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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在高 有龙则灵(下)

    红墙旁游人影长,日落前的紫禁城夕照垂虹,从汉白玉廊桥栏杆到雁翅楼城门,老人拍打着往日王朝的砖瓦脚步迟缓。

    追着最后一破客流,商贩举着旗子兜售着饮品零食。

    看着午门前的热闹景象颇感欣慰,老人琢磨着学生提出的《后花园店面治理办法》和木器组的《佛像修复计划》,这间城大到接待国宾小到房屋维护都要他费神费心。

    “小裴,最近辛苦你了。”常年中山装的古朴老人远眺着游客不断远走。

    “院长,丢了五只铜兽,三组已经去追了。”

    “西六宫太极殿倒塌已安排闭馆处理,木作工程组已到达现场进行抢救性修缮。”响铃声不停,男助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

    “院长,我们这次损失不小,丙级器丢失二十三件,乙级器丢失十二件,最核心的甲级丢失三件,其中包括武英殿陶瓷馆展示的海水江崖三足炉。”

    “档案馆也被动过手脚,02号档案有被翻阅的痕迹,还好有骑凤先生坐镇,不然后果无法猜想。”老人身后学究气男人微微颔首:“现场没留下直接痕迹,我建议向伊阙山抽调人手并申请下达S级悬赏。”

    老人摆了摆手仍是不紧不慢地闲逛着,以高效工作著称的助理并不认可老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认真慢下来”,巨大的职级差让男人不敢有任何质疑,只能安静等着老人反馈。

    从院门窜出的嗷呜猫叫让老人笑眯着眼,从口袋里掏出小根火腿肠,蹲下身抚着额头雪白的吉祥猫,语气轻缓:“人走了就好。”

    “上面需要有人交待。”学究男人紧了紧怀中资料神色忧虑:“院长,我们算放长线钓大鱼?”

    “小裴,等你遇到的人多了就会发现,无论身处哪个世界,人与人,事与事之间都不是简单的直线关系,无论是现代社会关系还是历史变革发展,都是由一张张曲线大网搭建成的。”

    “利用职务之便犯险盗宝,无论哪种情况来看都应该严厉处置。院长,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难解决的。”男人破天荒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橙汁嗅到压抑气息,舔了舔爪子叼着香肠一闪而逃。

    老人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小块面包,所问非所答道:“小乙,在你眼中的世界太平吗?”

    回答老师数以千计问题的男人冷不丁愣住:“当然。”

    金鱼池自古便有交皇鱼的贡例,每年要挑选批优良新奇的金鱼送入宫中蓄养在御花园内,老人再次摇摇头,将鱼食投入金鱼池中。

    鱼儿一拥而入。

    。。。。。。

    翻过小武当,八角石经幢刻以佛教密宗经文左右排列在青石之上,山石绝岩耸壑气象万千,书法名家所书“虎丘剑池”四字在圆洞门旁石墙上浑厚遒劲,鲜红醒目。

    李忆南坐在千人石阶望着剑池石墙独自发呆。

    十分钟前。

    “李忆南!你一没学历二没经验,旅行社好心收留你,看看你惹得祸!人现在还赖在医院里讹我们医药费!”电话一端的胖经理劈头盖脸地数落让电话另一端的少年缩着脖子。

    “游客坚持要求开除你!”

    “经理您高抬贵手。。。”李忆南说尽他能想到的所有好话和能做到的所有承诺。

    “工资减半,取消三个月提成!”

    李忆南满心疲惫地躺在硬邦石阶上,还好,至少饭碗保住了。

    “古籍记载春秋霸主阖闾葬于此,传说葬后三日有‘白虎蹲其上’,虎丘一名也因此而来。”突兀讲解声打断李忆南的烦闷情绪,黑褂白裤的男人挂着圆框蛤蟆镜,如瓷娃娃般的脸庞满脸笑意地看着与他没少打道的南方少年。

    “尧五十,转行当导游吧,别再骗人了。”

    “你差点丢了工作,我拘留十五天,不算亏。”尧五十嘿嘿一笑,并排坐在少年身旁。

    说起和卦师尧五十的恩怨,蛤蟆镜男人的三脚猫骗钱把戏每次都会给李忆南找几个大麻烦。

    五十元一卦的价格雷打不动,吊儿郎当的算卦先生要是在纬书图谶中胡乱背几句晦涩卦语也能唬住不少人。

    可在人杰地灵的神仙境所,游客求知若渴地交了五十大钞后只听了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类没出初高中课本的诗词,尧五十再附上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后撒腿便跑,掏了腰包的游客吃了亏便毫无缘由地去找旅游团赔偿损失。

    难解决的后续问题就当之无愧的落在导游身上,面对一众安保的围追堵截,只收五十元自称有良心的年轻男人总是能混进虎丘。即便狭路相逢,尧五十腿上功夫却出奇利索,大多是逃多困少,当然也有被鼻青脸肿地被请去安保室喝喝茶的时候。

    直至三天前,尧五十和位陕省游客发生冲突,黑褂卦师竟将其殴打进医院。

    旅游团方面的这口黑锅被带队导游李忆南以“看管不力”当仁不让地背了下来,旅行社除去医疗费用赔了好大一笔钱。

    “知道你干的好事我搭进去多少钱吗?”一趟单子本能挣一百如今只有五十的少年越想越气,伸手想抓住尧五十扭去保安亭出出气。

    尧五十一个闪身,极为狼狈地平地滚个圆。

    “要我说,这钱就不应该你出。”尧五十站在安全位置,露出极其欠揍的表情,见李忆南没有再度追击用袖口擦着身上的脏泥:“无论什么世道,过分善良绝不是好事。”

    李忆南没有打算秋后算账,降职降薪不心疼是假的,没门路没文凭也的少年细数过去二十年,也只有在穷上很有天赋。

    对于命里术数李忆南向来敬畏,儿时也总会有仙风道骨的老人看望外公,就连最熟悉的书馆说书先生,嘴里总爱念叨他听不懂的晦涩语句。

    他也只记住一句常说的“水归冬旺、生平乐自无忧。木向春生、处世安然必寿。”

    这些年见了太多委屈白眼,对于目前的窘迫,能保住工作李忆南已经很知足,而下一步他只想着赚足够多的钱去给阿婆抓药。

    “尧五十,那天你为什么动手打人。”

    “李大导游,没看出我在保护你吗?”

    “多余问你。”李忆南丢出个冷漠白眼:“有钱吗?算借你的。”

    “要是有钱,我会星期一中午来加班吗?”尧五十笑眯眯地从腰间掏出卦帆,像狗皮膏药般再次凑近身子:“你那小女朋友呢?不支援你下?”

    “昨天人家走了。”想起往事,李忆南心思更乱了:“还有,我们不是情侣。”

    “靠!失恋加失业!放心吧兄弟,你不会再惨了,来根转运红绳不?”纪念品商店一元三根的辟邪红绳经他手改了个名,售价高达百元。不过这桩业务至今从没开张过,尧五十手中摆弄着被揉成杂团的红绳,理得心烦直接塞进少年手中。

    “不要。”李忆南将红线原路扔回。

    尧五十接物时一个失手,一记猛烈直拳砸中少年鼻梁。

    “尧五十!”李忆南鼻子一酸,眼前不由得发黑。

    “不好意思啊李导,失手!失手了!”尧五十反复检查无碍后,笑脸嘻嘻地安抚着少年,平津帆上“五十一卦,恕不赊欠”几个楷书大字被风刮得摆荡。

    远处群鸟绕山岚,坐在李忆南身边的尧五十,琢磨良久吐出句:“山不在高,有龙则灵。”

    对生活已经毫无兴致的李忆南回怼道:“五十,背古诗背全些,那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我不管,给我五十。”

    “你穷疯了?”

    还没等李忆南反应过来,尧五十先发制人,从少年口袋中掏出竹林老人塞给他的五元买酒钱,摆着手抱怨道:“不行不行,太少了!我们这行从不赊欠,但可以打折!李导,稍微多给点?”

    李忆南再也忍不住接二连三的挑衅,撒开腿追向已经溜之大吉的算卦先生。

    。。。。。。

    虎丘山在雨中粗朴萧瑟,如一柄镇守于姑苏城心的巨石重剑,李忆南一路穷追也没能撵上坑蒙拐骗起家的年轻卦师,紧追慢赶到剑池上方的水井桥便丢了踪影。

    水井桥盘踞两座山体之间距池水约十丈远,桥上有口小井,游客路过时常远远躲着生怕跌近水中。

    江南雨水黏人,洋洋洒洒敲打在青石板上,本就不多的游客急忙寻找铺子避雨,在绵绵雨声中趴在窗前听小曲喝新茶是老城人民难得的悠闲时光。

    石桥上,一道身影独自站立在雨中,雨打肩头,雨点连成丝线如天幕般遮挡着眼前的世界。

    李忆南步伐缓慢,委屈烦闷在全身蔓延,遗憾与不得意总会在小事上如约而至,他不怪那个从小陪他长大的红袄姑娘不辞而别,也不怪那个等了大半年但费用高得离谱的治疗机会,更不怪那个让他背锅却给了他稳定饭碗的胖领导。

    向来悲观主义作祟的少年强迫自己回忆几件好事缓解情绪,他想起除夕夜里的爆竹烟花,想起阿公故事里比姑苏更广阔的世界,想起一家三口未来团圆的那天。

    “要是能安安稳稳,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好了。”李忆南也想过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拥有很多朋友,经历过许多地方。而如今维持生活也已然是件天大的难事,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再聪明点,再努力点或是再好运点。

    舍不得留不住是不是理所当然?还是说,只有他会这样?

    青苔在岩壁上爬行,积水顺着山石滑出潺潺小溪。

    “放心吧,想得开。”李忆南砸了砸铁质栏杆,忽然觉得古人动不动就栏杆拍遍会不会有泄愤因素在内?他已经准备好走向那个他不得不支撑的落魄日子:“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呢。”

    看着桥下游客祈福丢在剑池中的大把硬币,向来节省的少年留下一元公车钱,将口袋剩下的三枚硬币与酒葫芦里的半壶桥酒,一并丢入池中,

    “吴王,委屈你这春秋霸主在水底下听我这小市民唠叨。”李忆南对着池水自说自话:“这钱和酒是孝敬您的,不过事先说好哈,以后在虎丘记得多照顾照顾小弟,让我好安心打工赚钱!一言为定哈!”

    话音刚落,雷鸣大作。

    “不行就算了!”

    李忆南耳边轰隆作响,虎丘山上空霎然间蒙上灰霭,光影闪现,风声掠起山林,古树摇晃,林间鸟兽四散而逃,剑池水拍打山石抬起卷卷波涛。

    天色大暗,突如其来的异象让李忆南短暂失神,耳边一声猛兽吼啸刺耳而过。

    不远山丘处,模糊黑影下碧绿眼眸,一只青瞳白虎蹲坐在山石之上,半山高的巨型白虎毛发白亮,爪利如刀。

    “我去!这。。哪来的?”李忆南惊恐地后退几步,双腿止不住地颤抖,电视里的求生知识在脑袋里急速搜索,谁会想到一只超乎认知体型的白虎会出现在5A级景区内?

    白虎安静匍匐在山石上,死死地盯着已经算作猎物的李忆南。

    “姑苏动物园逃出来的?动物园也没这么大号吧!”

    黑影一闪,李忆南眼前模糊,紧接着脚下一绊,一股极大力道重重砸向胸口,攥着栏杆试图稳定身形的少年顿时后仰过去。

    “啊!”

    李忆南从桥下狠狠坠下,径直落入这剑池池水之中。

    “玩完了。”

    自古江南儿郎善水,坠入水中的李忆南想挣扎自救却丁点力气也提不起来,脑海充斥着劣质酒精和高空坠落产生的晕眩感。

    砸入水面的剧痛也逐渐涌入身体,寒冷与恐惧侵蚀着寸寸皮肤,池塘大小的剑池仿佛无边无际的海底深渊。

    “阿公阿婆,小南对不起你们。”

    少年沉沉昏了过去,意识模糊中,江山如画,气吞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