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往事之一

    玉衡找到传闻中德高望重的慧明大师，只看到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和尚跪坐在窗边的木桌前，就这窗外的天光，对着案上的经文记录着什么。

    看到慧明大师之前，玉衡原本以为他是个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得道高僧样貌，毕竟在佛门做事，若是没有庄重慈祥的外表，哪里能聚集到一群信徒相信他崇敬他？

    结果真的看到传闻中的慧明大师，玉衡免不了心里一惊。

    桌案后头的老和尚眉毛胡子稀稀拉拉，眼圈凹陷，皮肤搭在面皮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拎起毛笔的手指简直要比手里的笔杆子还要细。

    玉衡来的时候看到了他门外小沙弥放下的餐点，不过一碗粥一叠咸菜，也不知老和尚这是闭关了多久，都快把自己关成了一具骷髅。

    玉衡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敲了敲窗棂。

    待慧明大师抬起伶仃的脑袋看过来时，玉衡也看到了老和尚的眼睛。

    里头莫说清醒，竟像是浑浊一片的泥水，看着就让人心生压抑。

    但这片泥水真的映出了来人的身影之后，却诡异的沉淀了杂质，显得清明起来。

    玉衡尚未说明自己的来意，老和尚已经颤颤巍巍挺起身子，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像是等了一辈子的花终于盛开。

    老和尚笑到最后颇有些释然，开口轻轻叹道：“施主来了。”

    玉衡眼神一闪，不答，反问道：“你知道我？”

    慧明大师放下毛笔，手扶桌子，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走动几步打开了房门，立在门口，邀请道：“进来吧，老衲确实知道你，至于其中缘由，也自会一一道来。”

    玉衡挑眉，倒也不怕什么，径直进了屋子。

    僧寮里一张木板床，床上一张席子一份叠好的薄衾被，一张矮桌一个蒲团靠在窗边，矮桌上几本摞在一起的旧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看着老和尚简朴的生活，玉衡对自己原本的怀疑禁不住有些动摇了。

    直到慧明大师关上门，又慢吞吞走到自己空荡荡的木床边，往床底下一伸手，摸出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

    他极宝贝地抱着这个匣子走过来，又极小心地将匣子递给了玉衡，舒展开脸上皱巴巴的脸皮，露出一个恍惚的笑意

    他说：“物归原主，女施主看看吧！”

    玉衡推开匣子，看到里头是一个略有些陈旧的画轴。

    画轴用一根细绳系起来，在窗外天光的散射下，像是一个隐秘的故事放在那里，催人打开。

    玉衡轻轻摸了摸这副画卷，虽然还未曾打开，她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

    蛟刚唤醒她记忆的时候，她心中并没有特别的感触。

    苏醒的记忆就是是一场打捞上来的迷梦，里头的人与事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即便拼凑起来，也显得支离破碎，触碰一下，一时不慎似乎都会被划伤。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几日来，她总是忍不住回忆起仅有的记忆。

    那个小小的僧寮，里头那位俊秀的小沙弥，刚刚过膝的个头，就被要求提笔抄写佛经，墨迹滴在宣纸上，晕出一个小小的黑点；

    等沙弥长成了温润如玉的比丘，手再也不会颤抖了，稳稳地拿着画笔，描绘的海棠花花瓣绽开，花瓣上的露珠像是真的会滚落下来；

    还有一日他穿着男子常服，长长的衣袖在午后的微风下轻轻摇摆，他看着她，那么珍重，就像看到了全世界，又是那么悲伤，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每一个日常的小片段，都在她的脑海中旋转着不断回放。

    她忍不住地回想起最后一日，他躺在那张薄薄的衾被下，原本修长挺拔的身子因为衰老蜷缩成脆弱的一团，但是眼睛还是那么亮，看着她的时候好像里面有光。

    他承诺她：会在不远的将来找到她，会认出来她，会对她加倍的好。

    而现在，他当年最珍爱的海棠春睡美人图就摆在面前，玉衡却只是摸摸画卷，竟有些不敢打开了。

    苍老的慧明大师没有管她，只是走到了床边，慢吞吞地收好矮桌上的稿纸，又不知从哪里取出另一个蒲团，放在一边摆好，才对着那边犹在迟疑的玉衡邀请道：“施主不如坐下，听老衲给你讲几个故事。”

    玉衡合上匣子，转头看他。

    和尚闭上眼睛，枯瘦的脸上一派平和，道：

    “女施主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些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