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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祝

    陆文是陆府的长女。

    当陆文回头看看那楼宇肃华的房子,那个很陌生的家,那个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地方,她突然觉得,很荒谬。

    好歹陆文自己也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穿越文又不是没看过,只不过草草看了几本之后,觉得食之无味。剧情千篇一律,女主都是顶顶强悍的人尖儿。上知唐诗三百首,才女诗会上信手沾来,一举成名,一呼百应;下知机枪构造,武力超人,医术卓绝,一拳一个阴险女二。

    太二了。陆文当年心中大草,直接笃定这样的故事就是为爽而生,嘬两口便没了油水,弃之也不可惜。

    然而更为大草的是,这样的事,偏偏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她身上。只不过她身上没有什么挂,这世道,也由不得她做什么奸商,白手起家。

    如何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才是她现在所求的。

    修罗一般的那男人,冷冷地拒绝了陆文父亲用陆府马车出行的邀请。“父亲”对着那人的样子,礼遇无比。

    古代都流行给杀女仇人弯腰端茶嘘寒问暖的?

    马车行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它正在远离小片的繁华,缓缓驶向萧瑟静寂的郊外。

    冬天。百姓上街采购,穿的是棉衣——元之后了;妇女不裹小脚——唐朝遗风么?女子在衣饰方面都普遍穿得素雅干净。

    店铺林立,酒楼鼎沸。早晨灰色的天穹之下,人群拥着一两俩富贵人家的车辇,交错地流动着。

    于是越走越偏僻。城门的守卒恭敬地看了父亲的马车里递出来的一块木排,拱了拱手,让手下放行。城门以外,渐渐地可以看到远处的灰影,重叠着,不知道是堆积的雨云,还是被隐去的山峦。

    陆文与她的“弟弟”坐在一辆马车上。这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上了马车便一直盯着陆文看,眼神真诚而热烈。

    “陆谨,”陆文有些尴尬,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你今日……为何总盯着我。”

    陆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他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明眸善睐,秋波四荡。

    这小子,怕是只有十五岁吧……以后长开了那还得了,肯定妖孽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桃花风流债。

    陆谨笑够了,又用那双勾人的桃花眼看着陆文:“我看见姐姐很高兴……看见姐姐与以往有些不同,我更高兴。”

    陆文心里震了一下。陆谨的敏锐和聪明远超她想象。寥寥数语,便知道她皮囊下的货已经不同了。

    这位“弟弟”的每一个表情、眼神……和那个男人说的话,不像是这个年龄段所有的心机。

    陆谨望着窗纱虚掩的城门方向,绻长的睫毛凝固了般,绝美地无声颤着。他突然开口:“姐姐认识那个要杀你的人么?”

    “不认识。”陆文沉默片刻,诚恳地说。

    “不认识……”陆谨轻咬着嘴唇,雕玉般的脸看不出神色,美目微转,轻巧地说道:“他是许深,当今丞相次子。”

    “今年是崇德三年。”

    陆谨说这话时,声音顿了一顿。他垂下眼睫,自然地抚了抚右手修长的食指。陆文看去,白净的手上却没有珠宝。

    不知他刚刚在想什么。

    “许深……与我有仇?”陆文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陆谨摇头:“没有。”

    “没有?”

    “没有。”

    “哈。”陆文自嘲般轻笑一声。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黑衣人在煞刀出鞘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不死,天下便会亡?大义凛然,名正言顺,让陆文几乎以为自己已经作恶多端,罪无可恕。

    “那我可做了什么穷凶极恶,毁灭苍生的事?”陆文抱起双膝,从衣衫中探出一双玩笑的眼睛。

    陆谨的手一滞。他随即立刻继续他拉紧窗帘的动作,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紧促道:“没有。”

    一时无言。

    “姐姐,”陆谨平静地开口,他抬起眼睛,目光陌生而炽热,而语气却平常地像话家常。

    “你,记得多少?”

    “不记得了。”陆文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给出了答案。这个问题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有担心过被拆穿的可能。“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看到眼前完美无缺、精美俊秀的小公子,从越来越狂热的眼神,在她回答的一刹那,如覆冰水,冷的彻彻底底。

    “你不记得了。”陆谨轻轻地重复。

    陆文看着陆谨。从心底泛上的疲倦、怀疑、意外,支使她不愿意再争辩什么。下一秒,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刚刚吐露了什么。

    “记得什么?”陆文微微偏着头,无辜地问。

    陆谨看着他的姐姐。他又重新露出勾人的笑,眼角缱绻而温柔。

    他说:“没关系,姐姐。你都会记得的。”

    一路上无言。陆文出神地看向窗外。景色游移,这个季节已经没什么苍翠的草木了。冬风刺骨地刮过,路边是荒芜的主宰。这个叫陆谨的少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陆文细细地回味了一下刚刚暧昧不清的对话。她除了那一下出神失言,压根只字未提自己“失忆”的事。就算少年再早熟,再敏感,也不应当回答出那番话来。好像是在安慰她失忆,又好像在……

    她强作自然地往陆谨那里看去。俊秀的少年也在望着窗口出神。他微勾着嘴角,不知在想着什么。

    马车戛然而止。车厢很明显地晃动了一下。接着是几声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外面有人轻轻扣了扣窗沿,道:“少爷,小姐,神祠到了。”

    陆谨掀开帘子,外面着浅灰色布衫的仆从恭敬地扶着他下车。陆谨挥开仆从,向探出半个身子的陆文伸出手,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姐姐,小心。”

    陆文倒是也很坦率的搭上陆谨的手,轻轻一跃,脑海中自己蔚然生风,然而胳膊肘碰到了什么,落地时愣是摇摇摆摆。陆谨很有力地稳住了她,尔后干脆利落地放开了陆文的手。

    回过神来,那仆从显得有些尴尬,被少爷赶到一边的时候,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悬在半空,现在更是有些惊愕。都说陆府的少爷聪慧俊朗,小姐虽容貌出众,性格还是内敛了些。姐弟俩是一母同胞,乃至是少见的龙凤胎,资质和性子不说云泥之别,只不过少爷太优秀,小姐自然光环暗淡。姐弟两人平时倒也和和气气,只不过伺候久了便能看出来,少爷终是对中庸娴静的小姐有一些疏离的。

    可今天一家人突然去神祠,姐弟同乘一辆马车,这说了一会子话,亲近服侍的人都可以看出,两人的态度明显变了许多。就下车这一会儿,仆从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爷的剔透谨慎,之前自然也是对胞姐敬爱有加,近两年来也忽地对小姐亲热许多,不过小姐羞涩,也是以礼相待罢了。不过此时把底下的人甩开,自己扶小姐;小姐竟也搭上了,这便是……态度有所转变了?

    旁的人这样想着,陆文和陆谨已经缓缓走远。原先被马车遮挡了视线的那一片天地,陡然间伫起一座朱红的华丽建筑。柱子、檐角漆上了深浅不一的红,暗淡和明艳交错相衬。目及之处,都是这高雅、神秘,甚至令陆文一度目眩神迷的红,在灰蒙蒙的冬日里破开阴霾,点燃天际的惨色,耀目,而可以触碰。

    陆文一时间愣了一下。陆谨扯着她的袖子,轻轻唤道:“姐姐。”

    陆文定了定神,踏着步子,慢慢走近纯色的赤红庙宇。

    说是庙宇,不如说是没有金银华饰的宫殿。门口有两个穿红底黑色浮纹宽大袍子的少女,头上戴着红褐色的冠,一层薄薄的红纱自然地垂在少女长至腰际的黑发之上。两身赤红色衣服的少女,非但没有热烈赤诚的视觉冲突,反而充满了肃穆。

    陆文心中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习惯了她原先那个世界里,大红为喜庆的寓意,而这样铺张地用赤色的拜神之处,处处都散发着与热闹相悖的压抑。

    血色仿佛在流淌。陆文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她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踏入了那赤色包裹的地方。

    穿着宛若大婚的两位守门的少女为她推开木门,又回复到原来的动作,身形丝毫未动,微微含着头,面无表情,眼中一片漠然,好似神的使者——神的,傀儡,冷淡地俯视着,看着这世间。

    陆文远远地望去,看着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们将其称为,神祠。

    偌大的神殿被或深或浅的红色裹着。梁和柱,都被漆成暗红。还有,满室的烛火。

    是的,烛火。

    红烛安静地燃烧着。一簇一簇的火光,跃动着,缠绕着,舔舐着空气,生出细细的声音。那种深红色檀木做的架子,用于间隔的木板打磨得极细。架子上尽是红亮的烛火,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的烛身,燃亮大殿内每一寸空间。盛烛火的架子并不是几架,而是几十架、上百架,愈往后,那架子愈高大,烛火就像两边排开的海浪,自上而下、由淡到亮地点染着光辉。

    无法估计神祠的宽度。陆文环顾,她的左侧和右侧被无数的烛火映得发烫,目所能及之处,没有火光漏下的空隙。层层叠叠的烛火,交错地覆盖和交叠在一起,连成一片翻涌着的火海。所有的火苗都是分隔的,但是当它们足够多、占据的空间足够大,烛火便陡然地成为了庞然大物,随着一阵一阵的风,席卷着,将红色和亮光晕染到大殿的每一处。

    无疑地,这样的景象是极其壮观的。以至于木制地板亦可以混沌地映出庞大的火光、翻涌的火光,烛火的流动吐息,将神祠映得极亮。

    陆文不由得怔了。上千支蜡烛同时燃着,但每一支她可以看见烛身的地方,没有一支熄灭的蜡烛。那些蜡烛也许长短不一,但是每一支都载了火光。

    仿佛这些蜡烛是神祠所豢养的。为众生所豢养。

    姐弟二人走入大殿。神祠寂静无声。而随着陆文和陆谨穿过火光的浪潮,那些随着微弱气流轻轻摇动的火光,“簌”地全部安静下来。

    每一盏烛火,都直直地燃烧着。火焰不再受风的拨弄,而是僵硬地、直挺挺地燃烧着。只是这样的现象显得十分诡异。蜡烛们被神秘的气力攥住了火苗,将它们顺直、拔高,肃穆地,向两个走入神祠的凡人静静燃烧。

    陆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侧过头去;又忍不住侧过头去。陆谨走在右侧,他肩膀外的烛火仍然在微微地颤抖;陆文走在弟弟的右侧,她左侧的烛火则是完全僵硬,好像被冻住了。

    两人走完这段并不长的路,来到神殿的尽头,来到早已下了马车、跪拜在蒲团上的陆夫人和“父亲”面前。

    正值中年的一对夫妻,正在无比虔诚地跪拜眼前的一个香台。香台之上只有一个黯色的黄铜器皿。那是盛香的容器。而在这个花纹繁复的器皿之中,只供着一柱香。

    香是黑色的。香的首部晕了一圈红色的细细火光。白色烟雾缓缓地、一缕儿一缕儿地,流淌而上。

    神殿的那股摄人的味道,来源于眼前的香。香台上的一支孤香,凝聚了一种微甜的气味,尔后向整个神祠弥漫开来。

    香台的右侧,立着一位老妇。老妇已经白发苍苍,身上穿着深红的……工作服。那宽大的衣服略去了一切浮饰,只是在襟口修了一道黑色,将喜气的红压得黯下了色。

    “无上良善,已宽恕你们的罪孽。”老妇开口,“赐汝等跪下。”

    老妇苍老但命令式地话语,使陆文这个向来不信什么教的人,不由得感受到了一些不舒服。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当机立断地跪在陆夫人旁边那个蒲团上面。她那位桀骜的小公子,也温顺地跪在了他父亲的身旁。

    一霎时,所有的烛火仿佛又回归到原来的生气。那些火光被融化似的,柔美地重新摇曳起来。

    陆文余光能极敏感地捕捉到两侧火光跳跃的动态。但让她真正感觉诡异的是,她能够无比清晰地捕捉到身后热气的变化。热浪随着气流一层层地荡漾。那些烛火的乱舞,不断地散发出新的热浪。

    陆文已觉得自己的想法近乎荒谬:她可以感受到那一点点的热浪?

    违心地跪着,听着祭祀似职位的老妇,开始闭上眼睛,虔诚地说着什么,应当是神职人员固定的赞美词之类。陆文恍惚地听着,呆滞地望着眼前那面朱红色漆的大墙。墙上空无一物,没有什么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像,也没有什么“南无阿弥陀佛”“普渡众生”那些用金光裱的大字。那是一面空空如也的墙。他们在朝着虚无跪拜、祈愿。

    想到这里,陆文很苦涩地笑了一下。她自觉得看多了世界诸多宣扬哲学思想云云的书籍,自身怎的也变得爱扮深沉起来,竟连封建宗教之类的自然发展过程也要居高地批判一番。

    她并没有认真听那老妇在讲什么,只听见“无上良善”“神佑”之类的字眼反复出现。想来是这里的人所奉的“神”。

    自从穿越到这里,一梦醒来,她便遭遇了很多不能理解的事。在她床边显然等候已久的带刀男人,等她醒来,一言不合就拔刀,绝对是铁了心要杀了她。就算那男人与她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她醒来,才开始动手?陆文不大相信正人君子不乘人之危这一套。既是不容分说便要取她命的仇恨,哪里还需要这些幌子?

    就算这男人是正人君子中的正人君子,那好,她在刀下询问的要杀她的缘由,那黑衣男人给出的回答极其之中二。偏偏这中二的回答,在这位约莫二十多岁、闯屋持械的青壮年口中说出来,还是不由分说地正气凛然。她甚至都可以回忆起那一屋的寒意,男人拿着嗜血的冷刀,语气像是浸了冰水——

    “你不死,天下会亡。”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比起蜷缩着、畏惧地刺退外界所有的试探,陆文宁可选择赌一把——她相信那个叫做陆行之的年轻人。这位过于早熟的小公子,偏地狡诈又难以捉摸,好皮囊下不知藏着多少心眼。好在,他暂且没有什么敌意。

    陆谨说过,那男人——是叫许深么?那位丞相家的贵公子,与自己并没有什么过节。那他图的是什么?

    暂且算许深与自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仇,那么为什么自己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拿着菜刀直指她的胸口?

    不会错的。陆文似乎发现自己的这具身体格外地敏感。这已经是异常地敏感了。她能感知到热流,甚至于刀气和杀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最重要地,她可以看入别人的双眼。别人在双眼中盛着的东西,那叫做情感的物什,似乎是信手拈来的。

    这并不是夸张。陆文知道自己前世便是个敏感的人。她善于观察别人的情绪,以说出恰当的话。但是这不是察言观色那么浅薄又艰难,这是真正的“观看”情绪。一览无余地观看。

    只不过,她只能看见将情绪置于表层的人。浑身冒着煞人的寒气的那个黑衣男人,还有她的弟弟,陆谨,她看不透他们。

    陆文再度回想这些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进入癫狂了。耳畔老妇的声音忽而无比清晰,陆文从狂想回过神来,她不可见地松了松眉心,感知了一下自己因为久跪而开始麻的双腿。

    “……根除汝等罪孽,无上良善爱抚着众人……”老妇已经睁开了眼。她无比狂热地望着那一堵空白的墙,对着这铺天盖地的朱红,忘我地背诵着。陆文再次看向那堵墙。仍然是什么都没有。

    老妇眼看就要念完这一段。陆文以为这枯燥的听经将要结束,只是那老祭祀又大吸一口气,接着热情地朗诵下一段。

    陆文默默地坐回去,重新把上身压到全麻的小腿上。

    “无上良善宽恕着,尘土般的汝等……”

    即使这是纯正普通话,陆文还是从中感觉到了西方基督教的影子。这,绝对是与佛教截然不同的宗教。陆文本身也不是历史的专业学者。她在马车上一直研究自己的穿着,琢磨半天,也只得出这是古代的衣服。路上的街景,她自然也看了。市集繁盛,唐宋之后;汉族人明显地居多,并非异族入主。

    然而,陆文仍然不知道这是何朝何代。

    一定是封建社会。起码还没有废除奴隶制度。陆文的这具身体本身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有丫鬟。她身上的衣服、头发上的饰品便是一位入她房间、从始至终低着头的豆蔻姑娘为她打理的。陆文只是尴尬地开了口,问了一个很家常的问题,那姑娘只是缩紧了肩膀,压低了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陆文感受到她在微微发抖。

    是的,微微发抖。

    陆文对自己这具身体之前干了什么滔天的祸事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丫鬟匆匆地做完手中的工作,便如遇虎狼般地退出了房门。说是跑也不为过。只留下一个落寞的陆文,心中充满了疑惑。

    小说里写的都是骗人地,哪里会有记忆残留这等好事。原主给她留下了一副空白的身体,可能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大麻烦。

    马车离府时,陆文往后回望了一眼。一片跪着的小厮丫鬟之中,刚刚那个服侍过陆文的忽地抬起头来。在人眼视力的极限,那个丫鬟的眼睛模糊之前,陆文看到了她瞳子里藏着的物什。

    恐惧。纯粹的恐惧。

    陆文暗中捏了捏拳头。她一定要问清楚,这一切。她不能这样混沌地面对这个崭新的世界,而一无所知。

    “……赐汝等立着的殊荣。请起。”

    陆成建肃着脸,微微颤抖地站起来。他旁边的妻子用手撑着蒲团,故作稳态地改变跪的姿态,却因为麻木而趔趄几下。陆谨自若地站起来。陆文稍加调整,慢慢地立起,悄悄放松了自己血液不畅的腿部。

    “神知道你们为何而来。”老妇终于用不那么迷信的语气说了一句正常人能听懂的话,“老妇祝陈,受神意而在此等候。”

    自称祝陈的老妇,再没有玄秘地说一些赞美神的话。她已然是一位老人了,当没有笑意时,皱纹的堆砌,便显得她无比肃然。老妇沉默了一会儿。她径直掠过陆谨、陆成建和陆夫人,在陆文面前停下脚步。

    老妇盯着陆文的双眼。从这位虔诚而严肃的神使眼里,陆文只看到一片混沌。她突然开口道:“你是险阴的女儿。”

    陆文一时没有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她旁边的陆夫人则突然反应了过来,面色一下变得苍白无比。她满载着怨恨和惧怕的双眼直直地看向陆文,看向她的女儿——不,这个祸害不是她的女儿……她不住地倒退几步,颤抖的身子似乎要离眼前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远一些。陆夫人感受到冷汗,从她的脊背流淌下来。

    冷的。

    陆夫人感受到,她身后的丈夫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陆夫人和她的老爷朝夕相伴数十年,即使是今天早上才出的变故……她懂得老爷此时在想什么。陆成建,陆文和陆谨的父亲,当朝户部尚书,在惧怕。

    宦海沉浮的人,总是习惯于好好掩埋自己的一切情绪。但是陆夫人就是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陆谨的反应则显得过于平静了些。他微微皱了皱眉,将漂亮的桃花眼眨了一眨,意味不明地看着陆文。

    陆文无动于衷。

    不是陆文心神多么强大,而是陆文实在不知道“险阴的女儿”是什么意思。她很苦恼地拆文解字:险阴,听起来像“阴险”倒个个儿。这个词听起来便不像个好词。至于刚刚祝陈一直赞美的“良善”——该不会是善良的反字?

    嗯?说她是大恶的女儿?亲妈不就在旁边么?

    陆文往右边看去,看到了瑟瑟发抖的陆夫人,面色极差的陆老爷,还有淡淡地看着她的陆谨。

    祝陈的眼中闪过厉色。她拖着厚重的红色神袍,往陆文贴近了一步,又贴近一步。

    老妇似乎要看透她心中的邪恶,极用力地凝视着她。

    最后,祝陈收回了脖子,又回到那神圣的香台右侧,摆出神使的气势来:

    “险阴之女,万年难现。此女不可留。”

    陆文听罢,控制不住地退了几步。她盯着祝陈。怎的,她这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连神也要她死?

    那刺骨的寒意又开始若隐若现。陆文忽地将目光钉在香台左侧。那一侧烛火照不到的阴影,她嗅到了熟悉的杀意。

    “许深。”陆文忍下颤抖的牙关,“你这便要杀我了?”

    祝陈皱眉,厉声斥道:“神祠之内,怎可用如此大孽之字?”

    祝陈没料到,陆文这一说话,还真的喊出了一个人。许深穿着一身黑衣,从阴影中慢慢显身。他看向陆文的目光无情得发冷。

    最关键的是,他腰上仍然别着,那把刀。

    祝陈似乎被骇到了。神祠是何处?拜神之地!在殿内说错了话,神大可宽恕;但是带这种险阴的造物进来?这是对神的亵渎!

    祝陈在回神。陆文在沉默。

    陆文不是没有害怕过。她在不说话的时候,就会回想起在三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一切。刀的伤口还在。不深,但是在痛。

    她很害怕。就算她活了第二世,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衣食无忧。陆文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所以她真正从死亡中逃离时,她很害怕。

    最害怕的,是她对这个世界茫然不知。而这个世界对她,只有敌意。

    “陆文”的亲生父母惧怕她,素未谋面的仇人在拿刀追杀她。陆谨可信吗?不知道。

    陆文忽地生出一种悲凉。一个人,如果都被爹娘遗弃了呢?

    “不可!”祝陈向杀意大兴的许深威严道。

    许深只冷冷地看她一眼:“神意如此,信下愿为神效劳,不留此女。”

    祝陈似乎毫不惧怕眼前男人的恐怖气场。她携着红色神袍,径直走到许深面前,到:“神意是此女不可留,并非……断生。”

    祝陈苍老的声音此刻充满慑力:“若险阴之女被害,那么险阴将如何?世间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无上良善命汝等,将险阴之女送入神界。无上亲自开化,徐徐图之,方能解除祸端。”

    许深沉默了。他握着刀的手一下攥紧,低沉道:“一年。”

    原本置身事外的陆谨,忽地凌厉地睁开了双眼,勾人的眼尾此时好看地上挑。陆谨看着许深,露出了一抹笑,转瞬即逝的笑。

    而陆文,无征兆地轻笑了出来。

    她似乎,活下来了。

    陆夫人此时忽然失控般,尖声道:“如何入神界?我大安以来,多少信修想入神界,踏遍天涯,穷尽一生,都没有人成功过。无上命我等信下将此大祸端送入神界……怎的可能?”

    祝陈像是没听到陆夫人的歇斯底里。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用绳绑住的绢布,苍老的眼睛缓缓游移过众人,看向陆谨。

    “良善……”祝陈还未说完,陆谨便几个跨步走到祝陈面前,直接取了那块轻薄的绢布,道:“陆谨愿尊无上良善之命,送姐姐入神界。”

    祝陈先是怔了一下,看着手上已经空空如也,又生怒气,想着今日大不敬神的人也忒多了,本想训斥两句,忽地抬头看到了陆谨那张绝美的脸庞,豁然地记起了什么,缓缓平下了心气。

    苍老的声音多了几分凝重:“好。务必遵循无上神意。”

    祝陈不愿再多说什么。她第三次回到那个神圣的角落,在香台右侧立着。火光在她暗红的袍子上跳跃。

    陆成建扶着自家夫人,在蒲团上再行跪拜,然后径直向神堂外走去。

    走到神祠之外,陆成建看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像是被抽空了最后的力气,道:“回去收拾收拾,带些银两、衣物、丫鬟小厮,便上路吧。”

    陆谨像是早料到这句话似的,恭谨地一拜:“是,父亲。”

    夫妻二人上了马车后,竟也没来得及看一双儿女有没有跟上了,便急匆匆地走了。“想是陆夫人……母亲今天惊吓过度,身体不适了。”陆文说道,话语中有藏不住的落魄。

    许深不知何时也出了神祠。他深深地看了陆文一眼,这一眼很长,长到魂不守舍的陆文抬起头来和他对视一眼,他才将眼里的冰冷尽数收起。

    “我不会,让天下亡的。”许深说完,便离开了。

    陆文耷拉着脑袋,很郁闷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是个中二少年,为什么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呢?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来看陆谨。秀气的小公子的嘴角,不知何时露出了笑意。

    陆文还是相当愧疚地。“行之……”

    陆谨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说下去。陆谨的眼里,绽放出从未有过的清光:

    “和姐姐一起,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