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缘起之三
在玉篁岛闲逛的几年里，玉衡也有接到顺路须弥山的任务。
或许是和桃花仙子有了关于须弥山的话题联结，两人相比玉篁岛的其他仙子们，关系渐渐倒也来得亲近些。
譬如她言谈交往间，她晓得了桃花的私人名字叫“蓁蓁”；桃花仙子后头也直接用“玉衡”称呼她。
须弥山的任务，往往是两人同行。
第一次到须弥山外，玉衡立刻被山外人山人海的景象吓了一跳。
同路带她过来的桃花仙子对这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
她找到对接人先把任务交了，就和玉衡约定好这两日随意转转，回去时在哪里会和，几时几刻抵达——这些都交代清楚，桃花一转身，人就像天边的彩霞一样，飘忽间不见。
玉衡围着须弥山绕了整整一圈。
山脚下全都是盘坐在地上的神魂，这些神魂体内自有功德金光氤氲，看着就是在凡间有大造化的人，只可惜来了天上，却一门心思的只想往佛国里头钻。
一圈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玉衡又转了第二圈。
每个低头吐纳灵力的神魂她都认真看过：
大部分神魂盘坐地面，体内金光黯淡，依旧垂着头，闭着眼睛，努力吐纳；
还有些神魂，在排队的神魂间来来去去，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身形是旁人两个那么大，身上的肥肉随着走动一坠一坠的，他们脸上的笑容如同面具印出来，眼皮闭合的大小，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就有这样的笑面神魂找到人群上头的徘徊的玉衡，明明身披袈裟，口呼佛号，可一开口，就吐出铜臭味道：“施主是在找谁？若要寻人，小僧这里有最全的……”
他从衣袖里掏出金光闪闪的簿子，薄薄一本，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玉衡随意瞟了一眼，就看到上面写着各项业务，后头有着对应的价格，册子的最末尾，还有个圆圆的金章，大概是某个组织的认证，看着竟然十分正规。
玉衡看了最便宜的业务——打探消息，八年修为。
这个价格……
她瞟过面前的大和尚。
大和尚神魂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圆圆的一张脸上肥肉横生，想必他手里的业务进项还算不错。
玉衡十分想照顾他的业务，可惜她才来天界两年，囊中羞涩，连最低的消费标准都够不到。
玉衡施了个佛礼，冷淡地转身走开了。
后头的大和尚耸耸肩，不以为意，又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准备去招揽下一位客人。
玉衡在须弥山下转了两日，依旧没有找到心里想的那个人。
她心里头略有些失落，最后依旧不罢休地在须弥山门口徘徊，拒绝了不知道多少个上前来报价的大和尚神魂。
巧在约定好和碰面的那天，玉衡隐没在周边的神魂里，她在山门口正好看到了桃花仙子的影子。
名为蓁蓁的桃花仙子和一位白衣赤脚的和尚并肩，他们背对着玉衡，就站在山门的近前，和看守山门的接引僧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像是递过去了什么。
接引僧露出笑来，挪了两步，就把山门让了出来。
白衣的和尚侧头和桃花说了两句话，不大会儿，就将一身红衣的蓁蓁留在原地，自己也走了进去。
玉衡站在大开的山门外，往里头看，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雾气朦胧，偶尔有佛光闪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可桃花仙子孤零零一个人在山门口站了半天，似乎里头有无限美好光景。
她才回神，一转身就看到了后头的玉衡。
玉衡已经站得很远了，却还是被她一眼看见。
桃花仙子过去，脸上神情看着一如既往，甚至还有开玩笑的闲心，她走过来，像模像样地哀叹道：“哎呀可真是糟糕，出点儿小差错倒是被你看到了！你可别往外头说。”
玉衡还没说话，桃花又笑了：“算了，看你性子也不是个嘴长的，我怕是多操心了！”
“差错是什么？”
桃花闻言，仔细看了玉衡的神情，确定她着实因为不解，所以诚心求问。
并不是多此一问嘲讽的意思。
桃花面皮上妩媚慵懒的表象淡去，露出下头惨白的底色来。
“天界之人，最好别和佛界中人交往——天规没写这些，你不想被巡检司盯上，就要注意行事干净些。”
玉衡看着面前的桃花仙子，若有所思。
桃花今日出门，穿了一身正红色的华服，里外一层套一层，华美无限，也娇美万分，像是特意粉饰过的珍贵珠宝，用最好的匣子盛放好，只等着人来观赏。
而现在，这珠宝上面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遮住了原本耀耀的珠光。
玉衡没有多加打探，两人打过招呼，便乘云打算回天界。
一路无话，云彩飘出西天地界的时候，桃花仙子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自然也是没什么好看的，远处的须弥山立在无尽大海中央，高高矗立，像是一根抵住天地的柱子，散发出璀璨佛光，照亮半边天际。
没错，这还是一根漆了金光的金柱子。
玉衡默然无语，悄悄放慢了速度，等在一边。
她大抵明白了，须弥山里有桃花仙子挂念的人。
或许就是刚刚送进去的那位白衣僧人，僧人进了须弥山，并未回头。
山外的姑娘就只能这样远远看上一眼，别的，什么也做不成了。
桃花仙子看了远处的须弥山许久，回头时候，她脚下还是踩着柔软的云朵，身上穿着点缀百花的华服，面上却眉眼低垂，眼里有怅然浮出，看上去又低落不少。
两位女仙行云接着前行，半途上，桃花仙子终于低声开了口。
“八十年前，我恰好下凡历劫，在凡间碰上了那个傻子。”
玉衡猜到这“傻子”指的正是刚刚门外那位白衣和尚，静静听着，并未说话。
她知道，桃花仙子不过是心里憋闷够了，现在想要找个人一吐而快，抒发胸中郁气。
她恰好作为这个被找到的人，只需要默然，管好耳朵嘴巴，不往外吐露一句就罢了。
桃花仙子也不在意听话的人怎么想，她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讲着历劫的事，接着道：“我在凡间是个病弱的丫头，身份地位都不高，只是长得好，性子不知怎么刚好合了一位将军的眼缘，他把我纳进了府里，没过几年又给了我贵妾的位置，再过几年他造反当了皇帝，让我做了皇贵妃。
人人都说我好福气，我历劫时是个小女人，也觉得自己福气好得很，竟然能拢到这么一位威武男人的心……”
讲到这里，桃花叹了口气，她想回头，又强行忍住了，嘴上继续说道：“只是可惜这福气也没治好我胎里带出来的病弱，活了三十有二，也没留下一个孩子，冬天受了寒养了一个月也不见好。
最后几天里，他可真是伤心，我病得脱了形，都快不见人样了，他还是握着我的手，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求我别走……一朝天子，谁也没见过这种情状吧？
他祈福拜佛，还找了几个老道士做法，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可惜我还是没活到下一个春天。”
桃花仙子顿住，看着云间丝丝袅袅的云雾，云雾无形，恍如她在凡间的那番遭遇……
她静了一会儿，突然兴起，转头问玉衡的想法，道：“你觉得这个故事到这里如何？”
玉衡猝不及防，张口吐出木楞楞四个字：
“伉俪情深。”
桃花仙子于是乐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宠妃，可不是正牌的皇后，哪里担得起这个词语！”
笑到最后，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她却有些笑不下去了，沉默良久，才捡起思绪接着讲述，道：“我历劫归来后，领了一个空闲的仙职，心里头也感念他在凡间的照顾亲爱，时常下凡去看他。
他呀，一日一个样儿，对我的情深却像是真的，后头再没宠信过别的美人儿，每日形单影只的，我看着都心疼。
等太子立起来成人了，他干脆利落地传了位，头发一剃就去了郊外的皇觉寺修行……”
话到这里顿住。
玉衡心里“咯噔”一下，隐约预感到，这便是正题。
果然，桃花仙子怅然地望着远处的日头，低声叹惋地问道：
“你说，他和我一起十七年，想了我十年，怎么去佛门修行了九年，脑袋里就只剩下佛祖的影子了呢？”
玉衡静默无言。
桃花仙子嘴里是问话，其实从未想过有人回答自己。
她和他之间的事情，也从来都不需要旁人指摘。
“我劝了他好久，天天在须弥山外念佛有什么用？
需要贿赂才能进去的佛国又有什么好？
他低头看着我，还是那双眼睛，眼里心里却已经没有我了……
在佛家，这叫顿悟，叫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他放下了执念，也放下了我……”
“……”
“……”
桃花仙子说完这句，后半程再未说话。
即便是到了玉篁岛上，她也神思恍惚，招呼没打就回了洞府。
玉衡终归是没有问出心底里的问题：
——桃花，是否动了心？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挂念的那个和尚。
——他会不会，已经放下了她？
或许是和桃花仙子有了关于须弥山的话题联结，两人相比玉篁岛的其他仙子们，关系渐渐倒也来得亲近些。
譬如她言谈交往间，她晓得了桃花的私人名字叫“蓁蓁”；桃花仙子后头也直接用“玉衡”称呼她。
须弥山的任务，往往是两人同行。
第一次到须弥山外，玉衡立刻被山外人山人海的景象吓了一跳。
同路带她过来的桃花仙子对这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
她找到对接人先把任务交了，就和玉衡约定好这两日随意转转，回去时在哪里会和，几时几刻抵达——这些都交代清楚，桃花一转身，人就像天边的彩霞一样，飘忽间不见。
玉衡围着须弥山绕了整整一圈。
山脚下全都是盘坐在地上的神魂，这些神魂体内自有功德金光氤氲，看着就是在凡间有大造化的人，只可惜来了天上，却一门心思的只想往佛国里头钻。
一圈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玉衡又转了第二圈。
每个低头吐纳灵力的神魂她都认真看过：
大部分神魂盘坐地面，体内金光黯淡，依旧垂着头，闭着眼睛，努力吐纳；
还有些神魂，在排队的神魂间来来去去，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身形是旁人两个那么大，身上的肥肉随着走动一坠一坠的，他们脸上的笑容如同面具印出来，眼皮闭合的大小，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就有这样的笑面神魂找到人群上头的徘徊的玉衡，明明身披袈裟，口呼佛号，可一开口，就吐出铜臭味道：“施主是在找谁？若要寻人，小僧这里有最全的……”
他从衣袖里掏出金光闪闪的簿子，薄薄一本，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玉衡随意瞟了一眼，就看到上面写着各项业务，后头有着对应的价格，册子的最末尾，还有个圆圆的金章，大概是某个组织的认证，看着竟然十分正规。
玉衡看了最便宜的业务——打探消息，八年修为。
这个价格……
她瞟过面前的大和尚。
大和尚神魂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圆圆的一张脸上肥肉横生，想必他手里的业务进项还算不错。
玉衡十分想照顾他的业务，可惜她才来天界两年，囊中羞涩，连最低的消费标准都够不到。
玉衡施了个佛礼，冷淡地转身走开了。
后头的大和尚耸耸肩，不以为意，又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准备去招揽下一位客人。
玉衡在须弥山下转了两日，依旧没有找到心里想的那个人。
她心里头略有些失落，最后依旧不罢休地在须弥山门口徘徊，拒绝了不知道多少个上前来报价的大和尚神魂。
巧在约定好和碰面的那天，玉衡隐没在周边的神魂里，她在山门口正好看到了桃花仙子的影子。
名为蓁蓁的桃花仙子和一位白衣赤脚的和尚并肩，他们背对着玉衡，就站在山门的近前，和看守山门的接引僧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像是递过去了什么。
接引僧露出笑来，挪了两步，就把山门让了出来。
白衣的和尚侧头和桃花说了两句话，不大会儿，就将一身红衣的蓁蓁留在原地，自己也走了进去。
玉衡站在大开的山门外，往里头看，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雾气朦胧，偶尔有佛光闪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可桃花仙子孤零零一个人在山门口站了半天，似乎里头有无限美好光景。
她才回神，一转身就看到了后头的玉衡。
玉衡已经站得很远了，却还是被她一眼看见。
桃花仙子过去，脸上神情看着一如既往，甚至还有开玩笑的闲心，她走过来，像模像样地哀叹道：“哎呀可真是糟糕，出点儿小差错倒是被你看到了！你可别往外头说。”
玉衡还没说话，桃花又笑了：“算了，看你性子也不是个嘴长的，我怕是多操心了！”
“差错是什么？”
桃花闻言，仔细看了玉衡的神情，确定她着实因为不解，所以诚心求问。
并不是多此一问嘲讽的意思。
桃花面皮上妩媚慵懒的表象淡去，露出下头惨白的底色来。
“天界之人，最好别和佛界中人交往——天规没写这些，你不想被巡检司盯上，就要注意行事干净些。”
玉衡看着面前的桃花仙子，若有所思。
桃花今日出门，穿了一身正红色的华服，里外一层套一层，华美无限，也娇美万分，像是特意粉饰过的珍贵珠宝，用最好的匣子盛放好，只等着人来观赏。
而现在，这珠宝上面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遮住了原本耀耀的珠光。
玉衡没有多加打探，两人打过招呼，便乘云打算回天界。
一路无话，云彩飘出西天地界的时候，桃花仙子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自然也是没什么好看的，远处的须弥山立在无尽大海中央，高高矗立，像是一根抵住天地的柱子，散发出璀璨佛光，照亮半边天际。
没错，这还是一根漆了金光的金柱子。
玉衡默然无语，悄悄放慢了速度，等在一边。
她大抵明白了，须弥山里有桃花仙子挂念的人。
或许就是刚刚送进去的那位白衣僧人，僧人进了须弥山，并未回头。
山外的姑娘就只能这样远远看上一眼，别的，什么也做不成了。
桃花仙子看了远处的须弥山许久，回头时候，她脚下还是踩着柔软的云朵，身上穿着点缀百花的华服，面上却眉眼低垂，眼里有怅然浮出，看上去又低落不少。
两位女仙行云接着前行，半途上，桃花仙子终于低声开了口。
“八十年前，我恰好下凡历劫，在凡间碰上了那个傻子。”
玉衡猜到这“傻子”指的正是刚刚门外那位白衣和尚，静静听着，并未说话。
她知道，桃花仙子不过是心里憋闷够了，现在想要找个人一吐而快，抒发胸中郁气。
她恰好作为这个被找到的人，只需要默然，管好耳朵嘴巴，不往外吐露一句就罢了。
桃花仙子也不在意听话的人怎么想，她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讲着历劫的事，接着道：“我在凡间是个病弱的丫头，身份地位都不高，只是长得好，性子不知怎么刚好合了一位将军的眼缘，他把我纳进了府里，没过几年又给了我贵妾的位置，再过几年他造反当了皇帝，让我做了皇贵妃。
人人都说我好福气，我历劫时是个小女人，也觉得自己福气好得很，竟然能拢到这么一位威武男人的心……”
讲到这里，桃花叹了口气，她想回头，又强行忍住了，嘴上继续说道：“只是可惜这福气也没治好我胎里带出来的病弱，活了三十有二，也没留下一个孩子，冬天受了寒养了一个月也不见好。
最后几天里，他可真是伤心，我病得脱了形，都快不见人样了，他还是握着我的手，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求我别走……一朝天子，谁也没见过这种情状吧？
他祈福拜佛，还找了几个老道士做法，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可惜我还是没活到下一个春天。”
桃花仙子顿住，看着云间丝丝袅袅的云雾，云雾无形，恍如她在凡间的那番遭遇……
她静了一会儿，突然兴起，转头问玉衡的想法，道：“你觉得这个故事到这里如何？”
玉衡猝不及防，张口吐出木楞楞四个字：
“伉俪情深。”
桃花仙子于是乐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宠妃，可不是正牌的皇后，哪里担得起这个词语！”
笑到最后，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她却有些笑不下去了，沉默良久，才捡起思绪接着讲述，道：“我历劫归来后，领了一个空闲的仙职，心里头也感念他在凡间的照顾亲爱，时常下凡去看他。
他呀，一日一个样儿，对我的情深却像是真的，后头再没宠信过别的美人儿，每日形单影只的，我看着都心疼。
等太子立起来成人了，他干脆利落地传了位，头发一剃就去了郊外的皇觉寺修行……”
话到这里顿住。
玉衡心里“咯噔”一下，隐约预感到，这便是正题。
果然，桃花仙子怅然地望着远处的日头，低声叹惋地问道：
“你说，他和我一起十七年，想了我十年，怎么去佛门修行了九年，脑袋里就只剩下佛祖的影子了呢？”
玉衡静默无言。
桃花仙子嘴里是问话，其实从未想过有人回答自己。
她和他之间的事情，也从来都不需要旁人指摘。
“我劝了他好久，天天在须弥山外念佛有什么用？
需要贿赂才能进去的佛国又有什么好？
他低头看着我，还是那双眼睛，眼里心里却已经没有我了……
在佛家，这叫顿悟，叫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他放下了执念，也放下了我……”
“……”
“……”
桃花仙子说完这句，后半程再未说话。
即便是到了玉篁岛上，她也神思恍惚，招呼没打就回了洞府。
玉衡终归是没有问出心底里的问题：
——桃花，是否动了心？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挂念的那个和尚。
——他会不会，已经放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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