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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度

    薄雾鸡鸣,天边渐白。

    沈家班已经开始练晨功,舞枪弄棍的,吊嗓子的。

    七虎打马停在院门外,后面跟着一顶轿子:“沈班主、沈班主!”

    沈班主忙迎上:“哟哟哟,七爷,这天还没亮您起得可真叫早,有何吩吩?”

    七虎:“大哥叫你们去府里唱几段,轿子在外面,我还要赶着护镖,走了!”

    沈班主:“哎哎哎,七爷七爷,今儿我们已经应承县上的孟府了,回来就得接着晚上的堂会,您看是不是,明个再过大队长那儿?”

    七虎:“嗬!刚几天啊就和县上混熟了,我大哥要听戏什么时候要等啊?把那边回了!”

    沈凤梅不由上前:“七爷,谢大队长赏脸,但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们虽说人微言轻,却还懂得几分江湖信义,大队长执掌一方,行事想必也是以理服人。”

    七虎:“哟嗬,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实话说吧,今天是我大哥大嫂成亲十年的吉日,我大哥这几天一直张落这事,没功夫提前招呼你们,识相点赶紧拾掇拾掇上轿。”

    沈凤梅:“大队长堂堂高门,既是诚意相邀,连张贴子都没有吗?”

    七虎:“哦,有有有,这一急就忘了,给!我先走一步了。”

    沈班主接过:“七爷您慢走。”

    沈凤梅展开请帖,雄浑的书法力透纸背“纬武经文沈凤梅,吟风舞雪尽芳菲”,沈凤梅眼中霎时露出赞意。

    沈班主:“呀!大队长好文笔!而且点的这几折都是贺夫人良缘之喜,凤梅,大队长对咱这么有礼,咱可不该驳人家啊。”

    沈凤梅沉思自语:“倒是个情深义重的,可县上那边……”

    沈班主:“那边我去说,就说你偶染风寒,等明儿病好了立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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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帘卷起晨光,福田升商行内,艺伎正伺候柴日双吃着寿司。

    账房敲门而入:“老板,各国领事馆的百寿膏和留仙酒都已经送去,他们都很满意。”

    柴日双得意又阴险地笑了:“好,继续做,要最上等的原料。”

    账房:“已经从缅甸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只是……

    柴日双手一挥,两个艺伎行礼退出门外。

    账房:“一来这是政府严禁的东西,咱偷偷地运过来特别不容易,二来他们必须绕过九仙镇送货,路程上多了一倍,运费跟着就高上去了,我们的利微乎其微。”

    柴日双咬牙:“哼,又是九仙镇!”想了想道,“姚记那块田是不是在九仙镇界边。”

    账房:“正是。”

    柴日双:“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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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便到了五柳镇田边的官道,满目空旷的田地野草丛生,在晨光普照下摇摆着。

    田中是一座废旧的烧坊,院墙上隐隐约约斑驳漆着“六合酒坊”的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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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篷车帘中露出柴日双阴险的眼睛:“给我找几个农户把地拢了,叫咱的伙记一起下田,就在这界边儿挖条渠。”

    账房:“拢了,老板想种什么?”

    柴日双:“只要是酿酒用得到的,种什么都成。关键是这条渠一定给我找信得过的伙计去挖,它表面是给庄稼修道引水渠,实际上给我挖成个地道,我要它横穿九仙镇!”

    账房恍然:“哦,老板高啊!这样咱的货就再也不用绕路啦!”

    柴日双得意地笑:“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立刻去办!”

    账房:“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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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土乃是福田升升财的秘密手段,柴日双家传的阴毒方子,挑选最上等的烟土按比例掺入特等酒中,比一般大烟更能令人有种欲醉欲仙极舒坦之感,秘密之处在于,不用精密仪器,很难检测到烟土的含量,因造价很高,目前所制小批量的留仙酒均是特供给欧美领事馆的。事情倒也做得顺风顺水,如今留仙酒和百寿膏已打出牌子,只待垄断了全县酒市,便利用这阴毒之物施行他那个庞大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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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客来客栈门前,一批贵重物装了几大马车,七虎带人一一清点着。缪世章出了院门,将一大壶酒的放在七虎马鞍上。

    七虎:“谢了二哥!每回出镖都是你最想着我。”

    缪世章:“虎子,这回给侯司令的军资是往年的两倍,一路小心,”

    七虎:“放心,哪回见我失手过?灭了吴驴子,这地界我更是平趟!”

    缪世章点点头,看着七虎吆喝一声出发了。

    小二出来倒水:“哟,掌柜的,今早儿啊。不过谭先生比您更早,说是要去看日出。”

    缪世章:“日出?”

    小二:“呵呵,这外乡人就是新鲜,日头不是天天都出来吗?”

    缪世章略想了一下,转身进了客栈,直接上楼走到谭逸飞客房门前,敲门无人应答,缪世章轻轻开锁而入,确认房中的确无人。他掩好门,又向窗外看了看,谨慎地翻起谭逸飞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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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谭逸飞的一句“酒坊”语惊四座,缪世章心头就再难平静。二十年的死忌无人敢提,这外乡青年似乎来头不浅,何况他也姓谭,虽不是谈家的谈,但不知怎的,缪世章的隐隐心惊就是挥之不去,这是初识谭稚谦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将疑惑告之宋宗祥和七虎,七虎却不以为然,就谭逸飞文邹邹的公子哥,怎能和大恶人谈家扯上关系,若真有关系,看他出口成章的样子绝不是笨人,又怎会蠢到将酒坊脱口而出,三百六十行多了,他为何不说个别的作坊岂非更掩人耳目,这道理连我七虎都明白,二哥你这第一聪明人还不清楚吗?

    宋宗祥也觉七虎讲得有理,且不说谈家当年满门火焚是他亲眼所见,就算是某个忠仆义佣的后人前来寻仇,又怎会这么单刀直入的?又怎会不叫张逸飞李逸飞,偏偏要叫这个同音不同字的谭逸飞呢?二弟谨慎得有理,但不必过于紧张,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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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世章也希望自己是多心了,但总要找出点说服自己的东西这心里才好踏实,九仙镇二十年方复元气,可不能再生事端。这么想着,突然一个放在抽屉尽里面的大信封映入眼帘,缪世章轻轻拆开封口,内装一本农林毕业证,打开,“谭逸飞”三字醒目呈现。缪世章心中似终于松了一口气,将东西小心归位,带上门走出。在前柜给宋宗祥打了个电话,报告一声新发现,也算是说给自己的安心话吧。

    只听宋宗祥在电话那端说道:“农林学校?嗯,但愿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世章,今儿我请沈家班来府上唱几折,专门给嘉琪散散心,你也过来吧。”

    缪世章犹豫了一下:“是,我交待一下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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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郊的九宫湖可是远近闻名的一处佳景,在晨光下潋滟澄澈,九宫山倒映湖中,青翠巍峨。

    这样的美景按说游人应该不少,但稀奇的是却只有三三两两偶有经过,再近看去,若大湖边竟是一处空旷的废墟。

    废墟上野草丛生,隐约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处建筑的遗址,地上的石基座依然能看出当年的柱子是多么粗壮,努力辩认,一些土地依稀还有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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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逸飞独自在草里拨拉着,拣起一物,那是一片锈迹斑斑的铁锅残片,他用袖口抹去铁片上的泥土锈斑,旁边又有一片,又拾起,不一会儿手中已握了一把。谭逸飞怔怔地看着空空的地,缓缓打开怀中的《八仙秘制》,那张图上所绘正是一处湖泊旁一座酒坊的完整布局,举目对照,不正是此地吗?

    谭逸飞忽觉心头沉重,如此宏伟的大酒坊建成运作是多么不易,如今却成废墟一片,那是经历了怎样一场劫难,仅是睹物冥思已是不胜唏嘘……

    突然一声呼喊从背后响起:“后生,在这儿发啥呆呢?”

    谭逸飞一惊回过神,发现手中的《八仙秘制》尚未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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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中的倒影一花,魏打更已走到身旁。

    谭逸飞急中生智,突然一指湖边:“快看!

    太阳从九宫湖升起,将湖水映红,煞是壮观。

    谭逸飞朗声吟道:“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

    魏打更的注意力被太阳吸引了去,谭逸飞将图册迅速塞入怀中。

    谭逸飞:“魏老哥早啊,打了一夜更累了吧,来此散散步?

    魏打更:“是——哎,我咋就从没觉得,这日头出来也、也怪好看的?老弟,你刚才念的啥?”

    谭逸飞:“李白的《日出行》。”

    魏打更:“老弟就是有学问,堂会上那诗把场子都震了。”

    谭逸飞:“魏老哥过奖。

    魏打更:“你不知道吧?你站的地方可是九仙当年最、最、最风光的,气——派!”

    谭逸飞:“哦,您说说。”

    魏打更:“说什么?没了,啥都没了,九仙谈家剩下的,除了山头那块破碑,也就这块废地了。”

    谭逸飞看了看四周:“魏大哥,小声点儿。”

    魏打更哈哈大笑:“敢是那天被七爷吓到了吗?都——过去的事了有啥啊,不就是那谈老祖勾结小日本被灭、灭了吗?该!”

    谭逸飞怒喝:“什么!”又立即恢复常色,“什么被灭啊?魏老哥,那天提起酒坊,大家伙怎么都象见了鬼似的?”

    魏打更:“可不是鬼吗?一把火都烧成鬼喽!想当年那谈八仙——那叫一个香!听说祖、祖上是宫里的御酒执事,还得了老佛爷赏得一个啥,扳指啥的呢,可是谈老祖越赚钱越不嫌够,竟和小鬼子勾起来往酒里放大麻,报应啊,被一、一把火连人带酒烧了个精光,倒也干净了!”

    谭逸飞:“胡……糊里糊涂就命丧火海,未免太残忍了,毕竟祸殃满门啊!”

    魏打更:“说的是,甭提了,提起来晦气。”

    谭逸飞不由意外,这全镇人人禁提的谈家酒坊,眼前的魏打更如何讲得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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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知魏打更的胆子原也是吓出来的。他魏家打清朝那会就是代代打更,民国洋钟渐兴,本想废除这个差事,就在此时大乱忽生,魏打更自小跟着父亲值夜,胆子本就不小,又天生好奇爱看个新鲜事。那夜夜黑风高,新军百人入镇执枪街巷,严禁镇民私自外出,偏魏打更特立独行,偷偷跟在人马后面偏要看个究竟,好在翌日和大伙夸夸海口逞逞英雄。谁知这一跟之下,目睹了谈家灭门的惨烈,当下便被吓去三魂,救了个把月才醒,醒来便成了结巴。

    宋府得势后,缪世章见他可怜,便让他继续做了打更的闲差好歹挣口饭吃。虽落下个结巴说不上媳妇,但经此之后魏打更胆子也越发大起来,没什么不敢出口的,走街串巷官事私事全经他敲锣通告,加上平日好个穷仗义,镇上人不管何等身份,他竟都能说上几句话,虽时时口无遮拦夸大其辞,倒也成了大家认可的事事通,他也因此有些小小的自得。眼前的谭逸飞他看着投缘,不由又尽起地主之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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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打更:“谭老弟,要是在九仙做营生可得拜个码头,不能象堂会上那么冒失。”

    谭逸飞:“怎么个拜法?还得向老哥请教。”

    魏打更:“嗯——大队长嘛你已经见过了,还有……刘二豹,一个杀猪的土财主,仗着点破、破钱捐了个官,嘿,还真敢耍个横。不过他那团防也算得一号,得拜!”

    谭逸飞甚觉有趣:“哦,就是和宋大队长有些误会那位?”

    魏打更:“啥误会呀,刘二豹早就不服宋家,这、这不又刚和县长搭了亲,扎起来了!又是买枪又是招兵,喏,咱脚下这块地就是他团防管的。”

    谭逸飞目中一亮:“这地是刘团总的?”

    正待细问,忽听一阵朗朗书声传来,二人看去,远远的竹林中,谭稚谦正带着十几个学童坐在湖边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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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稚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学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谭稚谦:“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学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宋宗英打扮得清新可人,从一丛竹林后拿了个小镜子反射阳光向谭稚谦晃过去。

    谭稚谦:“这是《千字文》的起始句,我先说第一句,天地玄黄……”

    一簇阳光晃在谭稚谦的眼镜上,闪得他睁不开眼,他向旁挪了一步,谁知那簇阳光仍追着他的眼镜晃过来。

    学童们天真地对着谭稚谦笑,树后也响起了轻轻的笑声。

    谭稚谦有些不好意思:“同学们,先把这四句读熟,稍候先生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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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稚谦走到竹丛后,宋宗英把小镜子藏在身后咯咯放声笑起来。

    谭稚谦:“大小姐,巧遇巧遇,也来湖边晨观秋色。”

    宋宗英转了一圈:“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谭稚谦扶了扶眼镜:“不一样?”

    宋宗英嗔:“哎呀!嫂子这些天一直闷闷的,三娣的大戏台也没去。所以哥今天特意请沈家班来家里唱,这回嫂子可开心了,看,她送我的新衣裳。”

    谭稚谦:“哦,夫人的绣艺闻名全镇,大小姐穿上越发端庄淑丽了。

    宋宗英开心地笑:“这还差不多。走!和我一块听戏去。”

    宋宗英一拉谭稚谦,谭稚谦大窘,不远处的学童好奇地看向两人,谭稚谦赶快挣开宋宗英。

    谭逸飞“哈哈”朗声一笑,缓缓度来,向二人一揖:“稚谦兄在湖边授业,好情致啊!”

    宋宗英:“什么呀,是那学堂太破了,我哥答应修个新的,刘二豹推三阻四到现在都没交份钱,就一直拖着呢。”

    忽然学童们发出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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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嗒嗒嗒”刘二豹骑一匹高头大马围湖边疾驰,马到近前一时收不住,眼看就要撞上学童。

    宋宗英吓得尖叫,谭稚谦急冲上前展臂护住学童,闭上眼睛。

    刘二豹急得大叫:“闪开闪开!”

    千均一发之机,就见谭逸飞的极速迎上去,拢住马头顺着马的冲劲向旁一拔,众人只感觉青衫一闪的功夫,只听马儿一声长嘶,调头向斜次里奔去,刘二豹急勒缰绳终于停住。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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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稚谦惊魂未定:“逸飞兄,多谢多谢!”

    谭逸飞:“侥幸侥幸。”

    宋宗英:“吓死我了。刘二豹,不去你团防场子,在这儿跑的什么马?”

    刘二豹:“这也是我的地盘,不兴我溜溜马吗?”

    谭稚谦:“刘团总,学堂经费就差您那份了,不知何时方便,我去贵府取。”

    刘二豹:“哦,难怪我的马被这帮娃子惊了呢,原来是你故意带他们来这找我要钱的。”

    宋宗英:“你少装蒜,这事我哥和你说了一个月了,为什么你还不交钱?”

    刘二豹:“大小姐,你宋家财大气粗,修个学堂不就是拨根汗毛吗?干嘛还要到处摊派?”

    宋宗英:“这是九仙镇的祖规,全镇的事就得全镇人合办,我哥出了一半的钱呢。”

    刘二豹:“什么祖规?还不是你们宋家的圣旨,这九仙镇原是酒楼的酒,不也是你们老爷子拿枪逼着改成九十的九吗?又有谁敢说个不字了。几辈子的镇名都想改就改,又守得什么祖规了?我看是为你的小情郎立的规矩吧?”

    宋宗英气得柳眉倒竖:“你说什么?”

    谭逸飞心思电转:“两位息怒息怒,大小姐为兴学一片热心,刘团总为了治安公务缠身,都是为了九仙镇嘛何必伤了和气呢?哦,可否容在下提一个两全之策?

    刘二豹:“行,你小子刚来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有胆儿,你有话就说。”

    谭逸飞:“团总抬举了。正是因为谭某初到宝地,还没来得及拜望您,不如刘团总这份子就由在下代劳,也一表对稚谦兄奔走学堂之敬佩。”

    刘二豹大喜:“好啊好啊,我刘二豹就愿交你这样的朋友,中午到团防,我请饭!”

    谭逸飞:“怎好籍此打扰?”

    刘二豹:“就这么定了,刘某难得请客,老弟一定要来啊!”

    刘二豹打马而去,生怕谭逸飞反悔似的,宋宗英喊他不住。

    谭稚谦:“这怎么行啊,怎么能让逸飞兄破费?”

    宋宗英不忿:“就是的,白白让刘二豹得了便宜。”

    谭逸飞:“没什么,教育乃是兴国之基,逸飞有幸略尽同宗绵力,还望稚谦兄笑纳。”

    谭逸飞将一张银票呈于谭稚谦,谭稚谦尚犹豫,宋宗英替他接了过来。

    宋宗英一笑:“你真好!。”又对谭稚谦道,“走,向哥报喜去,走呀!你不想学堂早点修好吗?”

    谭稚谦:“可是我还没给学生上完课呢。”

    谭逸飞:“稚谦兄但去无妨,毕竟早一日修好就能早一日复课。若不觉在下愚钝,就由小弟代兄讲解如何?”

    谭稚谦:“如此有劳逸飞兄了……”

    说话间,谭稚谦已被宋宗英拉得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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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府内张灯结彩,梁嘉琪抱着三娣坐在廊下,身旁丫环婆子递茶打扇,缪世章坐在她旁边。

    梁嘉琪气色渐好,已复平日的凤仪端庄:“表哥,你整天百事缠身,今儿真是难为你坐下来陪妹妹散散心。”

    缪世章:“眼看着表妹心情渐好,大队长又亲饰粉墨,世章自当欣然以至。”

    梁嘉琪:“表哥,自从宗英过了十八,你就非搬到仙客来去住,上门也见少了,想是那事伤得你太深,长嫂如母,我代宗英向你陪罪啦。”

    缪世章:“表妹误会了,是大队长的家业越筑越广,商会也是事务繁杂,我实在是腾不开时间啊。”

    梁嘉琪:“表哥不必掩示了,那虽说是长辈给你们定的娃娃亲,但你对宗英的情意任谁都看的出,青梅竹马自不必说,你对她的体贴谁不是人见人羡呢?”

    缪世章:“那都是少不更事,世章现在已心无旁念。老爷待我有再造之恩,他临终交待我要照顾好他们兄妹,世章自当谨遵,不敢稍有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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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讲得冠冕,却牵动世章心头丝丝隐痛。自打世章祖父受宋老太爷一饭之恩,缪家便三代事主忠心不二,宋宗祥更是拉着世章结拜为兄弟。世章父亲早逝,祖父也在那场血案中为保护大小姐而被暴民砍死,老太爷本亲口将大小姐宗梅许给世章,但宗梅却失散无踪不知死活。宋老爷守诺,又敬缪世伯忠义,便又将刚出生不久的二小姐宗英许给了世章,世章比宗英大得十之有三,有了这层鸳盟,自小便对宗英呵护倍至,自己也加倍勤奋,将宋家的产业调理得井井有条,宋府尚武经商,雄霸九仙镇。

    谁知宗英长大后对缪世章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恋之情,只勉强当他是个兄长。这也难怪,世章虽贵为商会会长,但心中仍依旧时规矩,总觉得商人再富也没有作学问受人尊崇,加之自身本就学富五车,平日便是学究般一身长衫,日日操劳人又老成,走在一起,倒象极了宗英的长辈,宗英是女大十八变,婷婷玉立天真烂漫,世章便越发自惭形秽。

    还有一点,便是这桩亲事多少有些祖父舍命护主的缘故,世章的忠孝之心本就根深蒂固,也不想大红的喜字上有祖父的一注鲜血,便主动向宋宗祥提出解了这一纸婚约。宗祥哪里能应,竟冲动得当场要二人拜堂,世章心中感动,将顾虑一一道来,令宗祥明白二人确实极不般配,硬要成亲只怕日后也不会幸福,宗祥甚是为难,也终于勉强算是答应,心中却觉实在对不起世章,梁嘉琪安慰夫君,今后定给表哥说一门好亲事,宗祥这才渐渐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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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一阵娇笑声,宋宗英拉谭稚谦进院,谭稚谦赶快轻甩开宗英的手,向梁嘉琪和缪世章施礼。

    谭稚谦:“稚谦冒昧登门,向大队长禀复学堂重建之事,打扰夫人和缪会长的雅兴了。”

    宋宗英:“有什么冒昧呀?是不是嫂子?”

    梁嘉琪笑:“是是是,我们宗英请的客人有谁敢说他冒昧,谭教习请坐,孙妈,给小姐和谭教习上茶。”

    缪世章:“大小姐,大队长就等着小姐开戏呢。”

    宋宗英高兴地大叫:“好!哥,我来了,开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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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廊中一阵板鼓响起,胡琴奏起《白蛇传》一折。扮白娘子的沈凤梅和扮许仙的宋宗祥随着鼓点出场,光鲜地亮了个相。

    沈凤梅(唱):“劳官人搀扶我罗帐以外,今日里整精神重对妆台。叫官人你把那菱花镜摆,”

    宋宗祥(接唱):“我的妻真好似天仙女初下瑶台。”

    宋宗祥欣赏地盯着沈凤梅,目光大胆,沈凤梅避开他的目光。

    宋宗祥(唱):”娇儿龙诞我心欢喜,今日亲朋试壮啼。摘得鲜花香喷鼻,房中来慰疼爱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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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宗祥唱到这句,特向梁嘉琪笑着看过来,嘉琪自也露出笑容,产后一直恹恹郁郁也算是稍有平复。但内心深处仍是深深自愧,大娣五岁了,二娣三岁,成亲十年仍没为宋家延嗣,看了看怀中的三娣,嘉琪始终无法尽释心怀。今日是成亲十年的吉日,宗祥为此大操大办,还亲自为她唱戏解忧,有夫如此,这份深情实在是令她感动,想着想着,笑容中竟泛起点点泪光。

    缪世章却微有忧色,只因他发现宋宗祥看沈凤梅的眼神不同与以往其他戏子,以往大队长玩票,均是气势堂堂的武生戏,这次居然扮了许仙,还特去学小生的娃娃腔,真是奇了,更何况还亲笔题柬相邀,几时看到大队长对戏子这般重视的?也难怪缪世章心忧,祖父过世后,他便接起照顾宋氏兄妹的担子,每日大事小事不知要操心多少,久而久之,明明比宋宗祥小着两岁,倒反而象是宗祥的大哥一般,事事均多想着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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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晌午时分,谭逸飞备下好酒好茶的大礼,依约到团防赴宴。刘二豹见到如此贵礼,先自乐开了花,忙将逸飞请到厅中。

    说是团防大厅,其实屋子也没多大,且无甚家具四下空旷,可见团防境况不佳。窗外是几十人的队伍,正在跑马训练,不时传来猪叫声,猪叫声和操练声同时入耳,甚觉混乱。

    刘二豹却颇为得意:“怎么样老弟?这就是我们团防的场子。”

    谭逸飞:“个个和刘团总一样英武啊。既有如此龙虎弟兄,团总何妨把营盘扩大一些呢?”

    刘二豹:“我巴不得弄大呀,可没钱呀?我爹留给我那几块地都给我捐官用了,我也想招兵买马,可这都得用钱呀。”

    谭逸飞敬上一杯酒:“团总怎么会捧着赵公明讨财神呢?这地就是您的财源呀。”

    刘二豹蒙蒙的:“地?地能生财?”

    谭逸飞:“当然能。就说湖边那片空地,如果您把他租给一个买卖人起个营生,您呢以地为本儿,他呢以业为资,这就叫合股经营,赚了钱按股拆利,您不费一个大洋就能变废为宝,以钱生钱,将来何愁不家大业大呢?”

    刘二豹立时来了兴趣:“哦——老弟高人啊!就是那废地吧,它不吉利,怕是没人敢在那开买卖吧?”

    谭逸飞:“哈,镇中小民说说倒也罢了,连威风凛凛的刘团总也这么说吗?”

    刘二豹脸一红:“呸!还不是被谈老祖的阴魂吓的。宋家大军烧了两天两夜呀,那鬼哭狼嚎的响彻了天,惨啊!现在想起来还打冷颤呢。”

    谭逸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何深仇大恨,要下如此狠手?”

    刘二豹沉默不语。

    谭逸飞给刘二豹再满上:“哦,此事碍于宋大队长的威严,小弟本不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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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杯下肚,刘二豹有些红了眼:“呸,姓宋的算老几啊,不就仗着他老子在新军吃过几年兵饭吗?回来就说什么闹过辛亥啦,皇帝老子都被他们拉下马了,威风得不得了。那又怎样,镇上的人还是不买他的账,反是谈少爷经常施粥赊酒,那年大瘟疫还多亏了谈少爷的药酒咧,你说这救过来的人哪有不感念的,他宋家就是看着不顺眼,拉了条军队就把人酒坊一把火烧光了……

    谭逸飞“噌”地站起,心胸起伏。

    刘二豹醉眼道:“咦,老弟,坐呀,你咋不喝了。”

    谭逸飞忙收敛心神:“哦,小弟听来甚觉惊骇,团总亲历必是印象刻骨。”

    刘二豹:“可不是嘛,宋家辈辈都是狼,咬人的狼!我做梦都想着那宋宗祥来给我大礼参拜呢!可你说的办法好是好,就是那地……”

    谭逸飞:“那地真是能起座好生意,只要开起来保您财源滚滚。”

    刘二豹高兴地探身:“是什么?快说快说。”

    谭逸飞:“酒坊。”

    刘二豹一惊:“酒坊?你还是想开酒坊。”

    谭逸飞神秘一笑,扇柄轻点刘二豹:“是刘团总您开。”

    刘二豹一惊:“我开酒坊?”

    谭逸飞:“没错,地是您的,您才是大股东。”

    刘二豹:“我……我……不成不成,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开酒坊,这可是九仙镇的大忌!”

    谭逸飞:“大忌?可有官府的明文禁令吗?”

    刘二豹摇头:“那倒没有,嗨!说白了吧,是他宋家的死忌!”

    谭逸飞:“原来如此。呵呵,事过二十年之久,宋家的一句话倒比圣旨还震慑百倍,连刘团总如此神勇都畏之如虎呀,哈哈。”

    刘二豹明显看到谭逸飞的不屑,心中腾的火起,团防整日被山防压在头上,在九仙镇人人都在心中耻笑于他,今日来了个外人,居然也不将他放在眼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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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二豹红了脸:“虎,虎什么虎?谁怕谁呀!”话虽如此,但心中仍有疑悸,“宋……哎,老弟,你学问不错,就测测他这宋字。”

    谭逸飞:“宋嘛,乃是盖下一木,俗话说独木难成林,又被覆于盖下有碍生长,故难以出头。”

    刘二豹心中一喜:“哦?这么说,这事他管不着咱?”转念一想,忽然有些恍悟,“对嘛,不就是宋老爷子一句咒嘛,又有哪门子律条拦着咱了?”

    谭逸飞:“正是正是!再说您这刘字,刘,左上是贸易的贸字,左下乃是一个金字,是说您天生财源金基银筑啊。”

    刘二豹大感兴奋:“哦,对对对对……”

    谭逸飞:“而且刘与流水之流同音,您可听说过风水轮流转吗?团总,废地虽曾大凶,但老子曰祸兮福所倚,难道当年那场灭门之祸还不足以遇难呈祥吗?”

    刘二豹已完全信服:“嗯,有理有理真有理,哎,接着说接着说。”

    谭逸飞:“此地正处湖边,造酒必有水,有水必有源,这湖水不就是咱们的滚滚财源吗?”

    刘二豹:“对呀对呀,说得真对。”

    谭逸飞:“再者,九仙附近五镇六埠,哪一镇不是酒坊林立,唯九仙虚习以待,我们的酒坊一成,没有任何对手竞争,这利润必然可观的很啊。”

    刘二豹都听傻了:“果然好生意,来!我敬老弟一杯!”

    谭逸飞:“多谢多谢,逸飞纵有酿酒之能,不还需借您刘团总神威成全啊。也不叫团总为难,只说是团防要盖个营部,以您的威风谁还敢说个什么吗?”

    刘二豹再无顾忌:“好!老子入股,反正地空着也是空着,干嘛不转运生财呢。”

    谭逸飞大笑:“团总果然豪气万千,来,祝我们生意兴隆!”

    刘二豹:“干!”

    谭逸飞一张银票递上:“团总,这是前期备料的费用,这是酒坊的图纸,烦请团总费心了,小弟恭候佳音。”

    刘二豹一把揣入怀中:“老弟真是大手笔,我亲自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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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罢《白蛇传》,接着又是《玉簪记》《游龙戏凤》,实实地唱足了四五折,已是午饭时分,宋宗祥兴致盎然,吩咐预备饭菜,饭后再唱。

    宋宗英便带谭稚谦进了自己闺房:“瞧把嫂子高兴的,哥还要加戏呢,中午你就在这吃吧。”

    谭稚谦:“不可不可,我这就告辞了。”

    宋宗英:“急什么?先看看你给我留的作业。”

    谭稚谦这才坐下,仔细地看:“嗯,你的字越发长进了。”随手将一字圈出,“此处多了一字。原诗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怎么写成一点不通了?”

    宋宗英:“双飞双飞怎么都不明白,可不是一点也不通吗?”

    宋宗英迎着谭稚谦的双眼,谭稚谦立时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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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缪世章心情复杂地偷看着屋中的两人,宋宗英的脉脉含情是何等明显。这也是他最忧虑之处,两年前谭稚谦寻亲不遇路过九仙,尚是个羞于乞食的穷后生,挡了刘二豹的马差点挨了刘二豹的鞭子,是宋氏兄妹拦下,刘二豹方才作罢。宋宗祥见谭稚谦有些学问,镇上的小学堂也荒废日久,便叫稚谦当了教习。

    稚谦是个做事极认真的,也确有一腔开启民智之心,不辞辛劳挨家挨户说服家长,不出几月,竟有了几十个学童,两年来,学堂有模有样,旧校舍竟不够用了。

    宗英素来羡慕学识之人,跟着学童上了几堂课,稚谦全是新式学堂的讲法,和旧式私墪自不一样,宗英兴趣陡升,让大哥请谭稚谦到府中专门教她习字,两年来识字念诗学了不少,宗英也对这个斯文正派的谭教习暗度芳心。但谭稚谦自知地位低微,食人之禄,怎敢对大小姐有丝毫非份之想。

    这正是这份自知知明,缪世章暂未干涉二人之交,在他心中,宗英是名门闺秀九仙明珠,自当嫁与钟鼎朱门,怎是区区穷书生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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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此,缪世章咳了一声:“敢问大小姐,谭教习在吗?”

    宋宗英:“在啊,你进来吧。”

    缪世章:“大小姐闺房怎好擅入,还请谭教习借一步说话。”

    缪世章弦外有音,谭稚谦有些尴尬地出了房门:“稚谦不识礼仪,还望缪会长勿怪。”

    宋宗英:“他是我的教习,不能帮我批批作业吗?”

    缪世章:“大小姐误会了。哦,大队长让我过来问问谭教习,学堂的事……”

    宋宗英一下兴奋起来:“嘿!今儿遇着贵人了,钱全齐了!”

    谭稚谦将银票递上:“逸飞兄真乃仁义之士,代刘团总捐资,令稚谦感激不尽。”

    缪世章颇意外:“哦?他替刘二豹出钱,图什么呀?”

    谭稚谦:“别无所求,完全是慷慨相助,要说原由,稚谦高攀,大概有些许同宗之谊吧。”

    缪世章沉思片刻:“好,我这就去向大队长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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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宗祥一心全在戏上,也未管学堂筹资是哪里来的,只一挥手,交与缪世章寻处合适的地方尽快把新学堂建起,便又描彩扮戏,直唱到黄昏时分。

    小生子指挥家丁点燃了门檐的灯笼,大大的“宋”字映亮气派的朱漆大门。

    沈家班装车回客栈,沈班主跑上前:“大队长,您唱了一天可是累着了,还劳您亲自相送。”

    宋宗祥摇头挥挥手,示意沈家班上车走,目光却一直随着沈凤梅移动,直至大车走远。此时谭稚谦也出门向众人道别,宋宗祥这才突然想起什么。

    宋宗祥:“姓谭的出的哪门子钱,他想干什么?”

    熊二熊三在一旁搭话:“大队长,这小子八成是看开不成酒坊,扔几个钱显显阔气。”

    缪世章:“非也,我总觉得他套着什么路数。”

    宋宗详:“嗯,世章的眼光一向很准,熊二熊三,你俩盯着点街上的动静。”

    熊二熊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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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盯下来,熊二熊三回报,谭逸飞未再提过一句酒坊,每日只是请魏打更带着游山玩水,要不就是和谭稚谦吟诗作对,逍遥的很。一时间缪世章也摸不透,只叫熊二熊三继续盯着,想着等九仙的名胜美景转遍了,谭逸飞就该出镇了吧,那时才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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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世章除去执掌仙客来酒楼,日日也必到商会坐阵。古雅的办公室是他亲自布置,一幅“志虑忠纯”的字幅横于桌后,这幅字乃是宋老太爷做会长之时亲书,世章甚为珍视。

    这日正批阅日常文书,就见七虎急推门而入:“二哥!柴日双在界边那片荒地栊起来了,不知打的啥主意?”

    缪世章:“哦?我就说他绝不会无缘无故算计姚记那片田,盯着点动静。”

    七虎:“还有,听熊二熊三说,刘二豹这几日也有些奇怪。”

    缪世章:“他怎么样?

    七虎:“他前些天去了冯记木器店,这些天冯记的伙记正大批进木料呢,我找人私下问了问,说是给团防盖营部,不叫往外说,说了要吃枪子的。”

    缪世章:“危言耸听,他团防还有没有王法了?”忽的一个转念,竟一惊而起,“盖营部?他盖的哪儿是营部呀!”

    (第三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