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梦之二

    首座离世，慧明接收了不少遗物，那日的迷梦朦朦胧胧，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从何而来。

    慧明作为前首座的大弟子，后头每天忙着处理寺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对那日的幻梦仅记挂了两日，就抛之脑后。

    等他升上座元之位，搬动僧寮的时候，古朴的画卷又被找出来，小沙弥拿着装画的匣子过来问他。

    他打开看了一眼，倏忽间想起有这事儿，皱着眉头将画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结果，当天夜里，奇异的幻梦如约而至。

    这次的梦倒没有西方极乐、菩萨罗汉。

    慧明起身，身形移动间，依旧像是一缕散漫的云雾飘飘荡荡。

    他从熟悉又陌生的相国寺飘荡出来，一下山就见前方泽国千里：

    清沙河的滔滔河水决堤而出，猛烈的波涛冲得周边城镇房倒屋塌，湍急的水流里，有布衣百姓沉浮。

    慧明抬头望天，他隐约听到远处天光里有龙在悲吟；

    河岸边，百姓哭嚎之声不绝于耳。

    慧明迷茫地看着这一切，熟悉的山势水势告诉他，这里是清沙河一带，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可这里，何曾有过这样的人间惨剧？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前飘去。

    飘过千家万户，他看到有父母抱着床上面目浮肿的小儿尸骨嚎啕大哭，有种田的儿郎看着桌上腐败的稻米种子欲哭无泪，有船家船散人失，一生的憧憬打了水漂……

    不过一场大水，毁了多少人的一生？

    慧明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地狱犹在人间。

    直到进了一户门庭繁忙的小富之家，他又看到大腹便便的商人老爷们笑得牙不见眼。

    商户们绕着黄花梨木的桌子围成一圈，小声商量米价布价加到多少，才能拿到更多的利润……

    国难当头，他们却正在商量着，该怎么在水灾后的灾民尸骨上大快朵颐。

    不是没人犹豫着心软，在桌子上劝说：“到此为止也可大赚一笔，何必非要逼得他们活不下去？”

    只主座上那位组织商会的带头商人，他眼中流露出让人心惊的兴奋与贪婪，直截了当地拒绝道：“陈家老爷若是觉得我们定价高了，自己把店铺里的价格放下去便是，何必在这里假做好人，倒显得我们都是坏人了？

    这次水患已经持续了两旬，城内城外交通断绝，要不是在座的各位往日经商有道，幸而积存了大批的粮食布匹在仓库里，没有我们——清河镇死掉的人可得翻个三四倍了！

    我们明明在帮他们花钱买命，总比别的村镇里，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好吧？”

    这番话说得众商户面色红润齐齐点头，当众叫好：

    “还是祝老爷高见……”

    “多亏祝老爷有先见之明把我们聚在一起，大家共同进退……”

    “陈老爷要是觉得不妥，不如……”

    一番话毕，再也没人敢提出异议。

    慧明再定睛看去，这桌上坐着的，哪里是人？

    分明是披着衣服的豺狼！

    他一晃神，刚好对上首座商人眼里渗人的绿光。

    满嘴的仁义道德，也抵不过眼睛里分明的两个大字——吃人！

    慧明惊吓地叫了一声，一身冷汗地醒来。

    他在床上静坐良久，才擦洗完毕换了身衣服接着躺下。

    再次入睡前，他迷迷糊糊想起来，刚刚梦中那位带头的老爷，眉眼看着颇有些熟悉。

    做了两次神异的迷梦，慧明不得不上了心。

    他将唯一关联的那幅画卷打开，多番观详：

    画中的美人依旧在沉睡，娇艳的脸庞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失色，反而带上若隐若现的神秘。

    美人没有像传说中一样从画上走出来，却给了慧明两个幻梦，他等了月余，每日白天赏画，晚上等着神异入梦，却再也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