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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破障与入界

    吃了饭,秋池带着孩子与众人作别,然后驭马缓行而去。

    七年前在芣县第一次见识到死魂结界的威力时,她身边尚有公子保驾护航,如今却只能靠自己,幸而这回只是破障,不算太麻烦。

    世上不存在完美的障术,若有,那一定是遭遇者太蠢。

    寒气来自死魂结界,只要她越接近寒气,便越接近障术,因为要想把整个结界都完美地藏起来,叫人看不出端倪,就必须用更大的障术去覆盖。

    既然都覆盖住了,便证明障术居于最外层,无论她从何方靠近都只会触碰到障术而非结界。破障需要用到鲜血,她划破左手,单凭右手持缰,小心翼翼护着孩子往前,用心感受着寒气变化。

    三里,七里,十里,十一里……

    马儿越走越慢,到最后她干脆勒马步行。

    指尖伤口割得小,已经快要愈合了——神木之躯的愈合能力可不能小觑,秋池只得放下孩子,再划一刀。鲜血淌出的同时,她右手已经飞快结印,并擦过伤口,使术印浸染鲜血。

    “六识归清,五感无暝,祭我鲜血,破!”

    淡青色术印倏地射出,撕裂空气,如飞矢一般发出尖鸣。

    破障术无形无色,秋池等了一会儿,前方没有任何变化——失败了,她接近得还不够,还要再往前。

    秋池再近一里。

    “六识归清,五感无暝,祭我鲜血,破!”

    淡青色术印再次疾射而出,转瞬化为虚无,破空声持续五个呼吸后又一次消失了。

    还是不够。

    秋池眉心狠狠皱起来。

    这位置应该很靠前了才对,因为她感觉到了同样的冷,一如七年前跃下芣县城墙那一瞬,明明无风,她却浑身鸡皮疙瘩直冒。秋池撸开袖子看了看,果然也有,不但有,皮肤甚至生出了青红乌紫的寒斑。

    破障术在五息之内至少能飞出半里,如果这里还不是结界外围……秋池紧了紧牙槽,再往前走了半里。

    “六识归清,五感无暝,祭我鲜血,破!”

    尖鸣的破空声蓦地一停,前方风景忽然如水面倒影一般晃出了褶皱,又恍惚是被石头打碎的墨池,沉淀的墨渍从池底翻涌起来,蔓延缥缈,一点点将倒影污了个干净。

    终于到了。

    秋池心情一松,正要退开两步仔细观察,却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

    为什么才被撕开一角的障术竟生生愈合,重新覆盖了缺口?

    莫非……是灵力不够?

    够不够的,试过才知道。秋池再划一刀,这一刀足够狠,直接将掌心划得深可见骨,血流如注。一记更强大数倍的破障术轰地发射出去,仿佛九霄惊雷!

    术印会消耗灵力,口诀则言出法随,消耗修灵者气运。越是强大的术,其口诀消耗气运越厉害。破障术不是什么艰深术法,但灵力输出越多,气运也同样会不受控制地成倍消耗出去。

    一个没有气运的修灵者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永远无法触碰仙道的终极。

    可是,秋池不在乎。

    仙道终极是成神,如今神都没了,她要气运有何用?

    障术终于被撕开。

    秋池眼睛渐渐睁大,不能置信。

    只见她前方百丈开外,一道高耸入云的漆黑屏障突兀地拔地而起,左右延伸无极,仿佛一把巨大无比的漆黑长刀将天地拦腰斩断,刀刃入土,如壁立千仞。

    玉马镇贫瘠荒凉,常驻百姓不足三千,无论地域和人口都远远赶不上芣县。当年芣县结界也不过高出地面数里罢了,这个玉马镇结界竟然大到看不到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秋池瞠目须臾,立刻飞身上马,一夹马腹。

    东边是北七州范围,那边王乱未平,她只能沿着结界往西跑,大概跑了十几里,遇着一片林子,林子里树不多,灌草藤蔓却遍地都是,将前方视野道路挡得死死的。

    秋池幺马转向,沿着林子再往西跑,又走出数里,被一条干涸的河床拦住去路,好不容易找到土桥,再跑十几里,又遇着一片野地,野地里杂草丛生,怪树交错,如天然屏障一般高出一人一马两丈有余。

    秋池看看天,已经日头西斜了,就算她能继续跑,马受得住,孩子也颠不起。

    ……

    “姑娘不可!”

    障术解开后,结界真容暴露无遗,秋池还没回来时风弛等人就已经远远看到了那通天拔地的漆黑屏障,再听她说要一个人去破结界,风弛就立刻反对了:“姑娘,我们可以慢慢绕过去,总能到地方的,死魂结界的可怕超乎我们想象,你年纪小,定然是刚刚修灵,便不要铤而走险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提到这个词,铤而走险。

    秋池不喜欢铤而走险,但世上许多事偏偏需要铤而走险才能挣到一线希望。她回来后连马都没下,闻言淡然垂眸:“如果折戟道也被笼在结界里了呢?”这不是危言耸听,结界太大了,她连一丝侥幸之心都不敢有,“这结界壁垒有通天之高,左右更是不见尽头。若要绕道,不知要浪费多少时日,我不能一直耽搁在这里,可岁节是我家公子之物,我又不能不管。”

    “可以御风去。”

    “我没有灵器,我也不可能把弟弟交给你们两个任何一个人。”

    这就难住了。

    修灵之人无论有无魂核,都不可能长时间凭空御风,所以才有御剑飞行一说。自然其他认了主的武器或实物也可以作飞行之舟,但都不如剑来得便宜。

    秋池什么都没有,若要御风,非得鸿照与风弛一人分带一个不可。但她又不愿和孩子分开,以鸿照风弛之能,也做不到一个人同时载两个,遑论其中一个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刘掌柜派你们来保护我,可有说个期限,或是不能为之事?”

    风弛看了一眼鸿照。鸿照道:“姑娘打定主意的话,我们愿陪姑娘走上一遭。”

    那就是没有了。

    “不用这么多人,鸿照公子,就劳你跟我跑一趟罢。”

    “好。”

    秋池抖缰的手一停,临行又问:“你们就不好奇我家公子是谁么?”

    神武皆源于神域,可遇不可求,能拥有神武之人绝非泛泛之辈。鸿照坦然道:“出门在外,各有权衡。姑娘愿意说时,我们便愿意听。姑娘,请。”

    秋池开怀极了,扬鞭一声高喝:“驾!”

    马蹄连奔带刨,弹得路上尘烟滚滚,险些迷了风弛的眼睛,她偏头避开片刻再看时,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

    有了巨大的目标在前方引路,这一趟省去许多时间,只是半盏茶不到,两匹马就一前一后抵达结界壁垒。秋池放孩子下马,对同样也下了马的鸿照说:“鸿照公子,要麻烦你以化剑术为我探一探这结界的范围。”

    化剑术是以灵力化虚为实,凝成剑影。五行之中唯金主杀伐,最适合修炼化剑术,金灵之剑化形一次可久耗一刻钟不散,全力激发可一息十丈。

    鸿照没有二话,当即掐诀。

    金色飞剑显形,如他随身携带的灵剑一模一样,鸿照将金色飞剑激发出去,人也御剑而起,直追飞剑之后。要测范围,就需要做好十足准备,一旦飞剑灵力耗尽,就需要片刻不停地补上第二剑。

    秋池仰望他腾上半空,再沿着壁垒边界往西而去,须臾就消失在视野尽头,心里终于有了一丝底气。

    半日闲的人,还是蛮靠谱的。

    “啊,啊!木啊,木……木啊……”

    秋池低头看去,原来孩子正拉着她的袖子,伸手要抱抱。秋池不惯他:“神君大人,你长大了,我抱不动了。”

    她这副身子也是小孩子呢,哪有那么多力气一直抱着他?

    孩子不依不饶,扑在她怀里跳脚,还是要抱。

    秋池只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将他搂在怀里,孩子安分了,秋池却无聊了:“神君大人,以后可该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一直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的叫吧。你要多久才能成年?多久才能恢复记忆?”

    说着叹一口气:“我灵脉才刚刚成熟,修为低得可怜,可我又答应了无度要瞒天过海地把您送到神女大人那里去。”说到神女大人,她思绪忽地飘远了,怅然道,“没想到薛姐姐就是神女大人,无度可真能瞒啊。不过也是应该如此,毕竟神女大人天赋古怪,容易引起恐慌。”

    孩子窝在她怀里安安静静的,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她看着孩子澄澈清明的眼睛,歪头笑道:“你这么小,谁会信你就是神君大人呢?不,还是有人会信的。”她想起了勾珣,勾珣可不就是冲着神君大人来的么,只是不知道他为何明明能把神君大人直接撸走,却偏要一路殷勤照顾着,带着她一起慢悠悠往北边来。

    难道北边有他非要把她和神君大人一起带来的理由?

    还有那文小安,据说他原是在一家车马行做事,某日勾珣来买车,一开始还好好儿的,车行里的伙计和掌柜看他气度不凡,出手阔绰,便不停恭维他,期待着能做一笔大生意。谁知道车一选定,他就开始杀人,从后院杀到前堂,又从楼下杀到楼上,车马行的人被屠戮殆尽,只有他一个因为是哑巴才幸免于难,被迫成了勾珣的随从。

    其实这话秋池是不信的。

    一则文小安有修为,却只是个普通伙计。

    二则文小安从头到尾都太淡定,太沉稳了,除了被勾珣怒目而视的时候惊慌害怕过,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不符合年龄的游刃有余。

    前一个还可以解释,毕竟修灵资质差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凝结魂核,没有魂核,便不算入道,脱离不了生老病死的寻常路,他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日离不开吃喝拉撒的烦恼,自然就要如寻常人一样找一门营生。

    秋池不信他,是因为后一条。

    算了。

    秋池晃晃脑袋,重新看向孩子:“神君大人,咱们先定个小名吧,等你以后长大些,恢复记忆和本事了,再说别的。你说好不好?好啊?那我想想啊……无度说您的名字是雪融,谓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意,不如就叫融融好了。嗯,还挺顺口。”她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通,把自己都给说笑了,越发来劲,“融融啊,融融乖,叫一声姐姐来听?”

    孩子也学她把头一歪,再一歪,歪过来又歪过去,忽然挠了挠嘴角,嘿嘿笑了。

    不叫。

    秋池也不气馁,随手摘了一根草茎编了个蚂蚱,逗他:“叫姐姐?叫姐姐嘛,叫了就给你玩哦。不叫不给!”

    孩子如扑蝶似的,被她引逗得到处打转。

    “啊!啊呜~木啊!噗噜噜……”

    秋池逗累了,将蚂蚱悬得高高的,认真盯他:“叫姐姐。”

    孩子踮着脚始终抓不着,也累了,一屁股咚在地上,气鼓鼓地拍着小肚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就是不叫。

    秋池想了想,这毕竟是神君大人,她不能仗着人家年纪小,就占人家便宜,回头神君大人恢复记忆了要是跟她算旧账,怕不是要把她皮都给扒了?于是清了清嗓子,改口道:“算了算了,不叫就不叫吧。那……叫一声雁声来听听?”

    叫名字总不会有错了。

    神君大人如今已是两三岁的身量,寻常这么大的小孩子,机灵些的都可以背书了。再不引导引导,她怕把神君大人养成个口吃或哑巴。

    罪过罪过。

    “来,叫雁声。雁……声,叫。”

    “啊……啊呜……”

    “雁……声。

    “噫……十”

    “啊,对了对了,雁……声。再叫一次。”

    孩子盯着蚂蚱不作声了。

    秋池只得把蚂蚱低了一寸,再次引诱道:“雁……声,叫。”

    孩子眼睛亮了亮,伸手去够:“啊!啊呀!十……十……”

    “不是十,是声。雁声。再来一次。”

    蚂蚱又低了一寸,孩子眼睛都放光了,双手合对了去抓:“声,声!啊!!声!!”

    秋池眼睛也亮了,正要继续说什么,忽觉半空刮来一阵风,疾风知劲草,草叶伏,久而不起,直到一个人收了灵剑,飘然而至。

    蚂蚱因她走神而垂落,孩子一把抓在手里。

    秋池问:“怎样?”

    鸿照脸色有些难看,是累的,也是吓的:“方圆大概有八十七八里。”

    这么大!

    玉马镇方圆才只有不到二十里,这结界至少多出了八倍!

    就算玉马镇在结界中心,从玉马镇出发往北,距离也延伸了至少三十里,折戟道不过是一处狭长的古战场,东西长,南北窄,三十里的距离,已经足够把折戟道拦腰覆盖了。

    何况据她所知,这里已经是玉马镇郊外。

    果然鸿照继续道:“不知姑娘要寻的神武在折戟道何处?若位置偏东或偏西,还是能找回来的。”

    “算了,果然还是要破界。”

    鸿照就懂了,遗憾了片刻:“姑娘知道如何破界么?”

    他们没有神武,想破界自然就只有找到这结界烙印的法门,反向去解。鸿照以为秋池知道,故而有此一问。

    “不知道。但可以试试。”

    鸿照直觉不妙:“如何试?”

    “引阴气入体,修冥术,使聚阴阵。”聚阴阵亦正亦邪,邪道用它提炼阴气修行,正道用它以毒攻毒,抵御外敌。秋池抱着刚刚起了小名的融融往前一迈,一把剑横在了她面前。

    鸿照不赞同道:“冥术乃邪道之术,会受天下人唾弃。不可。”

    秋池无所谓:“那又如何。莫非你有第二个法子?”

    鸿照没有,所以只能问:“就非取那……岁节不可?”

    “非取不可。”

    “如此……我陪姑娘进去。”

    秋池不解:“你不怕死?”

    “怕,但人固有一死,看是否死得其所。”

    秋池疑心打量他道:“莫不是刘掌柜让你们签了生死契?”签了生死契才会视委派之事为生死之命,意味着不成功便成仁。她知道半日闲的孤儿从来都是自由身,这话原是玩笑而已。

    谁知道鸿照听了,居然道:“差不多吧。保护姑娘这件事,掌柜用的是紫烟信。”

    紫烟信救人,朱砂信杀人,这两种信笺以同色轴筒密封,解法特殊,为半日闲独有,专用于给善堂出身的孩子委派任务。被选中之人只要没开信轴,便保有拒绝的权力,一旦开了,就必须全力以赴,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玩意儿秋池从来只是听闻,不曾亲见,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到自己身上,于是她怔住了。

    鸿照以为她不懂,想要解释。

    秋池挥挥手道:“不需要,你回去吧。”

    鸿照愣了一下:“姑娘真是博闻强识。”他指的是她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知道紫烟信的意义,“既受命,不得失。姑娘不必推辞了。”

    “好,我不推辞。”

    “请。”

    秋池失笑,也学他一伸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