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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密谈

    眼见着高头大马就要撞上老头,一场血案在所难免,在众人眼皮下,竟见邋遢老头不知死活地伸出右手,似乎要去推开白马携雷带风的冲势。

    几名军士不由得冷笑,连他们都不敢硬捍百米冲刺速度下的战马,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蚍蜉撼大树?

    下一幕更为诡异,邋遢老头在白马撞来的一瞬,手掌轻抚马首,似乎凌空划了个圆,随后战马冲势将他顶飞。

    老头如同一片飘浮无根的落叶,仅是身子摇摆几下,形同练醉拳的武夫。

    反观白马竟好似受了千钧力道,在老头随手画圆后,如千钧之势冲击而来的恐怖力道陡然间反压回去,马蹄向下抢倒在地,马首更是轰然砸入青泥大板,眨眼便只剩出的气儿了。

    骑马男子在马身栽倒的瞬间身形倒掠出去,落地半跪,眼神死死盯住面前几丈远处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

    此时仔细打量,除了烂羊皮裘跟打了几层补丁的旧补服,只有双靴子崭新,肩后挎着柄不知是刀是剑的兵器,刚才单手画圆四两拨千斤,使得却是那顶尖高手的手段。

    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不欺梳道髻的黄蛮小儿,不惹背兵器的穷酸老头儿,至于为何,没有人给出过解释。

    眼见着世子那匹自西域大宛来的名贵汗血白马惨死府前,二十名军士纷纷抽刀围上邋遢老头。

    至于世子身后五骑鲜衣怒马的男子女子则有些犹豫不决,他们皆是上都道内有头有脸的族阀子孙,眼界自然要比这些大头兵广阔。

    这老头看似简单的随手画圆,可其中门道又岂是简单的一手一划可言?

    随手画个圆便能将千钧之势的战马劈断脖子,真若是逼老头抽出背后那把或剑或刀的兵器比划,可不得把燕王府的两尊雄狮斩开?

    燕王世子更不傻,挥手让二十名军士不许妄动,紧跟着王府内脚步大乱,无数府上豢养的死士、江湖侠客与幕僚从各个院苑走出。

    王府外几支百人规模的甲士分别从青泥板大道各口子奔跑赶来,眨眼将邋遢老头身周百步外围得水泄不通。

    一身华贵蟒袍的中年男人从王府内走出,两名心腹死士如临大敌拦在身前,只听老头朗然大笑,“宋景泰,你府上还有没有绿蚁酒了?”

    他拍拍腰间悬着的空酒壶,“老夫进城喝了一路米酒,嘴都淡出个鸟来了。”

    藩王宋景泰挥手,让甲士与府上清客尽数退去,看也不看那匹千金难得的汗血白马,狠狠瞪了世子宋槐堂一眼。

    宋槐堂本就打颤的两腿立即不受控制跪倒在地,两眼无神,如大祸临头似的。

    紧跟着这位在上都道可翻云覆雨的王爷朝着羊皮裘邋遢老头郑重施礼,“宋景泰见过吕老前辈。”

    对方正是从夔州道千里而来的老吕,吕青塘。

    吕青塘也没有回礼的意思,兀自背剑大方走进了燕王府。

    宋景泰也不以为怒,始终温和笑着跟随老头身后,进了一间平日极少开门见客的淡雅书房。

    遣散下人后,书房百米内便再无闲杂人等,连王府死士也要避退百米蛰伏。

    王府门前青泥板大道上,自有人来收拾那匹价值千金的马尸,宋槐堂自始至终跪在原地,不肯起来,也无人敢有所置喙。

    身后五位来自上都道各个门阀的公子小姐,见世子破天荒跪地认错,皆有些惊奇。

    昔日连王爷面子都不肯卖的殿下今日怎么跟转了性情似的,因为一个邋遢老头儿就给跪下了?

    江湖辗转二十载,无数新人换旧人,曾经一剑断冰十八里,汴梁烽火台逼天子认错,令无数老一辈江湖女子心笙摇曳的吕老剑神,如今有几人可曾记得。

    那一日他剑抵帝喉,“江湖人都说是你温蘅连累了青城山,可我吕青塘不答应!”

    就像司南总会指向南方一样,世人怪罪的手指总是指向女人。

    等到吕青塘踏步走出燕王府府门时,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时辰。

    在寻常人眼里都不够喝两壶茶的短暂光阴,一位是曾经扛鼎江湖剑道的老剑神,一位是执掌燕云十数万善战兵马的亲王,究竟谈了什么事情,无人知晓。

    吕青塘淡淡扫了仍旧跪地的宋槐堂一眼,神情淡得跟白馒头似的,让刚才不知天高地厚胡乱冲撞的燕王世子更加羞愧难当。

    等邋遢老头负手走远,宋槐堂才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头上冷汗,跑到父亲身边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跟吕老剑神谈什么了?”

    宋景泰眯起双眼,嘴皮动了动,最终没有给予理睬。

    ……

    十月十五,节度使裴庆之五十四大寿。

    襄樊洛水道场请宾朋千人,裴庆之麾下大将各自把守城门,控鹤府刺客、死士蛰伏各处以防贼人作乱。

    来自夔州道各地世家豪阀纷纷送上贺礼,更有无数可在偏隅跺脚震一方的大擎前来观礼。

    一身贵紫四趾滚八蟒袍的李宓拱手立于台下,裴庆之着玄端服、玄衣裳,另有一位自武当山赶来主持大典的年轻道人着鹤氅对襟戒衣,袖长随身,绘有郁罗霄台、日月星辰、宝塔仙鹤等绣花图案。

    李宓不动声色嘀咕一句,“魏伯阳怎么派你来了。”

    曹卿相低声传音,“师兄年纪大了,不宜走动,我代师兄下山,不会弄砸的。”

    李宓抽抽嘴角,然后听见道士拉长了语调,“典礼开始——”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裴庆之左手压右手,手藏于袖,高举贴额,鞠躬到底,然后起身,同时双手齐眉放下。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阙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曹卿相双指掐诀,“礼毕。”

    裴庆之直身,举手加额如揖礼,鞠躬到底。

    大典过后,众宾离去,李宓跟随裴庆之出城往北而去,身后有义子裴东来随行。

    夔州道除却西域、北元、赵朝三境接壤的大凉关外,玉凫关便是第二雄关,衔接夔州道与中原来往要道。

    雄关以北地势平坦宽广,视野开阔,关南与藏龙山相望。

    玉凫关南北纵深十五里,中间有段长五里的车前峡,泾河从中流出,声若弹筝,又名弹筝峡,裴庆之在此布军,扼守天险。

    大将军携李宓参观玉凫关,入关需先经由水道行十里,只见水天一色的泾河河面上,一艘战船朝玉凫关弹筝峡而去,船上刀枪林立、红旗招展,犹如一座活动的水上城关。

    只见从船腹两侧伸出数十支大桨,奋力拨动河水形成排天拍地之势,最前方桅杆悬有一面‘裴’字大纛。

    李宓头次跟随裴庆之见识边军,难免有些东张西望。

    向后看去,义子裴东来正伫立在二人身后,在甲板上更有几十名执盾按刀甲士,虽身处疾速飞驰的战船上,身形却纹丝不动,仿佛脚底扎根在汹涌的河底。

    眼见战船进入弹筝峡,两岸高峭绝壁,头顶一线天,裴庆之忽然问身旁的李宓,“如果有一天,你执掌军队,不得不与北元慕容皇图开战,你需要多少兵力?”

    李宓估摸道:“大概二十万铁骑。”

    “那你再估计一下,从玉凫关向北打到白城,需要多少时日,要预备多少粮草,将死伤多少甲士?”裴庆之微笑着问。

    李宓犹豫片刻,终于褪去骄矜之色,摇了摇头。

    裴庆之仍旧微笑着,眼神却变得闪亮,郑重对李宓道:“若南北开战,想取白城,必先取绥远。绥远是漠南之腹,西乘丰州,东下河东、上都两道,南控夔州甘、骊、凉、境四州,扼黑河而望中原。当年我只差毫厘之差便可取绥远,只可惜功亏一篑,如今再看绥远,如腹中龙关高高卡在大赵头上,如芒在背,绥远势在必得。”

    李宓听了,低下头,咬了咬牙,“受教了。”

    裴庆之陷入了沉默,望向浩瀚城廓,似乎在回忆些什么,良久才跳脱出来,低叹一声,“如今太平盛世,又有几人记得是我们拿几十万将士性命填出来呢。”

    就在裴庆之沉吟的时候,战船终于驶到弹筝峡城关前,宽阔水面似乎一下子缩下去,水面起伏如同一张宽大的袍子,从下摆一些过渡到两袖。

    “右舵进水道!”义子裴东来高亢下令。

    顿时,战船长桨停止摆动,齐齐悬于空中,而左侧长桨仍旧奋力划水,直至将船身缓缓转向,驶入直抵城门的水道。

    李宓举目望去,只见城关一半浮在水上,另一半沉于水中。

    坚实的城门上攀附有一头面相狰狞的兽面,和高踞地势的城门一样,兽首张着血盆大口,伸出利爪,而两只铁锅大小的眼珠兀自闭着。

    水道上上下下,隐约露出水下重重叠叠、明暗设伏的防御机关,或焦黄或玄黑的礁洞里正紧扣着无数飞弩火箭。

    只要一声令下,顷刻间能摧毁十几艘这样规模的战舰。

    数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寒霜雨雪,对于玉凫关的守军而言,从登上这座城关的第一天起,这样严峻的氛围就从未松懈过。

    黄昏时刻,当夕阳收起醉人的红光,古老的墙廓闪出鎏金色的光辉,狰狞的墙裙裂缝与肆意生长的野草混为一色,一道振聋发聩的金鼓声突然在城门楼响起,与此同时,另一道响彻穹宇的威喝断然响起——

    “大将军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