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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厄之七

    祝家那日去礼佛,一是为了还愿,二是为了看看祝少奶奶的身子是否还好。

    大师们一一把了脉,都说还好,现在月份不大,行走坐立没有那么多忌讳,多走走,活动活动身子是没问题的。

    寺庙里的大师都说情况不错,本来是个喜讯,祝少奶奶回了家里头,却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饭桌上总是一碗的饭量迅速消减,总是吃着吃着就搁下了筷子;

    搜罗来的话本和坊间传闻,原本两三日会看一本打发时间,可最近看着的一本天仙配,已经翻了三日,也不过看过了三分之一。

    阿知年纪小,一个吩咐一个举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后头看着的张嬷嬷却觉得不对劲儿,心里有些发了急。

    她怕少奶奶心情不好影响了腹中的胎儿,急急忙忙把这个事情禀告给了祝大奶奶。

    祝大奶奶左想右想,也猜不出有什么不好,只能问张嬷嬷这段时间贴身伺候着,有没有发现什么。

    张嬷嬷在来朝晖院之前,心里头早就有了决断,因而看看左右,似乎欲言又止。

    祝大奶奶早就是人精,一看她神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意会地随口将房里的人都清了出去;

    张嬷嬷这才对着祝大奶奶,小声将那日相国寺梅园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日亭子里路过的黑衣姑娘离开,祝少奶奶神思不属地嘱托了张嬷嬷一句,让她不要讲今日的见闻往外头讲。

    张嬷嬷心里头惴惴不安,拍着胸脯倒是答应下来了,结果晚上回去就害了噩梦。

    不外乎梦到是恶鬼妖怪吃人一类的。

    醒来的张嬷嬷就更加坐不住了。

    她儿子也在祝家做事儿,在一家挺大的米粮铺子里做帐房先生,有时候也会在外头跟着掌柜的到处跑跑;

    张嬷嬷自己一个后宅仆妇,自觉见识短浅,或许真的有那种本事大的不行,身上的湿衣服拿内力真气蒸一蒸就干了的武林高手呢?

    只不过是她不知道罢了。

    因此她暗地里也问过自家懂得更多的儿子,支支吾吾说是祝少奶奶话本里头的人物,讲得挺有意思,不知道现实江湖中是否真有其事?

    家里头的儿子乐得不行,直说自家老娘精明了大半辈子,怎么突然被话本子里的故事给骗了去。

    话本子里的江湖好歹几大门派共治天下,他们中州皇朝稳固,法制森严,哪里容得下江湖人来回蹦跶?

    何况话本子里的得道高人,现实里可能就会个轻功水上漂,高来高去走个十公里,要说能用身体里的气把衣服蒸干的……

    “娘,你就看相国寺的大和尚,不也是炼体强身的,有些话本子里也形容他们是几大门派之一,个个武功高强呢,你自己去看,这个季节哪个和尚敢穿单衣?”

    儿子一边吃饭一边笑:“少奶奶无聊,看看话本子解解闷儿,你就在旁边倒一下茶水,可别自己先沉迷了进去,这么大年纪也怪不像话的!”

    说完桌上的一子二女也都笑了起来。

    张嬷嬷臊了个大红脸,晚上往床上一躺,这脸又忍不住白了。

    若那黑衣姑娘不是所谓的江湖中人,那一手烘干衣服的手艺——难不成是山林中的精怪成了人形,专门来逗弄她们的?

    那黑衣的姑娘走之前还特意和少奶奶说了两句话,这又是个什么事儿?

    难不成她们认识?

    少奶奶来历不明,谁知道过去是干什么的……

    张嬷嬷那晚上在床上迷迷瞪瞪,半宿没睡,左边翻过来,右边翻过去,直吵得旁边睡着了的男人都醒转过来,对她低声责怪了两句,张嬷嬷才终于老实了。

    等她后头几日精力不济,一如既往地去伺候了祝少奶奶,自然也看出少奶奶心里头也是有了事。

    张嬷嬷不是心里藏得住事情的人,踌躇了不过一日,第二天就悄悄进了祝大奶奶的院子。

    不管那黑衣女子由来是什么,若无事就罢了,要是后头真的出了事情,自己这些贴身伺候的,必然是一个都跑不过的!

    别看现在的祝家二老,一个二个都慈眉善目,和善得不行,两位年轻的时候该做的混账事儿也从来没有少做,对待府里的仆妇心肠可从来都冷硬得很,说打卖就打卖了。

    只是后来为了子嗣信了佛,善事儿做多了,行事也有渐渐的有了许多人情味道。

    现在下头的仆妇犯了错,倒是不再轻易打卖出去,不过是给点遣散银子,叫来牙婆将人领走,好聚好散罢了。

    祝二少爷生了之后,祝府新添的仆役们都对主子们信服有余,恭敬到位,可那些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们都知道,祝家二老骨子里的赏罚分明是没改过的,因而伺候起来从来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不知道是敬畏大过感激,还是感激大过敬畏。

    玉衡在祝府不过大半年,威信还浅,张嬷嬷在祝大奶奶院子里呆了几十年,心里真正认的主子自然还是祝大奶奶。

    这会儿,见屋子里的确只有自己和祝大奶奶,张嬷嬷小心地还是靠近了两步,低声说了那天相国寺的事情。

    祝大奶奶六十多的年纪,其实什么都看透了,除非事关祝二少爷生死,面上惯常一张笑脸,八风不动,从不变颜变色。

    她听到张嬷嬷嘴里这样那样一通描述,即便是听到黑衣姑娘脑袋上冒白气蒸干了衣裳,祝大奶奶的面色依旧是和煦的,听完了张嬷嬷的所有描述和推测,祝大奶奶垂眼思索了一会儿,面上神色依旧难测。

    “……”

    “……”

    张嬷嬷在旁边老老实实站着,等得心里直打鼓。

    等再抬起眼睛的时候,祝大奶奶脸上依旧不见忧虑。

    她拿着绢丝的帕子慢慢擦了擦手,嘴里从容地说道:“张嬷嬷,你应当是把自己吓着了。”

    张嬷嬷听到这话,当即打了个激灵。

    祝大奶奶语气平和,判断道:“那日从相国寺回来,咱们拜了菩萨,又找大师们按了脉搏,从头到尾可没有什么不对劲儿。只不过是路上萍水相逢一个小女孩,你们被问了个路找找人,你说她脑袋上冒白气,说不定是一时把雪粒子看岔了。”

    说到这里,祝大奶奶放下帕子,慢条斯理端起旁边的热茶,拿盖子压了压上头的茶叶梗,也没喝,脸上依旧八风不动,反倒带了两分笑意,叹息道:“看岔了其实也没什么,只你也是几十年的老人了,就这么一点小事儿,没稳住不说,还要闹到我的面前来,可有些越活越回去了!”

    祝大奶奶语气里是带着笑音的,屋子里烧着热炭,这温度寻常人会觉得暖和得刚刚好,张嬷嬷却热红了一张脸,背后渐渐湿透了。

    祝大奶奶脸上的笑,和她家饭桌上儿子缺心眼的笑可不一样。

    她儿子笑话她,张嬷嬷顶多红了脸,心里还要夸一声“不愧是我儿子,就是懂得多”;

    可祝大奶奶脸上一笑,张嬷嬷额头上冒了汗,顿时明白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自祝家少奶奶进门以来,祝家二老都渐渐将手头的活计手把手交给了少奶奶,祝家从上到下都看得清清楚的,二少奶奶接过家业因而顺利的很。

    只是少奶奶后头很快有了身孕,手头的事情刚刚盘顺,外头铺子里的老人刚刚换了一批,大棒打下去了,枣子还没给出去呢,这交接的事儿又被祝家二老强令着停下了。

    这一停,祝府可就立刻人心浮动起来。

    祝家如果在祝二少爷这一代,那肯定是祝少奶奶说了算;

    但是现在祝家又有了下一代的希望。

    ——祝家二老年岁已高,但看身子骨可都健壮得不行。

    说来也是好笑,前几年祝二少爷把汤药当饭一样的吃,可祝家二老的身子,却一个比一个健壮,生下祝二少爷这十七年来,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

    每次大夫看诊,都说二老的身子比外头的年轻人都要一般无差。

    暗地里不是没人说闲话,说是祝家二老修的邪道,把下一代的生气都给吸走了。

    不然祝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是病歪歪的,怎么从生了祝大少爷开始,身子就明显好转了?后头祝二少爷再降生,祝老爷子的精神头真是压过了一批年轻人。

    要是祝家二老有意,略过祝少奶奶,直接把孙儿抱到身边悉心教养,偌大的家业到后头,祝少奶奶能不能沾手,可不得二话?

    因此后头祝大奶奶放出消息来,要选个有经验稳重的嬷嬷,去祝少奶奶身边伺候,院子里的婆子们真是挤破了头,就是为了靠上祝家的第三代,后头好日子自然是少不了的。

    张嬷嬷向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手脚麻利,家里当家的和儿子也都在祝家干活儿,卖身契被捏得死死的,祝大奶奶挑来挑去,因觉得她必然忠心本分,才把她点去了少奶奶身边伺候。

    没想到,张嬷嬷的确对祝家忠心本分,可这分忠心也在摇摆,并且利索地就靠到了他们两个老家伙头上。

    祝大奶奶面上显示不出来,心里早就愠怒。

    张嬷嬷也是老人了,听到祝大奶奶的话一停,再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额头上的汗聚成一堆,顺着鼻尖儿掉在地上,晕出两个深色的圆点,她却连擦一下都不敢,嘴里哆哆嗦嗦说着:“是老奴没稳住,老奴,老奴下次再也不敢了……”

    祝大奶奶从眼缝里看她半晌,脑子里翻遍了府里头的老嬷嬷们,细细盘下来,遗憾地发现,如今的祝府,张嬷嬷的确是最合适的。

    虽然她偶尔会有些糊涂,但胆子小,一家老小也都是本分人,好拿捏,不敢有什么歪心思,只是一时受了惊吓没拿捏住主子的心思,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心里的盘算都几个轮回了,祝大奶奶脸上的笑意未改,放下茶盏,俯身将张嬷嬷扶了起来,嘴里还是一派和气地惊道:

    “这是在干什么,不过是年纪大一时看岔了,没拿捏住也算不得什么的。你是畅春院的人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啊,先和少奶奶说说,他们年轻人眼神儿好,心里也有主意;你呢,也听听他们的话……”

    祝大奶奶手上的劲儿很有些大,略一施力,竟然就把脚软手软的张嬷嬷拉了起来。

    张嬷嬷低着头,嘴唇开合,却终究不敢说话。

    祝大奶奶伸手轻轻拍了拍张嬷嬷的肩膀,又说了两句轻轻的话,话里话外一句指责的意思都没有,张嬷嬷却吓得不轻。

    等张嬷嬷从院子里出来,立刻递话去了畅春院,说是自己这两天吹了风,犯了头疼,要在家里歇个下午。

    她的确是病了,倒在床上哼哼半天起不来身,晚上还发了热,把家里头急得团团转。

    问她是怎么了,她捂着胸口一个劲儿的哼哼,只说不舒服,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好在张嬷嬷身子的确壮实,晚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发了汗,第二天起来就又是一个健康麻利的婆子了。

    等她收拾好去了畅春院,乍一看过去,可一点也看不出来病色。

    张嬷嬷也不知道祝大奶奶有没有和祝少奶奶通过气,只少奶奶还是翻着那本天仙配,后头越翻越快,食量也渐渐起来了,对她一如既往淡淡的,敬也说不上,仰赖也谈不上。

    只是有些活儿,张嬷嬷经验老道,比起阿知那个黄毛丫头,自然还是要得用些。

    马上时间要走到一月里,既要安排过过年,又要准备新年的衣服首饰,张嬷嬷天天在院子里忙得脚不沾地,回家一沾上枕头就开始睡觉。

    活儿多了,她也没有空隙再去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了,只一心把祝少奶奶吩咐的事情做好,胸口疼的毛病倒是再也没有犯过。

    张嬷嬷后头日子简单舒服了,祝大奶奶那天却用脏了一张帕子。

    等张嬷嬷摇摇摆摆退了出去,祝大奶奶贴身的大嬷嬷从椅子后头走了过来,摸摸案上的茶杯,又倒了杯热茶,递到了祝大奶奶的手边上。

    这对主仆是四十来年的交情,祝大奶奶从做姑娘开始,两人就一直在一起,关系是再好也没有了,因而大嬷嬷把茶杯递过去,祝大奶奶也不会觉得不够恭敬,反而端起茶杯,喝下半杯茶水才放下。

    她放下茶杯,又开始拿绢丝的帕子擦手,一边垂眸擦手一边问道:“她竟然说那些胡话!”

    大嬷嬷立在一旁,摸了摸祝大奶奶的手,冰且凉,手心里还发了汗,可见心里头的惊骇不小。

    祝大奶奶抓住大嬷嬷的手,目光直直地看过来,问道:“你怎么看?“

    大嬷嬷身不晃影不摇,轻轻掰开大奶奶的手,用自己的粗布帕子擦了擦大奶奶汗津津的手心,平和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心里头都有数呢!”

    “儿孙自有……”

    祝大奶奶重复着大嬷嬷的话,目光怔怔地看着前头不知名处,呆了半天,才身子一松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她合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嘴里喃喃道:“你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再坏也经受过了,不能更坏下去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的眼前闪过玉衡来了之后的一幕幕一桩桩,都显示出这个姑娘的神秘和特别。

    景明十多年不沾情爱,却对她一见钟情;明明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竟然查不出跟脚;后来她嫁进来了,景明的身子竟然痊愈……现在还有了孩子……

    即便这真是个精怪,若是能保佑她家的二少爷一生顺遂,莫说是精怪,即便是魔神,又如何呢?

    祝大奶奶将杯子里剩下的茶水饮尽,心里头又有了力气。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睛,看着外头明亮的天光,站起了身,道:“走吧,马上景明也要回来了,去前院。”

    大嬷嬷将帕子收好,像个影子样的,跟在祝大奶奶后头,一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