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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绝境

    谭逸飞明显人困马乏,却目光炯烁,傲然肃立!

    柴日双和账房对他的突现目瞪口呆,柴日双呆道:“谭先生……”

    账房:“你怎会,怎会……”

    “怎会此刻出现,在下本应辰时才被带到是吗?”谭逸飞替他们接下去。

    柴日双缓过神色,假意热情道:“谭先生说哪里话,既然到了门口,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谭逸飞沉声道:“柴老板,在下是来接表妹的,柴老板为在下引了一夜路……”他看了一眼坐骑,“既是老马识途,就请速速完璧。”

    柴日双装腔作势起来:“谭先生在说什么?哈!你听得懂吗?”

    账房假笑道:“小的愚钝,不懂不懂……”

    谭逸飞不动声色:“既然如此,想是谭某失言,告辞!”说着真就要打马而走,被柴日双急忙叫住。

    柴日双:“谭先生留步!”

    谭逸飞转过头也不说话,盯着柴日双,柴日双嘿嘿笑道:“先生既然这么急,何不里面详谈,我们速战速决,谭先生就能如愿了。”

    谭逸飞:“柴老板既请了那么多记者,一定是唯恐此事不热闹,何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讲个明白?”

    柴日双狡诈道:“先生是个聪明人,有些事必需关起门才能谈啊……”他突然微露狠光,“否则说不定就成了死结了!”

    谭逸飞心头一凛,冷笑一声,下马行至商行门口,顿了一下,迈步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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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万山倾碧,唯小孤山荒芜萧瑟,山上原是义和团的一个坛口,原也曾香火旺盛,后来乱战中被剿灭,大师兄自尽,团众也被炮轰得身首异处,深夜之时便有人传说听到操练声和凄厉惨呼,镇民皆以为鬼,久而久之便无人敢来,这山也就荒了。

    山顶一座破败的香堂,墙上仍依稀印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真言,晨光透过破窗射入,照在空寂的地上。

    穆雪薇缓缓睁开双眼,迷迷蒙蒙环顾四周,一张满是灰尘的条案,一张陈旧卧榻,自己就躺在卧榻上,她一惊而起,本能地先看看衣裙,发现完好无损,稍稍松了口气。窗外两个黑耸的背影,穆雪薇一惊,撩裙跳下床,刚想轻轻迈步,却因长时间不动腿部有些僵麻“砰”摔到了地上,门外的两个武士听到声音立刻冲了进来!

    穆雪薇惊叫着爬起:“别过来!”

    武士甲说着生硬的中文:“放心,穆小姐,我们不会伤害你。”

    穆雪薇努力想了想:“马教习呢?我怎么会在这里?”

    武士乙:“穆小姐老实待着,我们办完事自然会送你回去,其他的不需要知道。”说完便冷冷往门外走。

    穆雪薇叫道:“我认得你们,你们是柴日双的手下!”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果真,两个武士蓦然转身,目露狠光地瞪着她,步步走近,穆雪薇惊恐地后退,两人铁塔般的身影将她笼罩,她“砰”的坐在榻上,马上又“腾”地站起,反将两名武士惊得退了一步。

    穆雪薇冷笑:“你们想用我威胁逸飞?妄想!”

    武士乙:“既然穆小姐已经知道了,就在这里静等吧,等酒仙归了柴田先生之后,谭逸飞自然会来接你的。”

    “不——酒仙是他的命,不可以绝不可以!”穆雪薇说着就往外冲,被武士甲一把抓住推倒在榻上。

    “若不想你表哥出事,你就好好待着!”

    穆雪薇慌慌大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听你的去开门……”她生性贞烈,突然拔下发钗向咽喉刺去,“你们要他的命,做梦!”

    两武士大惊,情急下武士乙一把抓住穆雪薇的手猛力甩向一边,雪薇摔在地上,发钗划破手腕甩出,待要再拾时已被武士甲抓住双手缚在榻柱上,她挣扎着,乱踢着武士甲,武士甲大怒,挥拳打下,被武士乙拦住:“木村君,柴田先生交待不可以对她动手。”

    武士木村嘿的一声硬生生止住,气得在屋中来回走,突然看到地上的发钗,钗上沾着穆雪薇的血迹,木村捡起:“她太难管教,要让谭逸飞快点把她带走!”

    说完他冷笑着将金钗收入衣袋,大步出门。

    穆雪薇已料到他的动向,惊怒大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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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通透宽敞的房间因为帘幔全部拉严而显得阴暗压抑,一张长长桌案,柴日双和谭逸飞坐定,对视良久,均沉声不语。

    柴日双忍不住先开了口:“先生好定力。”

    谭逸飞:“倒没有柴老板那般迫不及待。”

    柴日双被刺得一白,压了一口气伸手向账房,账房将两份合约递上,柴日双不接,使了个眼色,账房将合约推到谭逸飞眼前。

    谭逸飞看都不看:“笔砚何在?”

    两人万没料到谭逸飞如此直接,不由讶然地互视一眼,柴日双奇道:“谭先生不仔细看看吗?”

    谭逸飞淡淡一笑:“不令柴老板如愿的话,逸飞又怎可如愿?既然如此,我何必浪费时间。呵呵,柴老板费尽心思行这黑夜里的勾当,怎么?这黑心黑面的笔墨偏偏没备妥吗?”

    “谭逸飞!”柴日双有些来气。

    谭逸飞却不以为然:“柴老板刚才劝在下速战速决,还不赶快为在下研墨!”

    柴日双气得站起,看到谭逸飞的气定神闲,不由疑惑起来,缓缓坐下,凝神盯了他片刻,缓缓道:“笔墨伺候。”账房愣了一下,忙出门而去。

    柴日双尤自盯着谭逸飞,心道,居然这么容易吗?他岂是如此容易制服之人?谭逸飞越是似笑非笑,他便越发生疑,又想,不会是硬撑门面吧?哼,我不信你真敢落笔!

    不一时账房将笔砚端上,谭逸飞笑着示意了一下,账房看着柴日双,柴日双微微点头,账房开始研墨,心中疑惑,不由研得颇为缓慢。

    座钟“嗒嗒”响着,三人一言不发,谭逸飞始终挂着淡淡笑意,柴日双和账房越来越疑。

    忽听谭逸飞道:“只需落款,这些墨足矣。”

    账房一呆,停了手,在两人密切注视下,谭逸飞蘸墨润笔,毫不犹豫就往合约上落下笔去!眼看就要落在纸上,忽然合约被“噌”一把抽走,笔尖不及停住,一笔写在桌案之上。谭逸飞诧异抬头,就见柴日双将合约抽到手中,惊疑地看着他。

    谭逸飞搁笔:“柴老板这是干什么?”

    账房满脸疑惑:“以前要你这酒仙难上加难,今天你,你怎会这么痛快,看也不看就要落款?”

    谭逸飞淡淡道:“牌在柴老板手中,我怎敢不按您的规矩出呢?”说着竟起身向合约伸出手来,柴日双下意识地一扬,谭逸飞没拿到,笑了一下落座。

    他越是淡定,便越是让账房认定了此中必是有鬼,低声道:“柴老板,此人诡智,我们屡次吃亏,被他挤兑得现存五家酒坊形同虚设,他,他肯定又在打什么主意?”

    谭逸飞看着惊疑满目的柴日双和账房,轻笑一声,起身走到窗前“唰”将垂地窗幔拉开,阳光乍射进来,照得柴日双和账房竟下意识得将手在眼上挡了挡。

    谭逸飞哈哈一笑,看着窗外:“柴老板反反复复,是嫌这场戏不够热闹吗?早知如此,谭某确实来得太早了点……”

    账房忙去将窗幔合上,房中又变得幽静,他已急得说不出话来,柴日双气得砰地一拍桌案,咬牙道:“谭先生到底有何伎俩,可以赐告吗?”只见他手抬起处,赫然是另一只银叶子!

    谭逸飞眉峰立蹙,心中大惊!但面上仍强稳心神,只淡淡扫了一眼:“何谓此地无银?柴老板终于不打自招了吗?在下也就直言。临县日本商行被砸的事柴老板可曾听说?”

    柴日双心头一紧:“当然知道。”

    “呵,那家商行还算安分经商,但还是免不了受这无枉之灾,要是稍有不公之事发生嘛……呵呵……”谭逸飞又故意看向窗子,“呀,记者朋友怎么还没到啊?”

    谭逸飞似自言自语,柴日双却听得心惊胆颤,呆立片刻,竟欠身致礼:“谭先生一路辛苦,柴某竟不知尽宾主之谊,失礼失礼,先生请稍等片刻。”说完他心神不宁地开门走出,账房立时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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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鸟清脆鸣啼,马儿远远地在林中吃草,缪世章警觉地隐在一株树后,有些焦急地望着官道,终于马蹄声响起,尘土飞扬处,已望到宋宗祥三人的人影。

    忽听小孤山上“嗒嗒”马蹄下山而来,缪世章一惊急隐树后,只见木村打马从林中蹿上官道,向镇中奔去。缪世章心道,此乃柴日双的手下,果真不出所料!

    宋宗祥三人驰近,缪世章从树后挥了一下衣袖,喜道:“大队长终于到了,虎子,熊三!”

    宋宗祥望着跑远的木村:“什么人?”

    七虎:“肯定是去搬兵的,我去干掉!”

    七虎打马就追,被缪世章拦住:“要是拦不住,等他搬来援兵反倒更麻烦,穆小姐就在上面,我守到现在,除去两名武士,亥时又有五名伙计上山,应该应付的来。”

    宋宗祥:“好!上!”四人向山上攀去。

    不一时,魏永更带着一队团丁也已驰近,阿立一指山上:“看!缪爷!”

    众人看去,宋宗祥一行四人正骑马上山,魏永更喜道:“总算赶上了,快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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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日双出得院门叫住熊四:“阿四,让艺伎为谭先生上早餐,要好要快!”熊四立刻跑去。

    账房追出道:“老板可别又被他蒙了!他故弄玄虚呢这是,咱们费了这么多心思,赶快签约呀。”

    “愚蠢!”柴日双斥道,“人家把计策都摆明了你还听不出来?满洲战局趋紧,各地抵日呼声日高一日,电台报刊纷纷扬扬。谭逸飞是何等精明,他能这么爽快签约?只怕他一出门就把合约送到国风报了,上回和他签的那三条见了报,把我们害得还不够吗?”

    账房:“穆小姐在咱们手中,谅他也不敢枉动。”

    柴日双:“这就是他的连环计啊!约一签,我就得放了穆小姐,这样一来谭逸飞就再无牵制。支那本就对不平等条约非常敏感,凭谭逸飞的声望和机辩,穆小姐再哭上几声,那些仇视我大日本帝国的暴民真能把咱们酒坊砸个纷乱,福田升就毁于一旦啦!”

    账房变色:“真会这么严重吗?还是老板深谋远虑……那咱们岂非骑虎难下,这约签是不签?”

    柴日双皱眉徘徊,犹豫不决:“不平等条约,不平等……要是咱让这张合约平等了,谭逸飞也就无话可说。”

    “平等了……”账房不解。

    两人回到廊中,无意中看了一眼门缝,谭逸飞竟起身自己拿过合约,提笔就欲写下,柴日双急推门而入:“谭先生且慢!”

    账房一步奔到桌边“噌”的将合约夺了过来,谭逸飞还未看清,柴日双已将他手中的毛笔夺下,尴尬笑道:“这份合约还有些不尽详细之处,等柴某补上先生再签不迟。”

    谭逸飞:“哦?”

    “谭先生,在下对酒仙心仪已久,愿用福田升名下三家酒坊对换……”柴日双写好合约推到谭逸飞面前:“先生看,这样可公平吗?”

    “三家?”谭逸飞一怔,似乎未曾料到,他将合约又推向柴日双:“柴老板底牌已然够大,又何需割爱呢?”

    柴日双将合约按住,两人各自较着劲,柴日双僵硬笑着,将合约一寸寸推向谭逸飞:“谭先生刚才签约十分爽快,现下多得了三家酒坊怎么反倒推诿起来了?”

    谭逸飞避开柴日双的直视,本从容不迫,现下却有些不安,柴日双全看在眼中。

    轻轻的敲门声,两名艺伎矜持恭敬地进门,将两托盘丰盛的早餐摆在谭逸飞面前,柴日双笑道:“谭先生尽请随意,不妨趁此仔细地考虑一下,反正记者嘛也来不了这么早。”

    谭逸飞怔怔地看着合约,一笑:“好,在下就仔细一些,麻烦账房先生把这三家酒坊的往来账目让在下看看,而我当然也会把酒仙的流水如实相告,两下对比,公平与否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账房一愣,不知所措。

    柴日双:“去取。”

    账房低声道:“老板,现在抵制日货的呼声大的很,而且谭逸飞接下六合之后拼命出酒,咱们的酒坊几乎停工呀,又怎比得他日进斗金。这账,没法比呀。”

    柴日双怔住,沉声问道:“谭先生竟反客为主,你,你竟然半点不担心穆小姐吗?”

    谭逸飞笑道:“雪薇自有大队长关心,在下何必劳神?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嗯——美酒佳人在此,有劳两位姑娘了。”

    谭逸飞十分有礼地向两名艺伎一揖,他本英俊洒脱,这笑容又甚有魅力,两名艺伎瞬时被迷住,不等柴日双应允,已然一个盛汤,一个剥寿司细心伺候起来。柴日双不由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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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寂山林中的香堂,两名伙计守在院外。

    林中露出宋宗祥四人的身影,密切注视着寺院,宋宗祥悄声道:“只有一处大门,很好,虎子,熊三,你俩从前门攻,我从后墙进去,世章在这望风。”

    “好”众人低声应着,分头行动。

    后院中,武士乙和武士丙在门外守着,房内穆雪薇已喊得声嘶力竭,忽听前院伙计的惊呼,武士丙忙冲出去,少时前院响起枪声,武士乙惊疑不定,只听“卟通”一声轻响从后墙传来,他想了想,隐入墙后。

    房内穆雪薇仍在大叫着,片刻,宋宗祥提枪小心地摸了过来,听到叫声不由一喜,冲进破屋:“雪薇!”

    穆雪薇不断挣扎着,惊喜道:“宋大哥!快救我快救我!”

    宋宗祥将枪插入腰间,上前解穆雪薇的绳子:“别怕。”

    穆雪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宋大哥,你一个人来的吗?”她突然紧张大叫,“呀,门外有人!”

    窗口露出武士乙的冷眼,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已瞄准房内!宋宗祥惊回身,同时举枪射向窗外,只听“砰砰”两声,门外传来一声呼痛,宋宗祥还未放松,只听又一声枪响,他搂住穆雪薇一闪,子弹偏离,中了他的左肩!

    穆雪薇大惊:“宋大哥!”

    宋宗祥刚回身抬枪,忽然一惊!武士乙的手流血不止,却稳稳地左右手各拿一只枪,从窗外正正的对准了他们,冷冷道:“你的,枪法不差,但只有一把,就算打中我,我的另一把枪也会打死你们其中一个!”

    宋宗祥下意识的完全护在雪薇身前,雪薇尚未松绑,此时宋宗祥若移开半步,武士乙的第二枪便会立时打入她的胸膛!

    双方僵持着,时间仿佛凝固,前院传来七虎和熊三的吼杀声,武士丙和伙计的惨叫,只见武士乙闻声一震,双枪同时扳响,宋宗祥神速举枪回击,“砰”子弹破窗正中武士乙要害,武士乙身子一歪,一枪击飞应声倒下。

    穆雪薇紧张得叫不出声,看到窗边人影倒下,不由欢呼:“宋大哥,你打中了,你打中他了!”

    忽见宋宗祥突然直直地倒在地下!雪薇大惊道“宋大哥!”再一看,武士乙临终的另一支枪正中宋宗祥胸口,顿时血染衣衫。雪薇泪水急速迸出:“宋大哥!宋大哥!”

    “砰!”门被踢开,七虎、熊三和缪世章冲了进来,见此大惊扑到宋宗祥身边,七虎狂叫道:“大哥,大哥!”

    “大队长!”

    穆雪薇急叫:“解开我快解开我。”

    七虎急挥一刀,划着穆雪薇的裙摆将绑绳割断,雪薇扑向宋宗祥哭嚷:“宋大哥!宋大哥!”

    缪世章急道:“熊三,你快去找张门板,速将大队长抬下山去送往医馆,快!”

    只听一阵吵嚷,脚步声近,魏永更和团丁冲进门:“呀!穆、穆小姐真的在这儿呀,谭老弟可真是神了。呀,这,这是咋了,大队长咋了?”

    穆雪薇哭着:“宋大哥为了救我硬是一动不动中了一枪,我,我……”

    魏永更:“别哭别哭,你、你怎就到了这山上了?”

    穆雪薇:“马教习去县上接我,中了柴日双的埋伏,我被他们劫来是要威逼表哥交出酒仙的,我,全是我全是我,魏大哥,快去救我表哥,他肯定在柴日双那里!咱们快去!”魏永更答应一声,指挥便要撤。

    “都给我站住!”缪世章喝道,“穆小姐,大队长为你命在旦夕,你岂可一走了之?”

    穆雪薇慌慌道:“我,可是表哥……”

    魏永更忙道:“你放心,交给我和团防的兄弟。”

    缪世章:“福田升名下五座酒坊,加之总号,你们想去哪一处?”

    “我、我们……我们一家家找。”魏永更没了主意。

    缪世章冷笑:“他处处都有电话相通,无论你们先去哪家,柴日双就会马上知道穆小姐获救了,底牌已失,一怒之下对谭先生起了杀心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众人愣住,穆雪薇六神无主,越发慌乱了起来。

    忽听宋宗祥虚弱地叫:“雪薇……雪薇……”

    穆雪薇大惊,忙扑上前:“宋大哥,雪薇在这儿,就在你身边。”

    宋宗祥欣慰一笑,苍白面容已全无血色:“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突然他的头一歪,本想抬起的手“啪”的垂在地上!

    穆雪薇由惊喜骤见惊变,一团急火顶上,大叫一声“宋大哥”扑倒宋宗祥身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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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的日式精工座钟已无声地走过一小时,柴日双就这样目不转睛盯了谭逸飞一小时,谭逸飞没有半点不自在,旁若无人地享用着艺伎送入口的美食,似乎根本未将穆雪薇放在心上。艺伎们整日面对相貌平庸喜怒无常的柴日双,难得遇到谭逸飞这般俊秀的公子,服侍得自然极尽柔媚,谭逸飞只一个微笑,二人便心醉不已。

    账房低声道:“他这话倒象是真的,自打他接六合,咱镇上的绅商都快把姚记的田踏去三尺,人人争着请他的宴,听说为了招他为婿,那些人暗中斗得不可开交!再说这次穆小姐的下落全是缪世章忙前忙后,而且伙计昨天回报,宋宗祥在府门口张望了一天,房檐挂得满是喜灯,全是为了迎接穆小姐。”

    “这么说,咱们绑错人了?不对!”柴日双虽疑,但仍不甘地问道,“谭先生何必装模作样,你要不对穆小姐上心,何必奔波一夜呢?”

    谭逸飞喝了一口喂过来的汤,才道:“我俩毕竟沾着亲啊,她爹娘既然知道她来找我,我自然有份责任,又怎好让她不明不白落到匪人手里?怎么说也得试图救救啊。”

    “两位郎才女貌谁看了都是天造一双,谭先生对穆小姐这样的绝色就丝毫不动心吗?”柴日双眯起睛睛。

    谭逸飞一笑:“在下和雪薇都受教西学,对近亲相合绝不认同。呵呵,在下虽不才,找个名门佳人还不是难事。柴老板怎么还不去拿账薄,反倒对这等韵事感兴趣。”

    谭逸飞说得极淡然自在,柴日双却不由深信,越发不安,突然一挥手,两名艺伎见此,忙恭身将托盘收拾了一下,垂首退出。

    柴日双沉吟一时,终于下了决心:“谭先生,你也不必看账,我名下现有五座酒坊,决定全部用来交换酒仙,这样的话,这份合约随便拿给谁看,都不会说它不公平了吧。”

    也不论谭逸飞可否,柴日双自顾自地又修改了合约,推到谭逸飞眼前,谭逸飞看都不看,冷淡一笑,起身便走,被柴日双一把拦住:“先生要去哪里?”

    谭逸飞:“回镇。”

    “回镇?”柴日双十分错愕,“我、我已倾囊而出,你为何不签?”

    谭逸飞:“生意旨在牟利,我舍去酒仙兴旺换得贵号惨淡经营,岂非糊涂!”

    柴日双一拍桌子:“姚老板尸骨未寒,谭先生是想要再见血腥吗?”

    谭逸飞一震,霍然转身恨恨盯着他:“你终于承认了!”

    柴日双又眯起眼情:“县上明察秋毫,都没说柴某有半点干系,柴某承认什么?就是再生血光,柴某也可以肯定,依然与在下无关。”

    谭逸飞心中咬牙,与之对视,心中早已翻腾了数次,柴日双已和他耗过这么多时间,看来不至于真会害命雪薇,自己只要不签,他目的达不到也一定不敢贸然动手,只需脱身而出便可亲自找寻雪薇。这么想着,终于冒险向门走去,冷冷掷语道:“义父义母之仇逸飞必报!柴老板不信,尽可再试!”

    柴日双嘶声尖叫:“谭逸飞——”

    谭逸飞已打开房门,忽见木村冲了进来:“柴田先生!”

    柴日双:“你怎么来了?”

    木村从怀中掏出金钗递上:“穆小姐太过刚烈,用这东西自尽,木村特来禀报。”

    这正是谭逸飞送给雪薇和宋宗英的那副金钗,上面的血迹令谭逸飞大惊,他立时夺过,轻摸一下,血迹竟然新鲜!一时心头骤急,揪住木村急喝:“自尽?你们把雪薇怎样了?怎样了!”

    木村愣住,谭逸飞一怔,突然冷汗骤下,意识到自己如此失态,怎知这血迹就是雪薇的?要放在旁人身上他定不会如此冒失,但偏偏是雪薇,是他最爱的雪薇,想到此为时已晚!

    沉寂了几秒之后,“嘿嘿嘿嘿……”房中暴发出柴日双得意的狞笑,哈哈哈,他早看出穆雪薇就是谭逸飞的死穴,果真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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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小心地将宋宗祥和穆雪薇抬下山。魏永更打马在前,将炮铳摘在手中,迫不及待地下马跑到道旁,掏出洋火就要点捻线。

    缪世章低喝:“魏老哥且慢!这是干什么?”

    魏永更:“谭老弟交待下的,找到穆小姐就、就赶快放炮报平安,我这炮劲大,一路地放,这儿离镇子不远,谭老弟能、能听到吧?”

    缪世章目光一转,伸手相拦:“正因为离镇子不远,被柴日双听到怎么办,刚才走的人去而复返怎么办?不是立刻就知道穆小姐不见了吗。谭先生还在福田升,他们失了底牌会对谭先生怎样?”

    魏永更一惊,忙收了洋火:“缪、缪爷您说的是,那现在咋办?”

    缪世章沉吟片刻:“虎子,熊三,还有团防的四位兄弟,请你们将大队长和穆小姐护送到临镇最近的医院,再分出两人速回九仙镇送信,以免府上和酒坊担心。”

    七虎答了声“是!”便和众人奔走而去。

    缪世章看着魏永更和剩下的十名团丁:“魏老哥,现在我把福田升的五座酒坊位置画出来,你们每两人去查一处酒坊,若发现谭先生下落就立刻放炮,魏老哥和我去福田升总号。”

    “好!”众人均觉这样安排十分妥当,却不知缪世章乃是救经引足,暗藏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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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血的金钗摆在合约上,谭逸飞茫然坐在桌前,心中嗵嗵跳着。

    柴日双咬牙笑道:“谭先生好演技啊!竟然骗得我接二连三押上全部酒坊,也罢,柴某言而有信,先生还等什么?”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可是半点都没错。这么倾心的美人,谭先生不想早点看到吗?”账房奸笑附合着。

    座钟“当”的响了一声,柴日双瞟了一眼,已是八点:“或者说,谭先生是在等记者朋友给咱做个见证呢。”

    账房:“那自然是头条的大新闻!福田升仰慕酒仙倾尽所有,终于感动谭会长以店易店了,真亏了谭会长仁义声望名满全县,不会有人骂你与日为善的。”

    “哈哈哈……”两人一搭一挡说得十分得意,谭逸飞心中焦急,自觉已拖延如此长时间了,不知魏老哥找到雪薇没有,怎么还听不到炮铳之声呢?

    柴日双突然止住笑意:“谭先生,我这回要的可不是那片废地,而是完完整整的酒坊,你明白吗?”

    谭逸飞不语。

    柴日双:“先生空口白牙就令我骤失五座酒坊,我要你用酒仙的配方来还!”

    谭逸飞抬头:“柴老板不要得寸进尺!”

    柴日双笑了:“你终于开口了吗?哼!江山美人不可兼得,现在你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谭逸飞冷笑:“谭某就算应下,一旦雪薇平安,自会向县衙报馆宣扬此事,柴老板又能得意几时呢?”

    柴日双老奸巨滑地笑了:“谭先生倒是提醒了在下,我就再加上一条‘天灾人祸各自认命’,凭什么说穆小姐是在下劫的,就只有这只血钗吗?”

    “难道不是吗?”谭逸飞盯过来。

    柴日双冷酷笑道:“是不够!先生要想告我,我不妨多为先生准备些证物,穆小姐的手指如何?一只不够就两只,手指不够就是胳臂,先生想看什么,我就让木村一一送到你眼前如何?”

    谭逸飞一怒而起:“住口!”

    柴日双却越发狞笑:“是是是,穆小姐花容月貌,支离破碎岂非可惜,那么……”他也起身凑上前,故意与谭逸飞几近碰上,“穆小姐的贞洁如何?”

    “轰——”谭逸飞眼中怒火迸射,手中愤然握拳,“卟”银叶将掌心划破,鲜血染上合约!

    柴日双看在眼中,突然肆意大笑,已知此战必胜,他开门大叫:“阿四,端一炉香来!”

    在柴日双放肆的狂笑中,谭逸飞胸膛起伏,怒火满腔,一夜疲惫都涌上身心,惊怒而恍惚。

    熊四进门送上香炉,柴日双“砰“地放在谭逸飞眼前,欣赏着他的惶惶,“嚓”一只洋火点燃清香一枝,柴日双插在炉中:“先生此刻可是心乱如麻?快请坐下歇歇,不急,我就等先生一柱香。”

    香丝飘渺,看着柴日双和账房狰狞得意的笑容,谭逸飞颓然坐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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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田升商行门外,缪世章和魏永更打马前来,魏永更已急得不行,缪世章正看到扫地的熊四,招呼了声。

    熊四奇道:“哟,缪大爷?今天是怎么了?九仙镇最头脸的掌柜都到了。小的好运气,爹娘来了信,大爷能稍带手转给我二哥三哥吗?”

    缪世章笑着接过:“当然可以。”

    魏永更急下马:“小兄弟,你说啥?最头脸?是不是谭、谭老弟真的在这儿?”

    “是啊,天刚亮的时候就到了,柴老板早早就吩咐打扫,原来是为迎他的。”熊四道。

    魏永更惊得就要往里冲,被缪世章一把拉住,用眼神示意不可:“阿四,我们只是路过,你去忙吧。”待熊四走后,才对魏永更悄声道,“魏老哥,咱们眼见为实再说。”

    二人向落地的木窗看去,正巧账房从里面将窗帘一掀,二人一眼就看到房中的谭逸飞。魏永更大喜,又拿出炮铳,却又被缪世章拦住,魏永更着急道:“咋还不让点呀?这不看得真真的吗,谭老弟那、那不就坐在里面吗?”

    缪世章:“老哥没看到谭先生身边的武士吗?老哥可是他的对手?”

    魏永更双手握拳:“我、我和他拼了!”

    缪世章摇头道:“那岂非以卵击石,不如这样,老哥赶快去把刚才的兄弟都叫过来,咱们一块冲进去救谭先生。”

    魏永更:“对对对,还是您想、想得周道。”

    缪世章:“哦,团防兄弟全都带有炮铳,老哥这只就留给我吧,也许用得上呢。”

    “好!”魏永更脑中全是救人,也没有多想便匆匆递上炮铳就打马而去,缪世章望着他跑得没影,看了看手中的炮铳,又看了看窗内的谭逸飞,他向窗边缓步走去,嘴角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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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枝香燃得只剩一寸。

    谭逸飞眉峰紧蹙,呆呆地不动。木村早已等得颇不耐,在房中“腾腾”走来走去,更令谭逸飞无法静心。

    柴日双不但不管,反一挥手,账房会意,起身“噌”地拉开窗帘,骤然大亮的阳光晃得谭逸飞下意识地抬眼,对面街上已有几个早早到来的记者,向这边探头探脑。谭逸飞一凛,却看到背对窗的柴日双那阴影中的面部,狞笑着一眨不眨盯着他。

    “先生是还不放心穆小姐吗,我已为先生备有快马,此约签后,先生只需回镇静侯便可。”柴日双回头瞥了一眼窗外的记者:“我就再让一步,先生若看不到穆小姐,我决不将合约公布于众,先生这下再没什么顾虑了吧?”

    眼看着香灰又掉下一截儿,只剩一个香头儿。柴日双和账房兴奋得有些坐不住了,向谭逸飞方向倾着身子,柴日双甚至将香炉“吱”又向谭逸飞眼前推近一些。木村已立在门边,左手握住门把,右手握住腰刀,一副立刻出发的匆促。

    谭逸飞的呼吸有些沉重,仿佛听到了自己脉搏的猛跳,他纵智谋无双,但对方却是杀人狂魔,此刻脑中全是雪薇雪薇雪薇……当真是锥心刺骨,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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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露出缪世章深邃的双目,他拿着炮铳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游丝渐烬的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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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日双低声狞笑。

    谭逸飞双唇紧抿。

    缪世章冷冷旁观。

    “卟!”最后一缕白烟飘散,香灭!

    柴日双和账房兴奋得双双站起!

    一只手缓缓拿起笔,蘸墨,谭逸飞怔怔地看着合约,墨点滴在纸上,溶入本染在上面的血迹。

    木村“噌”打开房门,“铮”腰刀发出金属之音。

    谭逸飞一惊,闭目长叹一声,落笔!

    “哈哈哈哈”狂笑声打破了紧张得窒息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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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永更打马急驰而来,已急得满头大汗:“缪爷,我让阿、阿威阿立去把兄弟们叫来,咱们一定要把小日本打得落花流水!”

    缪世章静静从偏角望着窗内,看得出神,竟没听到。魏永更随着他看去,看到谭逸飞刚签了什么,就被柴日双一把抓过,得意狂笑。

    魏永更怔怔道:“谭、谭老弟写了啥?”

    熊四端着香炉出了门,将一匹马牵往后院,魏永更忙叫住他:“小兄弟,熊四!”

    熊四回头:“哟,老哥还在这儿啊。”

    魏永更紧张地指了指窗:“小兄弟,姓柴的他笑啥,谭、谭老弟他,他签了啥?”

    熊四看看左右,小声道:“我就听见柴老板说,哈哈,哈哈,酒仙终于到手啦。我说这不拜神不拜佛的,要香干啥,原来是给谭会长定的时辰啊,我还要忙,不和老哥唠了。”熊四牵马而去。

    “轰——”魏永更瞬时全然明白,他惊急地盯着缪世章,只觉一阵眩晕,上前一把将缪世章揪住!缪世章这才回过神:“魏老哥?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哦,团防兄弟呢?”

    魏永更急喘,瞪着缪世章一时说不出话,只是颤抖着手臂指向福田升:“这、这、这竟然全是你的算计,你,你咋这么狠心,非要害谭老弟呢?”

    缪世章:“老哥在说什么……”

    魏永更急得冒火:“你咋就眼巴巴看着那香灭了呢?你咋不放炮铳呢?”

    缪世章掩示道:“世章不知道他二人签的什么呀,怎敢贸然枉动?”

    “别再骗我啦!”魏永更大叫:“自打下了山你就拦着不让放炮,到门前你又把我支走……我,我咋这么傻啊!怎么就次次都信了你!我这不是该死吗我?”

    “砰砰”魏永更狠狠打着自己的头,一声声象打在了缪世章脸上,缪世章立感惭愧:“别这样别这样魏老哥,离开酒仙,你,你可以到仙客来继续做经理……”

    魏永更激动痛悔地看着福田升的窗子,忽看到熊四放在院栅边的那个燃烬的香炉,猛冲过去伸手从栅栏抓出,不顾被栅栏划得手背流血,他瞪着缪世章:“我呸!我没那么下贱,指着小日本害自己人!”

    “咣——”香炉被高高举起,狠狠砸碎在缪世章脚下,炉片香灰四散!缪世章惊得晃退一步,只听一阵马蹄,魏永更抹了一把泪,打马远去!

    福田升门开,柴日双的大笑声传来:“谭先生此刻肯定最不愿看到柴某,那恕不远送了,哈哈哈……”

    谭逸飞沉静似水走出,接过熊四递上的马缰,直直地牵马出院,不曾回头。转过院角,迎面看到发呆的缪世章,两人无语对视,突然他看到缪世章怀中的炮铳,眉峰一挑,目光箭一般射去!

    (第三十九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