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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茶寮

    她曾暗中试过,这小童虽有灵脉在身,却十分羸弱,以他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即便从十岁开始日夜不停地修灵,都不可能有多么高深的修为,更不用说伪装修为。

    修为不高,勤快老实,长得又顺眼,最重要的是日常琐事什么都懂一点,这样的小童,实在是出行随侍的不二人选。

    秋池若无其事地接过奶水。

    小童双手小心兜着底,等确认秋池确实接稳了,才微微笑着挪开,转身去炖鸡。这一路吃的都是烤肉,什么野兔子,无毒蛇,飞鸟,游鱼,凡能抓到的肉都是烤了吃,一两顿还好,吃多了难免肠胃上火,消化不良。

    绝色早已辟谷,痛苦的只有秋池和小童。

    所以看到绝色特意用一枚碧玺戒指换了炊具回来,秋池十分高兴,她觉得绝色终于学会了着眼细节,体贴入微,一高兴,吃的就多,她抱着孩子,摸着自己浑圆的肚皮坐在马车前檐下的横板上,忽然还想吃点别的,于是支使绝色去给她寻野果子。

    “现在?”

    “嗯,现在。”秋池两条腿来回晃荡着,顶无赖地盯着绝色看。

    绝色也盯着她看,眉梢一挑,隐约可以看到颞骨上浮凸跳动的青筋。小童仿佛才注意到这边蠢蠢欲动的战火,收拾锅灶的动静都小了许多,在气氛即将凝滞的刹那,秋池忽然嘻嘻一笑,极甜地叫了一声:“哥。”

    绝色败下阵来。

    远处的炊烟早断了,夜幕降临,天地相接之处深蓝如寂,有薄薄的夜雾升起来。秋池就坐在车辕上一面逗弄孩子说话一面看小童忙活,叮叮咚咚一通清响,然后是沙沙的摩擦声。

    秋池歪了歪脑袋,第一次看到用沙壤洗碗。

    她略纳罕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中洲接连旱了两年,一年是夏天,一年是秋天,受灾的州县别说水,就是略润一点的土都看不到,极度缺水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地裂三尺。这峣州能有草有树,没有百姓举乡外流已经是奇迹。

    炖鸡用的水想必来之不易,洗碗自然就用了土法子。

    想明白归想明白,却挡不住她胡思乱想,她想:等下次吃饭的时候,这碗里会有沙子否?

    正想着,就见小童取下腰间的水囊,小心翼翼倒出一些水来,极认真极细致地把所有碗筷和锅冲洗了一遍,然后小心裹上油纸,抱着一大摞家伙什向她走来。

    秋池知道他是要去马车后头安置,等了一会儿,车厢微微颠晃,小童端着一盆浅浅的清水重新出现在秋池面前,小童呃呃两声,用下巴点了点她和小孩,又点了点盆,这是要她净手的意思。

    “放着吧。我还在等吃的呢,水省着用。”

    小童点点头,默默放下水盆。地上脏,水盆就放在车辕上,好让秋池一伸手就能够到。

    “你识字么?”

    小童诧异地看过来。

    “你就说你识字不识字。”

    小童点点头,又摇摇头,用拇指和食指对着掐了小截,表示识字不多。

    “名字总会写吧?”

    小童点点头。

    秋池便也学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写给我看看。”

    小童就寻了一根枯树枝,两头掐断,对着蓬松的地皮划了一通。

    “文……小……安。”秋池一字一字念过,笑道,“你的人跟名字一样,都是又乖巧又清秀。”

    文小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本就不甚齐整的头发更乱了,只听秋池道:“文小安,你帮我照顾一下弟弟,我要离开一会儿。”文小安愕然抬头,有些怀疑自己听岔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再次听到,“我说了,我有事要离开一下。”

    他这才确定自己没听错,忙擦了擦手,又仔细检查了身上,确认不脏之后才诚惶诚恐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可笑的是文小安自己都是个孩子,不比秋池是个寄生假皮囊的大姑娘,抱起孩子来缩手缩脚的,又忐忑又局促,尤其孩子一见秋池要走,伸着胳膊就要往她这边挣,挣得文小安就更紧张了,呃呃呃连叫了好几声,比孩子还怕秋池要走。

    秋池凶巴巴瞪一眼:“你不乖,姐姐这回真把你丢掉!”

    孩子打了个嗝儿,抽吧一下,果然不哼哼了,就是泪珠子在眼眶里转个不停,要落不落的,瞧着可怜。秋池才不理会,对文小安道:“我很快就回来,绝色要是先回,你跟他说……他写给他看,我就附近溜达溜达,不会耽搁太久。”

    文小安忙不迭点头。

    秋池就走了。

    她漫无目的,走哪儿算哪儿,直到稍稍散去一些郁闷气才往回转。她不是没想过去村里看看,看看这里的百姓是过着怎样的日子,白天才抓过丁,不用想也知道家家户户必然都愁云惨雾,她去了没什么用,可不去,心里却念得慌。

    恻隐之心对修灵之人来说是大忌。

    修灵入道,入的是天道。她已不算红尘碌碌之人,干涉红尘过多会有因果,这因果报应最后不是砸在自己身上,就是砸在对方身上。

    从前她身怀神武与神脉,意气风发之时最爱打抱不平,救助的人不知凡几。可当她偶然得知消息时,才知道那些人中没几个真正得到救赎,不是死了就是伤了,要么过得更苦,甚至还有走了歪路,自尽而亡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人果然还是应该由人去救,人若不救,唯有自救。

    她该做的,能做的,只有斩妖除魔,还人间一个朗朗乾坤。

    “呸!”秋池一抹嘴,从鼻端拈了一坨细细的小毛球下来,这小东西刚随风扑到脸上,蹭过鼻息,痒了她一把。对月色一照,是一根蒲公英的绒尖儿尖儿。

    秋池叹息一声,覆手松开五指,任它跌落,然后掸了掸衣袖,抬手送出一丝灵气。

    她是凡人魂魄寄生假身,原是生不出灵脉的,她也本就没有灵脉,从一开始,她就是与天道无缘之人,是神君大人怕她以寻常之躯压制不住封印,才挖了自己的神脉给她,送了她这一段仙缘。

    假身容纳了她的魂魄,以她的资质,能催生出灵脉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她挺知足的。

    送出一丝灵气后,秋池目送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回走。

    绝色还没回来,文小安正抱着孩子在路上来回奔跑,举高高,打转转,逗弄得有模有样,孩子开心,文小安看上去也乐在其中,虽然他不会说话,可不妨碍他跟着孩子一起笑,孩子的笑声传开老远,就连秋池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小安。”她喊了一声。

    孩子立刻盯了过来,啊啊叫着要抱。

    文小安笑容收了收,乖觉地抱着孩子从路的那一头跑过来,小心将孩子送到秋池怀里。

    “谢谢。”

    文小安受宠若惊,连连挥手表示不用。

    秋池拿鼻子蹭孩子的脸:“这么开心呀?小安哥哥比姐姐好是不是?小没良心。”孩子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秋池跟他玩儿,顿时更乐了。秋池问:“他可有方便过?”

    文小安笑着点头。

    秋池又道谢:“麻烦你了。”

    文小安立刻摇头,用笑容回答秋池,表示不麻烦。

    月色西斜时,绝色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文小安一直睡在车外头,听见动静给他让地方,车厢一晃,秋池就醒了。

    “你倒睡得香,累得我天南地北地给你寻摸吃的。”

    秋池睡眼惺忪,揉了揉,慵懒地支吾了两声:“绝色,几时了。”

    绝色放下一大包野果,不停拍打身上的残灰,没好气:“丑时,丑时快三刻了姑奶奶,您是要吃了再睡啊,还是睡足了再吃啊?”

    “我要睡。”秋池长长打了个呵欠,拍拍嘴,往后一躺,竟真的睡了过去,把绝色气得够呛,几乎七窍生烟。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秋池左手抱孩子,右手抱着一盆绝色给她寻来的羊角果,破罐子,糖梨等野果子,坐车外头边看文小安赶车边吃。四匹马在文小安手下仿佛多长了一双耳朵,马鞭轮换着花样在马儿头顶炸响,鞭声清脆,马儿如臂指使,叫往东不敢往西,叫停下不敢多走半步。

    “文小安,你这一手绝了!”秋池啊呜吃了一口红艳艳的破罐子,毫不吝啬地夸。

    文小安抿唇轻笑,斯文得有些可爱。

    车厢里却炸起一声:“别叫我,叫我我也听不见!”

    秋池挺着脖子回他:“谁叫你了,自作多情!睡你的觉!”

    文小安笑得肩膀都发起抖来。

    大约干旱的余威犹在,一路往北走了两三个州县,都不见正儿八经下一场雨,方便是极方便,但流民也更杂更多了,本地的,外地的,山里野外,到处都有他们藏身的地盘。

    流亡久而生乱,乱则生匪。

    他们原本特意避开官道就是怕被这些人缠上,结果弄巧成拙,撞了个正着。有绝色在,打发个区区山匪虽然轻而易举,但要把握分寸不弄出人命,就有点吃力了。

    没想到文小安瘦瘦弱弱,身手却极灵巧,绝色打头阵,他在后头扫尾,秋池捡漏,一路竟也有惊无险。

    路上走走停停快一个月,孩子就像是迎风见长的小草,个头呼啦啦窜了好长一截,临近玉马镇时甚至可以在秋池的牵引下稳稳当当走两步。

    个头一长,尝了走路的甜头,孩子就不爱叫人抱着了。

    这一日路遇茶寮,难得天气也好,秋池牵着孩子下了车,绝色在前头一展香扇,慢悠悠朝茶寮走去,文小安在后头收拾,栓马停车。

    茶寮里做了两桌人,俱是风尘仆仆。

    一桌是一位满面风霜的老妇人和她的儿媳孙女。

    一桌是一位年轻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

    没有男人,连茶寮主人都是女的。

    绝色在唯二没有坐人的桌子边转了转,挑了个干净些的坐了,摇着扇子招呼秋池:“妹妹,来来来,坐这里。哥哥给你把灰都扇干净了。”

    秋池不急不缓地走过去,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乖。”

    文小安也过来落座。

    徐娘半老的茶寮主人看到绝色就如看到鲜花的蝴蝶,立马风情万种地飘了过来,一面麻利摆上果干零嘴,一面连连恭维绝色:“这位爷好生富贵俊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爷,爷要喝什么茶?咱们这茶寮虽粗糙了些,但庙小神多,什么来路的茶都有。东西南北的好茶您要是看不中,中天的仙茶也是不差的。”

    绝色一声嗤笑:“中天仙茶都有?真的假的?”

    茶娘子把腰一扭,佯怒道:“哎哟,爷这是不信呐,爷只管报个名儿来,咱这儿要是没有,所有茶水一律分文不收,如何?”

    绝色嘿一声抻开袖子,手抬得老高,把个龙眼大的明珠往桌上一拍,那力道,也不怕把明珠给拍碎了:“爷我最讨厌被人骗,别的茶爷不喝,把美人尖儿给爷来一壶,只要你有,甭管好赖,这明珠都是你的。”

    明珠一出手,茶娘子眼珠子就瞪得几乎突出眼眶,可再一听到美人尖,那是眼也闭了,心也凉了,炯炯兴奋的渴望如浇了水的火,唰地熄了个透,茶娘子抄着腰裙直擦手,为难道:“爷是拿奴消遣呢,这美人尖可是中天的老黄历了,要是不曾经历天地大劫,奴还能为爷准备几壶,如今却往哪儿寻去?”

    秋池好奇道:“茶娘子,您懂得可真多啊!”

    “世道艰难,不懂可就活不下去了。不知小娘子想喝什么茶?”

    秋池摇摇头:“我不喝茶。”

    进了茶寮不喝茶,那是白占人便宜,秋池指着绝色道:“给他来一壶南边儿的‘佛莲子’,我哥哥这一路操心太过,需要降降火气。”

    “好嘞!小娘子稍待,爷稍待!”说完转身就走,十足的看菜下碟。

    文小安应该是习惯了,只专心为绝色和秋池摆放茶碟,又从果盘里选了几块软甜的面仁糖,捧给孩子。

    秋池推开他的手:“他长牙,不能多吃。”

    文小安讪讪收回去,自己小口小口吃了一块。

    佛莲子是南渡名茶,因其生在悬崖峭壁夹缝之中,植株矮小,且只有枝丫顶端的芽苞可食用,还必须在清晨采摘才能得最佳品相,故而产量极少,世间罕有。又因其芽苞形如莲子,多饮可清心明目,降火降燥,便有了佛莲子之美名。

    秋池没想到这小小茶寮竟然真的有佛莲子,待佛莲子上了桌,直把她眼睛都看凸了。

    绝色拿扇子往她额头上一敲:“回神了,喝茶!”

    额头轻轻一震,秋池千头万绪顿时分崩离析,彻底乱了。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人喜欢敲她的额头,秋池抬手摸了摸,不疼,可她心里却疼极了,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绝色慌了手脚,蹭地站起来,手足无措道:“诶诶诶,怎么就哭上了?哥哥打疼你了?不会啊,”说着往自己脑袋上一敲,更确定了,“不疼啊妹子,你这是哭的什么啊?”

    秋池泪眼朦胧地看他,呜呜哭出了声,越发心痛了:“公子……公子没了!绝色,我的公子没了!我没有公子了……”

    绝色半搂着她,轻轻顺背:“别哭别哭,哥哥在呢!别哭……”

    他不劝还好,一劝秋池更难受,直哭得嗓子眼儿都酸胀起来,隔壁客人也被她哭走了一桌。茶娘子的脸色已经纠结得不知怎么形容,正这时,忽然离老远响起一阵马蹄声,有人驭马开道,先一步抵达茶寮。

    人未下马,先声夺人:“所有人都走,茶娘子留下!”

    秋池抽噎着转头看,那人骑马居高临下,逆光可见一身皂红差服,轮廓劲瘦,目露凶光,一只手按住腰间横刀,一副只要有人敢出头就拔刀相向的架势。

    茶娘子花容失色,忙不迭与客人结账。

    轮到秋池这一桌,秋池小声问:“茶娘子,那是什么官爷?”

    茶娘子见他们个个都无所畏惧,深怕惹事儿似的劝:“哎哟小娘子,自古民不与官斗,那是给王都寻摸仙药的福寿郎,不是官爷,却比官爷还厉害呢!快走吧快走吧,迟了没好果子吃。”

    秋池若有所思:“哦。”便跟绝色往茶寮外走去。

    谁知却听一道中气不足的男人声音从缓缓靠近茶寮的软轿里悠悠喊出来:“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