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十年忆未央 » 9(1)

9(1)

    我重重地倒在刚刚收拾好的床上,转头望向放在梳妆台上的一瓶矿泉水,水清亮亮的,看着都觉得甘甜。我渴得嗓子要冒烟了,可身体完全不理会大脑的命令,就是不肯起来去拿。我后悔躺下之前没有把水拿过来,于是咽了口唾沫,继续躺着。

    已是11月初,天已经挺冷了,但我从开始搬家到现在,身上冒汗就没停过。其实搬家本身倒没那么辛苦——我的家当不多,收拾东西只用了一个小时。之所以会觉得这么累,我想可能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多了,再加上找房子、搬家,各种事情赶到了一起。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回老家了。

    三个多月前,在宋伟让我写的那份选题样张改过第八遍后,总算是过了宋伟的“法眼”,我也总算完成了他让我搞的这个选题策划。接下来就是他跟那家出版社的事了,不过宋伟说,等书稿进入编辑流程后,可能还会让我做一个校次(“有编辑费!”他说)。嗨,还早着呢,我现在可顾不上想那些。

    因为紧接着王晶就交给了我一个大项目。这是一套从英国引进的儿童科普读物,一共13册,要求做成双语对照的。她另外指派了两个编辑,让我们组成一个项目组共同完成这个项目,由我来做项目管理,也就是说,我除了自己要做其中5册的责编外,还要负责全部13册的统筹。我翻了翻,每册书都不超过60页,文字不多,插图占了大部分篇幅。

    说它是大项目,倒不是因为它包含的册数多(13册并不算多),而是因为这套书是李社长亲自挑选和拍板引进的,社长很重视,是建文社今年的重点项目之一。宋伟说是他向王晶推荐我来负责这个项目的,“你没问题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再说这也是个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嘛”,他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表现不表现的,第一次做项目管理就赶上这么个重要项目,我只发愁该怎么做。王晶跟我交代任务时,我就料到它会很难,等到真的开始做起来,远比我料想的还要难。整套书从请人翻译到见到成书,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插图多再加上要做成双语对照版,这样的书要注意的问题格外复杂,何况我还要全盘统筹13册书!做得好,领导未必注意得到,但万一哪里出了点纰漏,麻烦可就大了——社长都盯着呢!

    我不敢怠慢,几乎每天都要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协调进度、解决问题;每天加班到晚上八九点自然是家常便饭,周末也是一定要搭进去的。

    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苦。宋伟说得对,谁也不是天生什么都会的,不亲自动手做一做,怎么能学会呢?社里愿意放手把重大项目交给一个年轻编辑,确实体现了领导的信任和魄力——记得周欣也说过类似的话。经过这次锻炼,我肯定能大有收获。要努力呀!

    大约一个月前,我们的房东打来电话,一个月后房子租约到期,问我们要不要续租。张乾和小韩已经领了结婚证、买了房子,租期到了就要搬走。我呢,本来就懒得折腾,更何况在这里住得挺习惯,所以就抱定想法续租,再找个合租伙伴不就行了?但房东明确表示,续租就要涨一半的房租。天哪,一半!打劫呢?张乾帮我说了好多好话,房东就是不松口,还说他这个房子的租金是这一带最便宜的,他不能再这么亏下去了。他说得也没错,但只说对了一半:房租低是因为房子面积小、条件简陋。“涨了房租就不划算了,房东这么说就是看你很想继续租,又是个女孩子。”张乾这么跟我说,他建议我干脆换个房子。

    所以我就搬到了现在的这套两居室,与我原来的住处只隔着一条街。这次找房子,我没有依赖单位的内部网,而是上一些免费发布租房信息的网站碰运气。这一来是因为内部网上的租房信息“僧多粥少”,当初找房子时那惊心动魄的过程仍然让我心有余悸;二来,我不想离开西客站南广场这一带,不想再去重新适应一个新环境,内部网上怎么可能恰好有这一带的租房信息呢?这第三,“住在火车站附近,就离周欣最近”这个想法始终固执地盘踞在我的大脑中——既然后半生再也不能见到他,那么能离他近一点,也是好的。

    新舍友是个山东女孩,叫成艳,比我小两岁,我叫她小成。小成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网页设计师,不久前,她原来的合租伙伴被公司派到深圳工作了,她需要找到一个新舍友继续合租。我去看房子的时候见过那人一面,是个看上去很精明的男士,年纪不大,但做派显得十分老成,跟小成合租房子之前两人并不认识。两个陌生的单身男女合租?我挺佩服小成的,想当初我跟张乾两口子合租,还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自己的呢!

    属于我的空间仍然是两居室中的小间,每月的房租比原来多了300元——我今年的工资刚好涨了300元。不过新居的条件也好了不少,房子虽然老旧,但房间和客厅都比旧居大,家具更全,还有洗衣机和空调,连床垫都比原来的厚。美中不足就是我房间的窗外是一栋高高的大楼,挡住了我的视线和阳光。

    上周六,张乾两口子搬走了。今天是周五,我一下班就赶回来搬家,因为今天是旧居租期的最后一天,没法等到明天了。至于那套双语读物,我周末再抓紧时间赶一赶吧。

    好在两处房子离得很近,我的东西又不多。我在两个住处之间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硬是自己连背带抱地把所有东西都搬了过来。但收拾房间远比我预想的耗时费力。家具多了,打扫、擦洗,把自己的物品拆包,再一样样分门别类地收进柜子里的工作量也就大了不少。待到把一切都收拾妥当,我累得胃里一个劲地恶心。

    小成快22:00才回来,那时我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扫房间,她跟我打过招呼后就给了我那瓶矿泉水。此时她房间的门紧闭着,听不到一点声响,可能已经睡下了吧,真想像她一样啊!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难怪胃里那么难受。背包里还有一小块面包,是早饭吃剩下的,待会拿它将就一口算了。

    *****

    自从上次见过陈依依之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不过每次都是她主动联系我。她不时地给我发来各种好玩的图片、视频什么的,还约我出去吃饭、逛街,甚至张罗着要给我介绍男朋友。这次得知我要搬家,她一个劲地邀请我搬去和她同住。“你也看到了,我的房间够大,回头让房东再加张床就行了。跟我合租的女孩经常出差,平时基本上就咱俩住,多好!”她在电话里说。

    对于这一切,我全都婉言谢绝了。我无法忘记被动感北方开除那天魏蔷的假笑和我的绝望,我无法忘记那天早上无意中听到的爸妈对我的刻薄评价,我更无法忘记,在那段没有工作的日子里,我有多少次在失魂落魄中差点从阳台上跳下去。或许当时的我过于脆弱,但很多时候,人的生死也不过就在一念之间,外人看来的不值得,也许恰是压在当事人心头的一座大山。没有经历过,又如何体会得了个中况味?

    我被开除后两个多月,陈依依也离职了。才两个多月……这感觉就好像,她来动感北方就是为了把我挤走的……

    我相信她的话,把我挤走并非她的本意。但她知道我承受了什么吗?

    我恨她吗?

    我恨不起来,可我也不想再见到她了。我做不到假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一个差点把我逼上绝路的人谈笑风生,我更不愿意为了彰显“大度”而折磨自己的心。她在我心里筑下了一道坎,是我可能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

    我被动感北方开除的事,除了爸妈,我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从陈依依口中得知了这个让我几近崩溃的真相后,我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嘶吼:“不是我的错,那根本不是我的错!爸,妈,你们冤枉死我了!”那段我不愿回首的往事冲破心头的伤疤喷涌而出,一并喷涌出来的还有内里那蚀骨的痛和委屈,那些在岁月的磨砺下,好不容易才淡去的痛和委屈,这一次,它们的锋芒仿佛变得更加锋利,一下一下地切割着我的心。

    魏蔷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公司开除我,不是我的问题。

    可是,那又怎样?

    我再也没法把这件事憋在心里,所以就在我见到陈依依之后的第二天,我拨通了黎呐的电话。

    “她怎么这样啊!”黎呐在电话那头叫道。我没想到平时总是淡漠的她也会这么激动,倒着实有些意外,也很感动。

    黎呐一直静静地听着我絮絮叨叨地诉说,在我终于喘着粗气闭上嘴之后,这是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叹了口气,心里并没有感觉轻松多少。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你联系她了。”半晌,黎呐终于开口,语气中是深深的歉意。

    “别这么说,你是好意,你又不知道是因为她。再说,要不是这次见到她,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喉咙一阵发紧,说不下去了。

    “虽说世事难料,可这也太出乎意料了,那时候你对她那么好……”黎呐沉默了片刻,忽然说,“其实当时你很烦陈依依,对吗?”

    “呃……”我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的?

    “你这么想没什么不对的,”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黎呐毫不在乎地说,“她不好好上班,整天缠着你教她英语,这成什么样子?换了是我,早就跟她翻脸啦!”黎呐的语调冰冷了起来,“可不管怎么说,辅导新编辑应该是频道主管的事,但姚瑛把陈依依这个负担甩给了你,等陈依依能上手了,她又拿回去使唤,哼……你心里虽然烦,但每次还都是很耐心地给她讲,说实话,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很佩服你。”

    “我……我只是想早点把她教会,她能独立工作了,我也好轻松一点。”我急忙说。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毕竟你没有把她推开,也没有敷衍她,对她始终都很负责任,”黎呐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单凭这一点,我就认定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不过,你善良,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你自己就……未必了。”

    我沉默了,心底一片黯然。我闭上了眼睛,鼻子狠狠地酸了一下。陈依依说,她考过了四级,多亏了当初我……我忽然想起一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我不明白,陈依依只是个普通员工,怎么能把章总编逼得没办法呢?”

    这一次,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我耐心地等待着。

    “她……恐怕并不普通。”黎呐终于又开了腔,声音低低的。

    “什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次我去找汪彬,就是我们主任带我去谈合作那次,汪彬跟我说陈依依有个舅舅,是《潮至尚》的主编。你知道《潮至尚》吧?那个挺牛的时尚杂志,还跟动感北方的时尚频道合作搞过几次活动……你再想想,汪彬怎么会有她在BJ的新手机号,连你都没有……”

    *****

    我终于不想躺着了,咬牙撑着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还是酸痛,再加上刚才思绪这么一阵乱飘,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我用力揉着太阳穴,慢吞吞地下了地,摘下挂在门后的背包,摸出那一小块面包。我就着小成给我的水,啃着我的“晚餐”(或者应该叫“夜宵”更合适),随意地拿起手机上网翻看新闻。哦,已经有好几天没查看邮箱了,最近忙得……

    收件箱显示有一封未读邮件,发件日期是昨天,发件人栏显示的是“xz”,标题栏则是空的。什么破玩意,八成是垃圾邮件,搞不好还是病毒。得,确认一下就赶紧删掉吧。我皱着眉头,点开了这封邮件:

    Yatou,I’llbebacktoBeijingnextmonth.Tellmeyournewmobilenumber,please

    Bye

    Zhou

    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子不紧不慢地滑过。

    收到周欣那封不期而至的邮件已经好几天了,我始终毫无感觉。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早已笃定地认为,后半生注定已与他辞别于江湖的缘故,总之那封邮件显得特别不真实。

    不过最近我也确实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了。3个月,13本书,这个missionimpossible可是实实在在摆在我眼前的。我听从宋伟的建议,根据送印日期倒推出完成每本书、每个步骤的截止日期,做成一张计划表发给另外两位责编,又打印了一份贴在我办公桌旁边的墙上。每天,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张表格,恨不得从里面多“抠”出两天来才好。我既盼望着这3个月赶快过去,又嫌时间过得太快。黎呐困惑地问我:“你们出书有那么强的时效性吗?我们报纸一周出一期都没这么紧张。”我苦笑:“当然有,比如教材,那是必须在开学前送到各个学校的。不过现在……好像所有的书都有时效性。”

    收到周欣的邮件34天后,总编室的刘老师送来了13册书中最后一册的样书,至此这个impossiblemission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只比领导规定的截止日期提前了两天。宋伟还专门跑到我们办公室来欣赏这套样书。没想到我真的能独立掌控一个项目,把想法变成现实!

    王晶喜笑颜开,当即抱着一整套样书去了社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她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维珊,最近辛苦了啊!社长看了样书,评价很高。”我刚在王晶的办公桌对面坐下,她就开了腔,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听到王晶这么说,我也开心得不得了。王晶马上又接着说:“不过书出版了不等于工作结束了。你也知道,这套书是咱们社今年的重点项目,社里打算下大力气做推广。这个工作当然是由市场部负责,但你作为项目负责人也得参与。我约了市场部的范主任一起讨论推广方案,你也来。明天下午2:30,五楼小会议室。”我应了一声。说来,我倒也正想参与这套书的推广,这感觉就像……宋伟常跟我说的,自己做的书,就好比自己培养的“孩子”;书上市,就是“孩子”要“出嫁”了,做“家长”的总要好好替它筹备筹备。

    王晶看看我,提高了一点声调接着说,“对了,你手里那两本语法书怎么样了?听宋伟说为做这套读物暂停了,是吧?现在可得抓紧做了啊,都耽误这么久了!这套读物很重要,但别的书也不能不重视!”

    *****

    一个小时前就下班了,同事们早就走了,整个建文社——至少是我所在的这一层一片寂静。我打算再干一个小时,多赶一赶那两本语法书。

    我左手揉着酸痛的脖子,强打精神审阅着眼前这摞三百多页的稿子。我感冒了,昨天还只是嗓子有点不舒服,可今天早上起床时,我的头像是要裂开似的疼,轻轻转动一下脖子,眼前就天旋地转。鼻涕要么在鼻腔里堵得我喘不上气,要么有如滔滔江水般一泻千里,都来不及拿纸巾。我知道这次生病是前段时间的压力和劳累所致,我也知道我应该好好休息,可就算那天王晶没有“敲打”我,我也知道手头的书不能等啊!

    楼道里传来了宋伟的说话声,来自709办公室的方向,伴随着开关门和用钥匙锁门的声音:“……看来李社长对这套书很满意啊!”

    “可不,要不他怎么会给咱俩摆庆功宴呢?你推荐的人好啊,你功劳最大!”是王晶的声音。

    对话声越来越近。

    “你还说呢,你让我找人管这个项目,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谁都知道这个项目不好干,那几个老编辑都不接。”

    对话声又越来越远。

    “嘿嘿,可你不也搞定了嘛!得,待会吃饭的时候我在社长面前多给你美言!”

    “咱们这是去他的办公室吗……”

    对话声戛然而止,周遭重归寂静,他们一定是上了电梯。“啪……嗒”两声,把我吓得一哆嗦。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我手中的笔掉在了面前的稿子上,又滚落到了地板上。

    我没有去管那支笔,只愣愣地坐了一会,然后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涕,拿起背包下班了。

    *****

    收到周欣的邮件42天后,我再次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声音,普通话里带着那么一点东北口音,优雅而柔和:“喂,我是周欣……”我紧紧攥着手机蜷缩在床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不由分说地夺眶而出,掉在了我的膝盖上,又洇开了。

    “丫头,怎么了?不记得你周叔叔了吗?”半天没听到我出声,周欣大概是想开个玩笑逗逗我。

    “去你的!”我被他逗笑了,揪起睡衣的一角擦着眼泪说。“丫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这么称呼我了,很久了……

    “哈哈哈,我还以为丫头把我忘了呢!你还好吗?还在BJ吗?”

    “嗯……”

    “我也到BJ了。走了两年,BJ变化真大啊!”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说走就走了?”我本来还想说“我来了,你倒走了”,但终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我感觉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周欣收起了玩笑的腔调,认真地说:“Giani在东莞搞了个分公司,让我去把这个分公司弄起来。我不想去,但是禁不住那老头软硬兼施……”周欣的语调变得有些黯然,“从头弄一个公司哪有那么容易的?这两年马不停蹄地忙,跟很多人都没联系了。”

    我好像听到周欣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的心也不由得沉重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被宝洛录用前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因为工作不如意,就想把自己藏起来,不愿跟任何人交往。不知周欣这两年在东莞经历了什么,想来一定有很多不容易。

    沉默了几秒钟,我试探着问:“那你现在……”

    “前阵子BJ公司的总经理辞职了,我就趁机申请调回来,老头同意了。”

    “那……那你不走了?就留在BJ了?”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呼吸和心跳猛然提速,语气和心情一样,不受控制地变得急迫起来,“我还以为你是来出差的。”

    “嗯,不走了。东莞那边已经运转起来了,也找到了人接替我。”

    “你现在在哪,还是国贸那边?”我愈加急不可耐了。

    “公主坟。公司搬到公主坟了,我就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

    “啊!”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牙疼?”周欣坏笑起来。

    “你才牙疼!”我翻了个白眼,虽然他看不见,“我住在西客站南广场,离公主坟很近。”

    “哟,这么巧!哪天有空?周叔叔请你吃饭!”

    *****

    明天是周六,要穿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整齐地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夜很深了,我知道应该好好睡觉,明天精神百倍地去见周欣。但我的脑细胞完全不打算停止狂欢,它们兴奋得快要燃烧起来了。

    周一晚上收到的那条短信已经被我看了不知多少遍:

    ifitisconvforu,plscometomyofficeat11amSat.add:xxxxxx.cu

    直到收到这条短信,才让我终于对周欣已经回到BJ这件事有了感觉。不是幻想,不是做梦,他,是真的回来了!

    可是,该死的,周六见面,他为什么周一就跟我约时间啊?他知道就因为这条短信,我这一周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我又一次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放在床边的衣服。衣服面料的触感从指尖传到了大脑,证明着我真的要去见周欣这个事实。周欣真的回来了,明天我就要见到他了……明天我就要见到他了……明天我就要……我终于沉沉地睡去。混沌的意识中,周欣站在我面前,依然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眼里满含笑意,带着温度……

    *****

    电梯把我送到丰诺公司所在的那一层时才10:00刚过,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将近一个小时。虽然我恨不得一步就冲进去见到周欣,但还是忍住了——毕竟不礼貌,况且这么早他也未必过来了,他应该还是习惯晚睡晚起的吧?

    我决定去卫生间整理一下自己。昨晚我睡得很不踏实,脑细胞的狂欢party似乎开了一整夜,今天早上6:00多就把我闹醒了。眼袋、黑眼圈、满脸油光、脸色蜡黄,不用照镜子我也想象得出,自己一定是这副惨不忍睹的狼狈相。好在时间充裕,我冲了个澡,又敷了个面膜,润肤霜和眼霜厚厚地涂了一层,一通忙活下来,总算把自己“修理”得有了点人样。吃完早餐后时间还早,可我怎么也坐不住了,索性出了门,那时小成还在睡着。

    时间慢吞吞地爬着,我像个神经病似的在并不算宽敞的卫生间里转来转去。头发不知已经梳了多少遍,头皮都快被梳子刮出血了。我感到口干舌燥。

    10:40,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从卫生间出来,绕到了丰诺公司门口。透过两扇紧闭的玻璃大门只能看到前台,前台上方的灯开着,照亮了门口的这一小方天地。接待员的座位上没有人,丰诺公司的logo醒目地挂在前台后面的白色背板上,还是那个绿色的、形似地球的logo。不真实,就算站在这里,我依然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玻璃大门里静悄悄的,前台的灯开着,说明周欣已经来了……不对,也许是别人过来加班呢?我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按了下门铃,手心里已是冷汗涔涔。门铃声响起的刹那,我忽然害怕起来。我在害怕什么?怕有个人出来告诉我,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周欣的人?怕这只是一个梦境,一朝梦醒,心会随着梦境一起破碎?还是,怕面对周欣?

    哦不!周欣早已离开了BJ,他去了东莞,他去那里开展事业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怎么就当真了呢?我冒冒失失地来这里做什么?趁着还没有人看见我,趁着一切还来得及,逃吧!

    我苍白着脸转过身,才走出三步,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略带东北口音的男声,低沉的,很柔软:“刚来,怎么就要走了?”

    我脚步一颤,猛地回过头去。丰诺的玻璃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扇,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门口,眼角含笑地望着我。整齐浓密的黑发,轮廓分明的脸庞和五官,无框眼镜,下巴上有颗黑痣——周欣?是他吗?真的是他?他,此时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我动不了了,我的周身被冻住了,石化了。我的耳朵听不到别的声音,眼睛里除了他再装不下别的东西。喉咙呢?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只有心脏,似乎我全身的活力都集中在了它的身上,只有它在不顾一切地跳动着,简直要冲出我的胸膛!

    我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傻傻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我,越来越近……

    周欣,我好想你啊!

    “怎么,不认识你周叔叔了?”周欣走到我跟前,停住了脚,微微低着头看向我,眼睛里闪着光。我回望着他的眼睛。多么熟悉的目光啊!那年的华侨大厦,就是这目光,抚慰了那个羞愤交加的小姑娘。而今,它穿越了数年的时光,依然饱含着动人的力量。

    “好久不见。”我喉咙动了动,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嗓音有点沙哑。

    “真是挺久了呢!”周欣微笑着,“对不起,让你来公司找我。好在这里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呃,西客站南广场,对吗?来,进来吧,你先休息一下……”

    *****

    “丫头还是老样子,你周叔叔都有白头发了。”周欣动作优雅地帮我拉开椅子,等我坐稳后,他绕到我对面落了座。

    “谢谢……怎么会是老样子呢?都过去好几年了,要是没变化,那不成老妖精了?”我随手把背包放在旁边的窗台上,笑着说。

    我们坐在这家西餐厅最里面靠窗的桌旁。我原本自以为对公主坟一带很熟悉了,却不知道这里还藏着这样一家西餐厅。餐厅不算大,大概只有七八张桌子,欧式田园风的装修风格不像餐馆,倒更像咖啡厅。悠扬的小提琴曲似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气中,想必老板一定是个很精致的人。坐下的刹那,我的意识有那么一阵恍惚,仿佛身在那年的三里屯,那张铺着白色和绿色格子桌布的桌旁。看来周欣中意的西餐厅风格都差不多。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周欣,生怕一错眼珠就会把他弄丢似的。还是那张让我着迷的轮廓分明的脸,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差分毫。虽然他说得沧桑,但在我看来,岁月还是挺厚待他的。

    “你是哪天回来的啊?我是说,回来多久了?”我喃喃地问,眼睛仍然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

    “有一个月了。离开这么久,好多事情都要从头来。”

    “那你……这段时间一定很忙吧?”

    “嗯,确实。公司现在增加到三十多人了,换了办公室,业务多了,也更正规了。他们这几年干得不错。”周欣平静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失落,让我多少有些意外。

    “BJ公司是你一手弄起来的,还有谁比你更熟悉它?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周欣的嘴角向上翘了翘,算是做出一个微笑的样子:“借你吉言吧。熟悉不熟悉是一回事,也还有别的问题。”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再说,谁会给我这个时间呢?”

    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想必周欣此番回来,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可究竟是怎么了?他不说,我自然也不方便问,可就算他告诉了我,又能怎样呢?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气氛一时变得沉闷起来。

    我们点的餐陆续上了桌。餐馆里的顾客也渐渐多了起来,有点吵闹了,看样子都是来公主坟逛街的。好在我们坐在角落里,没有受到太多的干扰。

    “来,我们边吃边聊吧。他家主打意大利餐,味道还不错。”周欣拿起面前的刀叉,对我笑了笑,“现在公司的人和做事风格都变了,无论是适应还是改变都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还有个大家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问题。我这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耸了耸肩。他说得太笼统,我确实不太能理解,但我也知道,我不应该继续问下去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Giani先生有没有可能帮你一把?”我想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我的想法,我觉得能帮周欣的也只有他的老板了。

    周欣轻轻摇了摇头:“老板才不会关心这些细节,他只看业绩,你不能干就换别人来干。”

    “我觉得Giani先生……不像是那么冷血的人啊!”我搜索着记忆中Giani和善的笑容,不禁皱起了眉头。

    周欣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笑:“Bossisboss.老板雇你来干活,他出钱,你出力,本质上就是一种买卖关系,谈不到冷血不冷血,但他也绝不会成为你的朋友。”

    冷不丁听到这么冷硬的几句话,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要是这么说,你还不如……留在东莞……”说这话时,我有点不情愿。

    周欣又笑了笑:“回来之前我确实没料到这个状况,不过就算料到了我也还是会回来,因为从BJ回我家更方便啊!”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他的家,他自己的家……我低下头,咬着下唇,眼眶有些发热。

    “那就……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半晌,我才艰难地抬起头,吐出这么几个字。话一出口,我差点想要抽自己两个耳光——这话问得也太幼稚了吧?

    “两年不见,丫头……长大了。”周欣紧盯着我的眼睛,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他眼眸中的光变得炙热起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刚刚还有些沉重的语调里,好像忽而多了一丝温柔。自从认识他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他这是怎么了?我心里一阵慌乱,脸颊也忽而一阵发烫。我赶忙又低下了头,端起面前的杯子,动作夸张地喝了一大口果汁,险些把自己呛着。

    我再次抬起头来时,发现周欣已经移开了目光,说话的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慢慢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俩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吃着各自面前的饭菜。不知周欣是什么感觉,反正我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印象里的周欣从来都是那么沉稳、从容,好像什么都看得很透,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今天这样的周欣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是呢,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哎,你看我,好容易见个面就说这么扫兴的话题。”周欣重新开口,语调变得轻松起来,“说说你吧。你是什么时候来的BJ?你好像跟我说过,可是你周叔叔年纪大了,没记住。”

    “你去东莞那年……你走之后半个月。”我也小小地舒了口气。

    “啊,这么巧呢?那你在BJ也有两年了啊。你……过得怎么样?”

    我笑了笑:“这两年长了不少见识,BJ……有意思的东西太多了;但是节奏快,压力也大。”我想起了为做那套双语读物昏天黑地加班的日子,而且最近这一年我明显感到视力下降得厉害,“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

    “说得不错,就看你想要什么了。”周欣轻轻点点头。我忽然觉得,他说这句话时的口气跟黎呐很像,“结婚了吗,还是……有男朋友?”

    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我微微皱起了眉。不,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我从来不愿谈及自己的感情问题,于是便感到有些尴尬。我勉强摇了摇头,想必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周欣大概也觉察出了我的不自在,马上转换了话题:“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还是网站?”

    “不做网站了。我现在做书,建文出版社,英语编辑。”

    “啊,建文出版社,我知道,它离这里——离公主坟这里好像不远。”周欣的眉毛向上扬了扬,“你说你是……英语编辑?那一定翻译了很多书吧?了不起!”

    我忍不住笑了——在听说我的工作后,周欣的反应跟别人没什么两样。“不是啦!编辑嘛,就是……伺候作者的。”我从来没给别人讲明白编辑的工作,在周欣身上我也不想尝试了,再说就算我愿意说,他也未必有那个兴趣听。就这样吧。

    果然,周欣露出了费解的表情,但也没再追问:“英语编辑……这么说你每天都要用英语工作咯?那很好,很好……你一定看了不少书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书了。”

    我笑着摇摇头:“书确实是看了不少,但看书成了工作,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了;而且用编辑的方式看书……毫无阅读的乐趣。”

    后来的时间里我们再也没聊各自的工作。我隐约感觉到,周欣在了解了我现在的大致情况后,便开始刻意避免谈及工作。我当然也乐得说些轻松的话题。每次和他接触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所以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时也是快乐的。

    这样一来,他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不过从他偶尔飘忽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若无其事,这让我的心情依然有些沉重。但不管怎么说,能见到周欣,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服务员第三次过来问我们还需要用点什么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快3:00了,餐馆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不远处有几个服务员在收拾桌椅,时不时向我们投来不耐烦的目光。周欣冲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挑了挑眉毛,回以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吃好了吗?觉得怎么样?”走出餐馆时,周欣回过头来问我,嘴角上扬。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可真好看。

    “吃撑了啊!我不知道正宗的意大利餐应该是什么味道,不过他家的确实好吃。”

    “喜欢就好,他家的意大利餐还是挺正宗的。呃……本来想请你喝点东西的,”周欣的语气又黯淡了下来,“但我还得回办公室去……我以为你上午过来之前就能弄完的。真是抱歉,我们……下次吧。”

    “哦……”我的心狠狠地往下一沉——所以现在就要告别了吗?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多想看到他一脸坏笑地对我说,他是在逗我呢!

    但是没有。

    “哪的话,工作要紧。今天过得非常愉快,多谢……款待。”我强忍着心中的失落,特意加重了“非常”两个字的语气,“你加班,也别太累了。”

    “客气了。你能来,我很高兴。”周欣回望着我,眼里尽是温柔,“你坐地铁还是公交车?我送你去车站吧。”

    公交车开动时,那个瘦削的身影还站在站台上,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脸朝着车离去的方向。我赶忙向他挥了挥手,也不知他看见没有。

    *****

    虽然我用窗帘仔细地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小区里的路灯光还是顽强地钻进房间里,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显得格外刺眼。我妈以前常说羡慕我睡觉香,不管是有光照着还是有声音吵着,我的脑袋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一睡着就醒不了,用她的话说就是“死猪一样的幸福睡眠”。近来这样的睡眠却越来越少了,我终于渐渐体会到了妈妈每晚都要经历的苦恼。唉,老了。我叹了口气,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哪天去买条遮光窗帘吧,兴许能有点用。

    不过我知道,要是把今晚的睡不着觉归罪于路灯光,那实在是冤枉了路灯。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各种各样再次见到周欣时的情景,却唯独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我想象不出周欣面临的局面到底有多棘手,但一定不乐观。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真的会吗?我一直以为做到他那个职位的人不会有那么多烦恼,看看王晶每天那无忧无虑的样子……

    床边椅子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在椅面上发出难听的回响。我伸出手去拿过手机,是一条短信:

    yatou,ishouldnothavetolduallthatthismorning.sorry.plsforgeti

    周欣,他还是习惯发短信。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盯着这条短信愣了好一阵,然后写下这么一条:

    everyproblemhasasolution.maybetherealsituationisnotasterribleasyouthink

    几乎是发出去的瞬间,我就收到了周欣的回复:

    thx.donotworryaboutme.sorryfordisturbingu.goodnigh

    “goodnight.haveagooddream”我只给他回了这么一句。都这么晚了,中午聊到的那些事折磨了他这么久吗?可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他。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升腾在胸中的无力感让我说不出的难受。我把手机放回椅子上,缩回了被窝。但愿吧,但愿所有问题真的都有解决的办法,但愿一切都能好起来。心的容量毕竟有限,烦恼太多,就装不下快乐了。

    以后的事留待以后再说吧,一觉醒来会是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更遥远的未来了。今时今地,我有足够让我开心的事。周欣回来了,我又见到他了,他不走了!这不是梦,但今晚,我一定会做个好梦!

    *****

    建文出版社后面的小路上,银杏树叶由绿色一天天地变成了金黄色,可还没来得及全部变黄,突如其来的北风一夜之间就把它们全都从树上抽打到了地上,天也骤然变冷了。我仰头站在只剩下光秃秃枝条的银杏树下,懊恼地咂了咂嘴。我原本盘算着,等它们完全变黄之后来拍几张照片的,这下又得等明年了。这是我来到建文出版社后的第四个冬天了,之前的三个冬天都是这样,强劲的北风就像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总是在树叶眼看就要全部变黄的时候突然而至。

    自从当上了图书编辑,我本来就不轻的强迫症简直发展到了“偏执”的地步,凡事都下意识地追求极致完美,有时候可真是太耽误事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一阵冷风刮过,我打了个哆嗦,用力把外套往身上裹了裹。正是11月底,冷空气最不安分的时候。回去吧,在这种大风降温的天气里还坚持出来散步的,除了我恐怕也没有谁了。小关这个懒鬼,这几天连他都不跟我一起遛弯了,去年这个时候他还装模作样地出来拍黄叶呢!

    我前脚刚踏进温暖的办公室,余晓后脚就跟了进来:“大家查收一下邮件啊!评选优秀员工,今天下午4:00去王晶办公室投票,带着笔。”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邮箱。

    是余晓刚刚转发的社办公室的邮件,我只随便扫了一眼就关上了邮箱。没什么可看的。建文社每年年底要评选优秀员工,然后在春节前召开的全社大会上进行表彰。评选方式也一成不变:社里根据每个部门的员工人数,按比例分配一定的优秀员工名额,由部门选出来后上报到社里——跟宝洛的做法是一样的。我们部门刚成立时人很少,那时候是一个名额,从我入社那年开始增加到两个了。

    “无聊!”等余晓出去,黄老师一边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一边鄙夷地说。

    “你只管把票投了就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朱老师转过身来,慢悠悠地坏笑着说。

    “我?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操那个心?爱选谁选谁,就好像我们都稀罕这个似的……全社大会也是,从头到尾就听那几个人在台上吹牛,浪费时间!”黄老师嗤笑一声,撇着嘴回到了座位上。

    “我听说以前还真有人为了这个打起来呢!”任老师压低了声音说,“对于有些人来说啊,这还真就是件要紧事。”

    我回过头和坐在后边的小关对视了一眼。现在三位前辈在我俩面前说话一点也不避讳了。

    朱老师伸了个懒腰:“他们的事咱别管,想管也管不了,你就当每年陪那几个人玩一次。”

    “哈,咱们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哄孩子的。”黄老师嘟囔着拿起了笔。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大家又各自开始工作了。

    我对这事倒真没什么感觉,我从小就不知道当“优秀”是什么滋味,也就从来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我从来就只是坐在角落里的观众。总有一些人在舞台上,另一些人在舞台下,那个舞台不属于我,上面再怎么精彩纷呈,随便看看就好。所以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黄老师对这件事的反应这么大。

    同往年一样,下午的投票几分钟就结束了。每个人在余晓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上写两个名字,折好后放进余晓桌上的纸盒里。同往年一样,下班前余晓群发了一封邮件,公布了评选出来的两位同事的名字:沈海岩和窦婵。同往年一样,转眼我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我以为,接下来也会同往年一样,优秀员工的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半年以后我又从宋伟嘴里听到了它。

    那是五月底的一个星期一。一大早我正站在微微晃动的地铁里昏昏欲睡,就收到了宋伟发来的微信,约我中午一起吃饭。顿时,一股厌恶之情堵在了我的胸口,我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自从那次无意间听到他和王晶的对话之后,我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

    前些天听黄老师说,我们这个部门成立之初,是把社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英语专业出身的编辑调过来“凑”成的。宋伟和王晶原先都在对外合作部,王晶虽然年轻,却是这些编辑中学历最高的,再加上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外向,于是被社长“钦点”为部门主任;宋伟和王晶私交极好,也是学英语的,就被王晶顺理成章地带了过来。我恍然大悟,难怪宋伟在部门里的地位这么不一般。

    帮宋伟策划的那套词汇书一直没有下文。我问过他几次,一开始他说那个出版社已经正式立项了,正在找人编写;再后来却又跟我说,出版社遇到了点问题,那个项目被暂停了。暂停?要暂停到什么时候?

    “难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也着急啊!”

    “那……那这个项目不会‘黄’了吧?我们不是就白……”宋伟这句话就像是一盆冰水,泼得我从头凉到脚。想起我那段时间付出的辛苦,我有点急了,几乎跟他嚷嚷起来。

    “没办法啊,要是真出不了,我也无能为力。”宋伟摊着手,一脸无可奈何。他看了看我铁青的脸色,又说,“你别急,万一他们真不能出,我就把选题拿回来,找别的出版社试试。”

    我沉着脸,瞥了他一眼。我当然听得出来,他这么说只是应付我罢了。这套书……其实就是‘黄’了。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除了厌恶,我本能地觉得我越发地摸不透宋伟这个人了。我不知道这种“摸不透”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却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些可怕,于是就更加着意地远离他。在今天之前,宋伟曾两次请我周末去他家吃饭,都被我以“要加班”婉拒了。但这一次他是约我在社里的食堂吃午饭,我找不到理由推却了,只得答应。

    “最近忙什么呢?”我们刚把餐盘放在桌上,宋伟就开了腔。还是那像闷在鱼缸里的声音,以前我觉得亲切,现在听来却一阵阵地反胃。我有那么片刻的走神。我入职建文社的第一顿午餐就是宋伟带我在这里吃的,不过四年光景,景况竟变得如此不同了。

    “一本四级模拟题,还有一套初中分级词汇的项目管理,六本。”我简短地回答。在那套双语读物之后,我又做过很多次项目管理,这项工作对于我来讲早就不再是什么难事,但每每想起第一次做项目管理的缘由,我仍会感到恶心。

    “嗬,可真不少!你现在也是咱们部门挑大梁的编辑了,做的都是大项目。我做了这么多年书,王晶从来不敢让我负责项目,呵呵呵!”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我觉得宋伟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刻意,他笑得……也很刻意。

    “人各有所长。”我懒得跟他闲扯,一心只想赶紧吃完走人,胡乱应付一句之后就低下头继续吃饭。

    宋伟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接着说:“你负责的那套双语读物做得好极了,社长特别满意,后续跟市场部一起做的推广活动也很成功,给社里贡献了不少码洋呢!”

    我从餐盘上翻起眼皮看着他,心想:火急火燎地约我吃饭,应该不会是为了这么件陈年往事给我戴高帽子的吧?

    果然,宋伟话锋一转:“怎么样,喜欢当编辑吗?想不想换换口味,干点别的?”

    我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说话,继续一边吃一边看着他。

    宋伟压低了声音:“我被调到市场部了,下周一就去那边报到。想不想跟我过去做市场?”

    调走了?我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他在我们部门待得风生水起的,怎么会……

    宋伟眨了眨眼睛,接着说:“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HR的谢主任找我谈话,说市场部要扩大规模,社长的意思是先从其他部门抽调些人手过去,所以……我觉得这个机会不错,不用天天趴在桌上看稿子了,还能接触点新东西。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呗?”

    宋伟让我跟他去市场部?为什么?我垂下眼皮琢磨了一会,谨慎地回答:“我没做过市场,完全不懂,还是算了吧。”

    “谁天生什么都懂呀,你刚来的时候不是也不懂编辑吗?你看你现在干得多好!不会就学嘛,这么好的机会,以后换工作也能多一项技能不是?”宋伟往我跟前探了探身子,把声音又放得低了些,“社里没说可以带人过去,不过我想我去争取一下的话也问题不大。机会难得,我既然要挖咱们部门的墙角,那肯定是要挖最优秀的人才嘛!”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最后这句玩笑开得很高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但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还是勉强扯了扯嘴角:“抬举了,比我优秀的人有的是。”

    “嗨,你别看表面。”宋伟以为我对他的提议感兴趣,兴奋起来了,夹起一大口菜放进嘴里,“就说社里每年评选优秀员工吧,让谁当还不是领导的意思?拿咱们部门来说,沈海岩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她在社里工作20多年了,是咱们部门社龄最长的,选她是为了安抚像她一样的老员工;另外一个名额,王晶说按大家投票的结果来。你猜得票最多的是谁?”宋伟停下手中的筷子,盯着我的眼睛,“是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本平静的心海顿时巨浪滔天。我在心里连声对自己说着“冷静、冷静”,紧咬牙关,不露声色地看着宋伟,等着他后面的话,但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眉稍微微动了动。

    宋伟把目光收了回去:“所以你知道真正优秀的人是谁了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对自己没信心嘛!”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表情愈加肆无忌惮起来,“要说王晶还是太嫩。我跟她说,第二个名额应该给窦婵,她是应届毕业生,入社才半年,选她是为了让新员工觉得有希望,要让他们知道,就算是新来的,只要好好干也能得到领导的肯定。而且你知道吗?”宋伟顿了顿,好像是故意炫耀他消息灵通似的,“窦婵可是蔡总编安排进来的人呢,选她可以说是两全其美……我跟王晶说,你得顾全大局,以后有机会再选许维珊呗,沈海岩不也是干了这么多年才当上优秀的嘛!哎,你看到了吧?就是这么回事……你不用在意这些,能拿到实惠才是真的。”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涌到了头顶,桌子底下的左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我拼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我索性站了起来:“这就更说明我适合做编辑。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做市场。对不起,我还要回去赶稿子,先走了。”

    我端起餐盘转身离去的瞬间,听到宋伟在我背后说:“你再考虑考虑嘛,机会可不是总有哦!”

    考虑?我暗自冷笑,亏我原先那么信任他!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去市场部——没有比我更好用的劳动力外加垫脚石了!他自己去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呸!

    宋伟走得无声无息。周五下午,我去卫生间,刚出办公室就在楼道里碰到了他。他抱着一个大纸箱,余晓拎着几个袋子跟在他后面,看样子是在帮他搬东西。我闪到一旁,给他们让开路。宋伟经过我身边时冲我挤了挤眼睛,我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脸上大概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表情。我目送着他们两个的背影拐进了电梯间,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王晶和宋伟私交密切,那这次宋伟被调走,王晶没有挽留他吗?还是说拗不过社里?英语图书编辑部几个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没有一点声响,就连平时跟宋伟关系不错的老李都没出来送送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嗨,人家的事,我管那么多干吗?我摇了摇头,往卫生间走去。

    可潜意识里我却怎么也放不下,越是不愿意去想它,它就越是挥之不去,宋伟抱着纸箱往电梯间走去的背影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里晃悠,没完没了。

    梳妆台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平时,这刺耳的声音总会弄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但这次竟然出乎意料地动听,我的脑子被它搅扰得轻松了许多。

    我拿过手机一看,是黎呐。在按下“接听”键的一刹那,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黎呐也像我一直以为的那样可以信赖吗?

    “下个月我要去BJ出差,我可提前通知你了,你安排一下‘档期’,待会我把具体时间和酒店地址发给你。”不要说客套,就连寒暄都被她省了,可我喜欢她这样“蛮横”的调调,哈!

    “在下不胜荣幸,遵命就是!”我大笑起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我乐得配合她。

    我听到黎呐在电话那头也笑了:“要是不方便,你可要直说啊!”

    “那是当然,我跟你有什么客气的?”

    “哈哈哈,这就好……哎,你和陈依依还有联系吗?她怎么样了?”

    被黎呐这么一问我才发觉,自从那次陈依依让我搬去和她同住被我拒绝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或者应该说,她再也没找过我了。

    “没,好久没联系了……怕是以后也……”我沉默了一会,答道。

    “哦,懂了。”没等我说完,黎呐就打断了我,“我本来是想,也许可以把她也约过来聚聚,毕竟同事一场……不过要是这样就算了。你最近怎么样啊?”

    “还那样吧,上班、下班,也没什么特别的。”说到这,我又想起了宋伟的事,心头不禁泛起一阵烦躁,但我还是忍住了想要跟黎呐一吐为快的冲动。我发现,来BJ这几年,我的自控力似乎越来越强了,就算是对亲近的人,我也不再轻易吐露心事。也许是习惯了自己处理大事小情吧,可也有可能是老了。

    我们又聊了好一阵,直到黎呐说她的手机快没电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我把手机放回梳妆台上,使劲揉着发热发僵的耳朵。和黎呐聊完,我的心情多少舒畅了些。不管怎么说,宋伟离开我们部门了,我也不用每天刻意躲着他了。

    手机突然又振动起来。我想心事正想得出神,便随手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按下了“接听”键。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飘进了耳朵里:“许总谈什么大生意呢?我打了好几次都占线。”

    这个……这不是周欣的声音吗?

    “呃……哼,知道我谈大生意还打扰我?好几亿的大单呢!”周欣啊,真的是周欣!惊喜来得太突然,我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哈哈哈,我忘了,小丫头的嘴巴可厉害呢!”

    自从上次见面以来,冬去夏至,一年多的光阴已经悄然逝去。再次听到周欣的声音,惊喜之余,我一时间竟感到有些缥缈。

    “丫头现在忙不忙?说话方便吗?”

    “忙啊,正谈大生意呢!”

    “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你周叔叔可是有事请你帮忙哩!”

    “帮忙?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周欣……要我帮忙?

    “是这样的,我们有资料需要翻译,英译中、中译英的都有。你熟悉丰诺,所以我想请你来帮我们做翻译。当然会付给你钱,还会跟你签正式的翻译合同。怎么样,有兴趣吗?”周欣一口气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勉强,我记得你说过你工作很忙,还要加班,是吧?所以如果你业余时间……”

    嘿,他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在心里暗骂:我就是再忙,对你的事也必须有时间啊!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啊,我有时间!现在……呃……没那么忙了。”

    “是吗?那太好了。”

    “不过,要是有太多的专业词汇,我不知道……”兴奋劲还没过去,我突然想起了那年在华侨大厦……又有点退缩了。

    “没那么难,又不是让你翻译学术论文。专业词汇肯定有,但反反复复也就那么几个,你以前不是翻过我们的东西吗?差不多就是那样。”周欣轻咳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再说还有我呢,哪里不清楚随时问我,像以前那样。费用呢,就按照我们付给翻译公司的标准,丫头觉得可以吗?”

    “像以前那样”!“以前”——他指的是我在宝洛的时候吗?没错,不然还能是什么时候?真的,离开宝洛都六年多了,信用证、发票、货柜、样品……已经是多么遥远的记忆了啊,遥远得甚至让我怀疑我是否真的经历过那段时光。如今的我,身在另一个城市,做着与那时截然不同的工作,过着与那时截然不同的生活。只有周欣,只有他是我和那段时光之间唯一的联系,也证明着那段时光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像以前那样……

    “喂?喂?丫头,你怎么了?你在听吗?”手机里传来周欣焦急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拽了回来。“啊……啊,我在,我在呢。”我赶忙回答。

    “哦,呵呵。”周欣好像松了口气,“那,我们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当然咯。”我想了想,又赶忙问道,“需要翻译的东西有多少呢?”

    “目前大概有……嗯,Word文档四五十页吧,以后不定期的还会有,这可是个长期的工作。唔……一会我把一部分资料发到你邮箱里,你先看看,要是觉得有困难不要勉强。没问题的话,翻译费和签合同的事,下周一我让我们财务跟你联系。”

    有时候,不容你不相信命运的奇妙。谁能想到有一天我竟然和周欣成了同事呢?对,“同事”,虽然我并不是丰诺的员工,虽然这只是个兼职工作,但我宁愿这么认为。当周欣发来的中文资料在我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展开时,那熟悉的字体、字号,熟悉的格式、版面,还有每一页页眉正中的丰诺公司logo,熟悉的感觉冲破了六年多的时间封印,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回了过去。

    我仔细地把译文字体设为TimesNewRoman、五号字,页码居中——当年周欣就是这么交代的,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如果周欣还像以前那样每天工作到很晚,那我现在就是在和他一起工作吧?

    两天后,当我忐忑不安地把三页试译稿发给周欣时,得到了他的连连称赞。我虽然高兴,倒并不太相信他的话——像我在宝洛的时候一样,我觉得他不过是客套罢了。

    当我收到丰诺发来的委托翻译合同和完整稿件时,我相信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