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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 寿宴风波

    一条坡度和缓的马路逶迤通向贾府所在的方向。

    沿途是大好的盛夏风景。清风吹送着果香,野山藤爬满篱墙,山野花静静地开着,夹道的柳林蜿蜒着伸向远方。一条溪流在旁边的山谷中欢畅地流淌,早晨的阳光把水面照成一片闪烁的涟漪,远远看去,似一条舞动的镀着金光的银带。

    这日一早,因林子琦、心玉兄妹忙着帮程爱莲准备进宫选秀事宜,黛玉便只带了玉瑶、玉瑾二人,坐着一辆四轮黑胡桃木翠盖珠缨八宝车,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前往贾府贺寿。

    周遭美景如画,黛玉却恍若未见,只因她对此行的兴致甚是不高。不算半年前黛玉半夜仓促逃离贾府那回,她迄今为止只去过一趟贾府,除了因上学而与宝玉、探春等接触的多些,她与贾府其他人其实并不算很熟,更别说建立起与姑姑、叔叔及林家众兄弟姐妹之间那样的感情来。但是在这十分讲究礼法的封建社会,亲舅舅过大寿算是一件大事,即便是例行公事,做外甥女的也必得参加,更何况她还是贾家姑爷府上当家主事的大小姐。

    贾赦身为荣国公长孙,虽降等袭爵为一等将军,如今算是一个闲职,却在朝野仍有影响力,加之其在官场中颇有交际手腕,其六十大寿的生日排场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荣国府门前一条街被前来贺寿及送礼的车辆占满,真可谓冠盖如云、花天锦地。

    宝玉因惦记着黛玉,一早起来,先去给贾赦拜了寿,便径直来到贾母处候着。果见黛玉比其他姐妹们先到,还带着从未谋面的玉瑶、玉瑾,宝玉便觉天底下又多了两位钟灵毓秀的女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便亲热地叫了一声妹妹,上前欲拉黛玉的手。

    见了宝玉,黛玉忽的想起王夫人求陈太妃指婚之事,遂只淡淡笑了笑,回身拉过玉瑶和玉瑾:“原来表哥也在,介绍你认识我妹妹,这是玉瑶,这是玉瑾。”

    黛玉明显的疏离,宝玉却似乎浑不知觉,又从袖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羊脂玉貔貅,捧到黛玉面前:“这是前儿个薛大哥从新疆进的稀罕物件,我瞧着很配妹妹,便要了来给你留着。”

    黛玉见他一片诚心,心下有些感动,却仍予以婉拒:“感谢表哥一番美意,只是此物我自己也有,表哥既是觉得好,还是自己留着吧。”

    王夫人正一脚买进门槛,见此情景,脸不由阴了一阴,上前拿过宝玉手里的玉貔貅,端详了一番,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儿子:“这玉貔貅虽好,也不过是个玩意儿,如今你黛玉妹妹家里什么没有?你与其巴巴的拿过来献宝似的,还不如随便给了你屋里哪个丫头,毕竟她们眼皮子还浅些,或许还知道感恩些。”

    黛玉如何听不出此语不善?想起王夫人从前对林黛玉的种种薄凉,对下人的冷酷无情,知她委实不是个贤良之人,此刻有心想回驳她几句,又碍于她是长辈,不好撕破了脸,心道与其与这种人纠缠,还不如趁此机会再去大观园寻觅寻觅穿越回去的机缘,遂来到贾母跟前,笑道:“请外祖母示下,黛玉想趁着还未开午宴,与妹妹们先去趟潇湘馆,里面那些从老家带过来的古书,许是蒙了许多灰尘,此番想过去料理出来,以便带走。”

    贾母怔怔地看着黛玉,半晌方叹了口气:“既是这样,你就去吧。今日宾客众多,你们女孩儿不宜见外男,等午后外客散了,再去给你舅舅拜寿。”说完闭着眼默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徐徐道:“今日我身上不自在,不过去了,昨日我已嘱咐你两位舅母照看你们。午膳后你再过来,我与你说说话。”又对宝玉道:“今日不比平常,你不必来我跟前伺候,到外面帮帮你珍大哥、琏二哥,便是陪陪外客也是好的,免得你老子再生嗔怒。”

    此时的大观园一派姹紫嫣红,黛玉因心中有事,无心浏览,带着玉瑶玉瑾略略转了转,便去了潇湘馆,趁着大家整理书籍物品的当口,一个人悄悄又在园内各处细细走了一遍,终未发现什么新线索。

    午宴招待女客的地方设在荣国府主院,即贾政与王夫人住的荣禧堂。

    邢夫人与王夫人以女主人身份,带领王熙凤、李纨、尤氏热情似火地接待着来客。随着这一波又一波女客到来,黛玉直看得眼花缭乱。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郡王府虽未有女主到场,却也派来了有头脸的女官或女使。镇国公等六家爵府来的都是家中年轻一辈儿的女眷。还有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的夫人,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的夫人、儿媳、女儿,甄府当家主母郑大奶奶及两位尚待字闺中女儿,薛姨妈及侄媳邢蚰烟、侄女薛宝琴,李纨寡嫂及女儿李漪、李玟,史湘云及史府当家婶子,贾府已出嫁的女儿贾迎春及婆母、妯娌、小姑子,等等。因宝钗正待进宫选秀,今日不便到场,探春、惜春等众姊妹未免惋惜一番。

    众贵女在一片相见欢中,落座、开宴、吃酒、叙谈、听戏,如此云云。

    黛玉带着两妹妹与探春、湘云、宝琴等众姊妹坐在宴席厅最边角的一桌,只盼望这场一浪高过一浪社交热潮早些平息。

    忽见贾政的妾室赵姨娘从外面进来,径直来到黛玉身后,低声道:“林姑娘,你二舅舅与你有话说,在我院子的书房,莫着急,等吃好了再走,奴才在门外等着。”

    黛玉应了一声,便走至邢夫人身边悄悄禀明。邢夫人遂点头:“好孩子,既是你已饭毕,那就去吧,玉瑶两个有我照看。”黛玉回头嘱咐两位妹妹一番,又与同桌的姊妹们说声“我去去就回”,便径直走出门。

    这情景让王夫人尽收眼底,她看着黛玉离去的背影,便推了一把身旁的王子腾夫人:“弟妹你看到没?一个做晚辈的,这么郑重一个场合,说走人就走人,忒不讲规矩。”

    王子腾夫人觉出此话不甚好听,见周围女客都竖起了耳朵,忙打起圆场,笑道:“姑奶奶你在说笑呢,定是那林家表小姐临时有事情,许是转眼就回来了,你看她两位妹妹都还在嘛。”

    王夫人见她这位娘家弟妹不愿顺着自己的话说,心里颇不满意,便道:“弟妹你委实是个好心肠的,处处事事只把人往好里想,却不知人家如今人大心也大,也不知是仗着什么势,浑不把我这当家舅母放在眼里。”

    大概率来说,女人聚堆的地方尤其能助长八卦的热度。王夫人放话这一瞬间开始,整个宴席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此刻,肚子里填饱了山珍海味的贵女们,正期待着再享受一场宅斗盛宴。

    果然,邢夫人率先作出反应,她笑看着王夫人:“弟妹你真真错怪了外甥女。刚才赵姨娘从她屋子里过来,传我们家二老爷的话,说是叫外甥女去有要紧的事说,莫非二老爷之前没告诉与你?”

    世上有一种人,便是他空有一副阴险歹毒的心肠,却缺乏标配的心智与手段,到头来只能弄得灰头灰脸,难以收场,这位王夫人便属此类。此刻她听了邢夫人的话,立时陷入无比的尴尬中。其一,黛玉离场确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其二,在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自己的丈夫却在小妾的屋子里,并且这小妾还公明正气地过来露脸。王夫人呆了呆,强撑着内心的虚弱,梗着脖子道:“便是如嫂子所言,是二舅舅找她,难道她就不该过来与我知会一声?便是我没有这大面子,她还不看今日这许多贵客在场?”

    话说这邢夫人虽是长房媳妇,却并不在荣国府当家,平时也乐得清闲,今见王夫人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拿外甥女作伐,这不仅给贾府爆了家丑,也是与他们这大房过不去,毕竟过生日的是自家大老爷,心里一气恼,便决意反击,遂笑道:“哎呀我的弟妹,你也不是没看见,刚才外甥女特地过来与我禀明才走的。莫非你这二舅母是舅母,我这大舅母便是个摆设?咱都多大年纪了,外甥女便是有什么礼数不到的地方,我们做舅母的背后教导便是了,如何又扯到众位贵客身上?她一个小孩子家如何担当得起?”

    王夫人再次被怼,面色更加难看,半晌没言语,又觉咽不下这口气,便失了冷静,不顾这许多客人在场,转脸对王子腾夫人道:“弟妹你有所不知,我自打从咱们王家嫁过来,便管着这偌大的荣国府,不光自己一大家子人,这些年,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流水似的来,我哪个不巴心巴肺地伺候好?其中的难处我对谁讲?弟妹你可要汲取我的教训,别人家的女孩儿,委实不能轻易接过来教养,弄不好就生冤仇,到头来变成狼崽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但旁边的客人,便是隔着两张桌子的那班小姐们,都被王夫人这番话震到。头一个是史湘云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直着眼睛看着探春:“二舅母这是说我呢?那好,我马上去向老祖宗辞行,从此你们家再不能来了。”同桌的邢蚰烟、李漪、李玟、薛宝琴,包括自小就寄养在荣国府的宁国府嫡孙女贾惜春,人人觉得自己属于这七大姑八大姨的范畴,未免脸红心跳,忐忑不安,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忽见林玉瑾冷了脸色,拉着二姐姐玉瑶便欲离座,一边沉声道:“二姐姐你听到没?人家说我们长姐是狼崽子呢。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走,找长姐去,打道回府。”

    邢夫人看小姐们这桌闹起来了,想到这是自己夫君的生日宴,若不按压下去,自己会被丈夫骂是小事,便一边急急对王熙凤使眼色,一边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一手拉着玉瑾,一手按下史湘云,强张的笑脸道:“好孩子们,千万莫在这时候动气,你们千不看万不看,便是看在我们家大老爷生日的份上,也得好好稳住。”

    便见那王熙凤也一阵风似的过来,笑道:“妹妹们听二嫂子一句,咱们好歹都是一家子骨肉,什么狼崽子狗崽子的,这都是说笑话呢,万不能当真。”

    说罢端起一杯酒道:“妹妹们都是娇客,哪一个不是被家里当眼珠子来养?你们今日若是不高兴,就是我这做嫂子的罪过,好歹给我个面子,这里我自罚一杯。”说罢一扬脖子喝了满杯。

    “你这位奶奶的意思,便是只要你们家这些亲戚姑娘们不恼,我们这些外客就无所谓了?”

    这声音不但冷,而且硬。说话的人是大内皇宫从四品随侍女官,陈太妃的贴身女使吴嬷嬷。

    这次来贺寿,吴嬷嬷不但受陈太妃指派,同时也兼着北静王府特使身份。吴嬷嬷以此尊贵的身份来到贾府,自然受到万般热情的接待,而当她见到美丽万方的林黛玉,听黛玉亲热地叫自己“吴嬷嬷好”,心里不由得暖化了,拉着黛玉嘘寒问暖,又说太妃想她,问近日可有空去趟宫中,待得到黛玉肯定的回答,方才放了手让黛玉去入座。只万没想到是,在今日午宴上,贾府的当家主母连起码的体面都不顾,足现其心术不正,可见不但黛玉,包括陈太妃的亲生骨肉妙玉,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薄待。想到此,吴嬷嬷不由得怒火中烧,现场发作。

    吴嬷嬷掷地有声的发问,唬得邢夫人、王夫人及王熙凤、李纨、尤氏连忙站起身,一齐赔不是,尤其是那王熙凤瞬间变了脸色,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躬身道:“是小女子不会说话,万望吴嬷嬷海涵。”

    吴嬷嬷哼了一声:“你们哪里是不会说话?你们会说得很。狼崽子这话都能骂得出来,还有什么不会说的?外面赫赫扬扬一个诗礼之家,却原来央子里是这个样子。”

    王夫人听了,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却不敢分辨半句。

    吴嬷嬷也懒得再和她们言语,转身对一众来客说了声:“对不住各位啦,老身在宫里还有事情,先告退。”说罢带着随行女使离开。

    王夫人心知惹的祸事不浅,一路快步跟着,对吴嬷嬷央告道:“是我一时失嘴,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您老人家。您顺顺气,原谅我这一回。”

    吴嬷嬷听了,心中火气再次串上来,立时停下脚步,以鄙视的眼神看着王夫人:“你一时失嘴?看来你对黛玉小姐的恶意,确是在心里藏不住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些时日你去找太妃指婚时,不是把这孩子说得天仙一般吗?怎么,如今人家孩子不答允婚事,你就反目成仇了?且不说你是看着她长大的亲舅母,便是一个路人,也不能恶毒到如此地步吧?”

    王夫人脸色立时变成了紫茄子色,颤声道:“吴嬷嬷您如此断言,我真是百口莫辩。只求您回去莫对太妃提起此事,否则我真是万劫不复了。”

    吴嬷嬷哼了一声,铁着脸走了。

    众客人眼见这场闹剧,又见吴嬷嬷气冲冲地离开,觉得这是个是非之地,便纷纷告辞。贾府的这场饕餮盛宴,经这一闹,草草收场。

    话说另一边,黛玉跟赵姨娘去了她房里,又被告知叫去贾母处。待去见贾母,果见二舅舅贾政也在。贾政便当着老太太的面,将一个匣子交到黛玉手上,面带愧色道:“黛玉,这里面装的是你们林家十万银票。幸亏是你林叔叔找了我,否则真被蒙了去。此番你把银票带回去,与你叔叔也说一声,也算我们贾家对林家有个交代。至于那夜明珠,那是你母亲的挚爱之物,任是藏在谁手里,舅舅也会想法子为你找回来,只是现下还需等待些时日。”

    未待黛玉答话,贾母接道:“你母亲去得早,我早年把你接到膝下,养你成年,如今也算了却我一份心思。他们有什么对你不住的,你就看在我这一把老骨头的份上,莫要计较。”

    听了他们的话,黛玉内心着实感动,便道:“外祖母与舅舅对黛玉的好,黛玉如何不知?说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黛玉并不十分计较。”话未说完,忽见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急匆匆进来,对贾母耳语一番,贾母瞬间脸色大变,一叠声喊道:“这些孽畜啊!传她们马上过来!看我不撕了她们的嘴!”又颤着手指着贾政:“你们都是怎么教导自己的媳妇?!赶紧把你哥哥也叫来。今天要再不拿出家法来,我看这贾家真要断送在你们手里。”

    贾政唬了一跳,忙上前安慰。贾母把头在椅背上,抚着胸口平复了一会儿,用怜惜的眼神看着黛玉:“你带妹妹们先回去吧,连你大舅舅那里也不用去磕头了。今天的事,外祖母必会给你做主。”

    眼前风云突变,黛玉因不明就里,也不好多说话,便默默地给贾母与舅舅行了辞别之礼,出去与妹妹们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