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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笔记:赶路的荷花

    万宝公园的荷花开了,可惜母亲再也看不见了。她上了年纪之后,视线越来越模糊,渐渐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是,我还是会领她来看,我会跟她讲,今年的荷花开得满,饱胀得厉害,荷花池都装不下的样子。母亲听得入神,微笑着点点头。

    荷的花期甚短,花开也就仅仅几日,便由莲为藕,继而生莲子,一生不敢懈怠,急匆匆地赶路,生怕错过了每一缕春风和每一寸光照,甚至,凋落的时候,都来不及一声叹息。

    这急匆匆赶路的荷花,像极了我的母亲。我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优雅的美人样貌,生下我们之后,她的青春便急匆匆地流逝,艰苦的生活把她曼妙的仪态侵蚀殆尽,她要照顾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起居,还养了一头猪一群鸡鸭鹅,抽空还要去打点儿零工贴补家用。打记事起,母亲给我的姿态永远是急匆匆的,忙碌着的,仿佛有干不完的活儿。

    虽然母亲总是急匆匆的,但骨子里的清雅、干净、恬淡与和善,是藏不住的,那些美好的品质就如同荷香,散放在生活的池水里。

    母亲喜欢电影,记忆中母亲唯一的一次奢侈,是她独自看了一场电影。那时候,影院里演她喜欢的《庐山恋》,她安顿好我们,并叮嘱父亲让我们早点儿睡觉,自己一个人去了影院。半夜回到家,看到我们都还没有睡,母亲做了错事一般深怀愧疚,表示以后再也不扔下孩子自个儿看电影了。母亲,把自己少有的一点爱好也默默地收藏起来,甘心地、陀螺似地围转着这个家。

    从来没有见过她在我们之前睡过觉,那个时候,我很好奇,母亲睡觉是什么样子。终于有一次,贪吃了两块儿西瓜,睡梦中被尿憋醒。上完厕所回来,猫一般蹑手蹑脚地蹭到母亲床边,想借着月光看看母亲睡觉的样子,却忽然听到母亲说:“快上床,盖好被子,秋了,别着凉。”我很讶异,本以为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却还是没能躲过母亲的耳朵。母亲总是这样,我们一丁点儿的响动,都会在她那里引发余震。

    母亲学什么都快,记得当年家里添了台缝纫机,母亲从单衣到厚棉,裁剪得与店里一样得体。那时,好多人家还没缝纫机,母亲便经常抽时间给别人无偿地缝补,扦个裤脚之类。母亲还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亲自给我们理发,免得我们去理发店花冤枉钱,久而久之,理发的手艺越来越好。邻居们有时候就过来让她帮着理,只要有空,母亲有求必应,并且乐此不疲。

    荷花落了之后,莲蓬便举了起来,仿佛是为那些凋落的花魂举起一盏灯。大自然是神奇的,造出这样一个让人喜爱的物种来,像浴室里的花洒,厅堂里的吊灯……众多的比喻里,我觉得它更像蜂巢,因为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结构上,它们都如出一辙,以至于我总是想象着,那深邃的小孔里面,会不会飞出小蜂子来。

    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慢下来的,我记不清了,但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已老成衰微的枯荷。即便如此,依然把自己挺立成倔强的莲蓬,不肯向岁月低头。她终于不再急匆匆地赶路,她开始喜欢熬粥,厨房里四季都会放着一袋莲子。煮粥的时候放上几粒,熬出来的白粥,就多了清香。母亲常说,人世走一遭,别怕吃些苦。比如这莲子,虽苦,却有着消除燥热的功效。我喝一口白粥,大米和莲子糅合到一起的香味,在舌尖环绕,那是母爱的味道,也是尝遍生活的滋味,沉淀出的一份清净心。

    现在的母亲,眼睛看不见了,每天生活在黑暗里,便经常陷入沉睡。我坐在她的床边,终于能仔仔细细看她睡觉的样子了。打着轻微的鼾声,均匀而带有节奏感。母亲的样子,依然是荷的样子,只是这荷已落,飘零破败。我也知道,终有一天,母亲会成为一粒莲子,像佛的舍利,珍存于岁月的盒子里,护佑我们平安。我不免落泪,不曾想一滴泪就惊醒了母亲,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摸拭着我的脸,询问我怎么了?

    不管母亲如何衰老,一滴小小的泪水,落到母亲那里,依然,还是免不了成为浩瀚无边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