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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势

    郁胜宗微感惊讶,因为凤七九并非那种会用体面话来激励同伴的人。他既然敢说此行自己等人必为胜者,必定就有他的把握。

    祁少悲也不禁问道,“凤大哥何以这么有把握?寒峰公立下的种种祖制,不正是阻碍到了这些人的利益,才导致今日的聿明家惨案吗?这和商纣王又有何异呢?”

    凤七九冷哼一声,说道,“商纣王帝辛一心推翻奴隶制度,这虽然是一件好事,但触及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乃是逆势之行为。寒峰公立下的种种条条框框,看起来和帝辛一样,阻碍了很多人的发财路,但和商朝不一样,寒峰公的祖先大家已经遵循了三代。七州黑市也尽皆以聿明家马首是瞻。如今霍老大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其实是把自己放在了帝辛的位置上,必然为千夫所指!”

    何彪沉吟一声,说道,“但凤老弟也不可如此乐观。你所分析的固然不错,但其中也有两个难处。其一,就是如今霍老大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昭告天下你才是杀害二位龙头的真凶。且不论真假如何,他霍老大甚至连人证物证都不用出示,定然会有人怀疑到凤老弟你的头上。届时到底是你逆势而为,还是霍老大逆势而为,犹未可知。”

    凤七九冷笑道,“这点我又何尝不知?只要我们能拿到霍老大杀害二位龙头的关键物证人证,便能一举反攻。像刚才少悲兄提及的账本,若里面真有什么猫腻,就能成为咱们的利器。”

    祁少悲摇摇头说道,“这其中却又有两件难处了。首先就是这账本未必能成为关键性的物证,我不信霍老大会老老实实地记载,自己在杀人买卖上赚取了多少。充其量只是数字上的虚实。其次,我不信霍老大此次行此缜密计划,对这本账本会不做任何处理。”

    凤七九眼中凶光却又渐渐盛了起来,说道,“无妨,他霍老大就算是把这账本烧成了灰,咱们也能伪造出一本来。咱们是黑市中的人,只要有一条底线,仁义道德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郁胜宗却朗声道,“凤兄此言差矣。若伪造物证,又怎能让霍老大认罪?又怎能为二位龙头报仇?”

    凤七九驾着马儿,原本行走在他前面,听见了他说这句话,不禁“吁”的一声,勒住了马缰,驻足不前。

    他与郁胜宗几次共经生死,交情依然不薄,称呼也渐渐热络起来。但他听到郁胜宗说的这句话,态度却又冰冷起来。他用余光冷冷瞥了一眼郁胜宗,沉声道,“认罪?郁兄弟,霍老大做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认罪的。名门正派的弟子的想法,都是如此天真的吗?”

    郁胜宗却也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不信他霍老大做这等恶事能做到滴水不漏。我一定会找到真正的物证,让霍老大获得他应有的报应。”

    凤七九忽然大笑一声,惊起附近深林里休憩的寒鸦,他笑道,“报应?你指望谁给他报应?大楚的律法?若你真将大楚的律法搬到黑市的地界,那大家是一起吃牢饭的命。还有几个人得掉脑袋。”他回过头来,看着郁胜宗,冷冷说道,“黑市的争执,就用黑市的规矩。”

    祁少悲瞧气氛渐渐不对,赶紧上前拍拍郁胜宗的肩膀说道,“郁兄弟你莫要与他置气。他也是想为二位龙头报仇雪恨。而且郁兄弟你要看清形势,我方才说的两个故事,特别是帝辛的故事,不是说着热闹听着玩的。”

    郁胜宗原本脸上怒气一闪,此时听到祁少悲此言,不由得一怔,问道,“可是有什么深意吗?”

    祁少悲点点头说道,“就是我们方才讨论过的,所谓的‘势’的问题。此事症结,如今已经不在于真相是什么,不在于真正的物证是什么。而是参加此次七龙聚首的黑市弟子中,有多少人相信是凤大哥杀害了两位龙头,又有多少人会相信我们的证词,去认为霍老大才是真正的凶手。”

    郁胜宗心中又有无名怒火起,问道,“即使我们双方的证据都是假的吗?”

    祁少悲坚定地点点头,说道,“不错,就算我们双方出示的东西都是假的。若有必要,我也会亲自伪造出那份账本,让霍老大付出代价。”

    何彪此时也走上前来,拍拍郁胜宗的肩膀,说道,“小兄弟,年纪轻轻,武功高超,固然难能,品格高尚,那更是可贵。但这天下,从来都是小人多,君子少。是以这天下的‘势’,大多数时候都掌握在那些小人的手里。”说完,众人继续赶路。只剩郁胜宗一个人在队伍的末尾,默默地跟着。风霜儿和四名铁卫都颇为担心,想要伴随他左右,却都被他拒绝了。

    凤七九走在队伍最前头,心却挂在末尾,这其中自然也是因为他对郁胜宗还是很关心的。而且,这是他们的底牌,也是他们的“势”之所在了。

    同时他脑子飞速转着,琢磨着方才的对话,问何彪道,“何龙头,你方才说此事有两个难处,其中一个在于霍老大对我与少悲兄的污蔑。那么第二个难处是什么。”

    何彪者才想起来自己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这才继续道,“第二个难处,就在于,如今的‘势’,是否还在聿明家了。”

    凤七九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祁少悲听他忽然又动了气,不禁好生担心。

    自他认识凤七九以来,这就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就算真有什么人惹得他生气,他也都笑嘻嘻地说两句一针见血的话,怼的对方哑口无言。但如今对于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却轻易动怒。显然是二位龙头遇害的事情,对他的影响极大。

    他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了,此次看似也是如此,他好像能够极快地从伤悲中走出来,冷静地重整人马,杀回长安,但实际上他依然悲伤,甚至忘却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聿明家对七州黑市的震慑力大不如前,这是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首先聿明家人丁凋零,不再出现从前聿明寒峰那样足以一统天下黑道英雄的大人物,这一方面,就连其兄聿明远海都要输他三分。

    其次,问题正是出在这天慧七龙令上。黑市是一个游离于大楚律法边缘的灰色地带,涉及了太多非法贸易。聿明寒峰为人正派,又有手腕,这才铸造了七龙令限制了很多商业行为。但时过境迁,其中有一些条令造成了很多利益的白白流失。就比如禁止与外族通商。那是因为七龙令铸造之时,中原东部沿海地区屡受东瀛流寇骚扰,北部狼蛮也发动大型侵略,寒峰公为了防止外族人在中原境内偷绘地图、做卧底而下的铁令。

    但如今大楚天下,国力日益强盛,东瀛、高句骊、孔雀国前来中原称臣贸易往来,而黑市却因为祖制白白损失了大量的商机。虽说有的外国商人靠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和大量的中原人脉,让中原商人打着“中间人”的旗号,能够在黑市里做些买卖,但终究是机会损失还是太大。为此各州都是颇多微词。

    各州对七龙令不满,其实就是对聿明家的不满。不说别的,每年各州都要向长安聿明家递交一州之明细。聿明家作为七州黑市的大龙头,都要从中抽取一到三成的利益。而这笔钱,每年都在减少。聿明家的威严,只怕也没剩多少了。

    凤七九在长安黑市地界,地位仅次于两位龙头,对于这些数字,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他也清楚,聿明家日益衰落,也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势”,但在感情上终究接受不了。是以此时听得何彪口出此言,说话的口气不禁严厉起来。

    祁少悲正是因此颇为不安,凤七九不仅仅是生气,连理智的判断能力也有所缺失。此时得罪何彪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只好对何彪赔笑说道,“何龙头莫怪,凤大哥和两位龙头的感情你也很清楚,此时失言,还望您莫怪。”

    何彪能统领一州之群雄,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他点点头说道,“我理会得。老龙头和凤老弟与我有恩。我背后的冀州兄弟都是凤老弟的人。”

    凤七九听这二人对话,心头一热,这才恢复了些许理智,给他赔罪道,“何龙头,得罪了。咱们要怎么和霍老大斗,我还得多想一想。”

    郁胜宗骑着马儿在后头跟着,心头却是千思万绪一闪而过。

    他为人谦和,出身又是名门正派。且不管成深傅沉二人真实为人如何热,但为人需刚正不阿,常怀侠义心肠的道理,是自小耳濡目染。

    而此时听得黑市一帮人所说的话,心头不由得怦怦乱跳。他坚持自己的道路,但他稍加思考,却也认为凤七九、何彪、祁少悲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势”,真的是最重要的东西吗?

    所谓的“势”、人的生命、侠义道,究竟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呢?

    他苦笑一声,自己原本就是个榆木脑袋,这些深奥的道理,一时半刻又怎么能想起来呢。

    他如此想着,马儿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心情仍然郁闷,他正欲飞驰一段路,整个队伍却戛然而止。郁胜宗向前一望,却觉得前面的景观有些眼熟。

    哭丧碑。

    郁胜宗心头一凛,想起祁少悲说的那些有关商纣王帝辛的故事。细细琢磨平南王,只觉得这两个历史人物前后横跨千年,在他们身上的故事,却是惊人的相似。他暗想道,“若祁大哥所言不虚,若王陵地宫和这本手札上书写的都是真实的,那么是不是真的是‘势’才是最重要的?

    帝辛不惜触及贵族的利益也要废除奴隶制度,年少的平南王用偷换新娘这种在今天看来也是荒诞不经的行为,表现他对当时落后的社会风气的不满。他们都是为了正确的事情可以不顾‘势’的人,可他们不仅都难得善终,身后更是留下了千古骂名。唉,这其中曲折是非,倒也真难说得很。”

    只是他发觉人马居然停下来不走了。郁胜宗不禁驾着马儿向前走了几步,问道,“怎么不走了?”

    凤七九绷紧了神经,说道,“不对劲。”

    郁胜宗内功最为深厚,最先听到声音,大声道,“有埋伏!”

    却听几声“嗖嗖”破风之声,几把怪模怪样的飞镖忽然从四面八方飞射而出。众人武功弱一点的,像祁少悲的,轻身闪过,武功较强一点的,如郁胜宗这样的,则用兵刃护住周身,将这些暗器尽数打回去。

    凤七九暗器本就是一绝,此时一招分光捉影,居然将几枚暗器悉数接在手里,他环顾四周,冷笑一声,“故弄玄虚......”

    却听此时,从他们的马车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不、不可!”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马车里蹿出一个人影来,动作飞快,将凤七九接在手里的暗器全部踢了出去,又在地上掠过一阵,将祁少悲他们闪过的的暗器也都迅速拣起来,接着朝密林一扔,紧接着众人听见几声爆炸,这才明白发暗器之人用心狠毒,居然都是易爆之物。

    再定睛一瞧,救了他们的,正是昏迷长达大半月之久的那名粗野男子。此时他胡子长得更长,昏迷这么长的时间,容颜憔悴。

    而刚才如此迅捷的身手,似乎耗尽他这半月以来所有将养的精力。他身形晃了晃,坐倒在地,万幸这一次没有晕过去。

    凤七九赶忙上前相扶。

    密林那边传来一阵怒骂,显然是怒斥这粗野男子。

    那粗野男子的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他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结结巴巴说着,“他们、他们说得好像、我明白,记不起来。”强调古怪,居然是一个异邦人。

    接着又听几声怒喝,方才躲起来的敌人,终于一个个都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