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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之三

    台上戏曲终于落幕。

    看客好奇地询问走下台来的角儿:

    “这是你选择的路,走到这里,现在感觉如何?”

    角儿脸上的粉墨油彩已经被泪水冲刷成脏污一片,可偏偏就是有人如此不识趣,万事都要随性问个清楚。

    多么自我又高傲的看客啊!

    玉衡看着捉拿自己的人。

    黑衣姑娘的目光,让她想起凡间草丛间蹲伏的稚儿。

    他们用草茎穿过蚂蚱的胸腹,或者撕掉蜻蜓的翅膀,然后将注定命不久矣的虫子放归自然,满眼好奇地看着他们挣扎求生。

    哪里有生?

    明明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

    也难怪巡检使在天界名声一片狼藉。

    誉衡闭上眼睛,已经不想再说话。

    可没有眼色的黑衣姑娘谈兴依旧很浓:

    “别不理我啊!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我可是巡检司里头一顶一的大好人了,你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

    玉衡不言。

    黑衣姑娘撇撇嘴,身子一松,直挺挺栽倒在柔软的云彩里。

    她将手枕在脑袋下,看着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脸上终于放下了面具似的的笑容,嘴上却习惯性的用活泼的语气,依旧在啧啧称奇:“真是冷淡啊!从被我捉拿到现在,你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孩子……”

    “……”

    “明明在凡间都十月怀胎了,这是你和他都很期待的孩子吧?”

    “……”

    “你就不担心你的孩儿的未来吗?”

    玉衡终于忍不住:

    “孩子……反正是假的吧?”

    “诶?为什么会这么想?”

    “从来没听说有仙人和凡人生出后代。这孩子在我腹中从未动弹,怕不是你们在天上看戏,想要多些乐子,就加了这么个角色,让他更痛苦更好地放下罢了。”

    “为什么只有他痛苦?你不会因为这个孩子痛苦吗?”

    “……”

    玉衡紧抿嘴唇,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你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吗?”

    “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将我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黑衣姑娘脑袋一侧,睨了一眼旁边的春分仙子,若有所思道:

    “你飞升以来的事情我倒是都查过,不过仙子的生活过于单纯,不外乎是玉篁岛、司辰殿布时、狮驼岭爰丧天坑三点一线,连朋友都只有一位桃花仙子,我倒是想多了解你一些,可真有帮助的记录实在不多。毕竟佛国那边,我们的手也不能伸得太长……”

    玉衡睁开眼睛,同样看向黑衣姑娘。

    黑衣姑娘身量娇小,换掉黑色的劲装,穿上凡俗的女子装扮,可能就和邻家的小姐妹一样,说起情爱和未来,该红着脸怯怯微笑的。

    但她显然是和外表完全不符合的人。

    说起发生在眼前的爱情故事,虽没有嗤之以鼻,可眼角眉梢,隐隐约约总带着一丝半点儿的讥讽和不解,仿佛在询问那些深陷爱情里的人:

    “你是蠢货吗?”

    ——她该是从来没有受到过情爱沾染的吧。

    玉衡抚着自己的肚子,静静想着。

    她眼尾还带着未褪去的红痕,好歹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

    许久许久以前,她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不明情爱的花灵。

    看着寺庙里面的痴男怨女分分合合,抚掌大笑,不知所以……

    没有人看到她,也没有人打动她,她是庭院里孑然一棵的海棠树,春季开花,冬季叶落……

    那么,情爱是如何沾染到她的呢?

    “我啊……以前是寺庙里的一株海棠树,化形前,唯一的烦恼,是爱美的小姑娘总爱在春日折断我的花枝,断掉的枝条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再长出来;”

    玉衡垂眸回忆。

    “等我化了形,最烦恼的,是明明我在这里,却没有人能看到我,和我说话……那么大的寺庙,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立在院子中央,只是作为一棵树——一棵树,却拥有了人的寂寞。

    没有人会在意我,也没有人会与我一起。”

    “……”

    “后来,终于有人可以看到我。”

    玉衡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地方,好像看到当年佛祖脚下那个目瞪口呆的小沙弥。

    他愕然看着她,发现了她。

    她就想将自己整个花灵,全部都塞进他热闹的人生里。

    她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浅笑:

    “我也看到了他。终于有人会在意,我在哪里,我好不好,我会哭,还是会笑……”

    “……”

    “巡检使大人,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

    黑衣姑娘眨眨眼睛,跟着说话的仙子,还真的在脑海里回想起来。

    若说天界天规森严,那么天市垣巡检司的法度,就比外头的要森严一百倍,她拿着巡检使的神格,注定持身以正,怎么会耽于情爱?

    黑衣姑娘眼前倏忽掠过自己的过去,里头有刀光剑影,有血雨腥风,还有许多儿女情长的、来自他人的哭求……

    却不曾有过……

    她蓦然想起一双暗金色的眼睛……

    不过是寻常的哭求,祈愿着谁谁谁不要死,请回来——这一类。

    铁石心肠的黑衣姑娘不过怔愣片刻。

    最后她还是神思回转,拂去了心里一瞬间的悸动,严正地摇头。

    持身以正,什么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与她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

    玉衡也未曾想过从黑衣的巡检使那里得到正面答复,因此也不在意,怅然道:

    “我当了一千年的春分辰官,从来没有出过错,但我没有佛性,也没有那么强大的公心,我愧对司辰的神格。我有自己的偏爱——只有那一个人,他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会率先放手,即便只是饮鸩止渴,即便知道最后的结局不好。

    我的心很小,放了一个人,就已经满满当当,对他的依赖,对他的喜爱,对他的亏欠,对他的想念——如果没有他,这个孩子不过是海棠花凋零后的一粒种子,我每年要洒下成千上万粒种子,这一粒又为什么值得我上心?”

    “所以……即便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仙人混血?你也不看重?”

    “……”

    玉衡想要淡然地说一句“正是如此”或者“与我何干”,但是真的话到嘴边,她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竟是默默无言。

    她腹中石头一样沉默的孩子。

    寄托了那个傻爸爸那么多盼望与期许的孩子……

    “孩子是真的。”

    黑衣姑娘告知她。

    玉衡身子一僵。

    “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将你腹中的孩子封印了起来。怀有仙人混血,你仙体涣散,已经无法供给它的需求,若是不加以封印,怕是不到十月分娩那一天,就要被吸成人干,为了保证司命定下的命格顺利推进,我只能下凡封住这个胎儿。”

    “我们的孩子……他还在?”

    “当然,虽然现在被封印,后头解封了正常发育,应该会是个想当健康的小宝贝吧!倒是你的身子,怎么比一般凡人还要虚弱……”

    “……”

    “哈哈,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你,总归一切秘密到了老头们面前,都藏不住的。”

    “……你是谁?”

    “啊?我还没有报上过名姓吗?这个是我的失职,不过我在天市垣也没什么名气,不过是个小人物,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巡检司朱雀正君,你唤我朱雀即可。”

    “朱雀……正君?”

    巡检司四位正君,每位统领麾下百十人的小队,玉衡实在想不到自己以为小小辰官,竟然引来一位正君捉拿。

    是琥珀补天石的身份过于贵重?

    还是自己怀有仙人混血的胎儿备受重视?

    玉衡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空。

    “他以后会怎么样?”

    “嗯?你是问琥珀尊者吗?”

    “他的这一世身,会如何?”

    “命牌上不是都有吗?”

    玉衡当然知道。

    命牌上“年十七、卒”四个大字,不知多少次地刺伤了她的眼睛。

    “这命牌的结局不是对应的去年吗?慧空大师圆寂,他心神震荡,不治身亡。我已为他改了命格,不是吗?”

    朱雀便笑了。

    “你以为,司命写下的命牌,是这么简单就能改掉的?”

    “什么……意思?”

    “司命星君每个轮回都要负责四万万仙人的命格撰写,他的手笔,你若是只想动动死因或者悲苦源头或许还有戏,可若是想要把人的生死寿数更改了,那司命殿怕不是早就乱了套。”

    “可是景明他今年三月就已经……”

    “去年他虚岁十七,今年他实岁十七,这又有什么要紧?”

    玉衡怔怔地看着她。

    “你将他从病痛之苦中解救,免了他被所爱之人抛弃;可是现在他依旧被所爱之人抛弃,身子或许好转了,可心若是死了,这个人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朱雀叹了口气,道:“春分仙子,你现在还想知道他的这一世身的结局吗?我怕你承受不住。”

    玉衡手上的玉牌像是拿不住了,直直向下跌落。

    朱雀使了个诀,将玉牌收回,脸上的笑终是褪去。

    她将玉牌放回到玉衡的手心里,认真断言道:“他被你害惨了!”

    “……”

    “你知道的,被留下的那个,永远只有痛苦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