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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此俱寂·万籁乡

    林中白雾四起,难辨方位。灌木丛中有簌簌响动,谁!柏州弹掉手中瓷瓶的瓶塞,用拇指盖住,警惕地环视四周。

    “哥!我!梧景”从低矮的丛林中冒出一颗黑漆漆的脑袋。

    柏州仔细辨认,的确是自己的弟弟,旁边还冒着另一个黑漆漆的脑袋。

    “凝竹?”柏州确认。“嗯,是我。”凝竹点点头。

    “小花,你活似一只黑猫!哈哈哈哈!”梧景咧开大白牙嬉笑,被兜头一巴掌,“你似黑熊!还有,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小花!”

    柏州神色阴翳,并不理会二人逗趣,将怀中的云玗递给梧景,“前面有洞穴,先进去避一避,我去寻些药草。不可替她止血。”说罢就离开了。

    云玗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猛地坐起,干呕起来,浑身无力,仿佛被抽筋了一般。

    “知愿,没事了,没事了。你血流得多了些,我便用了些提气的药草。果然还是应该煮一煮再用的。”柏州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再躺一会儿吧,凝竹去弄吃的了。”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可醒了!”梧景凑过来,“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趟有多艰险!我去寻小花,我猜她就是让祁国军逮了。不幸的是我也被逮了,幸运的是他们将我和小花关一起了。”梧景越说越激动,干脆站了起来,“往日他们都是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班的,今日却没有,我想着该是出兵了,人手不够。放饭时候我假意摔碎了碗,悄悄藏了半块陶片,趁他们不注意扔出去打翻了油灯。这营帐一着火吧,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只好换地方关我们,关守我们的只在行伍之间,小爷我何惧啊!不仅让我们给逃了,爷爷我还点了他们的粮仓!哈哈!”

    云玗看着神采奕奕的梧景,笑出了声,“不错不错,我们梧景干的好!”梧景看着弱声弱气的云玗,连声啧啧,“你看看你,我一不在,你战也打不赢了!下次还是等等小爷我吧!”

    “那请问我们厉害的梧景为何被烧成了黑炭?”云玗反问。

    “我……我那不是火烧太快,祁国军太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着火吗!”梧景朝洞口挪动。

    沉默之际,云玗忽地又坐了起来“糟了!柏州!我娘她还在千云郡!我得去救……”回过神来的云玗,爬起来就往外冲。

    “知愿!知愿,你听我说,不可,不可去。”柏州拉住她,好在云玗身体还很虚弱,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回了洞里。

    “知愿,来不及了。”柏州紧紧抱住她不敢松开,“知愿,娘没了。云家你这一系,满门……满门抄斩。昨日便问斩了。”

    “昨日?穆宁今日不是才说……怎会?!”云玗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我们对阵穆宁,那是五日前的事。知愿,你睡了有五日,我差点没能救回你。对不起。”

    是了,她被穆宁用双刺穿肩而过,她的双刺上,是柏州亲配的毒,虽说立刻解了毒,但新伤旧伤一叠,终是虚耗过度。守了一十二年,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云玗趴在柏州肩头,一动不动。

    一十二年,云玗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才十三岁。敌军高大,她不能敌,她逃了。躲在乱石堆后面,扒开满地的尸体,把自己藏在里面。人的血,是热的,能灼伤人心。那一战,云国赢了,她被捡了回去。捡他的人,怀抱很暖,臂膀结实,是柏州的父亲,许知。柏州全名许柏州,许家一系,世世代代在云国,是茝送给云国的臂助,许家世代为奴为兵,不得违命。许知曾为她取字,知愿。那人告诉他,世人皆可踏你而过,唯愿君知自己不可负。

    一十六岁,云玗斩淮南贼寇头目,得战功,封副将。

    一十七岁,许知带着云玗平郸城,淮南再未敢犯云一步。

    一十八岁,流寇犯境,许知战死。云玗斩主将,封将军。虽是军功赫赫,但她为待罪之身,云玗的将军有名无实。朝堂不知边境事,如此分封压不住云玗之名。云玗带队的边军所行之处,参军入伍的百姓总是最多。人心自有公道。可是没用,她还是没能从皇权手中救一人。

    “祁国犯我边境,穆宁夺我所爱,我要他祁国江山,冠云姓。我要这乱世平,要所活之人,不受所迫。”云玗喃喃,她紧紧咬住嘴唇,泪水干涸。世态已经炎凉,人心不必更薄凉。

    “好,知愿,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没关系的,这世上,只要你不失去我,你就不是孤身一人。”柏州安抚地摸着她的背。云玗用力抓住他的脖颈,吞下涌上心头的酸楚,眼神渐渐空洞,愤恨太凶猛,贯穿了思绪,难以平复。她又想起七年前,弯刀之下颓然倒地的许知,痛苦地闷哼从齿缝中渗出。柏州察觉了她的情绪,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背,“知愿,没事了。”他知她有多恨,亦知她有多隐忍。云玗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杀了敌军,用的是许知教给她的双刺。战场留不得她思考,敌军一个接一个扑过来,云玗就用双刺一个又一个将他们刺杀。柏州记得找到她时,她蓬乱着头发,像一头恶兽般趴在一名敌军身上,将身下的人戳成了肉酱。她发出刺耳的尖叫,浑身发抖,毫无人样。那战过后的几天,云玗不吃不喝,看到肉便干呕。

    如今的云玗,再没有生命的逝去能动摇她的心智。面对生死白骨不惊不惧,方能为良将。战场千变万化,唯有清晰的头脑和冷静的判断能立不败之地。可是云玗,我再不会让你变成一头凶兽。柏州摸着她的头,任凭她抓破自己后颈的皮肉,等她恢复平静。

    梧景一把拉住叉着一串鱼,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回来的凝竹。凝竹看了看洞里,拉着梧退到了洞口处。

    “你烤鱼,我煮粥。”凝竹点燃一堆火。

    “你哪来的这些东西?皖溪山我们根本出不去啊!”梧景看着眼前的铁锅和一些口粮。

    “去祁国驻地偷的。”凝竹挠挠头,“本想偷只鸡的,云玗需要补一补。”

    “小花,偷鸡摸狗的行为要不得。”梧景笑出声。

    “那你别吃!”凝竹抬手兜头一巴掌,拍得梧景脑袋嗡嗡的。

    “如今云玗被革职,御宇不见踪影,云邈将军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凝竹叹气。

    “没事的小花,只要云玗她有口气,我们就不会输。我相信她。”梧景悠然烤着鱼,“云玗她,骨子里就没有输字。”

    “我也相信她。”凝竹附和。

    “云玗他,是父亲捡回的第二个孩子。我是第一个。但她与我不同,从小心思就比旁人深。听说云家云玗一系,无子,云父当年为表忠心,自废双腿,朝廷却还是不肯放过,逼云父去守边关。云玗本是老云王喜爱的小郡主,救父心切,甘愿为奴为婢,本已经求得一线生机。不料老云王驾崩,小云王下令清余孽,逼死云父,国相封登尚有怜悯之心,特许云玗边疆戴罪立功。”

    凝竹屈膝,环抱住双腿。“家国之争,从来不会有人幸免于难。从前我总觉得自己生不逢时,遇到云玗后,我才发现没有什么逢时不逢时,既生于世,是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搏的。乞讨之姿无用,天不怜我。”

    “小花,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每个人都被世界需要。我们的确不该轻看自己。”

    乱世之中,难能可贵是无我,最浪漫,却是守住本我。

    “梧景,凝竹,把这几日的情况都告知我,事无巨细。”云玗的声音由远及近,篝火映得她的脸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机。“我们必须出谷了。”云玗端起盛好的粥,往嘴里送。

    梧景和凝竹相视一笑,他们的云将军,又回来了。

    “谷中两个出口被祁军守住,去不得了。如今出口再难寻,若要翻山而过,不知行不行的通。”凝竹又烤上两条鱼。“要不寻一寻有没有穿山洞吧。”

    “那么多洞呢!费时费力不说,万一被祁军发现了,才是最麻烦的。”梧景摇摇头。

    “人路是无了,水路有。”云玗指着溪流,“皖溪谷的水从未断流过,也就是说,活水必有源有出,谷内并无湖泊,这水流一定出谷了。我们跟着水流,说不定可以寻到别的出口。”

    “妙啊!不愧是你云玗!”梧景拍手叫好。

    “事不宜迟,明日天明就走。”

    第二日清晨

    “浣纱瀑!这下无路可走了啊。流水的尽头,居然汇于浣纱瀑!”梧景探头看着不见底的瀑布,打了个寒颤。皖溪百流,竟都是归于这泄天一瀑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此处两边皆为高山,出口该在谷底了。可是从没听闻有人下去过。”凝竹捏了块石头,扔下后毫无回音。

    “梧景?你轻功最好,不如……”云玗扭头看着梧景。

    ……

    ……

    “不……不是吧?”梧景又往前蹭了蹭,光秃秃的瀑布除了四散了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非要下去,也不是不可,但光是自己下去已经很难了,更别说带人下去。也不知道那些老石头牢靠不牢靠,绿油油地苔藓看起来也很滑。可如今也没有别的路了。梧景头皮一紧,飞身跃到瀑布突出的一块石头上。跳来跳去的身影很快被水流激起的水雾掩盖了。

    “啊!啊!啊!”没一会儿,噌一声从瀑布下飞起个身影。梧景似被某种力道抛出了瀑布,重重地甩在了岸边。凝竹快步跑过去,扶起他,“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没看清……但总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梧景歪头拍拍脑袋,把耳朵里的水拍出来。

    “那你再去一遭吧。”梧景刚想拒绝,感觉胸口一痛,跌下了瀑布。

    “凝竹!”梧景撕心裂肺的声音从瀑布下传来。

    噌!梧景再次被抛出来了,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人。

    “谁人故意扰我清净?”白衣老者负手落地。

    “前辈?”白衣绣画,气度非凡。云玗赶忙行了礼,“晚辈冒昧,叨扰了前辈。”

    “是你啊。得了我的绝学,怎么还被伤成这样子。”万尤看了看面色惨白的云玗。

    “惭愧,晚辈并未学过绝学,绝学入了淮国王室。”

    “真是奇怪的娃娃。”万尤不想再管人间权斗,“你们可知道这瀑布有多深?怎可把人往下扔?要出人命的。”

    “听到了吗凝竹!下面很深的!”梧景冲凝竹龇牙咧嘴,又回头看着万尤,“师父,你都不知道徒弟有多惨。”

    “前辈,晚辈无路可走了。”云玗瞟了一眼悬崖,将身子弯得更低了。

    “下面是我淮南群岛的进岛口,不是尔等想进就能进的。不过既然是你,倒是无妨,你迟早是要来的。”万尤说罢一手提着云玗,一手抓过柏州,看了看梧景,“你带着另一个女娃娃,踩我踩过的地方,跟上了。”说罢飞身跃下瀑布。

    瀑布冰凉凉的水花拍在脸上,打得人睁不开眼。约莫一刻钟,脚终于碰到了地面。

    “师父!我竟不知还能从这儿进岛!”梧景放下凝竹,几步跑过来一把抱住万尤。“师傅!我好想您!您可真狠心啊,把徒弟扔在那吃人的战场就不管了。”

    “那可是你非要去的。”万尤冷哼一口,“这么多年,毫无长进,你可别说是我万尤的徒弟了。”万尤甩开梧景,回头招呼云玗一行人,“你们来。”

    瀑布之下,群岛遍布。远洋浩大,看不到尽头。身后是千里直下的浣纱瀑,从这里已经看不到瀑布之上了。水流落下被一边的山崖挡住,卷了浪花扑向大海。这里的林木在内陆皆未见过,树木骏挺,藤蔓横生。

    “世人都道茝国是药草之乡,如今看来,是世人眼浅了。”柏州伸手剥下一块树皮,仔细嗅了嗅,“前辈,我可否带一些回去?”

    万尤头也不回的挥挥手,“随你的便。”

    一行人弯弯绕绕走进山林中,这地方,要是误入又无人带领,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了。

    忽然天地明朗,森林出口处被海风腥咸的味道铺满。岸边停着一排泊船,船只也不是内陆船只的模样。身形高大许多,船身机巧精细。

    “岛主。”从船头跃下几人,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万尤身后的人。

    “开船,去主岛。”万尤带一行人登上船只。

    “对了,前几日我捡到的人儿,是和你们一起的吧。”万尤点点头,示意去带人。“如今你伤势未愈,内陆情形难探虚实,不如同我回岛好生将养几日,再做打算。只要我万尤苟活一日,内陆那些个鬼怪断不敢把手伸到我岛上来。”

    “云玗!”从船舱中走出来的,正是云邈。

    “邈兄,你们没事真好。”云玗眼睛一亮。

    “运气好罢了。当日为兄鲁莽,唉,自责至今。”云邈低头一揖。

    “前几天他们闯了岛,被我的人抓了。里面有个娃娃甚是有趣,我便收为徒弟了。后来听他说起你们,才知是一路人。”万尤呵呵笑着,“缘分之事,说来是一个妙字。”

    “师父?”梧景感觉不对,“师父,你不是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传徒弟吗?”

    “哼,入了世,便不算我的徒弟了。”万尤斜眼看了一眼梧景,“我如今的小徒弟,可是可爱得紧呢!不像你!又懒又馋!”

    梧景像被雷劈了两道,杵在原地。

    “师父!师父,今日功课已毕,请师父验看。”从船尾跑来一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白双?”梧景眼巴巴的看着白双。

    “师兄好啊!”白双笑意盈盈地看着梧景,“假以时日,我定会超越师兄的!”

    “我……不可能!你这毛头小子!今日验看让师兄来!”梧景捏起拳头就挥了过去。

    啪!梧景被万尤一手刀拍在船上,“你干什么!双儿伤刚好,你哪有点师兄样!”

    “师兄?师父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徒儿!”梧景爬过去抱住万尤的腿,呜哇大叫。

    “双儿,你受伤了?”云玗摸摸白双的头,“都怪我狂妄,以为可以以少敌多。”

    “双儿为了护住我,生生接了穆宁一刀,手骨裂了几处,亏得万老先生相救。”白琅从云邈身后走出来,款款行了一礼。

    穆宁的刀向来以气吞山河之势闻名,成人尚且接不住几刀,何况这么瘦弱的孩子。

    “这孩子本来悟性不错,可惜身板瘦小了些,幸亏数月来基本功还算扎实,又懂得趋利避害,否则这一刀下来神仙难救。”万尤翻看小徒弟的手,“半月来手臂恢复得不错,再辅以运气修复几日经脉,师傅便受你武器之道。”

    白双兴奋地点点头,“那我要学这个!”说了指了指云邈,“学枪法!”

    “好好好,你喜欢什么便教你什么。”看来这万尤的确很喜爱自己的小徒弟。

    行船数日,海平面上不再只有海了,大大小小的群岛星罗棋布。随着船锚落地,船身晃了三晃,稳稳地停住了。

    “岛主,到啦!”

    一行人跟着万尤下了船。眼前这座岛风光又有不同,沙滩金砂闪烁,将一片白堡围在其中。白堡形如花瓣,从沙滩的另一头辐散开。走进一观,才发现这完全是一座城。市集民宅一应俱全。城中之人肤色不尽相同,西域,洋人,甚至中原苗疆。

    “哟,岛主,您又捡人回来啦?”一位金发碧眼的卖货郎笑嘻嘻地挥挥手,“还不少哩!”

    “做你的生意吧,少管老夫。”万尤摇摇头,走在前面。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喊着岛主,有嘘寒问暖的,有别来无恙的,也有嬉笑调侃的。万尤带他们穿街绕巷,行至一处高楼前,停住了。

    “岛主!您回来了!”楼里传来惊呼,“快给岛主开门!”

    叮叮当当,吱吱呀呀,白楼里齿轮和铁链忙忙碌碌,楼门开了。

    “岛主!”从楼里疾步走出一人,手里拎着一把手掌大的木锤。这人乍一看与常人无异,他走出阴影的瞬间,所有人都眯了眯眼,好白!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额头青紫色的细小血管。

    “莫尔,为客人们安排住处。”万尤回头示意众人跟上。

    “几位请随我来。”叫莫尔的男人把木锤塞进衣兜。

    “贵客不必拘礼,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我是白垠楼的楼主,莫尔。”莫尔边走边介绍。“此城名万籁乡,世上万千音籁,归于此乡,从此再无束缚。城内人源纷杂,不分国籍,不分种族,各位勿怪。”

    “您是西域人?”隽永好奇询问。

    “是,也不是。我父亲是祁国人,母亲是阗国人。”

    “阗国人是如何到这儿的?”隽永不解,按理说苍州如今的外陆人已经不多了,这淮南群岛却多半是外陆人,实乃怪事。

    “封陆以前,淮南群岛便已然聚集了许多外陆人。他们子子孙孙都生活在这里。至于我的母亲,的确是从外陆来的。三十年前,岛主在灵海关救回了一群西域人,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莫尔回头一笑,“岛主捡人回来,不是什么稀奇事。岛主虽然脾气怪了些,为人极心善。”

    为众人分好了住处,莫尔便消失了。

    云玗坐在桌前,思绪放空。桌旁的窗户用薄纱遮住了,薄纱被海风裹挟,露出一晃一晃的太阳光。淮南群岛的四季同苍州内陆不大相同,春夏秋冬谁出场,全看大海的意思。云玗卷起窗纱,趴在窗框上,海风就温温柔敲在脸上。万籁乡内如同蚁穴,道路错杂,楼房挤在一起,却丝毫不叫人觉得局促。也许是海浪有调,也许是城内繁花盛开,万籁真有几分静谧之乡的意味。在此了了一生,未尝不可。

    “云玗,是我。”木门匡匡响了三声,是云邈。

    云玗起身开了门,只见云邈手提几个陶罐。“君欲对饮否?”云邈学着云玗的腔调,一本正经地敲敲陶罐。两人对视一笑,云玗错身让云邈进屋。

    “怎么大白天的,邈兄就馋酒了?”云玗边说边将桌上的陶土碗翻了个个。

    “莫尔说这是城里最香的酒,尝尝。”云邈迫不及待抬起了碗,抿了一口。眼神忽地变温柔了,“眷春,万般眷恋,一眼即花开,一眼待花落。万籁乡的一切都如此温柔么。”云邈小口小口地嘬着酒,鼻尖都是清泉与花香。

    “这酒叫眷春?”云玗跟着喝了一口,酒竟然可以如此温软,不灼反而清香四溢。“说来嘲讽,万里苍州,皆不如这败寇之地宁和。”

    “败寇?这世上无人想当败寇吧,每个人都有权利安稳过一生,败寇一词实在有些狭隘了。”云邈又倒了一碗,“前半生杀伐,后半生养家,人的心啊,横不该一生一命。斩得断过往,辟得开今后,当世该有此觉悟。”

    云玗不说话了,静静地一碗又一碗。

    “知愿!”门被推开了“酒不可多喝。”柏州没收了了两人的酒具。

    “这酒不辣口。”云玗试图夺回,被柏州挡了回去,“酒最易勾起旧伤。你肩膀药味未去呢!”

    “你这人好没意思!”云玗咂咂嘴,“我找白琅出去逛逛。”说完便跨门而出了,留下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战场上八面威风的云玗将军,没想到酒都没处喝。”云邈打趣,“阁下可愿陪在下小酌小酌?”

    柏州又把酒放了出来,“未尝不可。”

    嗯……的确是好酒。

    万籁城的市集比内陆的要有趣的多,都是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云玗拉着白琅,从市集东头逛到西头。“琅姑娘,难得白双那小子没缠着你,隽永也不在,不如你教我挑挑胭脂水粉?”云玗看着货摊上琳琅满目的颊彩,跃跃欲试。

    “好。”白琅认真挑选比对起来。“云姐姐眉目俊朗,明眸出彩,口脂可明艳些……唔淡些也不错。”云玗笑嘻嘻地看着白琅,“琅姑娘可真好看!邈兄好福气。”白琅将手里的瓶罐一递,“将军他很好。”说完甩着袖子走了。云玗嬉皮笑脸地跟了上去。

    万籁乡,白垠楼

    “师父!徒儿的手臂已经无碍了,您看!”白双挥舞着双手。

    万尤抓住他的手臂仔细摸了摸,“嗯不错,可以慢慢开始学了。”

    白双点点头。

    “你们来干嘛来了?”万尤回头看了看身后,云玗,梧景,云邈,跟三尊神一样立在后面。

    “前辈,晚辈也需前辈指点一二。”云玗双手抱拳。

    “师父!我也要!”梧景盯着白双。

    “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云邈掏出紫英枪。

    万尤甩甩手,表示随意。

    “打开腿!站稳咯!”万尤拍拍白双,“为师先教你运气。”

    “师父我会!云哥哥教过我!”白双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朝云邈眨眨眼。

    “你会个屁!我万尤之法,有不同。学会什么,就看你运气了小子。”万尤踢了踢白双的腿,叫他再低些,“气吞丹田,气运周身,贯通方为毕。这是基本功。我万尤之法,重在引气。出体,则汇万物,入体,则全身与之共鸣。我万尤子弟之所以可御物,法门就是共鸣。”万尤说完闭眼,运气。掌中发出白色的微光,“看好了。”白光一出,则日光所倾,哄!一团烈火在万尤手中绽开,掌型变换,万尤掐指间,身后水车忽地停了,水流奔腾而来,与烈火相遇,顷刻间化为水雾,在空中跳跃。万尤再运气,则脚底生风,来去自如,可立于片叶,可踏碎顽石。

    众人见状纷纷跟着练起来,却是毫无反应。

    “别急,需要时间。”梧景挠挠头,“跟着师父十几年,我只学会了御风。”脑袋遭受爆栗,“只?常人精通一门已不易。人皆有所悟,不过能与花草天地有缘者,寥寥而已。”

    哄!一团烈火冲天而起,云玗把自己点着了。“水!水!”云玗惊跳着,周围却无一人响应。“云姐姐,别叫了,你没事。”白双看不下去了。

    云玗忽然发现自己的确不痛不痒,周身被火焰围住,却感觉不到烫。呲~万尤一挥手,水车里刚流出的水被呼出,拍到了云玗身上。

    “师父?”梧景从未听说有人可用万尤心法避火的。

    “小丫头,悟性不错。”万尤会意一笑,走开了。

    云玗愣在原地,努力回想所作所为。气沉丹田,气运周身,引气,出,与日光共鸣,入体,哄!云玗又把自己点着了。云玗拍拍脑袋,“是白烟!”呲~

    此时楼底的莫尔正在骂骂咧咧,以为自己的水车装置出了问题。

    共鸣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毫无头绪。一天又一天,白双感觉自己快被晒晕了。

    “双儿,我来教你习枪法吧,或许是还差一些所悟。”云邈看着一筹莫展的白双,像晒蔫了的花儿一般。

    “嗯!”白双眼神一亮。

    “枪,讲究一个势字。枪尖的方位,就是敌人的方位。距离,走向,都要时时变化。”云邈将白双围在身前,教他出枪的基本姿势。“枪能伤人的,不止枪尖,枪背可用于格挡,也可用于打破敌人的平衡,平衡失,则破绽显。”紫英枪呼呼作响,将空气搅动起来。

    “紫英枪于你而言太沉了,我给你做一把新的吧。”云邈揉揉白双的头。

    屋顶另一头的云玗,在无数次把自己点燃后,已经能够自己呼来水车的水灭火了。

    “隽永那小子已经五日不曾出房间了,云哥哥去看看他吧。”白双有些担心,自从隽永进了白垠楼,就对楼里的机关设计啧啧称赞,以后就天天缠着莫尔,说要给人当学徒。

    “好。”云邈应下了。

    “隽永?”云邈敲敲门,无人回应,想是又去找莫尔了。

    云邈来到莫尔处,敲敲门,咯吱咯吱,门滑开了。

    云邈看到两人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物件,“隽永?”隽永应声抬头,噌!云邈看着肤色肉眼变白的隽永,忽然明白莫尔是怎么回事了。

    云邈摇摇头,琢磨给白双做枪去了。

    一月后,天籁乡

    白垠楼

    “双儿,来看看合不合手。”云邈摇了摇手里的枪,这枪通体乌黑,枪身为淮南群岛最常见的乌木,比起铁质的轻便上许多。枪身的木纹里镶嵌有金丝,为了防止乌木受击碎裂,渡入液金,液金乃拼合武器常用的软金之材。白银融铁作为枪尖,枪尖镂空,其内填有液金,同样是防止枪尖受震碎裂。枪穗为红锦丝,绑成了祈求平安的平安结,想来是白琅亲手编的。

    白双接过新枪,有模有样地挥起来。枪身很轻,白双拿枪手中飞旋,扔抛都很流畅。看起来他很喜欢,云邈摸着自己的紫英枪,这是他师父为阳淮制的,如今他又为白双打造属于白双的枪,传承之道,恒远流传。

    今日的天气着实怪异。刚刚分明还晴朗,此刻却起了风,乌黑的厚云压了过来。

    “将下雨了,双儿,先回屋吧。”

    “再练一会儿。”白双还在兴头上,对着自己的新枪爱不释手。

    轰隆声越来越近了,云邈再次催白双回屋。

    白双应了一声,抱着枪向他跑过来。跑到跟前忽地抛枪而出,稳稳接住并往前迈了一步,“嗬!”

    枪尖对着云邈戳了过来,云邈错身,抬手一指敲在枪背上,白双就地一蹲,横扫,未中!他蹬地而起,飞到空中,双手高举,气出,汇于枪中,引气入体,汇于手中,执枪正要劈下,乌云中露出一团金光,正正砸在白双的枪上,将他连人带枪劈翻。

    “双儿!”云邈心叫不好。冲过去一看,却碰他不得。白双滋滋冒着火花,瞳孔已经翻过去了。

    “徒儿!”万尤从别处赶来。看见白双躺在地上,身上和枪上都冒着火花,又抬头看了看乌云。

    “散!”万尤掌力拍出,白双身上的火花滋滋拉拉爬到了地上,四散逃开了。

    白双醒来时已然在自己房里了,隽永也在,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隽永,我麻。”白双捋了捋舌头,感觉身上酥酥麻麻的。

    “听说你让雷给劈中了。”隽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才被雷给劈了。”白双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真的,都劈到翻白眼了。”隽永扶他起来,“饿不饿,今天有烧鹅吃!”

    白双一听烧鹅噌地爬了起来,滚到了桌前狼吞虎咽。

    “看来人没事。”隽永摇摇头。“万老前辈说还好枪身是木头,否则你要受重伤的。”

    “我枪呢?”白双吃着吃着忽地起身,左顾右看。

    隽永跑到门口给他拿了枪,“一点事没有,你看。”

    白双接过枪,呲啦,一股电流窜过,像一条小虫,滑进了身体。白双稍一运气,电流便涌入体内,呲啦!白双刚一用力,就吃痛地扔掉了枪。

    “怎么回事?”两个少年异口同声,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