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人间神在 » “第三百四十二章 缺心眼”

“第三百四十二章 缺心眼”

    “这很好不是吗?”络央道,“我若是你,面对络央,一定会被面对朝华更自在些。络央的过去简单又明了,回溯也可,忽略也行,不麻烦。”

    而作为络央的自己,也不麻烦。她可以十分淡然的把前尘往事丢个干净,也可以十分平静的接住大国师的“好意”——其实截止目前为止,她都不知道大国师的意图,但是她习惯于把别人尚且不明来意的动作都先归结为好意。若是这样,将来真的翻脸,先错的也不是她。

    人间界么,济世救人,只看人命,不看身份,管他是权贵滔天也好,还是恶贯满盈也罢,只要是奄奄一息落在面前,都是要弯下腰把一下脉的。

    即便是......

    络央喃喃道:“即便是,刚刚杀了南燕百姓的宋国士兵也好.......作为人间界的医者,也是要尽力挽救一二的。即便是刚刚救下,转头就掉了脑袋。”

    赵南星说:“那图什么呢?”

    络央也明白他的意思:辛苦的救活一个早晚要死的人,甚至这早晚,是真的连着的,比较蜉蝣的朝生夕死还要短暂,这样的短暂的生命,甚至只够多一息的吐纳,值得冒险和花费精力去救治吗?

    其实这原本也是络央的困惑:“我也迷惑过,也提出过疑问,我相信这也是很多弟子们都曾经有过的困惑,我觉得这种困惑并不会被所有人解开。救治一个必死的人,有必要吗?一个江洋大盗,恶贯满盈,然后在死牢中的了重病,等不到秋后问斩就要被病痛折磨而死,甚至于苦主们的家人都觉得,比起一脖子了断的痛快,如今这样缠绵病榻的痛苦才算得上是老天爷开眼。”

    “结果,官府请了人间界的医者前去医治,就连官府也说了,不必痊愈,只需要让那个恶徒能够撑到行刑那日就行。可是那位医者依然不顾苦主苦苦哀求和陈情,依然把那位恶徒的顽疾给治好了。”

    还没等恶徒病愈,当天夜里,那位医者的家就被人放了火。那位医者是当地人,在人间界当弟子多年,出师之后没有选择游历天下,而是决定先回去自己的故乡开一间医馆,一边造福乡里,一边收徒授人以渔。

    “这位医者在当地十分的受百姓敬重,而且受人敬重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他的无私的品德,因为他不管是谁,都一视同仁,即便是街边长满脓疮的乞丐,他都面不改色亲自搀扶到医官中悉心救治,不卑不亢,乃是君子也。而那一次,他其实也是保持了一贯的作风罢了,他当时救治那个乞丐的时候,也有百姓劝阻过,说那乞丐病重年老,不日就要死了,里长就连卷裹尸体的草席都准备好了,不必去费那个心思救治,还是多看看那些值得的百姓吧。但是那位医者不听,依然治好了那个老乞丐。”

    治好老乞丐之后,那位医者的高贵品德被更多的颂扬,当地的府衙都特意送来了牌匾,上面是太守大人亲自书写的“仁心仁术”四个字。

    他的医官的后院,堆满了很多得到过他救治的百姓送来的瓜果和晒干的菜干,那个仁心仁术的匾额,被他当做了警示和鞭策,安置在了配药的库房中。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那块匾额,那些没有来得及还给百姓的菜干,还有他整理的这些年中所有救治过的百姓的病案,已经他从人间界中带出来的珍贵的脉案,还有他辛苦亲自采集的药材,还有开出来的还没有来得及交到病者手中的药方......全部在一场大火中烧没了。

    那个医者只来得及抱出来他出诊时候随身带的一个药箱。然后看着那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四处呼救到后来看着周围漠然的百姓逐渐冷静下来。

    火光冲天,周围除了木材燃烧的声音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响声。他抱着药箱,安静的站在大火面前,背后是黑压压的百姓,他那个时候倒是没有想过,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推他一把,他也会连同那个药箱一起葬身火海中。

    这场火势起的古怪,不算是意外,同时,他也确实在起火的时候从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苦主家人恶狠狠的眼光,他心中明白,其实围观的百姓也是心知肚明,他甚至明白,当地的官府也是心里有数的。

    但是,这件事情,在当地官府眼中,成了一桩“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因为苦主家人的心情值得理解,且这件事情牵扯极大,惊动了天听——秋后问斩这事,只能发到京城,由大理寺下达判定,并非是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能够决定的事情。官府只想要让这个重犯全须全尾的押解到京城,但是最好不要太过于康健——康健代表路上有可能会生出事端,最好半死不活,反正只要留一口气就行,他曾经暗示过那位出身人间界的太夫,无奈那位太夫年纪轻轻,脑子却不灵光,在他看来,只有痊愈和去死,没有中间的选择。

    对于这种的不配合的行为,长袖善舞察言观色惯了的官员自然觉得是对方在装傻,装傻就是忤逆,即便是对方的出身他不好直接怪罪,也不妨碍他不高兴。

    由着这一层不高兴,对于医官失火的案子,他就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放下:先搁置在一边,不着急。

    “后来......你猜怎么着?”

    面对络央的问题,赵南星苦笑道:“若是我,都已经这样了,即便是赌气,都把那个恶霸给治好,不过我也做不到助纣为虐给他留个翻盘的机会——反正他是要在秋后问斩的,那么就下个小动作,让他只能活完那个秋天,他要么死于铡刀,要么,就得继续死在病榻上。”

    赵南星说:“这对于已经出师的弟子来说,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若是那位弟子个性固执不懂变通,可能就没有选项了。”

    确实,对于那位弟子来说,并没有这个选项。他依然治好了那个重犯,期间他已经算是居无定所,只能每日寻个挡风的破庙搂着药箱入睡。他的药箱中尚且有些价值连城的药材,对于他来说,却宁愿忍着夜里的寒意,也不愿意典卖那些东西。当然,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他似乎在城里,已经不再受欢迎了。

    他的我行我素激怒了城中的百姓,此时此刻,城中的百姓仿佛不认识了这个曾经千恩万谢赞不绝口的良医,好像他干了一件罪大恶极无法宽恕的事情一样,视他如同恶魔,各个用一种无法掩饰的目光扫射他,只要他去过的摊子,必然空落,只要是他走的地方,必然会引来一片的沉默,城中的百姓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无形的“威逼”,迫使这个大夫,和他们同声同气,一同仇视那个罪恶滔天的恶犯。

    赵南星不用再往下问下去也知道这个事情的走向。

    他叹了一口气:“人其实和动物很像的,虽然很多人总是爱把所谓的‘人定胜天’挂在嘴上,可是实际上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立场并不是什么猛兽,就算是猛兽,也只有兽中之王可以做到独来独往,那些其他的动物,都需要群居,而一旦以群体的形式出现,‘特立独行’就变得可恶起来。”

    “若是这个太夫是个当初偶尔路过的偶尔受到了当地知府求助的人间界弟子,那么当时他的不知变通,他的非黑即白就会受到体谅和迁就。但是偏偏,他在当地太久了,甚至那个地方就是他的出生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当地人当做了所有物。他的荣华也好,他的建树也罢,都是当地的,那么与此同时,当他稍微做错了一点事情,当地人,也要开始急着撇清关系。”

    络央点点头:“是这样的。”

    她叹气:“但是你也知道,事已至此了,再妥协,其实也无济于事。人心啊,都是欺软怕硬的。”

    医官都被一把火少了,重犯也已经救治的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再去做一些妥协之事,都已经不再算是于事无补,反而是多此一举了。

    那个医者,闷声不响的治好了那个重犯,在重犯诧异的眼神中一声不吭的收拾好了药箱,并且言明是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夫,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何必呢。”

    那个年轻的大夫收好药箱,小心的上锁,他的钥匙挂在手腕上,是一片树叶的形状,世间只此一把,而这药箱也是特质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人间界相信,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片叶子,也做不出完全一样的两把钥匙。至于各种原因,任何弟子都不曾发问过。

    他说道:“你当初被宣读结果的时候,笑得不是痛快?说什么黄泉路上多人作伴,也不寂寞,如今算是半扯上我,我险些在半路上等你,你不高兴吗?”

    那重犯果然认真想了想,他病榻时候生不如死,脑子如同一团被人任意揉捏的乱麻,如今大病初愈,他竟然觉得思考这件事情令他觉得愉悦,他开始认真思考,想了一会,道:“并不愉快。不过也没有什么内疚的心思。”

    年轻的太夫道:“这很正常,你天生就缺了一块心,在情感上要比常人迟钝太多,如今你会因为我被你连累而感觉不到愉快,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重犯困惑:“什么叫天生缺心?缺心眼?”

    重犯不高兴,从未有人,敢说他缺心眼,毕竟这是一句骂人的话,不管是否读过书,他都知道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年轻的大夫却一脸认真:“缺心眼这个词如何冒出来的,有想过吗?难道是有人随口一说一句缺心眼,就能被人用到现在?”

    重犯一愣,他确实没想过。

    年轻大夫道:“缺心眼,这原本是一种病,不管这种病极其少见,也很难被发现,大多数缺心眼的人不会有什么端倪,所以久而久之,大家就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顽疾。但是你确实是心脉中缺了,所以你天生比较旁人,淡薄了一些。”

    重犯起初听着觉得无趣,之后又觉得有趣,然后他反应也算是快,立刻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年轻的大夫。

    年轻的大夫似乎一直在等他反应过来,看着那重犯的眼睛渐渐泛红,眼睛里血丝充盈,如同吃了人肉的野狗一般,而表情却茫然的如同一个初生就被丢弃的幼崽。

    年轻的大夫看了看站在门口等着要开门的狱卒,道:“你先天对于情感上有缺失,简单来说,就别人见到花落的时候会本能的心声一种惆怅,见到初生的幼崽会心声怜悯,而你却感觉不出来,你觉得花落无感,幼崽吵闹,这倒不是因为你缺失情感,你有,不过很迟钝,等到你感知到的时候,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重犯依然不说话,还是呆呆的看着他,脸上依然还是迷茫的神色,年轻的大夫知道,他有悲伤的情绪,不过等到他感知到自己的悲伤,距离这一场谈话,也会过去很久。

    久到,那个重犯押解到了京都,跪在了刑场上,等到文书尚未宣读完他的种种罪状,他才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泣,他的哭泣,并不是类似于成年人的那种哀嚎,反而更加像类似于幼童的呜咽,无助,茫然,悲伤无法抑制。

    旁观过这场秋后问斩的百姓都说,那是重犯临终之前的忏悔,唯独千里之前的一个年轻的大夫知道,那其实并不是。

    说来可悲,那些苦主的家人,到最后都没有等到罪犯诚心的忏悔。

    不过不要紧,他天性情感延迟,十八层地狱中苦难的日子会那么久,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反应过来这一场懊悔。

    ***

    赵南星听到这里,算是听完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首先问络央:“这个故事,有告诉你,为什么去救那些必死之人的原因吗?”

    络央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倒是赵南星道:“我反而是懂了的。——我原来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