车马俱黑。

    “公子!”她笑得灿烂极了,秾丽的杏核大眼熠熠生辉,仿佛星河倒灌。

    车里的人拖着懒洋洋的尾音催她:“磨蹭个什么,还不快上来。”

    “诶!”她应了一声,立刻向马车跑去,一路收剑入鞘,动作流利,到了马车边狠狠一拍车辕,竟整个人腾空而起,百灵鸟一般横飞着滑进了马车。

    ……

    秋池浑身一颤,终于睁开了眼。

    “做梦了?”

    “是。”黄粱一梦。

    马车已经停了,车帘子撩开一半,可见外头茫茫一片秋色,衰草连天,旷远荒凉。小童在马车边挖坑烧灶,绝色在拔毛。

    “哪里来的鸡?”

    “跟村民换的。”

    “用什么换的?”绝色可不会随身带小钱,买东西动辄就是大锭金银,这荒野之地的村民有那么多铜钱找零么?

    果然绝色道:“用碧玺戒指换的,三只鸡,一壶新鲜奶水。”他竟还好意思炫耀,“村子里刚好有两个坐月子的,费了老工夫才攒这么一小壶。”

    秋池太阳穴突突直跳:“辛苦了。”

    “叫哥哥。”

    秋池咬着牙帮子:“哥哥。”

    “乖。”

    这么一打岔,倒把之前的伤心气走了一多半。

    秋池身心俱疲地转身去寻孩子,打算抱他下车一起散散步,没想到刚一上手,险些就扭伤了胳膊——好沉!

    秋池疑惑地叉着孩子的胳肢窝,举起来左看右看,发现这孩子竟比前两天高了不少,至少有了两岁孩童的身量,而且腿脚有劲儿,竟能自己站着了。

    等等,两岁……

    秋池精神一振,立刻拍醒沉湎梦乡的神君大人,指着自己悄声说:“大人大人,我是谁?你认得我么?”不对!神君大人神陨时,自己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何况现在自己又换了一副假身,就算神君大人不是复生归来,也未必认得出。

    秋池灰心丧气。

    小孩子被她闹醒,立刻欢喜地蹬了蹬腿,蹦跳着往她怀里扑。认人是认人的,却不是秋池想的那种。

    秋池叹一口气,抱他下车。

    绝色眉梢一耸,稀罕道:“哎哟,这孩子挺好养啊,这么快就……啊切!”

    一根鸡毛从他鼻孔边飞过。

    秋池避开那根鸡毛,看着满目裸岩的荒山问:“这是哪里?”

    绝色继续斯斯文文地拔毛,烫毛的水都凉了,毛还没拔完,旁边生好了火的小童耐着性子等了半天,见绝色实在太慢了,再耽搁下去只怕柴火烧完都等不到鸡,只得硬着头皮把鸡要过去亲自处理。

    绝色慢悠悠洗手擦手,漫不经心道:“此处是峣州,你瞧瞧那边,咱们一路贴着寒鸦岭往北走,与峣州相对的,便是东域的衮州。还要往北过三个州县,才能到折戟道呢。”

    “我知道。”秋池虽然不是走的这条路去折戟道,但对中洲各州县的布局还是能了解个七七八八,她听闻峣州从来是个山清水秀的名胜之州,怎么会如此了无生气?

    绝色不知她所想,已经跑到小童那边兴致勃勃地看起了开膛破肚。

    可惜肚子才剖开,尚未掏肠挖肺,就听得远远传来一叠声的痛哭。撕心裂肺,余音不绝。绝色凝眸一望,秋池也看过去,方圆目力所及之处唯有那一方尚余人烟。

    此时正当夕阳斜照,晚饭将熟之时,炊烟一家连着一家,哭声不见停歇,反而越来越多。

    秋池仔细听了一阵,猜测道:“抓丁?”

    绝色点点头:“应该是。中洲内生天裂,外伺强敌,乱了好多年了。”

    秋池抱紧孩子,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咱们就干看着?”

    “强行干涉会牵扯因果,说不定好心办坏事。”绝色挥挥手,继续看开膛破肚。

    因果之说,秋池原是不信的,但现在她已真真切切抱住了自己的因果,便由不得她不信。

    小童敲了敲铜壶。

    秋池闻声看去,见小童正仔细从铜壶里倒出滚热的奶水,不由心中一动:

    这小童是个哑巴,却不是聋子,这一路诸如流民乞讨,贫户卖儿的惨象屡见不鲜,他却只管埋头做事,好似除了主人家的交待,旁的一概看不到眼里,也听不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