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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和光同尘

    人世间的事情没有那么多得意料之外,也没有那么多的否极泰来。董云昭一大早醒来赶紧去叫陈炎:“师父!”陈炎没有动静,董云昭一探鼻息,已经没气了。虽然说心里已经有了预料但当这一刻真的发生的时候董云昭还是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董云昭对于陈炎几乎是一无所知,他说自己单打独斗从来没有输过难保不是吹牛。两人年纪相差有点多,陈炎威风八面的时候董云昭还没出生,十五年前被人围殴受伤一路奔逃来到了这座小城附近栖身,这些是真是假其实也不重要,要紧的是董云昭从牢里逃出来之后到这里找到一个存身之处,要不然眼下自己是死是活很难讲。董云昭心中对陈炎充满了感激之情。

    陈炎在临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立碑,最好不要用棺木以免走漏消息。董云昭对此很是不理解,人都死了还怕什么?至于自己,大不了换个地方住嘛!后来才明白陈炎如此做法无论对活人还是对死人都是一种保护。董云昭只想到自己会从此惹来麻烦,却没有想到已经死去的陈炎呢!万一他的仇家之中有谁小肚鸡肠把陈炎的尸首挖出来挫骨扬灰该当如何?

    董云昭在树林深处靠着山脚的地方挑了棵桑树准备挖坑。所有的树都是桑树以后无法辨认,董云昭想了想搬来几块大石堆在树根处,这样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了。挖了两锄之后听见人说话,董云昭猛然警醒:大白天做这件事不太妥当,万一被人盯上该怎么办?这些桑树都是有主人的,你凭什么在这里乱挖?董云昭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赶紧把坑填平,急急慌慌跑回去等天黑了再说。

    太阳西斜以后董云昭开始准备,先吃饱喝足,再带上茶壶茶碗,一两下是挖不完的,顶顶紧要的是准备好灯笼,不然摸黑挖坑说不定挖到脚趾头。

    天色暗了下来董云昭带上物件出门,临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静静躺在床上的陈炎,心中一酸,眼泪就要滑落,深呼吸一口气,扭头离去。

    董云昭来到白天做过记号的桑树附近挖坑,一个人夜晚在树林里,搁以前董云昭恐怕吓得不敢动。而今,浑忘了暗黑的可怖,只管用力挖土。对于董云昭的年纪来说,成长似乎来得早了一些。

    坑的长度董云昭自己躺在地上来估摸尺寸,至于深度自然要多挖一点,总不能把陈炎放进坑里之后鼻子都露出地面了,如何得了?

    不知道挖了多久,董云昭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回到屋子里背上陈炎的尸体放在坑边。幸好陈炎瘦弱,万一他要是一个大胖子董云昭一个人怎么收拾局面?尸体背过来以后董云昭又跑回去把陈炎生前用过的物品如衣服、被褥全都拿过来先在坑里垫上一层,然后再把陈炎放进去,其它的衣服杂物都盖在他身上。

    填土之前董云昭心念一动,走到坑边趴下来看了一眼陈炎的脸,这可是最后一眼了。董云昭对着陈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眼泪流出来了,抹了一把泪,将坑填平。

    坑里埋了这许多,挖出来的土多了许多,怎么办?董云昭早就想好了对策,用背篓把土丢到别处去,并且尽量把坑的表面弄平。

    董云昭忙了大半宿回到屋子里也不知道时辰,只觉得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这个屋子里已经没有陈炎生活过的痕迹了,董云昭不再多想,倒头就睡。

    在梦里,董云昭又看见了陈炎,陈炎张嘴开始说话,董云昭没听清一个字,董云昭急了,想对陈炎说话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陈炎却笑了,心平气和说了几个字:小心驶得万年船。董云昭急得哭了,一惊,醒过来了。

    董云昭一骨碌爬起来,天已经亮了,顾不上脸上泪痕未干,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喝了一口水就赶到树林里去。

    树林深处,董云昭来到陈炎的安眠之处。四周寂静无声,陈炎静静躺在这里,生前的风光与痛苦都已经不复存在。微风吹拂,好似有些凉意,董云昭浑然不觉。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只有董云昭形单影只的陪着陈炎。风吹树叶摇晃,董云昭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命运如风般不可捉摸,人生是无常起落如风中残烛。人人皆在其中。人都以为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每天、每月、每年都是如此。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一个刹那,有些人,从此就和你永诀、阴阳相隔了。董云昭心中想起陈炎的音容笑貌,刹那间涌起无尽的悲凉。与陈炎非亲非故,认识还不到二十天,莫名有了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念头,所为何来?

    董云昭干脆坐在地上,放空思绪,贪婪的呼吸着只有活人才有资格享用的空气,下意识的思索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所应该想的生生死死的问题。

    空想了半天没个结果,董云昭站起来准备离开。未来该当如何?来了再说吧。指不定哪天又遇见那些穿红色甲胄的骑兵和红配饰的马,一想起这个,董云昭禁不住浑身发抖。

    回到小屋里,董云昭环顾一圈,感觉没什么不同,又感觉好似缺少了什么。

    董云昭如往常一样将皮货背到平山城卖了换银子。城西有一间私塾,董云昭每次进城出城的时候都会从这路过,偶尔也听夫子在讲什么,无外乎《论语》、《孟子》这些董云昭早已学过的经典。夫子照本宣科读,毫无新意,底下的学生跟着念,董云昭听了转身走开。

    冬去春来,寒暑往返,岁月悠悠,一闪而过。一晃过了六年。在这六年时间里董云昭除了在陷阱里拾取猎物就是去城里卖皮货,其余空闲时间全都用来练功。遇到陈炎的忌日董云昭趁夜去磕三个头。在这不为人知的偏僻角落里,时间和空间仿佛静止一般的一动不动。六年前怎样,六年后还是怎样,除了董云昭。

    六年过去,对于董云昭来说已然由一个毛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年人。顾盼之间、姿颜无双,翩翩少年、英气勃勃。董云昭在这六年时间里最大的变化就是身高,好似竹子拔节一般往上顶,只有本人浑然不觉,连皮货店的伙计都看出来了。不过对于董云昭来说,身体的变化无关紧要,不论怎么变日子也还是那样的索然无味,要不是练功有些意义,几可以算得上是浑浑噩噩。不过话说回来,练武功有何用?跟人打架?跟谁?为了什么?董云昭每每想起这个,心中总是莫名的有一丝惆怅。

    这天,董云昭进城采买物品,回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树林里有两个小姑娘正在采摘桑叶,约莫六岁的样子。董云昭也没在意,径自回了屋。两个小姑娘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边摘桑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肚子饿吗?”“饿。”“我也饿,中午的时候只吃了一个馒头······”

    董云昭无意中听见了两个小姑娘的对话,想了想,拿了一只兔子,剥皮洗净,在门外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生了一堆火烤兔子,她俩看见了火堆上的兔子,一脸羡慕。

    董云昭笑道:“等会儿烤熟了就可以吃了!”

    兔肉烤熟之后香气四溢,两个小姑娘不住的吞口水。董云昭将兔肉撕烂装在两个碗里,准备了两双筷子。谁知两个小姑娘根本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兔肉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董云昭笑了笑,扭头看见地上两个小背篓,每个都只有浅浅一层桑叶,这么回去恐怕要挨父母训斥。董云昭想了想回屋拿了两张干掉的兔皮分别放在两个背篓里,又回屋拿了一个准备好的火把。这时,小姑娘已经把肉吃完了,抹了抹嘴感谢董云昭。董云昭接过碗把火把递给她们:“回去吧,天黑了。”两个小姑娘没看见或许是没注意背篓里另有乾坤,只是向董云昭挥手告别就点燃火把离开了。

    过了几天,董云昭进城卖皮货,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口放着一样东西,走近细看是一个竹编的小篮子,上面覆盖着几片桑叶,掀开一看,是一小篮子桑椹,全都是紫黑色熟透了的。董云昭尝了一颗,甜甜的,心中一阵温暖。

    少年人的心中总是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憧憬,无一例外。只不过有时会被别的事情干扰,犹如乌云遮住了太阳,一旦有闲暇的时候,该来的总会来。

    董云昭很自然的想起了自己应该何去何从的问题,难不成要一辈子在这里老去、死掉?董云昭望了望树林深处,信步走了过去,来到陈炎安眠之处。

    陈炎静静躺在这里,他的一生已经走完了,可是董云昭的一生才刚要开始。董云昭抬头仰望天空,希望找到关于未来的答案,可是结果是徒劳的。微风拂面,应是舒适无比,董云昭却觉得烦不胜烦。前几天去平山城卖皮货,在街上听见人闲聊,一个木匠的儿子六岁了,起名叫平安。仔细想想,叫平安也不错,世上的人谁不求平安?

    董云昭感觉自己心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生于天地之间到底所为何来?其实少年人的心中怎么可能是一片空白?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时候未到而已。

    人求平安不是错,但是只求平安则是不够了!

    隔了几天,董云昭进城卖皮货,结束之后百无聊赖的出城回家,路过城中唯一的那家私塾。每次从这里经过听见夫子教学生念经典董云昭都觉得无趣。这夫子学问太低了,照书本念谁不会啊?能不能有自己的见解呢?

    董云昭在距离私塾还有两步路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低声啜泣的声音,微微有些错愕,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哭声是从私塾里传出来的。董云昭走到私塾的窗户旁,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今天有些奇怪,一个学生也没有,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不是平时的那个夫子,平时那个夫子须发只是半白。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啜泣的人就是他。

    少年人哭道:“恩师,眼下我该当如何?”

    老者拈须笑道:“随缘!”

    少年人愕然道:“随缘?”

    私塾里的学生都是孩子,这个少年的年纪不对,但有可能是在这里读书,现在长大了,以此类推,那个老者也可能是以前的塾师,一想到这里,董云昭兴致索然,准备离开。

    老者淡淡道:“万事皆缘,随遇而安。何必强求?”

    少年人颤声道:“可是恩师······”

    老者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续道:“你有什么打算?”

    董云昭一听来了兴致,不想走了。

    少年人干脆道:“我还想再争取一下。”

    老者问道:“倘若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你又如何?”

    董云昭听到这里心想:又能如何,放下吧。不料少年又哭了:“恩师,我······”

    老者继续微笑。董云昭猜测这两个人可能在谈论少年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事,只是这件事有些阻碍,所以少年人在啜泣。

    老者笑道:“既然你执意,那么记住,若结局非你所愿,就在尘埃落定前奋力一搏。是之前,不是之后,切记。”

    少年人点头道:“弟子记住了!”

    董云昭心道:弟子也记住了!

    老者一副看破红尘的神态,悠然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该放手时且放手!”

    少年问道:“恩师,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

    董云昭心道:知道你还问?

    问这句话的人多半心里有数,这样问原是为了求个心安。老者笑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有些路啊,不得不一个人走!”

    董云昭听得心领神会。

    少年调整呼吸,好像平静了,其实却没有,继续颤声道:“恩师,我心里很乱!”

    董云昭实在忍不住仔细看了一下那少年的模样,白净面皮,一个很寻常的读书人。只不过听了他跟老者的这段话已经可以想象出此人性格有些软弱,意志不坚定,恐怕以后都会是一个“输”字贴在额头,刻在心间。

    老者又抚须微笑道:“以你的年纪,不该对你苛刻。记住,心迷则此岸,心悟则彼岸。”

    少年问道:“此岸彼岸是什么?”

    老者意志是很和善的,不过这次却没有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而是换了一副面孔厉声道:“你如果自己不振作,旁人再怎么帮忙也是徒劳。”

    少年有些害怕了:“恩师······”

    老者似乎是有些于心不忍,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吻说道:“看来你命中该有此劫数!也罢!”

    董云昭不想再听下去了,这少年之懦弱算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这老者循循善诱,耐心之好实在让人佩服,最后这少年能领悟多少那就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劫数?谁应了谁的劫?谁又变成了谁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