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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狱中师徒

    都官狱中,狱卒走在狭长甬道内,甬道两旁是低矮监房,关押犯人。

    这算是最好的牢狱,能有饭吃,有光照,毕竟关押的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

    甬道尽头,沉重的铁门在绞动的锁链中缓缓升起,冰冷的铁门内侧,便是戒备森严的内监所在。向下走的内监地势低洼,阴森潮湿,阳光也无法照到,幽森恐怖之气弥漫,这里防备森严,是专门关押死刑重犯的监房。

    年轻的狱卒步履矫健的来到了王文成的监房前,突然见到监房中的囚犯身上压着沉甸甸的沙袋,狱卒见此,赶紧打开牢门,将囚犯身上压着的沙袋搬开。

    囚犯呼吸细若游丝,脸色苍白如纸,奄奄一息,狱卒心中大惊,幸亏平日学的保命手段,赶紧推胸施救,一番忙活,才将生死边缘处的囚犯拉了回来。

    醒来后的囚犯大口喘气,过了一刻钟,才慢慢将呼吸调匀。

    囚犯是名中年人,看起来四五十多岁的样子,枯黄的头发胡须凌乱如同蓬草,身体肮脏不堪,散发着腐败气味,衣衫破烂,脸色依然苍白的如同白纸。

    在这死牢中的五年,称作王文成的囚犯好几次险险被推上刑场。

    每次在行刑前,王文成和大司寇府官员通过各种方式来躲避死刑,或有了新的回忆,或有新的线索,或者发现新的疑点。按照皇领的法律,如果案情有了新的变化,要延缓秋决,王文成每次都能从案情发展和供词中发现疑点。

    大司寇府中的主审官员也觉得此事判决不公,又有很多官员多是太学就学,念及王文成的同门之谊,几任官员硬是顶住压力,没有将其推向刑场。

    如此反复,几年混下来,连狱卒都惊奇王文成的奇遇。

    见到囚犯面色慢慢有了红晕,狱卒从怀里掏出两个炊饼,交给王文成,笑道:“还热乎,是专门给先生买的夹肉炊饼,先生趁热赶紧吃吧!”

    年轻狱卒名叫子鼎,身材瘦高,不过倒是很精壮,浓眉大眼,剑眉朗星,颇有阳刚之气,只是颚下稀稀落落的分布着柔缓的胡须,显示着他的稚嫩。

    子鼎是父亲托人,成为不入流的胥吏,在这牢中谋口吃食。

    见到先生吃的正香,子鼎有些愤然,“先生,他们这是想害你?”

    王文成脸色阴冷,“最近有什么异动?竟让他们动了杀心。”

    子鼎想了想,“先生,学生没听过有什么异闻,要说不对劲的地方……。”子鼎沉思,“只是,这几天有星辰划过天空,闪耀火光,发出巨大轰鸣。”

    王文成若有所悟,“这是怕大赦,他们不想我活着出狱啊!”

    见到子鼎满脸的惊异,王文成解释道:“不过是士子口中天人感应的那套,要让皇帝积德而已。”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不说此事了,看看你的文章。”

    子鼎很是规矩的将纸交给了王文成,神色恭敬的言道:“这是先生上次给学生写的,学生看了好几日了,仍有很多不解之处,望先生赐教。”

    王文成小口咬着烧饼,慢慢咀嚼品尝,“国瑞,有何不解处。”

    子鼎看着书,陷入沉思,问道:“先生书中所言,万事皆是由心!”

    王文成咽下烧饼,满意的点头,“能看到这点,也算初窥大道门径了。”

    子鼎满脸疑惑的问道:“学生原来读过的书中,说的万事皆理,人间有大道,君子当行之!道理,道理,由道而生理,理者,万物之大同也。”

    王文成毫不客气的反问道:“那理从何来?大道从哪里得到?”

    子鼎坚定的回道:“理和天地并生,亘古不变,万世永存!”

    王文成摇头笑道:“世间之理,又谁来定?还不是心!告诉你理为万世之法的那人,也不过起于心中所想,你说,这理是天地的理,还是心中的理。”

    子鼎似有所悟,不过神色间又有了新的疑惑,“先生,没有了公理,都由我们的心来判断,那岂不是没了好坏对错,岂不是没了美丑善恶?”

    王文成对子鼎提出这样的疑问很是宽慰,反问道:“好好想想,世上真的有好坏?有对错?有美丑?有善恶吗?”先生连珠炮般的接连抛出了问题。

    “世上怎会无善无恶?”子鼎满脸的惊诧,这完全颠覆了对世界已有的认识。他毫不迟疑,急切的反驳道:“当年的易朝三王,淫王、睡王、懒王,他们就是公认的恶王,骄奢淫逸,害的黎民涂炭,最后是自毁江山,遭人唾骂!”

    “可是对师保卶四端、正卿己之宗、太师叔忠简这几人看来,还有比三王更好的吗?给予大权,赐予富贵,在他们眼中,这三王可是好人那!”

    子鼎不服气道:“这几人是公认的奸佞之徒啊!”

    “那你心中的善王又是谁哪?”王文成慢里斯条的反问。

    子鼎毫不犹豫的言道:“当然是我们皇领的大英雄,阳甲子洪了!他为我们皇领开疆拓土。”说起这位英雄,子鼎语气充满了自豪,“公认的不世英主,很多家里还有供奉他的牌位那,让他享受人间烟火,我家也有他的神牌。”

    “你可知甲屠杀了多少百姓,恐怕比三王要多的多。你眼中的英雄,也许而是他人眼中嗜血的恶魔,他人口中无与伦比的杀人狂,单单一次人祭,就有十万人被屠戮!”王成文眼中闪过冷冷的光芒,“国瑞,你觉得先生是不是好人?”

    子鼎毫不犹豫的回答:“先生当然是好人了,这么多年教我。”

    王文成笑道:“你说我是好人,是因为我教你学问,你眼里的我是好人。可我如何来到这都官狱的?在世人眼中,好人怎么可以下狱那?”

    “先生是被人冤枉的。”子鼎心中隐隐震动。

    王文成面色肃然道:“国瑞,你觉得我是被冤枉的,那别人也这么以为吗?在别人眼中,先生和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有何区别,不都是恶人吗?”

    子鼎的心在颤抖,惊惧的言道:“世间真的没有对错,没有善恶吗?”

    王文成笑呵呵的言道:“世间之事,本来无对无错,无善无恶的,猛虎捕食,饿狼吞羊,可有对错?可非要将虎狼定为恶,那是因为吞噬了我们的牛羊;如果我们的虎狼吞噬了敌人的牛羊,我们就说是猛虎了。生活在这个人世间,怎会不定对错,不定美丑,不定善恶那,其实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做这个事情。”

    子鼎问道:“那应该怎么做?难道要随心所欲?”

    王文成摇摇头,笑道:“当然不是,要知善知恶,去恶存善。”

    子鼎很不理解,“先生,就算是我知善知恶,我眼中的善,就是别人眼中的恶,我眼中的恶,就是别人眼中的善,我去恶存善,可能是给别人增加了恶。”

    “很聪明,孺子可教!”王文成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欣赏,抬头看着牢中的房顶,喟然叹曰:“我身陷囹圄,在这狱中这么多年,就是穷索此理。”

    “先生可有答案?”子鼎满脸的期待。

    “答案就在你读过的理中!”王文成悠然言道。

    “这不还是世间的理嘛,为何总说是心?”子鼎愈加不懂。

    王文成悠悠言道:“因为过程不同,若先定理,而心来印之,如同别人的光明照耀你的路;我说的理,是用心来得之,你发出的光亮,照亮自己的路。”

    “学生不是很懂。”子鼎一脸的迷惑,却记在了心中。

    “现在不会懂得,慢慢才会懂。”王文成看着子鼎。

    子鼎看着王文成,突然问道:“先生,能认你做我的师傅吗?”

    王文成指着自己的心口,坦然笑道:“天下之人,凡是认同心者,皆是薛郡邾邑子舆门人,子舆曾有言,仁义礼智根于心,万事万物由心而发,你听我愚见,若是认同我的想法,便是这子舆的门徒,师傅就不敢担当了。”

    子鼎跪倒在地,给王文成叩首,“师傅在上,受弟子三拜。”

    受了磕头三次的拜师礼,王文成将子鼎扶起,“国瑞,我为太学博士,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今日是你由心而拜,我也就收下你这三拜了,我是罪员,是在这都官狱中待死之人,你拜我为师之事,我们师徒二人知道便可,切莫张扬。”

    “明白师傅的意思。”子鼎知道此事牵扯甚大,“师傅,弟子这几日听人说,你七年前卷入帛书案,弟子问他们,他们也多言语不详,师傅可否告知。”

    王文成凝重点头,“告诉你自无不可,为师可能永远也不能从这都官狱中出去了,有些话,为师不便对家人讲,你既为弟子,为师可以告诉你这些往事。”

    “为师是元越人,大正十七年,从成均入太学读书,后研习经书,成为博士,在太学教书育人,弟子传颂,有些薄名。为师记得是,大正十六年的隆冬时节,距离元节还有七天,突然来了名不知名的客人,带着大笔财宝前来拜访,声言让我帮他写篇文章,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前来太学求字,润笔之事时有发生,有些希望给亡故的父母写篇好碑文,有些希望为家谱做叙,有些让我帮忙鉴赏佳作,给出评论,所做种种,自然希望扬名,人各所求,为师也不以为意。”

    “当此人打开箱子,令为师惊讶万分,箱中都是名贵的珠宝首饰,价值不下千金,普通的润笔费,哪有这等价格,为师当时就觉得有灾祸发生?”

    子鼎问道:“师傅怎知就有灾祸?”

    王文成苦笑道:“事有因果,无缘无故的福就是祸啊!何况这飞来横财,果然,当听闻提出的要求,为师就知道,已经置身大漩涡中,想脱身都难了?”

    子鼎紧张起来,语气急促的问道:“师傅可知这些人?”

    王文成摇摇头,“能随手拿出千金,让人代笔的豪客,怎会暴露身份。”

    子鼎问道:“究竟要做什么?让师傅如此恐慌。”

    王文成言道:“让为师写篇檄文,大讲皇室和家族秘辛,越听越是心惊,这些事连听了都是罪过!虽有风闻,但从这位神秘人讲出,当真匪夷所思,其中涉及种种,若不是言之凿凿,初闻之下,真是污人耳目,可细思恰又合情合理。”

    子鼎兴奋的问道:“都讲了什么?师傅不想流传下去吗?”

    王文成摇头道:“为师告诉你,就是害了你,有些事还是不知的好。”

    子鼎有些失望,“师傅是不是最终没有答应他们。”

    王文成点头道:“是的,牵涉甚大,自然没有答应,为师既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胆量写那篇文章,于是坚决回绝了他们,让他们带着财宝离去。”

    子鼎若有所思的言道:“他们是不是没有带走,给师傅留了下来!要不然,以后的士林案中,不会有师傅家中搜出这些财宝的事,让他们攻讦师傅。”

    王文成点头言道:“没错,他们没有带走,临走之时,他们说这些财宝留下,算是借我的名声一用,不管我答不答应,这篇文章最后都署名是为师。”

    子鼎愤然言道:“好恶毒,竟然如此霸道的阴害师傅。”

    王文成面露凝重,“这么多年,为师思索,始终不解,在帛书案中,为师是引子,还是关键?若是引子,他们原本可随意将为师名字加到帛书上,根本犯不上带千金征询!太学博士对大局无足轻重啊!为师就找个隐秘处藏起来。若是前来索要,就拿出还他,不然就就永埋地下,不见天日,也不会带来祸患。”

    子鼎笑道:“师傅,藏不住的,狗鼻子很快就能闻出来。”

    王文成无奈的笑道:“等我知道时,就是用猎犬搜出来时。”

    子鼎也陷入沉思,片刻后问道:“师傅,你不该留下财宝。”

    王文成摇了摇头,“国瑞,其实为师抛不抛的,也没有什么分别?就算是我没抛,想杀死我的人可以不用任何理由杀死我,想栽赃我的人,有没有财宝有什么分别,你是公门中人,这栽赃的手段,还有谁比你们玩的娴熟吗?”

    “事后想来,为师不知不觉的落入他们彀中,他们本想利用为师,牵动太学士子,来对付太子的,可事情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前进。为师所知甚少,不知这神秘人究竟是何打算,他们一现即逝,再无回头,行动诡秘,而力量强大。”

    二人正在漫谈,走廊尽头传来了喝声,“该走了,别耽搁时间。”

    子鼎看王文成吃完了饭,送上一碗热水,伤感的言道:“师傅,弟子要走了,弟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无法在这里久留了。”眼角发红,似有泪花闪动,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言道:“也许弟子以后再也见不到师傅了,师傅自己多保重吧!”

    看出子鼎的伤感,王文成拍了拍肩膀,语气豪迈道:“去吧,国瑞,诺大个天地,参悟心道,何愁不能立足,何必自封囹圄之中,做这等贱役而穷老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