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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谛之三

    和顺急匆匆煮了一碗小米粥,他苦中作乐,在心里赞叹自己动作挺快,等端着餐盘进了房间来,当即吓了一跳。

    他将餐盘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一眼就看见床上红色的血迹,这简直吓得他魂魄都要飞出身体了。

    他急急忙忙将祝景明扶了起来,看到他鼻子往下到衣襟,全是血沫子,更是慌得不行,连声唤他,哭腔都带了出来。

    好在祝景明这次晕厥比较短暂,不过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又转醒了过来。

    “少爷……”

    和顺泪眼汪汪地跪在床边看着他,见他醒来,一包眼泪再也含不住,直接淌了下来:“你终于醒过来了!”

    祝景明原本打算将呕血的事儿遮掩下来,也免得劳累父母亲担心,只没想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差到这个地步,现在无论是看地上粘满血的白帕子,还是自己床边衣襟处溅上的血迹,显然事情都遮不住了。

    他胸口憋闷,长长喘了口气,喘气途中,惊奇的发觉内腑的疼痛稍退,四肢似乎也有了力气。没顾上旁边和顺的哭喊,他反而举起自己沾血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和顺,你看这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少爷,你手上也都是血,真的等不得了,我去前面和老爷夫人通告一声吧!”

    没顾上和顺的哭喊,看着自己手心手背好像被擦试过的血迹,循着这奇怪的痕迹,以及自己刚刚晕厥时莫名的感受,祝景明将另一只手顺着痕迹放了上去。

    两只手,便莫名其妙地扣上了。

    祝景明只觉得心口一跳,嘴角不自觉地就向上勾了一分。

    可当他再看向自己交握的手,看着手上无法遮掩的血迹,这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便转瞬即逝,再不可寻了。

    他,还能活多久呢?

    祝家有关祝二少爷的消息,向来是不敢怠慢传得最快的。

    等祝景明端起和顺熬煮好的小米粥才喝了两口,房门大开,祝老爷子已经闯了进来。

    看着烛光中两鬓斑白的祝老爷子,祝景明放下碗,头一低,掩盖自己突然红热的眼圈。

    不过短短半日,祝老爷子因保养有道而依旧保有的大半黑发陡然白了一半还多,眼角额头的皱纹不知怎么,竟然也深刻了不少,显得总是红润润的富态而舒展的脸颊,现在看上去皱巴巴的——这张脸上,前所未有的显露出了衰老和疲惫来,只有当他看过来时,那双眼睛里的慈爱关怀一如既往。

    “醒啦……”祝老爷子坐在他床边,看他碗里已经空了大半,皱巴巴的脸立刻就舒展了一些,道:“能吃进去东西就好,吃好了才能养好,身体才能好起来。”

    祝老爷子没说堂屋里的大夫怎么说,也没提到祝二少爷晕倒后他的担惊受怕,反而只是柔和的絮絮叨叨些:

    “爹这次出门从江南带回来好些新颖的布料,都说那地方的绣娘手艺好,爹一看,果真,颜色也鲜亮,绣出来的花都鲜活些,我还等着过两天,就请成衣坊的娘子回来,给你们娘儿俩做衣裳呢,到时候见外客,你可得把身体养好了!”

    “你说的那个姑娘爹已经派人去找了,这么晚了,即便找到了消息也传不回来。你别急,明天就给你把人安安稳稳带回来。”

    “你喜欢那个姑娘啊,爹知道,你们小年轻就是面皮薄,现在还没有扯开说清楚吧?爹做主,明儿见到姑娘就提亲!你放心!事情爹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听着祝老爷子越说越不像话,祝景明抓住祝老爷子的臂膀,急急制止道:“爹!你说什么啊!”

    “哟哟!喜欢就是喜欢,这有什么遮遮掩掩的?男子汉在这种事情上可不能畏畏缩缩的。当年爹可是直接去了老丈人家里敲门问姑娘姓名的!”

    祝老爷子面上带着笑容,目光却黑沉沉的,开导道:“喜欢什么就要去争取,儿子,爹总是支持你的!你是我的孩子,你想要的,我总要给你拿到手才行!”

    老爷子说着说着,脸上深刻的纹路慢慢都舒展了开来,脸颊又显得光滑圆润起来。

    祝景明看着祝老爷子,原本也想跟着笑一下,打趣些说自己其实也挺主动的,但是真的要开口,桌上的烛光亮得晃眼,他垂眸,只觉得鼻子一酸,喉咙一哽咽,就说不出话来了。

    祝老爷子进来扯了这么多,却闭口不谈他的身体到底如何,其中寓意,一目了然。

    旁边站着的和顺,原本脸上还有着浓烈的期盼,也在这明显躲避的氛围里渐渐染上了茫然和惶惑。

    祝二少爷垂下眼帘,身子力气一泄,人往后倒在了靠枕上。

    他看着自己烛光里伶仃支离的手指,沉默了一阵,收拾好了表情,便泄出一声轻笑来,他抬头看着祝老爷子,这个一心为自己着想的慈父。

    他对祝二少爷是慈父,可现在唯一的孩子命不久矣,对待其他人可就未必能够保持这般的仁慈了。

    毕竟是在中州有点名声的清河大商人,谁也不能轻易看透他笑眯眯的面皮下的心思,谁知道他为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会做出些什么。

    祝二少爷毫无血色、苍白起皮的嘴唇张合,脸上也显出五分的漫不经心来,他直截了当地问道:“爹,我活不长了吧?”

    仅仅一句话,面皮全部舒展开的祝老爷子像是被人戳破了最后一点儿心气,脸上的纹路又开始深深浅浅地显露出来,他还在努力笑着,干巴巴道:“说什么呢?大夫可不敢说这话,慧明大师把你当亲孙子调理你也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今天一时气急,冲了一下,后头再心平气和养着些,马上就能下床了!你这孩子,是不是谁在你耳边瞎说了……”

    祝老爷子眼光一闪,看到旁边伺候的和顺,目光一沉,转头露出一张恶鬼似的面孔来。

    和顺情不自禁后退一步,等反应过来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句冤枉也不敢喊出声。

    祝景明苦笑一声,劝阻道:“爹!你别吓唬和顺,他胆子小,不敢和我说的。是相国寺那些大师看诊的时候,我听得到外头的话,他们说的,我都知道了。”

    祝老爷子嘴唇一颤,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儿子不孝,无法侍奉膝下,这些年挣扎下来,还要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不好……”

    祝二少爷说话前,原以为自己还会流下两行眼泪,哽咽到难以言语,但此时此刻,话到嘴边,他的心情竟然出奇平和。

    他看着床边的祝老爷子,其面目上的凶气退散,恶鬼又成了那个温柔的慈父,慈父面上笼了一层沉沉的郁气,保养得宜的祝老爷子一瞬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爹!”

    祝景明伸手拉过祝老爷子的手。

    祝老爷子一辈子娇生惯养,手上没拿过比茶盏更重的东西,手上一个茧子也没有,年轻的时候手上五根指头白白嫩嫩,像是地里刚长成型的水萝卜,而如今,年岁大了,老爷子的皮肉松弛下来,五根水萝卜缩了水,就成了五根皱皱巴巴的老萝卜。

    祝景明将这不再丰盈的萝卜手握在手里,看着祝老爷子灯光下反射着水光的眼睛,平和讲述道:“爹,放过玉衡姑娘吧,儿子喜欢她,希望她好好的,她想走,哪里都可以去;她想留,我会一直等她。这是我的喜欢。你不要因为我的喜欢把她强留在祝家,她不高兴,我会比她不高兴十倍。她高兴,我知道了,也会感到同样的高兴……”

    祝二少爷仰起头,面上是一贯的孺慕信赖。

    祝老爷子看着自己的孩子,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小儿子。

    他的小儿子依赖地对着他请求:

    “爹,你也想我高兴的吧!”

    祝老爷子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包不住,汇成两行水迹,印在白胖的脸颊上。

    “爹……当然希望你高兴!”

    他老泪纵横。

    他四十多岁才有了祝二少爷,祝大奶奶生产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头坐了整整一夜,露水沾湿了头发,他看着天上的月亮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祝大奶奶每一声惨嚎都让他心里一颤,握住手腕上的菩提珠串,心里不住地念着漫天佛祖。

    晨光初晓的时候,孩子一声啼哭,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子一晃,才知道自己的骨头早已经坐僵硬了。

    稳婆推开产房的大门,抱着孩子走出来,乐滋滋地找他报喜,说是个小少爷。

    他看着襁褓里那个脸上红彤彤、还在吮吸着手指的孩子,看他在晨光照耀下张开朦胧的眼睛,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他张开手,立刻就想把孩子抱进怀里。

    祝大少爷出生的时候,祝老爷子还刻板地遵守着陈年规矩,说是抱孙不抱子,直到祝大少爷躺下再也起不来,他想抱抱孩子,却找不到机会了。

    如今他想抱抱新得来的祝二少爷,却连手该往哪里放都不知道。

    稳婆笑着指点他,等他真的把这软软小小的一团笼进怀里,向来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祝老爷子,第一次在人前落了泪。

    同样的人前落泪,当时是喜极而泣,现下却是悲痛欲绝。

    难不成真像市井间流传的那样,这一切,都是祖上不修福德,带下来的业报吗?

    祝老爷子涕泪涟涟,祝景明紧紧握住他颤抖的手。

    他能感受到,自己刚刚积蓄来的一丝力气,随着行动,现在已经十不存一,他感到困倦,想要躺倒睡眠,但老爷子就在他面前,他只能强作模样,咽下嗓子里的血腥气,打起精神,心平气和地反过来劝道:“爹,我刚醒来,身子已经舒坦许多,后头日子谁知道会怎么发展呢?说不定有下一个慧明大师等着咱们去发现……这才到几时呢?”

    父子俩又是好一阵倾诉衷肠,等祝二少爷面上的困倦遮不住了,祝老爷子才终于惭愧起身,擦干眼泪,回了安寝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