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厄之八
话分两头，当张嬷嬷在家里卧病起不来的时候，玉衡还坐在屋子里发呆。
她和清河镇的普通女子还是有些不一样。
其他女子白日里打发时间，找张帕子，描个图案，劈丝上针，等一副小相绣完，小半月功夫就过去了。
可玉衡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能去了外头书坊里，从圣贤书到灵异志怪，再到专门供给女子看的故事话本子，各自都拿了几本回来。
她看书没怎么过心，往往也就看个乐子，窗外天光映照下，一本书翻个大半天基本就能见底，即便是有意思些的，第二日再看一遍也就没了意思。
从志怪小说，到专门写爱恨情仇的话本子，她有孕以来看了不少，趣味渐渐就淡了，手头这一本却翻了许久，怎么也放不下。
原本快要放下了，结果在相国寺碰到了那位黑衣姑娘，于是更加放不下了。
晚上祝二少爷回来，在小桌上又看到这同一本书，忍不住也多问了一句：“这本书都翻看许久了，还没换？”
他是知道玉衡看书速度的，也就看个囫囵故事打发时间，从不会往深里看。
玉衡最近腿脚有些浮肿，脚上穿着软底的布鞋，正侧坐在旁边软榻上，懒懒地靠在软枕上，瞅了一眼他问的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没说话。
祝景明也发现自家夫人这短时间兴致不高，他就这个事情和身边同窗打探过，同窗们回忆起自己有孕时的妻子，大都打了个哆嗦，回忆起来不外乎是：
“有孕的时候肯定脾气有变啊，以前我到家饭菜都做好了，后来说是不能久站，回去就都是冷饭冷灶了，我只能让母亲过来多看护些……”
“比起以往着实暴躁许多，经常一张床睡着，我睡得好好的，她半夜在旁边小声的哭，半夜被哭声吵醒，把我吓了一跳，白天读书我都心慌慌，后来狠下心分了床才好些……”
“发起脾气来真是受不住，只是看她好大的肚子，也就忍耐下来了……”
“情绪低落……这，景明兄，我每日专心读书，哪里会在意这些？”
祝景明问了那些衣着光鲜靓丽的同窗们一圈，从一连串的抱怨里，仅仅得出一条对自己有用的信息，那就是：
——孕期的女子，情绪变动是正常的。
这几个月里，以前总是若即若离的玉衡睡得挨着他近了一些，两个人每日吃完晚饭，同处一间，看看书说说话，也别有一番夫妻情趣。
虽说玉衡现在情绪低落些，至少他家的娘子不会半夜在他枕头边哭泣。
当然，即便真的把他哭醒了，他自然也是要心疼地抱在怀里多加安抚，怎么能起身去别的房间安心睡眠？
祝二少爷心底十分看不惯那几位学子的行事，对班上的几位同窗也有意无意的疏远了许多。
他拿起玉衡这几日十分感兴趣的话本子，看到封面上“天仙配”三个大字，书还没翻开，心里已经在猜测——怕不是天上的仙子和凡间白面书生的故事？
大抵因为写话本子谋生的，都是些贫寒的书生，书坊的主要顾客也都是些白面郎君，因而卖得好的话本子里头，多是富家小姐配上贫寒的学子，高贵的公主看上位卑的小将，天上的仙女配上白面的书生……
——口袋里没几个子儿的穷酸书生们，看到这些配对总是有些把持不住，偶尔走进来的富贵小姐们，翻看下去，也往往会沉迷于书中男子的深情和才华上。
祝景明打开书，粗略翻了翻，果然就是他猜想的剧情。
这一本故事的开头就是天上的仙子落难，被山里隐居的白面书生救下了，书生彬彬有礼，仙子温柔美丽，两人日久生情，等仙子养好伤，竟然留了下来和书生成婚生子，后头还点石成金资助书生科考，自己也做了官太太……
翻到这里，祝景明就有些看不下去了，把书合上过去也挨着玉衡靠在了榻上，轻轻笑道：“我记得你以前看这种话本子，都觉得挺好笑的，这本怎么多翻了几遍？”
玉衡顺着他揽过来的手，靠在了他怀里。
旁边伺候的阿知跟和顺对了个眼神，都脚步轻轻地退下了。
玉衡懒懒地睁开眼睛，手搭在祝景明的胸口，也看到他拿过来的那本话本，话本的书页印制粗糙、油墨味刺鼻，上头写着并不精妙的故事，显而易见不过一本拙作。
玉衡看着话本，低垂着眉眼，慢慢问道：“你也觉得这个故事好笑吗？”
“好笑倒谈不上，上头总是寄托了些男子的心中幻想，剧情浅薄，看穿了好像都是一个套路，只是可怜了里头的女子们。”
祝景明将玉衡抱在怀里。
有孕已久，玉衡月下仙人一样的轻盈身姿，因为肚子上那个倒扣的锅可算是沉重了起来，现在靠过来总是沉甸甸的。
祝二少爷却十分喜欢这些沉甸甸，大概是因为两人初相识时候玉衡总提出要走，好像一个错眼就再也消失不见，这种超然给祝二少爷留下了些心理阴影，因而，现在她沉甸甸地窝在他怀里，他心里也沉甸甸、稳当当的。
祝景明既欣喜两人有了孩子，更欣喜于玉衡身子心上都有了挂碍，应当是不会再离开了。
“那些女子是不是很傻？”
玉衡在他怀里，小声问他。
“傻透了！”
祝景明把头搁在玉衡肩膀上，也懒洋洋地回答道：“锦衣玉食、受不得半点委屈地将她教养得那么大，心里头落进一个男子就转不开眼了，非卿不嫁，和爹娘顶嘴，去破屋子里过苦日子，不顾伦常道理地追求话本里的爱情……若咱们这个孩儿也是个女儿，想到她也这样跪在我面前流泪说自己心里头只有一个人，我可得气死过去！”
玉衡原本心里头不大安定，情绪也不好，听到这番话，却突然一下子乐了，她侧过脸，刚好看到旁边脑袋靠过来的祝二少爷。
转了年到庆历五年，秋闱就更近了，也算是为了年假能有个更好的休息，祝二少爷这个月读书更加刻苦，往往睡前还要去书房写副大字，平心静气才能更好入睡。
祝大奶奶知道这件事情，理所当然的把夫妻两个分房睡的事情提出来，毕竟玉衡身子重，祝景明学业紧，双方都是现成正当的理由，分开歇息祝二少爷也不用前院书房、后院卧室两地跑。
现在入了冬天冷下来，晚上风刮在脸上冰冷冷的，祝大奶奶心疼儿子心疼得紧。
玉衡还没说话，祝景明已经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说的话倒还是有股孩子脾气，说的是：“明明是我的院子，我肯定要回房睡觉，书房那边布置好也不如畅春院好！”
祝大奶奶最吃的就是儿子这套孩子脾气，见儿子态度坚定，也就不好再说；
偏偏她又怕小夫妻夜里冒冒失失伤了孩子，就试探着提议，说要不要在畅春院再收拾个侧房出来，现在月份也大了，夜里磕着碰着总归不好，两人分床睡也方便些。
祝大少爷自然不会答应，脸色都沉下来了，气道：“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过是怀了孕，分床做什么！”
祝大奶奶也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以上不过是些小事儿，婆母担心孙子，提出来的建议未必没有道理，玉衡尚未往心里去，祝二少爷已经用强硬的态度，将一切不好听的声音挡了回去——这种情况下，玉衡一点儿多想的余地也没有，每日吃喝玩乐，从来不受拘束，似乎只要养好身体，乐乐呵呵地把孩子生下来就够了。
今日不过夫妻随口聊天，却听到祝大少爷嘴里振振有词，说娇养大的孩子心里头落进一个人，就转不开眼非卿不嫁……
——玉衡一下子就想起自己二人来。
她芊芊玉指杵着顾大少爷的胸口，笑着问道：“你不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救了我这个跟脚不明的女子，一下子就非卿不娶闹翻了天？”
祝二少爷眨眨眼，才恍然意识到这一遭，话本里的故事在脑子里转了两个轮回，祝景明微微皱起了眉头，顿时嘀咕道：“这怎么能一样，咱俩天作之合，婚后也是生活美满，可不像话本里头，总有些恶婆婆欺负小媳妇的……你我情投意合，我父母通情达理，自然是不一样的！”
“是你不一样！”
玉衡笑着点他。
“啊？”
玉衡脸上依旧带着笑，道：“下嫁的女子，为的不过是男子一番真心罢了，这真心若能历经生活打磨依旧不改，总归是段美满的感情；若这真心被柴米油盐略一冲刷，就变了颜色，后头的日子，不提也罢。”
祝景明听到这里就笑起来，鼻子凑过去，在玉衡光滑的脸蛋上蹭了蹭，道：“你信了我的真心？我当初可是追在你身后许久，你就像天上的神女一样，都不正眼看我的。”
玉衡侧过脸，亲了亲他柔软的唇；
这把祝二少爷高兴的不轻，两个人粘糊着亲了好久。
亲完了，玉衡才看着祝少爷灯光下像是在发光的眼睛，笑着道：“你的真心我从未怀疑。我只是，放任了自己的真心。”
祝景明一时还没明白，转念一想，顿时嫩脸一红。
他才想起来，用话本子里的故事套，他正是那娇养长大，不知人间疾苦，一心下嫁的富家小姐，面前这个怀了他孩儿的，可不正是他衷心期盼，托福了后半辈子的穷困郎君？
玉衡轻声问他：“现在你看，这富家的小姐、天上的仙子还傻吗？”
“啊……”
祝二少爷清了清嗓子，眼珠子一转，话语一变道：“不过人各有志罢了，谈不上哪个聪明那个愚笨的。”
“你倒是会说……”
“是娘子教得好！”
玉衡与他依偎着，静默了一阵。
祝二少爷脸上带着笑，心里跟着还在琢磨那些烂俗的话本子——也是奇怪，他突然觉得换个角度，那些俗套的剧情的确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祝景明摸了摸自己手上的《天仙配》，顿时好奇心起，问玉衡道：“你看了好多天的这本，结局是什么？”
“……”
玉衡柔软的身子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过片刻，玉衡便轻声答话，所言所行没有半点不对，显得这一瞬间的僵硬恍若祝景明的错觉。
玉衡声音淡淡的，轻声回答道：“仙子被天上的天兵捉拿回去了，凡间的书生做了宰相，当了半辈子鳏夫。”
祝景明当即睁大了眼睛。
——故事最后，竟然不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他当即翻到话本子最后两页，看了起来。
上头白纸黑字，写的是王母娘娘被痴情男女的爱情感动，收了仙子的身份，让他们在凡间做了一对儿恩爱的凡人夫妻，后头仙子和书生有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人和和美美，明明正是话本子最常见的结尾。
祝景明合上书，心里头舒服了不少，“哈”了一声，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会好好的。”
玉衡睁开一只眼睛睨他：“天上的仙子下嫁白面的书生，你觉得傻透了，结局走向和和美美，你倒觉得本该如此？”
祝景明讪讪一笑，解释道：“本来就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总不能真落个你说的家破人亡、鳏寡孤独吧，那多可怜……人家在故事里头也没做什么坏事儿，总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劫难落在头上啊……”
玉衡就着话本里的故事解释道：“书里头的仙子是个织女，因为留在凡间误了工时，定好的羽衣没有做成，上头的王母娘娘才大怒。你觉得误了一件羽衣不是大事儿，要是下头的小仙子们有样学样，今天误了布雨的时辰，明天漏了刮风的安排，天下怕不是就要乱糟糟了。”
玉衡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言辞，祝二少爷跟着一想，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只是想到玉衡随口说的那个结局，他心里头竟然生了点怅然，道：“你说得不错，可那仙子若是知道后头不会有好结局，还会和凡间的穷小子在一起吗？”
玉衡反问他：“怎么不会呢？”
“嗯？”
“若你知道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局，你这个富家的少爷，还会娶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吗？”
祝景明下意识反驳：“这和我们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
祝景明支支吾吾半天，竟然还真指点出了不同来：“你和我的婚姻嫁娶可没有扰得天下大乱，何况你一进门我的身子就好了，不正是说明你是祝家的福星？等咱们的孩子出生，我秋闱中个举人，咱们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哪里会落得不好的结局？”
祝二少爷只当玉衡这是孕期心情不好，思虑过多，嘴上依旧在安慰，道：“你也别多想了，我记得大夫都说了，孕期多思多虑对身子……唔……”
玉衡凑过去，一下堵上了郎君喋喋不休的嘴。
这招是真的有效，郎君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等缓过神来，早忘记刚刚想说什么了，直勾勾盯着玉衡不点而朱的嘴唇，想要动动手脚，又怕真的冲撞到了孩子，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撩拨……
他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也是奇怪，那些他打听的同窗学子们，怎么从来不告诉他，房事上增添的诸多不便呢？
玉衡又凑过去亲了亲他，一点就离，伸出手指阻止了祝二少爷追上来的索吻，笑着说道：“即便是不好的结局，你还是会和我在一起的。”
祝景明才知道这个话题还没过去，扭过头去，兀自压了压袍角，嘴上颇有些脾气地反问道：“结局不好我还往上凑……我就这么傻？”
“你不傻吗？”
祝二少爷又把头扭回来，想要拿自己的书院成绩，有理有据的证明多年案首，可不是一个傻子能挣回来的。
但等他真的对上玉衡含笑的眼睛，见到她这几日低垂的眉目好像突然伸展开，里头的温柔和深爱像水一样倾注，往日清凌空茫的眼睛里，如今却印着他一个闷闷不乐的大脸——那张脸蛋看着明明也是个俊俏的郎君，偏偏摆出了一副深陷爱河不可自拔的傻样儿……
因这突如其来深情的凝视，祝二少爷一下红了脸，心里头的委屈憋闷和小脾气打着转儿飞了出去，又只剩下了他家娘子的千好万好。
祝景明把手上的书放在了一边，也跟着念了一句：“那……即便是不好的结局，天上的貌美仙子来到凡间，还是会下嫁遇上的那位白面书生。”
玉衡看着自家郎君红透了的耳朵，心里头再次安定下来。
真是个傻子！
她又凑过去亲了亲那个滚烫的耳垂，引来了祝二少爷饱含冲动和克制的一瞥。
啊……是不是欺负得太过分了？
但是，他真的太可爱了！
“嗯，因为是天作之合嘛！”
玉衡笑着回应。
她和清河镇的普通女子还是有些不一样。
其他女子白日里打发时间，找张帕子，描个图案，劈丝上针，等一副小相绣完，小半月功夫就过去了。
可玉衡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能去了外头书坊里，从圣贤书到灵异志怪，再到专门供给女子看的故事话本子，各自都拿了几本回来。
她看书没怎么过心，往往也就看个乐子，窗外天光映照下，一本书翻个大半天基本就能见底，即便是有意思些的，第二日再看一遍也就没了意思。
从志怪小说，到专门写爱恨情仇的话本子，她有孕以来看了不少，趣味渐渐就淡了，手头这一本却翻了许久，怎么也放不下。
原本快要放下了，结果在相国寺碰到了那位黑衣姑娘，于是更加放不下了。
晚上祝二少爷回来，在小桌上又看到这同一本书，忍不住也多问了一句：“这本书都翻看许久了，还没换？”
他是知道玉衡看书速度的，也就看个囫囵故事打发时间，从不会往深里看。
玉衡最近腿脚有些浮肿，脚上穿着软底的布鞋，正侧坐在旁边软榻上，懒懒地靠在软枕上，瞅了一眼他问的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没说话。
祝景明也发现自家夫人这短时间兴致不高，他就这个事情和身边同窗打探过，同窗们回忆起自己有孕时的妻子，大都打了个哆嗦，回忆起来不外乎是：
“有孕的时候肯定脾气有变啊，以前我到家饭菜都做好了，后来说是不能久站，回去就都是冷饭冷灶了，我只能让母亲过来多看护些……”
“比起以往着实暴躁许多，经常一张床睡着，我睡得好好的，她半夜在旁边小声的哭，半夜被哭声吵醒，把我吓了一跳，白天读书我都心慌慌，后来狠下心分了床才好些……”
“发起脾气来真是受不住，只是看她好大的肚子，也就忍耐下来了……”
“情绪低落……这，景明兄，我每日专心读书，哪里会在意这些？”
祝景明问了那些衣着光鲜靓丽的同窗们一圈，从一连串的抱怨里，仅仅得出一条对自己有用的信息，那就是：
——孕期的女子，情绪变动是正常的。
这几个月里，以前总是若即若离的玉衡睡得挨着他近了一些，两个人每日吃完晚饭，同处一间，看看书说说话，也别有一番夫妻情趣。
虽说玉衡现在情绪低落些，至少他家的娘子不会半夜在他枕头边哭泣。
当然，即便真的把他哭醒了，他自然也是要心疼地抱在怀里多加安抚，怎么能起身去别的房间安心睡眠？
祝二少爷心底十分看不惯那几位学子的行事，对班上的几位同窗也有意无意的疏远了许多。
他拿起玉衡这几日十分感兴趣的话本子，看到封面上“天仙配”三个大字，书还没翻开，心里已经在猜测——怕不是天上的仙子和凡间白面书生的故事？
大抵因为写话本子谋生的，都是些贫寒的书生，书坊的主要顾客也都是些白面郎君，因而卖得好的话本子里头，多是富家小姐配上贫寒的学子，高贵的公主看上位卑的小将，天上的仙女配上白面的书生……
——口袋里没几个子儿的穷酸书生们，看到这些配对总是有些把持不住，偶尔走进来的富贵小姐们，翻看下去，也往往会沉迷于书中男子的深情和才华上。
祝景明打开书，粗略翻了翻，果然就是他猜想的剧情。
这一本故事的开头就是天上的仙子落难，被山里隐居的白面书生救下了，书生彬彬有礼，仙子温柔美丽，两人日久生情，等仙子养好伤，竟然留了下来和书生成婚生子，后头还点石成金资助书生科考，自己也做了官太太……
翻到这里，祝景明就有些看不下去了，把书合上过去也挨着玉衡靠在了榻上，轻轻笑道：“我记得你以前看这种话本子，都觉得挺好笑的，这本怎么多翻了几遍？”
玉衡顺着他揽过来的手，靠在了他怀里。
旁边伺候的阿知跟和顺对了个眼神，都脚步轻轻地退下了。
玉衡懒懒地睁开眼睛，手搭在祝景明的胸口，也看到他拿过来的那本话本，话本的书页印制粗糙、油墨味刺鼻，上头写着并不精妙的故事，显而易见不过一本拙作。
玉衡看着话本，低垂着眉眼，慢慢问道：“你也觉得这个故事好笑吗？”
“好笑倒谈不上，上头总是寄托了些男子的心中幻想，剧情浅薄，看穿了好像都是一个套路，只是可怜了里头的女子们。”
祝景明将玉衡抱在怀里。
有孕已久，玉衡月下仙人一样的轻盈身姿，因为肚子上那个倒扣的锅可算是沉重了起来，现在靠过来总是沉甸甸的。
祝二少爷却十分喜欢这些沉甸甸，大概是因为两人初相识时候玉衡总提出要走，好像一个错眼就再也消失不见，这种超然给祝二少爷留下了些心理阴影，因而，现在她沉甸甸地窝在他怀里，他心里也沉甸甸、稳当当的。
祝景明既欣喜两人有了孩子，更欣喜于玉衡身子心上都有了挂碍，应当是不会再离开了。
“那些女子是不是很傻？”
玉衡在他怀里，小声问他。
“傻透了！”
祝景明把头搁在玉衡肩膀上，也懒洋洋地回答道：“锦衣玉食、受不得半点委屈地将她教养得那么大，心里头落进一个男子就转不开眼了，非卿不嫁，和爹娘顶嘴，去破屋子里过苦日子，不顾伦常道理地追求话本里的爱情……若咱们这个孩儿也是个女儿，想到她也这样跪在我面前流泪说自己心里头只有一个人，我可得气死过去！”
玉衡原本心里头不大安定，情绪也不好，听到这番话，却突然一下子乐了，她侧过脸，刚好看到旁边脑袋靠过来的祝二少爷。
转了年到庆历五年，秋闱就更近了，也算是为了年假能有个更好的休息，祝二少爷这个月读书更加刻苦，往往睡前还要去书房写副大字，平心静气才能更好入睡。
祝大奶奶知道这件事情，理所当然的把夫妻两个分房睡的事情提出来，毕竟玉衡身子重，祝景明学业紧，双方都是现成正当的理由，分开歇息祝二少爷也不用前院书房、后院卧室两地跑。
现在入了冬天冷下来，晚上风刮在脸上冰冷冷的，祝大奶奶心疼儿子心疼得紧。
玉衡还没说话，祝景明已经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说的话倒还是有股孩子脾气，说的是：“明明是我的院子，我肯定要回房睡觉，书房那边布置好也不如畅春院好！”
祝大奶奶最吃的就是儿子这套孩子脾气，见儿子态度坚定，也就不好再说；
偏偏她又怕小夫妻夜里冒冒失失伤了孩子，就试探着提议，说要不要在畅春院再收拾个侧房出来，现在月份也大了，夜里磕着碰着总归不好，两人分床睡也方便些。
祝大少爷自然不会答应，脸色都沉下来了，气道：“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过是怀了孕，分床做什么！”
祝大奶奶也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以上不过是些小事儿，婆母担心孙子，提出来的建议未必没有道理，玉衡尚未往心里去，祝二少爷已经用强硬的态度，将一切不好听的声音挡了回去——这种情况下，玉衡一点儿多想的余地也没有，每日吃喝玩乐，从来不受拘束，似乎只要养好身体，乐乐呵呵地把孩子生下来就够了。
今日不过夫妻随口聊天，却听到祝大少爷嘴里振振有词，说娇养大的孩子心里头落进一个人，就转不开眼非卿不嫁……
——玉衡一下子就想起自己二人来。
她芊芊玉指杵着顾大少爷的胸口，笑着问道：“你不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救了我这个跟脚不明的女子，一下子就非卿不娶闹翻了天？”
祝二少爷眨眨眼，才恍然意识到这一遭，话本里的故事在脑子里转了两个轮回，祝景明微微皱起了眉头，顿时嘀咕道：“这怎么能一样，咱俩天作之合，婚后也是生活美满，可不像话本里头，总有些恶婆婆欺负小媳妇的……你我情投意合，我父母通情达理，自然是不一样的！”
“是你不一样！”
玉衡笑着点他。
“啊？”
玉衡脸上依旧带着笑，道：“下嫁的女子，为的不过是男子一番真心罢了，这真心若能历经生活打磨依旧不改，总归是段美满的感情；若这真心被柴米油盐略一冲刷，就变了颜色，后头的日子，不提也罢。”
祝景明听到这里就笑起来，鼻子凑过去，在玉衡光滑的脸蛋上蹭了蹭，道：“你信了我的真心？我当初可是追在你身后许久，你就像天上的神女一样，都不正眼看我的。”
玉衡侧过脸，亲了亲他柔软的唇；
这把祝二少爷高兴的不轻，两个人粘糊着亲了好久。
亲完了，玉衡才看着祝少爷灯光下像是在发光的眼睛，笑着道：“你的真心我从未怀疑。我只是，放任了自己的真心。”
祝景明一时还没明白，转念一想，顿时嫩脸一红。
他才想起来，用话本子里的故事套，他正是那娇养长大，不知人间疾苦，一心下嫁的富家小姐，面前这个怀了他孩儿的，可不正是他衷心期盼，托福了后半辈子的穷困郎君？
玉衡轻声问他：“现在你看，这富家的小姐、天上的仙子还傻吗？”
“啊……”
祝二少爷清了清嗓子，眼珠子一转，话语一变道：“不过人各有志罢了，谈不上哪个聪明那个愚笨的。”
“你倒是会说……”
“是娘子教得好！”
玉衡与他依偎着，静默了一阵。
祝二少爷脸上带着笑，心里跟着还在琢磨那些烂俗的话本子——也是奇怪，他突然觉得换个角度，那些俗套的剧情的确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祝景明摸了摸自己手上的《天仙配》，顿时好奇心起，问玉衡道：“你看了好多天的这本，结局是什么？”
“……”
玉衡柔软的身子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过片刻，玉衡便轻声答话，所言所行没有半点不对，显得这一瞬间的僵硬恍若祝景明的错觉。
玉衡声音淡淡的，轻声回答道：“仙子被天上的天兵捉拿回去了，凡间的书生做了宰相，当了半辈子鳏夫。”
祝景明当即睁大了眼睛。
——故事最后，竟然不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他当即翻到话本子最后两页，看了起来。
上头白纸黑字，写的是王母娘娘被痴情男女的爱情感动，收了仙子的身份，让他们在凡间做了一对儿恩爱的凡人夫妻，后头仙子和书生有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人和和美美，明明正是话本子最常见的结尾。
祝景明合上书，心里头舒服了不少，“哈”了一声，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会好好的。”
玉衡睁开一只眼睛睨他：“天上的仙子下嫁白面的书生，你觉得傻透了，结局走向和和美美，你倒觉得本该如此？”
祝景明讪讪一笑，解释道：“本来就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总不能真落个你说的家破人亡、鳏寡孤独吧，那多可怜……人家在故事里头也没做什么坏事儿，总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劫难落在头上啊……”
玉衡就着话本里的故事解释道：“书里头的仙子是个织女，因为留在凡间误了工时，定好的羽衣没有做成，上头的王母娘娘才大怒。你觉得误了一件羽衣不是大事儿，要是下头的小仙子们有样学样，今天误了布雨的时辰，明天漏了刮风的安排，天下怕不是就要乱糟糟了。”
玉衡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言辞，祝二少爷跟着一想，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只是想到玉衡随口说的那个结局，他心里头竟然生了点怅然，道：“你说得不错，可那仙子若是知道后头不会有好结局，还会和凡间的穷小子在一起吗？”
玉衡反问他：“怎么不会呢？”
“嗯？”
“若你知道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局，你这个富家的少爷，还会娶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吗？”
祝景明下意识反驳：“这和我们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
祝景明支支吾吾半天，竟然还真指点出了不同来：“你和我的婚姻嫁娶可没有扰得天下大乱，何况你一进门我的身子就好了，不正是说明你是祝家的福星？等咱们的孩子出生，我秋闱中个举人，咱们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哪里会落得不好的结局？”
祝二少爷只当玉衡这是孕期心情不好，思虑过多，嘴上依旧在安慰，道：“你也别多想了，我记得大夫都说了，孕期多思多虑对身子……唔……”
玉衡凑过去，一下堵上了郎君喋喋不休的嘴。
这招是真的有效，郎君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等缓过神来，早忘记刚刚想说什么了，直勾勾盯着玉衡不点而朱的嘴唇，想要动动手脚，又怕真的冲撞到了孩子，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撩拨……
他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也是奇怪，那些他打听的同窗学子们，怎么从来不告诉他，房事上增添的诸多不便呢？
玉衡又凑过去亲了亲他，一点就离，伸出手指阻止了祝二少爷追上来的索吻，笑着说道：“即便是不好的结局，你还是会和我在一起的。”
祝景明才知道这个话题还没过去，扭过头去，兀自压了压袍角，嘴上颇有些脾气地反问道：“结局不好我还往上凑……我就这么傻？”
“你不傻吗？”
祝二少爷又把头扭回来，想要拿自己的书院成绩，有理有据的证明多年案首，可不是一个傻子能挣回来的。
但等他真的对上玉衡含笑的眼睛，见到她这几日低垂的眉目好像突然伸展开，里头的温柔和深爱像水一样倾注，往日清凌空茫的眼睛里，如今却印着他一个闷闷不乐的大脸——那张脸蛋看着明明也是个俊俏的郎君，偏偏摆出了一副深陷爱河不可自拔的傻样儿……
因这突如其来深情的凝视，祝二少爷一下红了脸，心里头的委屈憋闷和小脾气打着转儿飞了出去，又只剩下了他家娘子的千好万好。
祝景明把手上的书放在了一边，也跟着念了一句：“那……即便是不好的结局，天上的貌美仙子来到凡间，还是会下嫁遇上的那位白面书生。”
玉衡看着自家郎君红透了的耳朵，心里头再次安定下来。
真是个傻子！
她又凑过去亲了亲那个滚烫的耳垂，引来了祝二少爷饱含冲动和克制的一瞥。
啊……是不是欺负得太过分了？
但是，他真的太可爱了！
“嗯，因为是天作之合嘛！”
玉衡笑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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