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十年忆未央 » 9(2)

9(2)

    “丫头这么喜欢巧克力呀?”周欣半开玩笑地说。

    眼看着快过年了。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说不定晚上就会下雪了。现在是下午3:00,许是时间太早的缘故,咖啡馆里人不多,静静的,很舒服。我双手捧着一杯热巧克力,杯中诱人的香气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隔着桌子,周欣歪头看着我,眼眸中似有星光闪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他面前那只精致的玻璃杯,透明的苏打水在杯子里泛着细碎的泡沫。

    最近这半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流程:每完成一批丰诺的翻译,我都要在某个周六的上午去一趟丰诺公司,从夏天到冬天,算下来,这一次已经是第七趟了。我会坐在周欣的办公桌旁,把存有译稿的U盘插到他的电脑上,逐个跟他确认原文中我看不懂或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补充或修改相应的译文,最后把完整的文件拷到他的电脑中。下一个月的五号,也就是丰诺发工资那天,我的银行卡上就会收到一笔翻译费。

    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遇到问题就打电话或发邮件向周欣求教,而是把所有问题都标注在稿子上,在这一天专程去找他一并确认。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纯粹是因为有几个问题在电话里没法说清楚,从那以后这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惯例。

    “我还从没坐过领导的椅子呢!”那一次我坐到周欣的椅子上,把U盘从背包中拿出来时随口说道。周欣的办公室在丰诺公司最里面的角落里,和他原来的办公室差不多大,有一整面墙都是大窗户,亮堂堂的。

    “我算什么领导啊,就是个打工的。”周欣不以为然地一笑,“你要是喜欢这把椅子,以后过来就坐在这好了。”周欣说这话时的语气就像是在宠溺着一个孩子。

    “以后过来”?我笑了。我觉得周欣也很享受我这样不定期的造访,因为他从没对我说过“打电话就行了,不用专门跑过来”这样的话。

    每次完成工作后,我们都会到第一次见面时去的那家西餐厅吃午饭,之后再到这家咖啡馆坐一会,一般都是坐到下午4:00多。喜欢这家咖啡馆是因为它离公主坟商圈有一段距离,难得的闹中取静;这个角落里靠窗的位子也是我俩都中意的“专座”,每次来,我们都会心照不宣地坐到这里;而每次来,我点的都是热巧克力,周欣大多数时候会点苏打水,偶尔也会点一杯果汁。

    这段时间以来,“去丰诺交稿”是我日日期盼的日子。和周欣在一起时,我不再去想什么他有家庭、道德不道德之类的事,只管享受这宁静而幸福的分分秒秒,哪怕这幸福只是一场虚幻。但不去想不等于忘记了,我不是没有担忧——最近和他接触得有点多,也有点过近了,这样好吗?可我……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一切,放弃?只这么想想,我就难受得要命。我不敢松懈,时刻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距离——言语上、动作上,甚至是表情上。

    *****

    “嗯。”我望着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微微一笑,“你不是也这么喜欢苏打水?”我用下巴指了指他面前那杯清亮透明的液体。

    周欣笑了起来,笑容依然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优雅而温暖:“丫头不但嘴巴厉害,观察力也很敏锐哪!”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这段时间翻译的量是不是有点大?累不累?”

    “没有,我现在没那么忙。”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有好多个夜晚,我加班之后回到我的小屋,又继续做丰诺的翻译到凌晨1:00;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为了确认一些词汇或说法的专业表述,我时常要花费大量时间查阅资料,才会让他误以为我如今对他们这个行业很了解。

    周欣点点头:“要是吃不消可一定得告诉我,不要勉强,我们还有合作的翻译公司。不过你翻译得最好,他们都喜欢找你,所以真的是辛苦你了。”

    “他们?”

    “哦,那几个部门经理。你翻译的东西好多都是他们给你的。”

    “啊?我还以为都是你给我的呢……”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深深的失望涌了上来。那些资料不是周欣的?我有些厌恶地想象着一双双丑陋的眼睛盯着我翻译的文字扫来扫去,而那些本来是我竭尽心力,为周欣做的。

    “怎么了?”可能是我的反应有点强烈,周欣歪过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一开始确实是我有东西要翻译才找你的,后来有个经理有个急活——很少,只有两页,你还记得吗?就是那次。两页的东西交给翻译公司有点不值得,他要得又急。当时你的手头正好没事,我就随手给了你,从那以后你的‘英名’就传出去咯!他们都抢着找你,我的东西反而要交给翻译公司了。”周欣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一丝坏笑,“我后悔了,真不该把你这么好的‘资源’让给他们。现在你在丰诺可是明星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好像也不错,不然我恐怕也没这么多机会来见周欣。想到这里,我又高兴起来,“噗嗤”一笑:“没给你丢脸就好。”

    “怎么会呢?就是太让你受累了,我们给你的东西可不少。”周欣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杯子,声音也低了下来,“不过,我们已有的资料都被你翻译得差不多了,明年可能只有些合同、标书之类。翻译量少了,你会……会轻松些。”我觉得他的语调中隐隐有些失落。是我听错了吗?

    我的身体微微一震,刚刚才在心里荡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哦……”半晌,我才在喉咙里干涩地呻吟了一声。这就是说,过完年以后,我就没有多少机会再像现在这样来见周欣了,是吗?不过我妈可要高兴了,她已经跟我抱怨过好几次,问我最近怎么老也不回家了。我感到鼻子发酸,赶忙侧过脸去深吸了几口气,总算稳住了情绪。

    “你……有什么事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周欣的目光忽地变得锐利起来,他紧盯着我的脸,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刺穿似的。难道我的想法被他看出来了?我惊得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

    “没有,我……”我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头发,低下头。鼻子又酸了起来。

    周欣终于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一句:“非要有工作才可以吗?”

    “嗯?”我忍不住又抬起头,看着他。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欣没有理会我,依然凝视着窗外,眉头微微皱着,轮廓清晰的侧脸像一尊雕塑。我抿了抿嘴唇,不再做声,但眼睛也不敢在他的脸上多做停留。我强迫自己垂下了眼皮。外面的天色更阴沉了。

    “你哪天回家?”周欣终于打破了沉默,转回头来问我。他指的是回家过年。

    “我们单位比国家规定的时间提前两天放假,所以……我会在放假前一天的晚上走,也就是24号,下下周二,我……下了班直接去火车站。”我抬起脸望着他,喉咙更加干涩了,“假期最后一天晚上回来。”

    周欣看着我,笑了,他的笑容真是让人无从招架:“家离BJ近就是好啊。火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不过我的火车票好买,短途的……”我借机直视着他的脸,就这样贪婪地看着他,“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家?”

    “提前一天,不过我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

    “啊,这么好呢!Giani对你们不错啊!”

    “Giani?他哪舍得,我是请了年假的。”

    回家……他当然是回洛阳,他自己家,而且,他要在家里待这么久。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阵刺痛。我低下头。片刻的沉默,气氛有些古怪。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看,16:14。唉,又到点了。我摇了摇头,拿过背包,准备招呼服务员结账。这也是我俩之间的“协议”:午饭他请,咖啡馆我来。我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权力的,当时我差不多是使出了撒泼打滚、泼皮无赖的招数才迫使周欣同意了这个“协议”。然后,他会把我送上回去的公交车。

    出乎意料的,周欣坐着没动,而是轻轻地问我:“能……多坐一会吗?不过你要是有事就……”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觉得他看向我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

    我毫不犹豫地把背包放回了窗台上。

    周欣用微笑表达了他的谢意,然后转过头去出神地望着窗外。我也转过头去面向窗户,但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注视着周欣,看着他那雕塑般轮廓鲜明的侧脸。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这样陪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就好。

    虽然距离过年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然而街上已经能看到不少拖着行李箱踏上归途的人了。在我看来,这是BJ这座城市特有的年味。

    “谢谢你……我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周欣转回头来,轻轻地说。

    我暗自叹了口气,把服务员叫了过来。

    *****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期盼着年赶紧过去,期盼着早点回到BJ。尽管我知道就算回去了也见不到周欣,但我固执地认为,那是“他的城市”,只要身在那里,就能触碰到他的气息。

    除夕夜,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收到了周欣发来的微信:HappyChineseLunarNewYear!

    大年初三我去杜静家玩了一天。最近这两年我俩见得少了,实在是因为我们在BJ工作、居住的地方都相距太远,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各自的事情越来越多,不回老家的周末就算无事可做,我也更愿意瘫在床上。横穿BJ城去找杜静?想想都要崩溃。真的,也不知道刚开始那几年,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力往她家跑,现在就连去找小关玩我都要下好大的决心。

    初四那天我和黎呐一起去逛了庙会。其实我俩对庙会都没有什么兴趣,之所以相约去逛,无非是为了找个可以见面的地方。那一天过得可真开心。

    家里的座机基本上是被爸妈“霸占”着的,从除夕一早开始他们就守着那部电话,轮流地跟亲戚故交你来我往地互致问候。他们那一辈人还是更注重拜年的仪式感和庄重感,就算人不见面,也要把声音送到,比起互发微信拜年,显得更有诚意和温度,倒是挺让我羡慕的。

    同往年一样,春节假期过后开始上班的头两周,大家的状态全都不在线,每天只盼着耗到下班立马走人。

    我一只手托着腮帮,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虽然天气还是很冷,然而空气中已然弥漫着春天的味道,那是一种柔软得让人浑身发懒的味道,我已经连着打了七八个哈欠。小关拿着笔趴在稿子上做奋笔疾书状,但我知道,从早上上班到现在,他面前的稿子一页都没有翻过去。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黄老师抱着一摞稿子从外面走进来,一进门就说了一句:“听说宋伟辞职了。”黄老师的声音淡淡的,可传到我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生生把我正在酝酿着的一个大哈欠“堵”了回去。“辞职了?”我立马坐直了身子,转过头去看着黄老师,我看到别人也抬起了头。我才意识到,自从宋伟去了市场部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当初他还动员我跟他一起过去呢,看那架势好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怎么才去了大半年就辞职了?

    “早晚的事。”任老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就又低下头去看稿子了。朱老师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但是这一“哼”中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怎么,莫非他们知道些什么?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啊?”

    “上星期。听说过完年回来上班第一天他就交了辞职信。”黄老师一边把稿子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一边回答,“没几天就走了。”

    看样子黄老师没兴趣多说,我也就忍住了没再问。别人对这件事好像并不像我这么关心。也是,不过是一个员工离职而已。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午饭后散步时,我无意中又和小关聊起了此事,他说:“宋伟是被迫走的。”

    “啊?”

    “怎么,你不知道啊?那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被调到市场部的吗……也不知道啊?嘿!”小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瞅着我,那意思就像是在说“你是从冥王星来的吗?”

    我斜着眼睛瞪着他,意思是“少废话,快说!”

    “他跟王晶关系很好,这你总该知道吧?”小关扶了扶眼镜,开始认真地说了起来,“虽说王晶是主任,但咱们部门的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宋伟说了算。王晶年轻,没什么经验,对他言听计从,他就利用这层关系搞了不少小动作,没少得罪人,尤其是老员工们——不光是咱们部门的老员工,也有其他部门的。后来那些老员工一起向高层领导反映,引起了高层的注意……原来是想把他开除的,听说王晶力保他来着,社里最后还是给了王晶这个面子,就把他调到市场部去了。但是他到了市场部还继续搞他那一套,把那边搅得乌烟瘴气,大家对他意见很大,也激怒了范主任。这下高层下定决心让他走了。也不知道HR是怎么跟他谈的,反正是让他自己辞职。不过看样子社里还是网开一面,允许他过完年再走,这样年终奖和过年福利他都能拿到了。”小关一脚踢飞了路边的一颗石子,石子不知砸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一声脆响,“这事大概在去年……哎,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年底就闹出来了,社里早就传开了,你怎么会……”

    小关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说不清为什么,我只觉得胸中憋闷得慌。我又不禁后怕起来:幸亏当时没跟宋伟一起去市场部,不然说不定还要被他连累!

    回到办公室,我坐在座位上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蓝天。宋伟终于为他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我却丝毫没有“出了一口恶气”的舒畅感。“社里网开一面”……当年我被动感北方赶走时也是刚过完年,也是承蒙领导“网开一面”,让我过个好年呢!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有过被开除的经历吧,这么多年了,每当听到“开除”两个字,我依然会感到浑身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我毕竟是蒙宋伟牵线才有机会进入建文社的,入社之初也确实得到过他的不少帮助,不管他后来对我如何,潜意识里我总是不愿相信他的人品有那么不堪;但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同事一场,朝夕相处了好几年,开心也好,不愉快也罢,如今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总觉得不是滋味。人哪!

    我拿起手机,删掉了通讯录里宋伟的手机号码。

    *****

    自从周欣告诉我丰诺公司搬到公主坟以后,我下班回住处时便不再坐地铁,而改乘公交车了,只为能在车子路过公主坟时看一眼丰诺所在的写字楼,算起来,到现在竟也有三年了。在那么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我会觉得周欣就在我身边。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可笑:我这是在干啥?但,笑过之后,我依然会这么做。

    果然如周欣所说,新的一年里丰诺交给我的翻译工作少了许多,几个月来我只帮他们翻译了三份合同和一份投标书。工作量少了,翻译过程中自然也就遇不到那么多问题,一个电话或一封邮件就能解决了,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有的没的,只是探讨问题而已。事实上,我确实再也没能像以前那样,郑重其事地约周欣见面了。期待和失落交织着,每天都在撕扯着我的心,得到后再失去的感觉远比从未得到过要难受得多;但我也明白,这是好事。也因此,在公交车上望一望那座写字楼便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如果其时正好赶上堵车,那我简直就要欢呼起来了。

    所以,八月底的一天晚上,当我的手机在一下紧似一下的振动中闪烁着“周欣”这个名字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我呆呆地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周欣的电话,那一瞬,我的心脏差点停跳。

    “丫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要不我过会再……”

    我没眼花,耳朵也正常,除了周欣,还有谁会叫我“丫头”?

    “啊,不不……没有,我……刚从卫生间出来。”我语无伦次地扯了个谎。

    “那你的人生大事解决利索了?”

    “啊?……哼,真贫!你要是不好好说话,我可挂了啊!”

    “哈哈,别呀!周叔叔找你可是有正经事。”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嘿,你周叔叔什么时候不干正经事了?”周欣一边笑着,一边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语调,但听起来还是不怎么正经,“咳咳,我代表意大利丰诺食品机械有限公司中国分公司,诚挚地邀请许维珊女士莅临我公司的客户答谢酒会。”

    “什……什么?酒会?请我?别逗了,我算你们的哪门子客户呀?”我感到有一大堆闪闪发光的问号和惊叹号从我的头顶上迸发出来。

    “怎么不算?你是我们的首席翻译官啊!”周欣总算收住了笑,“我可是说真的。我们每年9月底都会举办一场答谢酒会,邀请我们的重要客户参加,对于来不了的,我们会给他们寄一份礼物。今年的酒会定在9月23号,星期六,下午4:00,凯宾斯基饭店,能来吗?还是说你只想要礼物?”

    “凯宾斯基!”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嗯,对,凯宾斯基,我们每年的酒会都在那办……怎么了,不喜欢?”周欣被我的反应搞得有些困惑。

    “当然不是,就是觉得……呃……好高级。”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凯宾斯基饭店大堂休息区柔和的灯光,还有一把精致的小银壶、醇厚的热巧克力香气,还有,从我对面看向我的,那柔和的目光。但对于周欣来说,凯宾斯基就只是一家酒店而已。

    “高级吗?那要这么说还有更高级的呢——参加酒会可是要穿礼服的哟!”

    “啊!”我失声叫了出来。

    “哈哈哈,别紧张啊!不是那种拖地长裙,正式一点的裙装或者套装就可以了。还有……”周欣忽然犹豫起来,语调也低了下来,“唔……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们邀请的客人里有一位你……认识。”

    “哦?你们的客户……我认识?”我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冯康经理。”

    “……”我呆住了,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脱。冯康经理……

    “冯经理已经确认会来参加。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周欣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了,“宝洛后来又引进了三条我们的番茄酱生产线,第三条是在去年秋天完成安装的……你瞧,他们当然是我们的重要客户。宝洛现在也不光做外贸了,还增加了内贸业务,所以,他们的工厂需要扩大生产。”周欣像汇报工作似的对我说。

    “哦……”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对我提起“宝洛”和冯经理的名字了,冷不丁再次听到,我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丫头,从我个人的角度,我诚心诚意地希望你能来,但还是要看你的意愿,不要勉强。”

    “啊,我……”

    “你不用急着答复我,还有的是时间。”周欣轻轻打断我,“仔细考虑考虑再决定,好吗?”

    “好。”

    “那,周叔叔等你的消息。”

    我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手机还握在手里。在宝洛度过的日子像幽灵一样,带着古旧的气息,从我的记忆深处慢慢浮现出来,连细节都清晰得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这让我多少有些沮丧,因为我一直在拼命地将那段往事埋藏在心底,要是能彻底忘掉当然再理想不过,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的,逃避,我并不忌讳这个词,倘若真能逃避得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这么多年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我从未后悔离开宝洛,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后悔的是当年的不辞而别,辞职这件事,我本可以——也应该——做得更妥当。我从一开始的理直气壮到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再到彻底的自责,内心深处隐隐的煎熬始终不曾离我远去,我也从未能够逃避。

    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挣扎了三天后,我做出了决定:去!退缩解决不了问题,更不可能指望别人为你遮风挡雨;这一次正面地去面对,或许便是摆脱内心煎熬的契机。

    更何况,我根本无法拒绝周欣的邀请,还有对再次见到他的渴望。

    当我在电话里告诉周欣我的决定时,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如释重负:“好啊!你的请柬我已经准备好了,给我个地址,我给你寄去。”

    “我的请柬?”我加重了“我的”二字——他早就知道我会去?

    “当然,你得凭请柬才能入场。每位客人都有的。”

    我听得出来,周欣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但他回答时故意避开了。

    “我……下班会路过公主坟,过去拿一下就行,顺路,你们6:00下班前我就能到。”我可不想放过这个“顺便”见到周欣的机会。我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从建文出版社坐地铁到公主坟的时间,“你哪天方便?”

    “也行。我最近不出差,你哪天过来都行。”

    “那……今天?”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问题,你过来吧,还能一起吃个饭。”

    嘿,我等的就是这句话!“那个……先别告诉冯经理我也去,行吗?”我咬了咬下唇,补充了一句。

    “嗯,好,我不会告诉他的,放心吧。”我听到周欣在电话那头笑了。

    可是当我火急火燎地赶到丰诺时,却没能见到周欣。前台的女孩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绿色的信封递给我,那是和丰诺logo一样的绿色。女孩说,周总下午临时有事出去了,走之前把请柬放在了前台,让她交给我。女孩的微笑很甜,却怎么也温暖不了我失望的心。

    “周总”,好陌生的称呼。冯经理以前总是叫他“小周”,而我一直是以“周先生”相称的,这么多年来,我好像从未真的意识到,他本来是一个公司的老总呢。

    我跑了几步追上正在进站的公交车。车上人很少,有不少空座位,在BJ的晚高峰时段出现这种情况只可能有一种解释:前面有一辆车刚开走。我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绿色的信封。我从里面抽出一张精美的卡片,上面是用绿色和白色为主色调设计的抽象图案,卡片边缘装饰着小巧雅致的烫银图案,右下角用艺术字体写着“请柬”两个字。我打开请柬,看到这样的文字:

    尊敬的许维珊先生/女士:

    本公司谨于9月23日(周六)16时至18时,在BJ燕莎中心凯宾斯基饭店莫扎特厅举办客户答谢酒会,诚邀阁下莅临。

    意大利丰诺食品机械有限公司中国分公司

    全体同仁

    措辞彬彬有礼但不带一丝感情,同样不带感情的是硬邦邦的印刷字。在这一片冷硬之中,更衬托得手写的“许维珊”三个字格外柔软,似乎还是温热的。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三个字——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周欣的笔迹。

    *****

    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兴奋的同时不免惶恐,最怕的当然还是给周欣丢脸。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服装问题。“正式一点的裙装或者套装”——我毫不犹豫地找出了我那件暗红色的旗袍。我特别喜欢这件旗袍:传统的偏襟款式,长及膝盖,精致的盘扣,五分袖,下摆和袖口有一圈别致的印花。我只在几年前参加一个好友的婚礼时穿过一次,一直到现在,那个朋友(也就是新娘)还常对我提起这件旗袍,说我那天简直“惊艳”,她当时都恨不得从我身上扒下来当她的敬酒服。

    好友的话自然是夸张了,但我也知道,我穿旗袍的效果不错。我平胸,是约等于没有的那种平。虽然从小到大,我都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材和衣着,但挂在胸前的这两坨肉到底是女性的重要特征之一,有时候虽然觉得碍事,可缺了它们,衣服就很难穿得有精神,毕竟市场上的女装都是按照胸前有这两坨肉的身材设计的。夏天尤其尴尬,我总要穿带海绵衬垫的内衣才能勉强在胸前勾勒出一点起伏,可要是衣服稍微宽松一点,就连这点起伏也隐没不见了。然而旗袍在众多款式的服装里似乎是个例外,对那两坨肉的要求不是很高,有海绵垫撑出来的那么一点点起伏就足够,至少穿在我身上效果出奇地好。

    为了周欣,我当然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化妆问题。不用周欣说我也知道,参加这样的活动,还像平时那样素面朝天显然是不合适的。可是我一件化妆品都没有,为这么一次活动去买一套也不现实,于是我想到了小成。小成每天出门前都要化妆,她房间里的小桌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小瓶子、小盒子,怎么看都觉得像化学实验室。

    听说我要去参加酒会,小成比我还激动,不仅一口答应借给我化妆品,酒会当天干脆把我拖进她的房间,主动当起了我的化妆师:“你自己没化过妆,就是把化妆品给你,你也不会用。”她说得在理——虽然也挺扎心。

    我闭着眼,任由小成在我的脸上涂涂抹抹。她的嘴巴也没闲着,一边给我化妆一边叨叨:“你皮肤白,肤质也不错,化化妆效果肯定错不了,你也太不注意打理自己了……我给你化的是淡妆啊,你没化过妆,浓妆你肯定不适应……”

    我随声附和着:“对对,淡妆很好,淡妆……”其实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手里的化妆刷上,柔软的刷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弄得我怪痒痒的。但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忍着。

    “好了……嗯,真不错!”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到下腹部的尿意一阵紧似一阵地撩动着我的神经时,我听到小成说。

    我睁开眼,眼睛有些模糊。面前,小成正张大了眼睛,细细地端详着我的脸,那是艺术家审视自己作品时的眼神。

    “知道哪里最增色吗?眉毛!我给你修了眉毛,再画出型来,人立刻就显得精神了。”小成的话语里充满了喜悦和自信,想必她对自己今天的发挥很满意,“你的眉毛啊,乱蓬蓬的跟扫把一样,我真得好好说说你……你呀,再去买几件漂亮衣服吧,你看你平时穿的……哎,你的礼服呢?赶紧换上给我看看!”

    我憋着尿,乖乖地回到房间里换上旗袍和高跟鞋。刚走到小成房间门口,就听到了她的尖叫:“天哪,太美了!民国时的大家闺秀啊!快坐下,我再给你弄弄头发!”

    小成一把把我按在我刚才坐的凳子上,拿起吹风机和梳子在我的头上忙活起来。当她终于停下手,把我拖到客厅里的穿衣镜前时,我总算看到了自己经过这一番“装修”后的模样:头发蓬松地垂在肩上,脸颊两侧和发梢多出了几个妩媚的大波浪,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脸颊,全都变得精致了许多。也看不出小成在我脸上动了多少“手脚”,可是镜中的人眉目俊俏,容光焕发。这还是我吗?

    “怎么样,许女士还满意吗?”小成站在我身后得意地问。

    “何止,简直惊喜!”我发自内心地赞叹,“你可以去做专业造型师了。真没想到我还能……”

    “还能这么美,对吗?”小成接过我的话茬,“人配衣服马配鞍哪!我敢说,就凭你这个造型,今天的酒会你肯定是焦点,迷死他们!”

    我不想成为焦点,更不想迷死谁,我只想周欣喜欢,虽然他并不一定注意得到。对于我来说,见周欣永远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大事,今天尤甚。

    出发时我套上了一件长风衣,不完全是为了保暖,更是为了走在路上不至于被人注意。不过我转念一想,小成和我之所以会觉得我今天很特别,完全是因为我和平时的样子反差太大,并不是说我有多出挑,我俩都不太习惯而已。瞧我这神经兮兮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

    凯宾斯基饭店。

    走过酒店大堂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向休息区。我一眼就找到了曾经我跟周欣坐过的那张桌子,它还在那里,休息区的布置也依旧是老样子,连灯光的亮度都没变。实际上,整个酒店大堂没有丝毫变化。我好像一脚踏进了旧日的时光里,过去与现在交叠在了一起,有那么一会,我竟有些恍惚,不辨今夕何夕。

    但现在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自己从回忆中拖了回来,继续往前走去。莫扎特厅门口站着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胳膊很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摆出一副强“扭”出来的绅士范儿。见我走过来,他用目光和微笑迎向我——他一定是丰诺的员工了。我向他出示了请柬,他客气地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一踏进大门,我立刻就发现自己估计错了。大厅里大约有三十几个人,大部分是男士,个个穿着清一色的深色西装,更衬得零星几位衣着艳丽的女士花团锦簇,有那么两位还顶着一脸浓妆,恨不得跺一脚能从脸上掉下一副面具的那种。“好高级啊!”我暗自嘀咕。无论如何,女士在这间大厅里想不被注意到是不可能的。我不会闹出什么洋相来吧?我的神经绷紧了。

    我一边悄悄地往里走着,一边迅速环视了一下整个大厅:复古而简洁的欧式风格,光可鉴人的地面,大厅一侧的落地窗外是漂亮的欧式花园,唔,我喜欢这个落地窗。两名温文尔雅的侍者挺胸收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托着摆满香槟酒杯的托盘,从容而优雅地在大厅里穿梭。

    我脱下风衣,交给迎过来的侍者。大厅里有几个人显然是丰诺的员工,正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客人。有些人看起来相互间很熟络,正热情地聊着——但也有可能是“自来熟”。没看到周欣,也没看到冯经理。

    我从侍者送到面前的托盘中拈起一杯酒,正不知接下来做些什么,就看到一个有些中年发福的男士朝我走过来。我有点无奈,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但我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迟早都要和人聊上几句。于是我挺直了身子,看向他,牵动嘴角,做出一个微笑。

    那人圆乎乎的身躯上顶着一个同样圆乎乎的脑袋,看不出中间有没有脖子连接,这样子让我想起了米其林的“轮胎人”商标。所剩无几的头发被过量的发胶扭成了看着都难受的造型,挺立在他的头顶上。我想,此时如果有一束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墙上,那么他的头发和脑袋的组合呈现出来的影子一定会是一颗肥硕的洋葱头。他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用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上下打量我。我感到一阵反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女士贵姓啊?我们以前没见过吧?”“轮胎男”走到我跟前站住了,但眼珠子仍旧不知疲倦地翻上翻下在我身上扫视。

    “免贵姓许。我和丰诺打交道时间不长。”我微微皱了皱眉,尽量平静地回答。我没有问他的名字。

    “我说呢,呵呵。凭我的眼睛,只要见过一面的就能记住,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士。”他的嘴里似乎喷了口气清新剂,与口腔里的异味发生化学反应后,一张嘴,一股怪味便喷薄而出,扑了我一脸。我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涌。

    “我们跟丰诺合作可有好多年了。他们以前的老总姓樊,爽快人,酒量是真不错,跟他喝酒痛快,哈哈哈!现在这个周总嘛,人也不错,就是喝酒不行。我跟他说,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听说他是东北人,嘿,东北人不会喝酒,你看看,新鲜不?他们那个意大利老板我也见过,叫……叫什么‘尼’的来着?小老头,长得有意思,哈哈哈!”他说着,眼睛游移到我的胸口就不动了。我使劲抑制住了想把手中的酒杯塞进他嘴里的冲动。我跟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但出于礼貌,还是冲他笑了笑。

    “哎,许女士在哪行发财啊?”

    “哪里,混口饭吃,谈不上发财。”

    “哈哈哈,许女士真幽默!我就爱和你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以后咱们还要多多合作哟!”

    我正想着该怎么胡乱说点什么应付他一下,眼角似乎扫到“轮胎男”背后有人正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略微偏了偏头,往他身后看去。我没看错。

    “对不起,好像有人找您。”我暗暗松了口气,用端着酒杯的手指了指“轮胎男”身后。来人是个戴眼镜的男士,眼镜上方两道浓黑的粗眉很是引人注目。“轮胎男”转过身去,我趁机溜开了。

    我走到一扇落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的花园。今天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洒在仍旧绿意盎然的花草上,晕染出油亮的光泽,还是大自然的造物最让人赏心悦目。我从一旁放甜点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纸巾,小心地擦去了“轮胎男”喷到我脸颊上的唾沫星子。周欣每天都要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吗?真不容易,换了是我恐怕早就疯了。

    “刚才那胖子找你的麻烦了?”我望着窗外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我回过头一看,是刚才那个戴眼镜的粗眉男士。

    “不,没有,随便聊聊。他说话挺有意思。”我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身姿和表情,对他报以一个微笑。

    “他啊,暴发户,说话不着调,不过做生意倒还靠谱。”“粗眉男”的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屑,不过他给人的感觉倒是比“轮胎男”舒服多了,文质彬彬的,眼珠子也没有贼溜溜地到处乱窜。“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高,高雷,美惠利兴食品有限公司销售总监。”说着,他向我伸出了右手。

    “许维珊。幸会。”我捏着他的指尖轻轻握了一下。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公司名?

    “许女士是哪位经理请来的?”

    什么……什么经理?我没听明白,看着他。

    “这些客人都是丰诺的各个业务经理请来的,和那些经理直接对接业务的。”高雷看出了我的疑惑,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解释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是周,呃,周总……”我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是不习惯“周总”这个称呼。

    “哟,你是周总亲自请来的呀?那可是贵宾啊!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高雷眼睛一亮,一下子变得分外热情,不由分说地把我带到大厅中央的一群人中间,“轮胎男”也在这群人里。我发现,这会工夫又来了不少客人,现在约摸有五十来人了,不过还是没有看到周欣和冯经理。

    高雷忙不迭地给我和这些人做着介绍,他们有的是公司老总,职位最低的也是部门总监、经理什么的。听说我是周欣“亲自”请来的客人,他们全都围拢了过来。但当他们得知我“只是”个翻译时,有几位立刻没了兴致,悄悄地走开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好像兴趣更浓了,围着我问这问那。可他们那一套我既不熟悉也没兴趣,被这么一群人围在中间,我本来就紧张得眼前金星直冒,还要顾及自己说出的每个字是否妥当,越聊越吃力,身上很快就冷汗淋漓,我感觉自己快要招架不住了。

    “小……许?”就在这当口,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声音不大,迟疑中还带着一丝惊讶。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是那种从记忆最深处被猛地“揪”出来,暴露在当下这个时空的熟悉。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回过身,目光正好触到一位男士。他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正愣愣地看着我。但紧接着,我的目光一下子被站在他身旁的那位男士“吸”了过去——那……不是周欣吗?我的心脏又猛地跳了好几下,嘴角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上翘起。看样子他俩是刚刚从外面一起进来的。看到我,周欣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脸上隐约浮现出了几分欣赏的神色。

    不容我把心神放在周欣身上。我略微低了一下头,用力抑制住了嘴角的笑意。待我重新抬起头来时,心跳和表情都已经恢复了正常。我看向对面的男士。

    “冯经理,好久不见。”我把已经准备了好几天的微笑搬到脸上,平静地说。

    “小许,真的是你!你……怎么……”冯经理微微瞪大了眼睛,目光中的意外都要溢出眼眶了。

    “许小姐业余时间在帮我们做翻译。”周欣的声音从旁边飘了过来,淡淡的。我看了他一眼。这简单的一句话,既帮我回答了冯经理的问题,还没透露我在BJ工作,妙啊!

    “那你……”冯经理正要说什么,这时从门外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两个人,看样子应该是刚到的客人。他们一边走一边伸着脖子在大厅里搜寻着,不一会就发现了周欣,好像沙漠里几天没喝水的人看见了绿洲,忙不迭地赶过来跟他打招呼。

    周欣自然是这场酒会上最炙手可热的人,刚才聚在我身边的那些人看到他也都围了过去。但我并没有时间松一口气,因为冯经理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跟前。我迅速地把目光从周欣的身上收回来,看向冯经理,脸上依然是平静的微笑。同样地,我的心中也没有什么波澜。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小许,你……在BJ工作?”冯经理紧盯着我的脸,惊讶的神情依然没有从他的脸上褪去。我也趁机好好打量了一下他:比起当年,他略有些发福,头发理得更短了些,眼角也多了几道鱼尾纹,不过总体来讲没什么变化。

    “我来……参加这个酒会。”我依旧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哦……”冯经理没再追问下去,他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你现在在哪上班?还是那个……那个外企?”

    外企?什么外企?我微微一愣。啊,想起来了。我刚离开宝洛时接到过宋珺的电话,为了应付她,我胡乱跟她说我去了一家外企。冯经理也知道这个谎言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

    我摇摇头:“我在出版社,做编辑。”

    “是吗?那挺好的……”冯经理好像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

    “您还好吗?王姨他们呢?公司……也好吧?”我艰难地问出了我一直放不下的问题。

    “好呢,我们都好。王姨退休了,老张明年也要退了;你……你在的那时候,张宜友还没结婚吧?他现在都当爸爸了。外贸那块,陈老师带着两个小孩在做。前几年公司增加了内贸业务,内贸那边有四个人……哦,对了,现在还多了个销售部门……公司现在有二十来个人了。”冯经理一口气说道。

    听着冯经理的话,我的神志有那么一瞬间的飘忽。我的印象里,张宜友始终是那个跟陌生人说话就会脸红的小伙子,他当爸爸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来;而王姨……她都退休了啊,她,有那么老了吗?

    “公司发展得越来越好了,恭喜您啊!”我拖回了飘散出去的心绪,发自内心地说。

    “马马虎虎吧,也不怎么好干。”冯经理笑了笑,但马上又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眼前的冯经理比以前老成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我们早已不再是上下级关系,他跟我说话的口气倒更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这让我多少有点不适应。

    “那个……我明天在BJ还有点事要办,今天不回去。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把小周也叫上。”冯经理看着我,目光中闪烁着期待。

    “呃……我……真对不起,我……我和别人有约了。”我没想到冯经理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一下子慌了神,心跳也乱了起来。之前的平静让我产生了错觉,我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镇定自若地面对他了;可被他这么冷不丁一问才发现,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拼尽全力的表演,至于我的身体里有没有足够的定力支撑我应付完这样一顿晚餐,我完全没有把握。

    “哦,那就……下次吧。”冯经理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我看着他,一时竟有些于心不忍。

    我俩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我低下头,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话题。就在这时,冯经理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声音很小,但在我听来不啻是救命的号角,别提有多动听了。冯经理掏出手机,向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往门口走去。

    我目送着冯经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也“顺便”看到了周欣,他站在大厅的另一角,正和几个人谈笑着。看到他,我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向上牵了牵。今天这个场合,不该是他陪我聊天的时候。能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踱回朝向花园的落地窗前。外面的阳光已然开始偏斜,天色暗了下来,花园里的花草也显得有些萎靡。

    我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虽然此前周欣已经告诉了我不少宝洛的消息,但冯经理的出现依然让那段早已远去的时光如附体般紧紧攫住了我。如果我当初没走,现在会是什么样呢?当然,我恐怕也就不会来到BJ,更不会出现在这个酒会上了吧?但是周欣说过,这个世界不会给我们“如果”的机会,这一切的假设都没有意义。可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这么想着,我的心情更烦乱了一些。

    “这位女士,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

    身后响起了一个优雅的男声,普通话里带着那么一点东北口音。我的沉思被硬生生打断,但我却高兴极了。我赶忙转过身。尽管刚才已经看到了周欣,但此刻我依然被他“晃”得一阵眩晕: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藏蓝色的领带含蓄而不失高贵,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还是那么干练。他修长的左手指间轻盈地挂着一只同样修长的香槟酒杯,右手随意地垂着。

    “周总……太帅了啊!”我望着他,脱口而出。当年在华侨大厦,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不,比那时更帅了。周欣的“帅”与“英俊”无关,实际上他相貌平平,毫不起眼。让他显得出众的是他的风度——也有可能是我“眼里出西施”?不管怎么说,我的眼睛完全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什么总不总的,你也敢取笑我,嗯?”周欣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们都叫你‘周总’,我为什么就不能?难道要我像冯经理一样,叫你‘小周’?”我翻着白眼看回去。

    “嘿,没大没小的!叫‘叔叔’!”周欣装作生气的样子,却笑了起来。“刚才跟冯经理聊得不错?”他轻轻地问。

    “还好,也……没说什么,就聊了聊宝洛现在的情况,其实你……都跟我说过。”我想了想,“冯经理还说……说今晚想跟咱们俩一起吃个饭,不过我实在是……呃……所以就没……”

    “哦,是吗?”周欣点点头,“正好我今晚也有事,去不了。”

    我看着周欣的眼睛。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的体贴总是这么不露痕迹。

    “你……忙完了?”我问他。

    “哪有个完哪!”周欣模仿着电影《追捕》里杜丘的语气,轻叹了一声。他依然微笑着,但掩盖不住脸上的疲惫,“过来看看你。一直没顾上照顾你,抱歉啊。”他接着说。

    “为什么要抱歉呢,我这不是挺好的?再说我又不是你们唯一的客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不禁有些心疼,“……明天就能休息了吧?”

    周欣微微摇了摇头:“明天晚上还要陪他们吃饭。”他转过头去,看了看站在大厅中央的几个人,“那几位远道而来,所以……哎,不说他们了,”他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你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酒会?”

    “嗯。”我点头。

    “不像啊,我看你应付得挺老练。”

    咦,难道他刚才一直在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两颊似乎热了一下:“不还是……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哈哈!不过我还真不是看出来的,是听出来的。那天我跟你说参加酒会要穿礼服,你的反应……嘿嘿!”

    “哼!”我翻了个白眼,“我上网查了一下参加酒会的礼仪。”

    “哟,丫头怎么这么聪明呢?”周欣看着我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好像也不显得那么疲倦了,“喜欢这个酒会吗?”

    “喜欢,大开眼界。就是……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不知道该怎么……聊。”

    “不需要懂,他们找你搭话,是因为他们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士。”周欣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手朝我身后挥了挥。我回过头,看到一位男士向周欣打着招呼,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冯经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大厅里,此时正站在另一边,和两个人说着话。冯经理微微侧过脸往我们这个方向瞥了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我和周欣。我赶忙把头转回来。

    “真贫!”我撇了撇嘴。我从不相信任何恭维话,哪怕是出自周欣之口。

    “真的不是恭维。”周欣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认真地说,“你今天的造型,特别是这件旗袍,很适合你。”

    原来他什么都注意到了。我感到脸上烧得更厉害了。我低低地说了声“谢谢”,避开了他的目光,但心里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我今天的样子,他,喜欢。

    周欣举起酒杯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好喝吗?我记得你能喝点酒,嗯?”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杯:“没喝呢,不知道。我是拿它当道具的。”

    “哈哈哈!这也是你自学的礼仪课教你的?那,你愿意和你周叔叔喝一杯吗?”

    我笑了,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周欣的酒杯。

    *****

    星期日一整天我都没出门,脚疼得像针扎一样。

    昨天的酒会上,我和周欣才喝了一口酒,他就又被别的客人招呼走了。那之后也陆续有几个人过来跟我搭话,但显然只是出于客气或正好找不到人聊天而已;也正像周欣所说的,他们确实都在吹牛,似乎我这个和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行业圈子的小字辈,是个满足他们虚荣心的绝好对象。

    后来,我的脚开始隐隐作痛,继而小腿也变得又酸又僵。对于我这两只从小就只认平底鞋的脚丫子来说,突然让它们踩着五厘米高的鞋跟支撑着我的身体挺胸收腹站上几个小时不亚于受酷刑。我的脸上也开始发痒,还不能挠,该死的化妆品……假装淑女就是这个下场吗?

    17:30刚过,已经有客人陆续离开了,我想了想,也跟在他们后面悄悄地走了。周欣仍被好几个人簇拥着,我不便打扰,只给他发了个微信,告诉他我走了。从冯经理身边经过时,他正和“轮胎男”聊得火热。看到我,冯经理暂时丢下“轮胎男”,跑过来要了我的手机号,还嘱咐我有时间回宝洛坐坐。我答应了。他会给我打电话吗?谁知道呢,此刻从脚上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已让我无暇去想那么多的事。

    总算回到了我的小屋,好累,我只胡乱冲了个澡就睡了,连晚饭都没吃。在酒会上吃了几块甜点,倒也不觉得饿。当我卸下脸上的残妆,脱去身上的华服,就像午夜钟声敲响后的灰姑娘,又回到了属于我的世界。几小时之前的那一场繁华,是别人的生活,而只是我的南柯一梦,我甚至都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闯入过那场繁华梦境。嗅着小屋里熟悉的味道,这一晚,我睡得很沉。

    星期日一早,我是被小成出门的动静吵醒的。周末她如果不是在房间里睡懒觉,就是去和男朋友约会,今天八成又是去找男朋友了。别看我俩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却并不多。我俩的作息时间有“时差”,每天早上我出门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睡着,晚上常常是我已经睡下了她才回来;周末我如果回老家去,那我俩这一周都见不上一面。

    我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睡了一宿,脚疼得更厉害了,我感觉我这两条腿都要废了。我抚摸着搭在椅背上的红旗袍发了一会呆。我昨天真的穿着它去了那个酒会呢,真的见到了周欣和冯经理。那些衣装光鲜的客人,那明亮的欧式大厅、彬彬有礼的侍者、琥珀色的香槟酒,都不是梦。可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有眼前的生活要过。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明天下班再把旗袍送到干洗店去吧,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懒懒地“宅”一天。终于可以把那本《荆棘鸟》看个痛快了。这本书是我高中时的好友朱雯倩推荐给我的,对,就是那个送给我《终结者II》海报的朱雯倩。那时她对这本书爱得“神魂颠倒”,我却觉得索然无味,只勉强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随手塞进了书柜里。

    上个月我回老家,把我最近拿到的两本责编样书放进书柜时,无意中又看到了这本被遗忘多年的《荆棘鸟》。我把它抽出来,翻开,书页平整如初,但已经发黄得厉害,散发出一股旧书特有的陈旧气味——岁月对谁都毫不留情,哪怕它只是一本书。书中三分之一的地方夹着一支书签,定格着我十年前丢开它时看到的位置。没想到的是,我不过随便一翻,竟然一下子被“吸”了进去,就这么倚在书柜上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妈妈喊我吃饭我都没听见。

    我把书带到了BJ,却抽不出多少时间看它,有时一个星期也看不上一页。这下可把我给难受坏了,那感觉就像是一个馋嘴的小孩眼巴巴看着吊在树上的糖果一样。

    今天总算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了。我靠着冰箱里的一袋速冻饺子过了一整天,除去中午小睡了一会之外,剩下的时间我都沉浸在书中两位主人公令人唏嘘的感情纠葛中。这跨越了几十年的禁忌之爱,当年的我竟然没有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