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梦之六

    帮助尊者转世活至十七的活儿眼见是完成了，慧明和尚却没见祝二少爷在感情上有一丝的开窍。

    相国寺后面有一大片接待客人用的客房，有些上山礼佛的香客会在其中暂住几日。

    这期间，慧明大师就见过无数的痴男怨女，因“情“之一字参不透，万般痴缠。

    不说远的，只说每年客房里总会来几位女客，宽袍大袖，面带愁容，她们一般住上月余，深居简出，从不见人，等庙里再去打探的时候人已经不见，客房的床上却会留下一个刚刚分娩出的婴孩——相国寺的许多小沙弥正是这么来的。

    佛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但多在世间沉沦，若人人都能有佛祖的见地，佛国又怎么还在天上呢？

    慧明大师瞧着祝二少爷的身体底子一日比一日单薄，面色却一日比一日红润，又见他专心读书，面对女色两眼空空，心中隐隐约约竟然有些高兴。

    他不知道天上的琥珀尊者是对谁犯了痴心着了魔障，但祝小少爷却实实在在是他一帖药一帖药养大的，要看着自家的孩子去为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入情障，还要在这一世的最后一年里斩断情缘，他只是想想，就感到揪心。

    惟愿那女子总不出现，愿他看护长大的孩子，眼睛永远清澈明亮。

    祝景明年方十七，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忿，该只是在相国寺碰到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和尚，明明许诺能帮他康健地过一辈子，结果又在十七那一年摊了手说无能为力……

    ——慧明大师闭上双眼，对着面前的佛像唱了声佛号，在心里虔诚地祈愿着。

    只他的祝愿终究没能成为现实。

    梦里小小玉牌那一面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或许真的写尽了祝景明短暂的一生。

    慧明大师人在相国寺苦修，也能听到山下镇上名人的喜闻趣事。

    传闻说祝二少爷下山后救了位不知从哪儿来的女子，女子溺水失忆，二少爷却一心求娶；又说女子已经启程预备归家，二少爷却找了人马钱粮一路巴巴跟随着；还说前几日暴雨，二少爷和那女子遇险，孤男寡女在外头过了一夜……

    消息灵通的人说这些话倒也未必有恶意，只慧明大师听到这些消息，松散的眉头就渐渐紧皱了。

    他向寺里报了闭关，取出匣子里的画卷，挂在墙上日日端详。

    他盼望着菩萨能让他再次入梦，点醒愚钝的信徒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可接连几日睡眠时头脑空空，睁眼已是天明。

    他日日枯坐，呆呆看着画中女子娇艳的面庞，在散漫的天光下终于恍然大悟——山下发生的一切，恐怕正是菩萨想要看到的。

    他视作亲子的祝小少爷，生来注定是为了这一劫。

    西天尊贵的尊者，这一世不过是恰逢其会，正好落入了清河镇的地界，才让他有幸得以近身接触，感悟佛恩道法。

    世人皆苦，佛度世人，他不过一世人，何德何能又度得了西天的佛祖呢？

    已经忘记了是闭关的第多少天，想开的慧明大师终于不再执着于一张画卷，他立于座前，取出一本从天竺国传回的经文，平和心境，将天竺文一一翻译为本国文字。

    一日殚精竭虑，也不过能翻译半页文字，但他在这繁复的工作里却找到了心灵的平静。

    什么尊者、什么菩萨，沉甸甸压在心上的一切都好像离他远去，他文字记载里的尊者，从来怜悯世人；尊者上头的菩萨，也一直度化众生慈悲为怀。

    佛度世人，却要借他这种凡俗僧侣的手笔，用他之口传播佛理，进行教化。

    慧明大师在佛经中沉迷，每日入口不过两碗清淡水米，每日所睡不过一张简单的床榻。

    他的身子日渐消瘦，心中却充满了质朴的快乐和满足。

    只这快乐也有期限。

    这日翻译不过三行文字，他正因一个词语拿不定主意，仔细翻阅资料，却听人用指节叩响了窗棂，发出“嘟嘟”的声音。

    慧明大师迷迷糊糊抬起头，却见晨光熹微里出现了一位女子。

    一位……从画中走下来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