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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返的人

    冷。

    不知道是第几次在职工书舍里就地睡着,陆文模糊地转醒,觉得身周有些冷气正密密麻麻地钻进衣缝来,又迷迷糊糊地掖了掖被角,转头又睡去。朦胧地想到昨晚没有关书桌的小灯,估摸着馆长又快要上班了,必要来查书舍,陆文意犹未尽地抹了抹眼睛,慢慢拼凑意识,试图告别周公。

    她疲倦地睁开眼睛,透过起床泪地依稀看见一位黑衣人近距离地杵在她身边。

    陆文尚以为自己还留在梦境,含糊地咕哝几声,翻过身去,遂再次睁开眼睛。

    眼前是窗。木质的、糊窗纸的那种窗。

    陆文选择闭上眼睛,再睁开。

    窗被风吹开,边缘的钝处滑着粗糙的日晕。风时断时续地透进房间,窗纸刮擦得猎猎作响。

    这绝对不是职工书舍。

    陆文激灵地坐起来。她真真切切地看到黑衣男子仍然原地站着,目光冷峻。

    陆文望着男人没有一点悦意的脸,几乎无法出声。

    “醒了。”男人的喉结动了动。

    陆文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只能回答一声“嗯”。

    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明明在书舍里睡着了,今天早上为什么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为什么床边会有一个面色不善的男人?他想干什么?他是谁?我是不是应该马上逃出去报警?

    男人只有二十左右的样子,但陆文看着他的眼睛时,不住地感到寒意。那双眼睛不正常地阴鹜,像是将夹杂了十余年的仇恨,通通淬炼在一瞥中。

    冷。

    不是窗外的风,而是眼前的人。在他的目光下,陆文的每一处肌肤都因为彻骨的寒意而叫嚣着。她不自主地想要后退。

    “很抱歉。”男人说道,语气像夹了冰气一般,很明显地不为自己的行径抱歉,反而像是咬牙切齿地,对数十载的仇人道出恨意彻骨的问候,“很抱歉,也许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也许你还没来得及做,也许……你并不认识我。”

    男人一直紧攥着刀柄的左手轻轻地加了力道,他缓缓地、重重地把长剑抽出。刀身摩擦过金属的刀鞘内壁,传出清晰的磨砺声。

    他想杀我。

    陆文异常地平复下来。她平静地看着深色的刀身慢慢浸入空气中,折射出混沌的光。心跳像骤止了般,在微乎其微的呼吸声下,等候着绝对力量的审判。

    “我为什么要死。”陆文看着他的眼睛,问,语气异常平静。

    男人沉默了。最后一截刀身在刀鞘口乍然戛止,静寂的空气代替了磨刀声。

    “你必须死,”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他的声音低沉,音节拼凑出的字句却像浸入透凉的水,“你不死,天下会亡。”

    冷。

    寒意从头灌注到脚踝,陆文攥紧了手上的被子,指尖用力地发白。从冰窖一般的眼中,她看到了平静之下杀气腾腾的浪潮,铺天盖地地包围着男人眼中映射出的自己:那个坐在床铺上的“陆文”。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杀气随着刀凌厉地攻下来,陆文偏头避过,在几秒珍贵的逃生间隙迅速从被子左侧狼狈地爬下床。等到她踉跄地退到男人的对面,陆文眼前一阵泛黑。

    陆文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避过这一刀的。那是货真价实的一刀,那男人应该学过刀法,扑面而来的凌厉刀气说明了这一点。

    男人轻轻提着刀逼向陆文。

    他想杀我。

    陆文只恍惚了一霎,在感受到刀口毫不留情地破开空气,向她心口刺来时,她欲要避开,可左臂的刺痛感已经充斥了她的神经。

    她的身体又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保住了她一次命。

    陆文转身逃向房门。

    左臂的疼痛在灼烧。陆文感觉到她的眼睛不争气地溢满了泪水。刀刃划开皮肉的疼痛,在她咬牙抽身出来的时候一度巅峰到麻痹。

    温热的血在慢慢流出。心跳声仿佛随着血液的流出而开始震耳欲聋地大作着。陆文从未有什么时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活下去。

    直到陆文凭着自己身体敏锐的感知,躲过一次次几乎算得上是狠辣的致命刀式,她的右手终于触碰到了房门。这一瞬间,她听到背后提到男人有一瞬间紊乱了呼吸。随后刀气铺天盖地袭来。

    他想要在此地将我斩杀。

    她的瞳孔可怖地放大。转身回望的一瞬间,她看见男人的眼睛晕满平静,杀意,但是在她将要殒命的这一瞬,他却丝毫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感。

    男人苍白而英俊的脸庞,就像一潭死水。

    好像投什么东西进去,都只是艰难地撼起几纹水波,然后重新归于死寂。

    陆文闭上眼睛。

    昨日挑灯夜读之前的日子种种,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

    陆文出生在小康家庭。她从小喜欢文学,对理科则是退避三舍、不得其要领。上了普高,陆文也只是其中表现平平的女孩子,既不漂亮,也不优秀。高考那年发挥得不错,所以去了A大的中文系。平平淡淡地毕业,父亲托了人替她找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陆文仍然记得父亲那一天,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她的发顶,慈祥地微笑着说:

    “爸爸都替你安排好了。做几年的基层书员,以后可以慢慢晋升。工资也不错,省立图书馆的工作福利有保障。再过几年,就找个踏实的人嫁了,爸爸妈妈给你挑着,以后生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不是很幸福吗,这样平平安安的生活?

    在工作岗位上,温和的自己不会与其他人发生冲突,无论是多么苛刻的前辈,都像疼爱小妹妹那样喜欢她。

    她有很多和她关系不错的朋友,因为她是好相处的人,她知道,从小到大,每个人都这么说。

    馆长和父亲是老相识。这一天,父亲特地来图书馆找馆长寒暄时,陆文正在清点书单,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后,细细碎碎地可以听到两人的谈话。

    “陆文真是个好孩子啊。”馆长说,语气中透露出真切的赞赏,“工作很用心,和同事们也相处得很好。”

    父亲礼貌地回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侥幸得您提携啊。”

    陆文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

    已经是第几日了?当别人夸赞她“亲切可人”“工作上心”时,她的心里总会有钝钝的不适感,就像挨上了一闷棍。

    陆文从来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平易近人?好相处?

    喜欢帮别人做工作?免费作知心姐姐万人树洞?

    不。她从来不想这样。

    父母引导她成为知书达理的女孩,陆文在时间的冲刷之下,慢慢磨成了一副温和的皮囊。

    每日地以这幅面孔示人,隐蔽去一切不满,她正在成为世人所希望的那样,温润圆滑,温凉趁手。

    陆文厌倦这样的自己。

    幸运的是,她的生活中还留有一块自留地,能够任凭她揭下伪装,泣笑恣意。

    ——那个灯光昏黄而温暖的、小小的职工书舍。

    压抑太久之后,陆文会用温柔而疲倦的语气向父母告假,然后悄悄儿地回到图书馆,猫着腰,打着手电筒,在书架之间流返,细致地选择这一夜的寄托。

    轻轻地打开台灯,暗黄的灯光“扑”地在她的睫毛上展开时,她感到安心而温暖。

    她在书中无声地活着。

    一切戛然而止。

    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她突然闯入一个陌生人的人生。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活过,就要面临真正的死亡。

    如果她是陆文,那个在白天温文娴淑的女孩子,人情通透、将要一辈子平淡的女孩子,那么这一生到此也罢。

    但是,她现在是“陆文”。

    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时,也厌倦了早已一望通途的人生。

    叛逆也好,不甘心也罢。

    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样索然无味的生活。

    她想活着。

    陆文猝然地睁眼。

    刀还没有落在她身上。直指心尖的刀锋折射出凌厉的光。

    我将要往右躲避他的刀。

    陆文的身体神使鬼差地随着她的意识这样做了。

    他将要直接攻我的喉部。等待一秒,屈膝,借势以背部撞开房门。

    刀从她的发间穿过,堪堪掠过头皮。凉意从发梢蔓延到全身。死亡刚刚从她身边走过,为她的侥幸多活几秒送上一个冰冷的吻。

    房门开了。

    陆文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敏锐地感知到刀气走向。来不及多加思索,求生意志使她在令人窒息的死亡绞杀中闷声挨了一刀,然后迅速起身,向仅仅开启几秒的生门狂奔而去。

    下一秒,另一把锋利的刀对准了她的心脏。

    准确地说,是一把锋利的菜刀。持有它的人,是一位三十五岁上下的中年妇人,一身贵气的墨绿。

    甚至连发型也丝毫没有紊乱。

    唯一与此时不符的是,妇人脸上狰狞的表情,眼中对她恨之入骨的惊涛骇浪。

    背后的杀意从一瞬的铺天盖地猝然收起,凝聚成一个微小的涡旋,在她背后堪堪抵住。陆文激出一层又一层冷汗。她知道,只要背后那位杀心大起的人稍稍动一下手腕,那把刀锐利混沌的锋刃就将直接穿过她的后背,将她洞穿。

    陆文顺着刀尖往上看了看,那刀光在微微地颤抖着。

    妇人的手在抖。

    她的眼睛里充斥着惧怕、恐慌。从来没有杀过人的人,哪怕要斩杀罪无可恕的生命,也会不住地颤栗。呼吸成为房间里唯一的活声,陆文感觉到她的手指尖开始冰冷,凝固和刺痛像小蛇一般蜿蜒向上。

    冷。

    眼前的刀颤抖得更厉害。妇人尽力压制的情感一点点摧毁她的控制,从她的胸膛和衣襟里溢出来。妇人零零碎碎地抽泣着,肩膀止不住地耸落。泪水从眼眶冲下,妇人的脸划满了泪痕,嘴角抽动着。她眼里的恨意被泪水洗淡了一层。

    墨绿色本来衬人极贵气自负,但是当这位眼角已有细纹的妇人在墨绿的衣裙中抽泣和颤抖时,她又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陆文突然产生了想拥抱她的念头。她几乎是下意识轻轻呼唤:

    “母亲?”

    话音一落,妇人像是被击碎了最后一层支撑。菜刀“呯”地坠落在地,妇人折起双手,无助地颜面而泣着,声音随着泪水溢在手掌之中。她浑身剧烈地起伏颤抖。

    抽泣近乎无声。在每一声抽泣的末尾,每一次从指缝中吸取空气,她的胸腔不受抑制地挤出尖声,好像用尽全力地换气。

    陆文一时忘了背后抵着她的刀尖,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半步。妇人像面对瘟神一般,掩面着踉跄后退几步。背心一阵刺痛,陆文一时波澜起伏的情绪又被理智的警告生生压制下去。刀一定是扎进了皮肉,但不深。

    那男人在给她警告。

    “陆夫人,我很抱歉。”男人终于开口,礼貌而冷淡,“我想……您懂得的。”

    陆夫人放下手。陆文不知道她是怎么看自己的女儿的,那双眼睛里掺杂了别的情感,不是纯粹的痛苦,大部分都是她看不懂的。

    “烦请公子。”陆夫人的声音哑了。陆文无法听出那声音是否在颤抖。她的瞳孔下意识地放大。

    恐惧主宰了她。烦请?烦请什么?烦请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即使没有看到过这具身体的容貌,她也无比肯定,眼前这人是她的母亲。不会错的。

    可是,这个母亲却“烦请”一个人杀了她自己的女儿?

    男人在蓄力。杀气在凝聚,野兽一般地掠夺她所有的希望。陆文虚脱一般跌坐在地,她感受不到自己了。她只觉得双目已看不见其他东西,所及之处都是空洞的黑暗。她所有的精神力,仿佛用于感受那把夺她性命的刀怎样破开空气,怎样一寸寸落下,又是怎样凌厉地向她斩来。

    “不要!不要杀她!”

    这一瞬间,陆文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少年的声音破开她眼前的黑暗,那刀气戛然而止。

    陆文微微惊愕地转头,面前挡了一具身体。少年张开双臂,稚气地站着,胸膛对上男人的刀。

    “你受谁之托?为何要杀我姐姐?”少年嗓音清澈,有一点恼怒。对着杀意重重的玄刀,他反而自若,好似当这赤裸裸的威胁是空气。

    陆夫人大惊失色,想是让儿子看见了这一幕,便是无法说清。她想要上前拽那少年,那少年确是冷冷地瞥了自己的母亲一眼,道:“母亲。”

    陆文眼下反而冷静十分,眼前所见,一举一动都清晰得可怕。少年的侧脸还存着稚嫩,但是那眼神……未免太早熟了。

    “小公子,抱歉。”男人第三次道了抱歉,语气一次比一次寒冷。他稳稳提刀往前逼了几寸,暗示少年闪过,却不想那少年竟是一动不动。

    “母亲是又要追究那道士的话了么?”少年扬起头与男人危险的眼眸对视,“异教徒故弄玄虚,行骗害人,年年都要说什么浑话,道我姐姐是‘大害’,父亲早就不在意了,您偏偏钻这牛角尖。”

    “可是如今,您居然找了个刺客来杀您的亲生女儿?”

    陆夫人无力地抬起眼:“行之……”

    被唤作“行之”、看样子似乎是她弟弟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陆文,又侧睨胸前寒意迸发的刀,平淡道:“这样吧,想必这位提刀的公子不愿给个解释,母亲也只怕是又着了那妖道士的道。”

    “不如去神祠如何?”少年目光灼灼,“去找祝人——我想,这位公子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当是知道异教都不可信,众神之辞,方可定夺。”

    男人的眼第一次出现了波澜。他眼中的惊愕只出现了一霎,眉间几乎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又迅速回归平静。

    “公子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也懂得敬神,在下失礼。不过此事是私人恩怨,还望小公子,不要插手。”

    “行之,你今日是怎么了?行之快过来,到母亲这里来……胡闹什么,那公子和你姐姐在扮戏呢。走,母亲带你回房……”陆夫人露出苍白的笑容,凄惶地向他伸出手。

    “等等。”陆文艰难地开口,便感知到自己嗓音的变化。十六七岁少女的嗓子。

    房内的三人看着她。

    “我一时记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就要草草抹了脖子,死不瞑目。舍弟……行之既然说了,倘若我有罪,也应先循神的话,也好叫我知道为何而死,死得也算明白。”陆文说着,露出自嘲的笑——她一个无神论者,为了苟且多活几分钟,能够临时编出这许多来,多亏了刚刚这少年话里透露信息。

    她冥冥中感觉,那孩子是在暗示她。

    也不知道那两个想她死的人会不会信。

    “请恕在下……”

    “行之!”

    “姐姐说的对……”

    三人同时开口,又自觉不对,同时闭了声。就在这寂静的一瞬,房门又开了。一位身穿深蓝长袍的中年男人缓缓走进来。

    他扫视一周,对上陆文的眼睛时,停留了几秒,半辈子沧桑世事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

    和那妇人提刀看向她时,如出一辙。

    “父亲……”少年语调更甚的平静。

    “去神祠。”

    男人开口。然后拂袖而出。

    陆夫人恍惚地跟了出去。屋内只剩下陆文,黑衣男子,还有那个叫做行之的少年。

    男人机械地把刀收入鞘中。

    陆文脑中一时光怪陆离。她被劫后余生的现实推搡了一把,又滋生出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有人一上来就想拿刀戳你几个洞的时候,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便显得如此亲切可人。

    她僵硬地抹了一把脸。面皮是紧绷的,没有热度。

    少年忽然很反常地笑了笑,不知为何有些诡异的意味。他凑近男人,偏着头,眨了眨眼。

    “你没有你想象中的心狠……嗯,也没有我想象得冷酷。你刚刚本可以直接杀了她,连血也不会溅到我身上。”

    “为什么呀?”少年无视男人眼里的阴鹫,不明意味地问他。

    陆文有些惊愕。

    他也没想他回答。少年直接回头,把陆文轻轻地拉起来,手臂托着她的后背。

    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青色发带束着冠。眼前的少年是陆文见过的最精致好看的,生生一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眼,白暂秀气,仿佛书里画上走出的古代公子哥儿。

    “姐姐,你没事吧。”少年温声道。

    陆文摇摇头:“没事……行之?”

    少年好看的眼睛亮了一亮:“姐姐肯叫我字了么?”

    陆文不知该作何表情,尴尬之余,顺手揉了揉高自己一小截的弟弟的头:“嗯。”

    少年的嘴角不住上扬,他偏了偏头,眼中闪烁过万千思绪。

    于是,少年一把抱住了陆文,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蹭来蹭去:“啊——姐姐真好……我很想姐姐……”

    陆文浑身僵住了,她没忍住,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黑衣男子,他仍然冷淡敌意地望着这里。

    这孩子……是姐控吗?他们这是分居多少年啦?少年亲切的求抱抱行为,让陆文有些惊讶。

    但这种温暖,确是实实地流进了她心中,让她刚刚冷掉的四肢百骸,忽而泛起了暖意。

    “陆谨。”男人毫无感情地开口,“我要杀她。”

    陆谨从姐姐的怀中抬起头,眼角狭长得散发着一股桀骜。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