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谛之二
沾满血迹的帕子落在地上，祝景明瘫软在床铺上，想要将自己翻个面，身体里的疼痛却更甚，让他光是忍耐住嘶叫就已经费尽了全身力气，现在连动动胳膊的力气都积攒不起来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熟悉了。
六岁之前，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明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动，连外头和煦的风也没吹过一丝，但是这副身子骨就是不争气，比琉璃更易碎，也是内腑突然疼痛，吃不下东西，张口就呕血，他只能躺在床铺这小小一块地方上，每日见过最多的就是大夫——都是些胡子老长、资历很深的大夫。
一开始看诊完，大夫们还会去外间说起他的病情，只是后来情况越来越不好，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祝大奶奶已经快要疯魔，她再也忍受不了要多等一段路的时间，经常在他的床前就和大夫吵起来：
“怎么会看不好……要什么药您直说就好了，我们不怕花钱……”
“这孩子才这么一点儿，您行行好，不是说看过类似病症的吗？怎么就不一样了？”
“他最近明明起色好了不少，怎么就……您再看看，是不是误诊了？”
“您开些药，总要尝试一下，祝家的诊金不会让您失望的……”
祝大奶奶商户出身，嫁妆里的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后来当了祝家的当家主母，男主外女主内，也把祝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和镇上的其他娇弱女子不同，在祝景明眼前，永远是个自强能干又乐观的母亲，从来不会在其他人面前弯下腰。
只是倔强好强的祝大奶奶，在他第一次生病之后就改变了。
她对着有名望的大夫毕恭毕敬卑躬屈膝，回来了面对自己睁大眼睛的孩子，却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显出刚强乐观来；只是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祝大奶奶总以为他睡着了，因而在他床前无声的哭过不知道多少次，又低声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软弱的话……
祝大奶奶当然不会知道，有时候祝二少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其实并不是昏迷，只不过是浑身的疼痛和疲乏，让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抽不出来了，他总是清醒地躺在自己的床榻上，静静感受着那个黑乎乎的世界好像越来越近。
他似乎是个破掉的罐子，无论祝家二老找来多少材料，多少能工巧匠，一心想帮他把漏洞补好——可罐子底部的破洞真的太大了，早就是人力无法挽回的破损，生命之水不断流失，他也越来越虚弱。
祝景明偶尔会想起，传言中那位早逝的大哥。
祝大少爷幼时一场风寒离开了人世，从感染风寒，到入棺出殡，不过一个月——他的离开给祝家带来了巨大的伤悲，祝家沉浸在痛苦中，半年都没有缓和过来。
而祝二少爷为祝家带来的，则有些不同，慢性的、持续的苦痛将他长久地困在一方床榻上，也通过他，将祝家拉近了一场漫长的折磨里。
祝二少爷日复一日地喝着黑乎乎的、苦得人反胃的汤药，他有时也会气急败坏，真想一把将碗摔在地上，再也不治了。
——若要死去，那就死去好了！
但祝大奶奶和祝老爷子总是守在他的床边，用那种蕴含着希望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每一碗药都是救命药，喝下去，他就能彻底好起来。
父母亲毫无保留的渴盼，教他一次又一次地于心不忍：
祝家二老保养得不错，十多年前，看着似乎也就三十好几，精神正旺，身体倍儿棒。
可怀上他的时候，祝大奶奶已上不惑，这把年岁，有了他实在是意外之喜，再不敢多求，只希望产下的孩子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只这唯一的愿望，菩萨也吝啬实现。
祝家二少爷在病痛里挣扎，祝家二老看着自家孩子，心如刀绞，这几年惯常的忧心忡忡，身体面貌老得很快，两鬓早已经染了白霜，眉心也有深深的愁痕。
祝景明可以气急败坏，可以一走了之，被留下的祝家二老，他们的余生又该怎么度过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祝景明终于还是碰见了医术高明、别出心裁的慧明大师。
大师的用药截然不同，好歹稳住了他这个快要碎掉的破罐子。
只可惜，他的身体底子还是太差，到了十七岁，再没有未来可以透支，调养了十多年的身体，崩毁在他一时的心神动荡里。
这么多年，他本来早该习惯，不该有那么大的心绪波动。
但他亲眼看到，慧明大师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
像是看到一个久经时光冲刷的罐子，在手里碎成一片。
那个罐子曾经那么坚固，那么沉稳，从来不着急，庇护着他这个小小的破罐子，安抚他不用担心，竭力帮他盛住最后一点生命之水……
而现在，罐子碎了。
唯一能救他的人，走在了他的前头。
祝二少爷心口一痛，人狼狈地倒在乱糟糟的铺盖上，散乱黑发遮住的眼角滑下两行眼泪。
他早该接受的。
这就是他的命。
他想起相国寺朝拜后，不见踪迹的玉衡姑娘。
他十分挂念她，如果可以，真希望她现在就在他身边，可以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不走，我会等你好起来。”
他好想看看她！
但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活不长了。
他有些害怕祝家二老面对绝望的未来，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来，这丝隐隐约约的担忧甚至压下了他的思念。
即便玉衡姑娘这次真的一去不回，他想他除了一丝失落外，更多的……
应该是如释重负吧……
他的意识沉入了无望的黑暗里。
祝二少爷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挂念的玉衡姑娘，此刻的确就在他身边。
她指尖飞出一道灵光，床上人急促的呼吸便缓缓地，再度平复了。
玉衡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祝景明落在床沿边的手。
这只手手原本是十分好看的，骨节修长，指节分明，肤色白皙，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烛光里欣赏，似乎是白玉雕琢而成；只现在，这只好看的手上，却粘了些刺眼的血迹。
玉衡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将这只手拉起，将五指分开，和自己的五指相扣。
她将祝景明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白净的面皮上，也染上了刺眼的血痕。
她看着床上的祝二少爷，原本决心已定，准备看一眼就离开……
可事实证明，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可以千年如一日的坚定不移，也可以在一瞬间就溃不成军。
一滴眼泪从眼睫落下，刚好落在祝景明的手背上。
祝景明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定地动了一下。
玉衡在心里对自己保证：
这是最后一次。
一股灵力从相扣的手，再次输进祝景明的身体里。
灵力滋润下，这副身体的内部情况一览无余。
最坏的情况毫无疑问已经发生了。
玉衡更紧地贴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是的，即便她想反悔，这注定是最后一次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熟悉了。
六岁之前，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明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动，连外头和煦的风也没吹过一丝，但是这副身子骨就是不争气，比琉璃更易碎，也是内腑突然疼痛，吃不下东西，张口就呕血，他只能躺在床铺这小小一块地方上，每日见过最多的就是大夫——都是些胡子老长、资历很深的大夫。
一开始看诊完，大夫们还会去外间说起他的病情，只是后来情况越来越不好，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祝大奶奶已经快要疯魔，她再也忍受不了要多等一段路的时间，经常在他的床前就和大夫吵起来：
“怎么会看不好……要什么药您直说就好了，我们不怕花钱……”
“这孩子才这么一点儿，您行行好，不是说看过类似病症的吗？怎么就不一样了？”
“他最近明明起色好了不少，怎么就……您再看看，是不是误诊了？”
“您开些药，总要尝试一下，祝家的诊金不会让您失望的……”
祝大奶奶商户出身，嫁妆里的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后来当了祝家的当家主母，男主外女主内，也把祝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和镇上的其他娇弱女子不同，在祝景明眼前，永远是个自强能干又乐观的母亲，从来不会在其他人面前弯下腰。
只是倔强好强的祝大奶奶，在他第一次生病之后就改变了。
她对着有名望的大夫毕恭毕敬卑躬屈膝，回来了面对自己睁大眼睛的孩子，却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显出刚强乐观来；只是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祝大奶奶总以为他睡着了，因而在他床前无声的哭过不知道多少次，又低声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软弱的话……
祝大奶奶当然不会知道，有时候祝二少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其实并不是昏迷，只不过是浑身的疼痛和疲乏，让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抽不出来了，他总是清醒地躺在自己的床榻上，静静感受着那个黑乎乎的世界好像越来越近。
他似乎是个破掉的罐子，无论祝家二老找来多少材料，多少能工巧匠，一心想帮他把漏洞补好——可罐子底部的破洞真的太大了，早就是人力无法挽回的破损，生命之水不断流失，他也越来越虚弱。
祝景明偶尔会想起，传言中那位早逝的大哥。
祝大少爷幼时一场风寒离开了人世，从感染风寒，到入棺出殡，不过一个月——他的离开给祝家带来了巨大的伤悲，祝家沉浸在痛苦中，半年都没有缓和过来。
而祝二少爷为祝家带来的，则有些不同，慢性的、持续的苦痛将他长久地困在一方床榻上，也通过他，将祝家拉近了一场漫长的折磨里。
祝二少爷日复一日地喝着黑乎乎的、苦得人反胃的汤药，他有时也会气急败坏，真想一把将碗摔在地上，再也不治了。
——若要死去，那就死去好了！
但祝大奶奶和祝老爷子总是守在他的床边，用那种蕴含着希望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每一碗药都是救命药，喝下去，他就能彻底好起来。
父母亲毫无保留的渴盼，教他一次又一次地于心不忍：
祝家二老保养得不错，十多年前，看着似乎也就三十好几，精神正旺，身体倍儿棒。
可怀上他的时候，祝大奶奶已上不惑，这把年岁，有了他实在是意外之喜，再不敢多求，只希望产下的孩子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只这唯一的愿望，菩萨也吝啬实现。
祝家二少爷在病痛里挣扎，祝家二老看着自家孩子，心如刀绞，这几年惯常的忧心忡忡，身体面貌老得很快，两鬓早已经染了白霜，眉心也有深深的愁痕。
祝景明可以气急败坏，可以一走了之，被留下的祝家二老，他们的余生又该怎么度过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祝景明终于还是碰见了医术高明、别出心裁的慧明大师。
大师的用药截然不同，好歹稳住了他这个快要碎掉的破罐子。
只可惜，他的身体底子还是太差，到了十七岁，再没有未来可以透支，调养了十多年的身体，崩毁在他一时的心神动荡里。
这么多年，他本来早该习惯，不该有那么大的心绪波动。
但他亲眼看到，慧明大师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
像是看到一个久经时光冲刷的罐子，在手里碎成一片。
那个罐子曾经那么坚固，那么沉稳，从来不着急，庇护着他这个小小的破罐子，安抚他不用担心，竭力帮他盛住最后一点生命之水……
而现在，罐子碎了。
唯一能救他的人，走在了他的前头。
祝二少爷心口一痛，人狼狈地倒在乱糟糟的铺盖上，散乱黑发遮住的眼角滑下两行眼泪。
他早该接受的。
这就是他的命。
他想起相国寺朝拜后，不见踪迹的玉衡姑娘。
他十分挂念她，如果可以，真希望她现在就在他身边，可以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不走，我会等你好起来。”
他好想看看她！
但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活不长了。
他有些害怕祝家二老面对绝望的未来，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来，这丝隐隐约约的担忧甚至压下了他的思念。
即便玉衡姑娘这次真的一去不回，他想他除了一丝失落外，更多的……
应该是如释重负吧……
他的意识沉入了无望的黑暗里。
祝二少爷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挂念的玉衡姑娘，此刻的确就在他身边。
她指尖飞出一道灵光，床上人急促的呼吸便缓缓地，再度平复了。
玉衡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祝景明落在床沿边的手。
这只手手原本是十分好看的，骨节修长，指节分明，肤色白皙，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烛光里欣赏，似乎是白玉雕琢而成；只现在，这只好看的手上，却粘了些刺眼的血迹。
玉衡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将这只手拉起，将五指分开，和自己的五指相扣。
她将祝景明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白净的面皮上，也染上了刺眼的血痕。
她看着床上的祝二少爷，原本决心已定，准备看一眼就离开……
可事实证明，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可以千年如一日的坚定不移，也可以在一瞬间就溃不成军。
一滴眼泪从眼睫落下，刚好落在祝景明的手背上。
祝景明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定地动了一下。
玉衡在心里对自己保证：
这是最后一次。
一股灵力从相扣的手，再次输进祝景明的身体里。
灵力滋润下，这副身体的内部情况一览无余。
最坏的情况毫无疑问已经发生了。
玉衡更紧地贴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是的，即便她想反悔，这注定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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