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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起扬州

    初春江南,三月扬州。

    自隋唐以来,因携长江之利,拥运河之便,扬州府便被世人冠以龙川江都的美誉。

    此刻运河两岸的街市宾客盈门,益门桥下舟船穿梭,桥上更是人声鼎沸,车马如龙。

    各地商贾因运河聚集于此,茶盐丝绸等大宗商品,或是南下,或是北上,均要途径扬州。有道是,“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不远处施桥船闸上的船工正往来搬运货物,片刻不曾停歇,而整座扬州城就与这码头上的景象无二,嘈杂忙碌,日夜不休。在一派莺歌燕舞之中,彰尽盛世繁荣。

    此时此刻,扬州城里十二门中的老南门极其喧闹,东西十里沸沸扬扬,街道拥堵不堪。全是因一人的到来所致。

    便是现如今天下间最有名气的说书先生——邱存真。

    说起这邱存真,他原是青羊宫的道士,青羊宫没落后,他就投身到了京城天师府张怀闵张天师的门下,可这张怀闵看他贪恋俗世,不爱清修,动不动便与人高谈阔论,对于师门的未来,也是满口的数黑论黄。

    因怕他带坏了门内风气,便命人将他遣散。可这邱存真对此并不服气,认为这天师府有眼无珠,妒贤嫉能。至于那张怀闵更是心胸狭隘,故作清高,没什么眼界,只一心想着沽名钓誉。其以为这天下间的宗派门庭,想要广收弟子扩大影响,那肯定少不了钱财支持,否则这天师府又为何要投靠朝廷,若真是隐世简出,不近烟火,又与他人争个什么道门正统,这岂不是食言而肥,自相矛盾?

    离开天师府后,邱存真就一心想着要报复天师府。可那时的天师府已是公认的道教正统,似邱存真这样的人,与天师府作对,无疑是自寻死路。

    几年下来,他为了报复什么样的手段都用过,可无一例外都未获得成功。最惨的一次还被天师府的弟子捉住,绑在中庭树上,晾晒了一整天,后又以滋事的罪名交给官府,被关了好一阵子。

    出来后,邱存真干脆就在京城外摆了张桌子,仅靠着一壶茶,一把扇,在茶棚旁边把那天师府里里外外的黑历史说了个遍。且一说就是一整天,中间还都不休息。本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说也就由他说了,可偏偏这个邱存真擅长添油加醋,原本芝麻一般的事,到他嘴里都能变出个瓜来。

    什么张道陵靠冥财建教,张谦之其实是别人的私生子,陆静修与人斗法暗中耍手段,还有那赫赫有名的,一统天师道的张继先,其实是用法术迷惑了皇帝,这才让其老巢龙虎山中的上清宫更名上清正一宫,奠定了道教正统的地位。

    总之天师府历代的天师,只要到了邱存真的嘴里,不论真假,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他那信口雌黄的本事当真与生俱来,无需他人传授,就连他自己青羊宫的祖师爷关尹子,为了博眼球,也将其和那道教始祖李耳,安排上一段不为人知的情感往事。

    起初只是来往进出京城的路人凑到跟前见见热闹,到后面前来看他说书的人越聚越多,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慢慢的就被各大茶楼从城外请进城内来说。

    且他讲的这些,别人都不敢讲,寻常百姓又没听过,以至于刚一回到京城便造成了万人空巷,城内各处的百姓都跑过来凑他这个热闹。

    而当时天师府贵为国教,除龙虎,茅山,灵宝这三个分支,更有碧霞,闾山,梅山众多不计其数的小派别。天师府代代掌门都是当朝天师,门人弟子遍布海内,又有谁敢对天师府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即使是天师府置之不理,任他邱存真肆意编排,这东西也就只能流传于街尾小巷,根本到不了皇帝的耳朵。

    说来也就巧了,当时围观看戏的人里就有这么一人能接触到皇上,这人姓曹名圭,是当朝的通议大夫。他本来就反感那些道士和尚装神弄鬼,认为什么长生不老,驱鬼法术都是修道之士为骗取名利而编造的谎言。

    在听了这邱存真讲的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后,他就更加肯定自己的观点,回府后就把邱存真讲的“江湖纪实”结合自己的观点整理成折子,亲自呈递给了皇上。

    与此同时,宫廷里也有一人想着要拉天师府下马。

    有人说,是庆寿寺内八百黄袍僧之祖,外号禅虎的老和尚吴惑相。只因太后礼佛,所以希望天下人皆重佛抑道;也有人说是执掌大内三千宦官,武境通神,有八王武库之称的安崇海。因为天师府的存在,极大的限制了安崇海在庙堂与江湖间的肆意妄为。

    更有人说,最想消灭天师府的,其实是皇上的亲弟弟,九王爷司马巡。这司马巡本叫朱见沛,因九兄弟以仁义礼智信忠勇孝悌排行,所以又叫朱悌。拜门庭时随了他师傅司马郢东的姓,改性司马,所以就不再以王爷自称。

    他师傅司马郢东本是一方散人,早年间流浪中原,道观佛山都拜过,最后得了一本说是赵公明留下的法术,就隐居在了峨眉山三霄洞。虽同是道门,他却因败给天师府龙虎山的张谦之而与这天师府水火不融,所以司马巡也常把这天师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总想找机会把张怀闵从天师的位置上拉下来。

    这回好了,有曹圭给他帮忙在皇帝面前数落天师府的罪状,他便启奏天子,着青羊宫的赵怀素与风雪快晴楼的步朝周来京一趟,这二人一个是道家长生树,一个是儒家大圣贤。想有他二人出面,定可将神秘的黄龙阁从幕后移至台前,与天师府争夺道统龙头的地位。

    可叹这曹圭一心要把天师府拉下神坛,却不想司马巡携黄龙阁借机上位,一时间宫墙禁内尽皆黄龙阁众,声势反比之前的天师府还要浩大。这曹圭深知是自己引狼入室,前后思量仍是觉得窝囊,一时想不开,竟喝药自杀了。

    而这黄龙阁之所以能瞬间崛起,正是因为邱存真在民间极大的抹黑了天师府一笔。而他这样做,自然有人想要替张怀闵出手将其除掉。可张怀闵却言上代祖师所留信中早已言明,龙虎隐,黄龙当兴。

    虽说邱存真到处抹黑天师府,但司马巡亦是处心积虑想要与龙虎山天师府抢夺道门正统的位置。纵然杀了邱存真,更有李存真,刘存真。到时反被黄龙阁抓住痛脚,言天师府做贼心虚,做此杀人灭口的丑事。

    被天师府放过的邱存真,从此在民间大火,所到之处,皆是座无隙地。因为是到处说些各门各派的丑事,其也害怕保不齐口无遮拦的惹到哪个小气宗门,派人来取了他的狗命。便雇了许多打手,且所到之处皆是大张旗鼓,使人无法暗中下手。若真有门派想来收拾自己,势必也要背上个做贼心虚,杀人灭口的骂名。

    这回邱存真出现在了扬州,扬州百姓自是慕名而来。此时望江阁里早已是人满为患,连站的位置都没有,有几位更是不顾危险,直接骑到了栏杆上。见这招好用,几个身材矮小的少年,栏杆都没得骑,干脆就倒挂在栏杆上,恨不能用绳子将脚丫子绑在上面,任你旁边人怎么劝,就是不下来。

    虽说这望江阁人已是座无虚席,但第一排的座位至今没有人坐,也不知是谁有这么大本事,把整整甲等第一排最好的位置全部包了下来。那可是十两现银一个的座位,整整一排,十二个座位,到现在一个人影也不见。

    这人不来,邱存真也不好开讲,后台喝了几遍茶水,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心中也是焦躁。眼见台下的呼声愈发见涨,毕竟这么多的观众等着自己,他索性走到台前,就要念诗定场,却见眼前熙攘的人群突然被硬生生开出一道缝子。

    十数个蒙着头巾的黑大汉挤出人群,整齐的站在甲等座位的两侧,只等最后面的那个人。这最后的人不必想,定是包揽这第一排座位的金主。

    但看这公子年纪十七八,生的英俊,柳眉杏目,唇红珠润,乖巧巧的一副书生脸,端的惹人侧目。

    认识他的人都清楚,万不可被他的长相迷惑。

    柳家的二公子柳仲溪,其父乃是扬州盐铁总商,掌管江淮一带的盐铁贩运,富可敌国,有范蠡陶朱之遗风。

    在外人眼中,柳仲溪别的本事没有,寻花问柳,喝酒闹事的本事俱是一流。因为有钱有势,还做了扬州海鲨帮的二当家,平日里领着一帮小弟到处瞎转悠,在一众扬州父老乡亲眼里,这便是个典型游手好闲,滋事生非的大纨绔。

    然而柳仲溪在外人眼中虽然混蛋,但在家人眼里,则是名副其实的天才。五岁从师林凤鸣学习弈理,八岁得文修和尚点拨,学了四年细笔。前者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国手,人称棋圣。后者是佛家第一巧密,论工笔画无人可出其右。二人对柳仲溪莫不是另眼相看,爱护有加。然而十五岁刚过,柳仲溪突然性情大变,对以往一切均没了喜好,开始日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家里只以为是柳仲溪胡乱与人结交,大抵又禁不住世俗诱惑,自甘堕落。慢慢对其也就放任自流,不再抱以希望。

    此时的柳仲溪在头排正中潇洒坐下,双眉微挑,一对浑圆杏目秋水无尘,肤色干净好似无暇美玉,清灵俊秀宛如江水春茗,唯独少了女子那般柔情妩媚,娇羞可人。而男人中也再少见似他这般灵秀的了。

    随他折扇展开,这混乱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在这扬州城内,柳家二公子就是朱仁第二。

    至于朱仁是谁?乃是当今阁中天子朱见深,天下之首,九五之尊。

    据说这位当朝皇帝的武学修为已至化境,所修龙狱神功更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内功。其人虽在帝位,可整日醉心于至高武学,曾闭关十二年未出,朝堂之事均交由其弟朱义朱见潾与丞相张易学处理。曾有人大胆猜测过朱仁的实力,应与传说中的三绝不相上下。

    见人已到齐,邱存真喝了口水,唱了个调门,今天要讲的可是重头戏,那就是西南三圣宗的黑历史,围绕“无妄神雷”的那些事!

    这无妄神雷相传是开启五帝天书的至宝之一,而其本身也蕴含着无上神力,相传得之者可兴风作雨,驱雷驭电,堪比司掌雷霆的天神,然究竟为何物,在场众人,怕是无一知晓。

    而说到这三圣宗,那则是大名鼎鼎。天南第一修仙大派,无人不知。

    虽地处西南,却执掌修仙大派牛耳百年。纵天师府贵为国教,始终是面向天下人的显派。然入世的显派,安能与出世的隐宗相提并论?单在弟子的实力上,就无法与之比肩。

    传说其开派祖师之一的柳玄和扬州柳家本是一脉相承,是故时至今日,纵然三圣宗开宗立派数百年,仍与扬州柳家保留一线不为人知的关系。

    “十六年前,剑宗长老凌千芒离奇失踪,其师妹萨月溟接掌剑宗后却对此事闭口不提,这是因为什么?而当时三大长老之一的洛竑鼎,共有张震昌、韩兑轩、何离枭、刘坎、刘巽、武艮升六位弟子,皆可谓是当世奇才,而如今三圣宗内却只剩下张韩何三人,其余三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这中间到底又是何玄机?”

    “啪!”他手中堂木一拍,折扇一展,“且听邱存真道,三圣宗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内斗丑事!”

    那台下众人顿时掌声雷动,久久不绝。

    这一上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众人听得出神,别说吃饭,连水都不敢喝一口,就怕上茅房的空当,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地方。

    而这邱存真的故事也当真吸引人,里面不光悬念迭起,更有三圣宗长老们的风流往事。

    那凌千芒入魔剑途,冷傲决绝;洛竑鼎精研玄术,老谋深算;任圣泰醉心丹道,超然物外……而就当他讲到玄门长老洛竑鼎,与剑门长老凌千芒因为师妹萨月溟而大打出手之时。台下突然飞出一柄剑鞘,正打中邱存真面前的桌台。那桌台轰然一声被劈成两半,齐刷刷倒向两边。

    “姓邱的!三圣宗岂是你能随意编排!”

    那人群中本是死一般的沉寂,众人都没清楚发生了什么。而随着这姑娘的话音落地,人群顿时引爆,发出惊天的喧嚣。

    十数道剑光四散开来,如鹤翎飞羽接连斩出,邱存真身边刚刚起身的十数名护卫纷纷倒地,一时间竟都受了大小不同的剑伤。

    这些护卫都是邱存真花大价钱请来的,没想到今日突遭变故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柳仲溪见之一愣,眼角余光旋即朝后慢慢瞥去,那女子也从后方飞身上前。轻轻掠过,便有透体的香气沁人心脾,仿佛春雨无声,浸润在柳仲溪的内心。

    柳仲溪匆忙起身,正与那姑娘有一瞬间的相对,一袭白衣若雪,清秀空灵,无需点缀,已是惊为天人。那一瞬,白桃遇雨,青杏逢燕,醉入芙蓉浦。

    他手中折扇轻轻敲在掌心,饶是他见过世间百花,这踏雪寻梅的感觉也是不曾识得。

    而在那姑娘落地的一瞬间,柳仲溪却突然上前将她拦住。那姑娘手中的剑何其之快,寒光一闪,凌然指在柳仲溪喉前。

    可再看柳仲溪丝毫未有胆怯之意,就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未曾盯视在泛着寒光的剑刃上,而是停留在女子娇羞白嫩的脸蛋上。

    那姑娘见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但又如何猜得透柳仲溪的心思,就见她眉羽倒竖,凌然犀利,下眼的卧蚕微微隆起,清澈明亮的眸中更有光彩,“你是谁,为何挡我!”

    “仙子姐姐……”美女柳仲溪在扬州见得多了,但似眼前等仙子绰约的,还是头回得见。喃喃自语间,就见他慢慢点头,缓缓后退,让开道路。

    那被柳仲溪以仙子相称的姑娘,以为柳仲溪要让开,便收了指向柳仲溪的剑,继续向邱存真走去。然而就在她经过柳仲溪身侧之时,柳仲溪突然发难,拽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拉过,仙子重心未稳,侧躺进柳仲溪怀中。柳仲溪就势手中折扇一挡,便要低头与她亲在一处。

    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宛如山洪的起哄之声。

    那一刻,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不应有的慌张与惊恐,白嫩的脸颊先是由粉变红,再又由红变紫,积郁的怒气仿佛在一瞬间爆发,可柳仲溪却分明忘记了恐惧。他完全沉醉在她看似温软滑润的唇齿间,以及沁人心脾的暖香里。

    再看那仙子到底是不是一般,下盘依旧很稳,重心稍一调整,脚下打旋,整个人侧翻而出轻松摆脱了柳仲溪。然其手中长剑旋即挺刺过来,剑尖上的白芒极度耀眼,柳仲溪根本躲避不开。

    就在这时,一物自人群中飞贯而出,其速之快,无人能够捕捉。随即击在那仙子将要刺出的剑刃之上,金石交击,清脆如铃。仙子手中长剑应声折断,怔怔立在原地。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看得傻了,就连那姑娘也没想到自己的剑竟会被一击折断,抬眼环视四周,却寻不见出手之人。捡起地上“暗器”,竟是一枚极其普通的铜钱。

    “慕霜,不要胡来,师父他们到了,快随我走。”惊诧之余,人群之中又有一人飞出,也是一样的竖领白袍,腰系湖蓝扣带,背后剑宗云纹,样子老实敦厚,应是这仙子的师兄。

    “此番算你走运,若有机会再见,绝不容情!”听她口气,似乎略有不甘。只是手中长剑已断,师兄又催促自己上路,而那人群之中,似又有高手保护眼前之人。她自知绝非那人对手,只得就此作罢。

    柳仲溪见她离开,心里极为不舍。自己只是装装样子,还未有什么过分之举。这在平日,便是一个极其寻常的玩笑。而那仙子姐姐,竟就动了杀心,欲取自己性命。

    柳仲溪也不知她手中长剑因何而断,只是觉得错失了一次与她相交的机会。

    手指轻轻抹过自己的下唇,与她离得近了,清嗅间仿佛都有淡淡的兰香浸润。方才她用剑指着自己的那一刻,便宛如轻烟芳草渡,初雪拥辕门,和光生玉瓯,微雨杏花村……

    “到底是仙子姐姐……”他嘴角上翘,又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的狼狈。

    与此同时,那号称扬州李膺门的柳府大宅之前,有十数位乾坤剑宗弟子在此等待,忽一道紫光剑影破空而出,奔雷驱电般激落在柳府门前,这御剑之法看似力道极其刚猛,可青石铺就的砖路仍是平整完好,千钧之下竟是没有丝毫的破坏,只有落叶簌簌飘零。

    柳府家丁何曾见过这等气势,仓皇之间,只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烦请禀报你家老爷一声,就说有位本宗的故人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