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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四

    家里大人不在,刘浩便决定一个人先去探探情况,他站在门外整理了一下衣装,深呼了一口气敲响了门扣,旁边的狗听响呼的一声起身,拉着链绳叫起来。燕燕喝住狗跑过去开门。一身戎装的刘浩一个正步上前行了个正式的军礼,说:“你好!我就是刘老师的儿子刘浩”。即使他不自我介绍,看到他的衣服燕燕也心知肚明。她也不小家子气,像对待普通来客一样招呼着进门。王家奶奶坐在门外的靠背凳子上,虽然她耳朵不好使,但是心和眼睛一样敞亮,她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端倪来,指使着燕燕赶紧给人泡茶倒水。刘浩也不把自己当客人,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王家奶奶旁边,两个人抬高了嗓门一问一答。王家奶奶说:“你多大年龄了?是咱们塬上人吗?”刘浩把凳子往王家奶奶跟前挪了挪说:“奶奶,我是七八年的马,我们家在双庙呢。我爸和你们燕燕以前在一个学校教过学”,王家奶奶似乎都听清楚了,张大嘴巴“哦哦”的回应着。燕燕端了一杯茶水放在窗台上,笑着说:“我把茶给你放这哈,我奶奶耳朵背了,平常说话不放大声听不着。今儿个还怪了气了,像还是听懂了你的话呢!”刘浩笑呵呵地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儿个奶奶看见我高兴,耳朵都好使了。”燕燕泯着嘴笑了笑,心里也觉得好笑,人都说她是个嘴儿客,今儿个也碰上了个嘴儿客。

    燕燕也搬来一个凳子坐在王家奶奶的一边,两个嘴儿客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怯场和拘束。刘浩滔滔不绝地给燕燕详细讲述他当兵那个地方的情况。燕燕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画面,间距排列整齐的军车驰骋在茫茫的雪域高原上,像是一条长龙蜿蜒挺进,扬起的沙尘笼罩着他们,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似有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等到夕阳西下,鲜红明亮的落日余晖染黄了戈壁滩上,驱车前进又像是行驶在一片昏黄梦幻般的天地里。

    燕燕的情况想必刘浩也已经了解,他没有过多的打问,只是不断的向她暗示,他这次回来只有一周的时间,只要他们两个的事情有眉目。燕燕先跟他在XJ呆几年,等他退伍后一起回来创业做生意。刘浩对他们未来的规划明朗可期,燕燕只是不失礼貌地微微一笑而过。当她看到刘浩第一眼她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不是她的归宿。于是,她像一个学生听故事一样配合着老师的夸夸其谈,偶尔开个小差想些题外话。当面回绝她没有那个勇气,只有完了告诉父母,让大人们相互转告。打定主意后,看着刘浩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而太阳也已经下到了远处的山头,该是到准备喂牲口做饭的时候了。燕燕几次婉转的提醒他,回来一趟不容易,应该多陪陪家人,还有好些年没见的亲戚朋友。刘浩见她要抓放火柴做饭,便以给她帮忙的借口站在伙房地的地上继续他的演讲。燕燕倒不好意思地扭捏起来,刘浩站在旁边她不仅放不开手脚忙乱,心里老法子想要把他打发走。最后她硬着头皮笑着说:“你要不去陪我奶奶说话去,要不赶紧回去,你站在我跟前我紧张的不知道先干啥后干啥了!”刘浩没有生气竟然被逗笑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那我还是回家去吧,我爸他们肯定也焦急地等着我回去问话呢,明天有时间我再来看你。”燕燕赶紧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干紧要的事呢!我们明天估计要去一趟我外奶家,她这几天感冒挂针呢,我陪我妈去看一趟。”燕燕撒谎也是面部改色心不慌,既然没有结果,干脆不要拖泥带水的麻烦人家费心思。

    送走了刘浩,燕燕关上大门,她紧握拳头眯着眼睛做了个胜利的姿势,终于松了一口长气。她已经想好了要怎样搪塞父母,便感觉她整个人都舒散了许多,一蹦一跳的进了厨房。

    饭桌上,猫吖问起了燕燕的想法。燕燕不加思索地说:“我不是早都给你们说过嘛!见不见我都知道不行,秋后了我就要去兰州找小燕寻活做去。我又不是年纪大了嫁不出去,我还要闯荡几年才心甘呢!”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存生先开口说话:“不行了明天老五问开了给回绝了就是了。”猫吖抬起头狠狠瞪了存生一眼说:“你一辈子就是个没主意,窝里佬!干啥事都干不成。咱们是个啥东西咱们自己个不知道,不行了尿一泡尿照一照,咱们还是人长得俊还是本事大?咱们求本事没有咱们还挑三拣四的不行。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你以为那工就那么好打?……”

    燕燕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菜碟听着猫吖的谩骂。猫吖骂一句她在心里回怼一句,她并没有觉得猫吖占了上风。猫吖越骂越生气,索性连带着存生,把对他们爷俩的不满通通倒了出来。存生赔着笑脸嘟着嘴给猫吖挤眉弄眼,猫吖劈头盖脸地骂存生:“看你嬉皮笑脸的怂势样子!一辈子没出息,连带着娃娃都是那窝里佬没出息。你看咱们庄里像她这么大的有几个?小勇媳妇还有卫东媳妇都还比她碎,人家都一天着手过自己的日子了,咱们还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咱们针线针线不会做,念书念书又每没个出路,介绍个对象还把咱们装得大的,咱们要干啥呢?”稍息停顿了四五分钟,猫吖又开始了:“这个女子把我整的不会当妈了么!好话歹话听不进去,老娘一辈子太没看过谁的脸色说话,人把我皮活活剥了。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燕燕不等猫吖把话说完呼地起身道:“反正我就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这话,又不是我非要见面的,我早都说了,我还不想结婚,谁看上了谁跟上过去”。燕燕感觉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不停地抖动,说话时嘴唇都跟着打颤,她转身跑出了大门外,转了个弯一口气从土坡坡里冲了下去,她一边跑一边委屈地抽泣。跑到山底的时候,她放慢了脚步,抬眼望去。秋日的落阳像个明亮火球一样挂在熊渠的坡头上,团团灰色的乌云似一群绵羊围绕在旁边,准备随时挡住太阳光。燕燕不知不觉走到了临近鞋底板那块地的山坳里。她们家的那块地自从收回去植树造林,她再也没有下来过,只见两三颗活下来的冬青直挺挺的站在杂草丛中。

    燕燕就地在硷塄边坐了下来,手里摆弄着旁边的野草花,猫吖的话时而还在耳畔回荡,想起那些刻薄尖酸的话,鼻子不禁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打落在杂草丛里。山坳里空旷寂静,偶尔有两只麻雀追逐鸣叫着从头顶掠过。对面硷塄边上的野菊花开正艳,一簇簇一团团争相开放,远远望去像是堆放着一团金黄的地毯。斜对面二外奶家的那一片苹果树林里挂满了果,压得树枝低垂在地面,拴在土房子旁边的狗想必是肚子饿了,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嚎叫一两声。

    燕燕一直坐到天色暗了下去,刚开始杂乱无章的一通胡思乱想,到后来什么念想也没有了,她感觉自己就是一株眼前即将枯萎的野草闲花,命运由四季的变换更替掌握着,任由风吹雨打自生自灭。或许,她还不如它们,它们一岁一枯荣,只要根扎进土里,却也生生不息。一片千疮百孔的落叶随风在杂草从中凌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片迷茫的落叶多么像她!

    对面的景象变成了一团黑影,一股凉风刮过,吹得杂草发出簇簇的声响,蛐蛐的叫声似乎就在脚底鸣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从各种思绪里回过神来。月亮被乌云笼罩,周围黑漆漆一片压过来。远处传来一声猫头鹰的低声鸣叫,她赶紧起身回家,脑海不由得想起了熊家老爹给她讲过的鬼故事。熊家老爹说过这些山沟里一到半夜三更就变得阴森起来。以前的女人都是在家里生养,有些娃娃刚落地就断了气,家里人就裹个旧衣裳扔到山硷里喂狼。经常有人传言说,半夜里在山沟底一个人走路时,经常能听到婴儿哭嚎的声音。燕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急促地往山上跑去,一口气跑到坡底老四家门口,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看见存生拿着手电筒在麦场里晃悠,她赶紧喊了一声爸爸。

    父母两个坐在场边的一棵树杆上,很久的一阵沉默后,存生取下帽子挠了挠头打破了沉默。他说他已经批评过猫吖性子一上来就嘴里没个把门的一通胡乱说。猫吖也意识到自己把话说过头了。天黑了不见燕燕回来,赶紧把他指出来找。他和猫吖并不是非逼得燕燕嫁人,他们也是权宜之计,人家主动上门提亲,咱们最起码的礼数总应该尽到。女子娃娃大了都是这么个样子过来的,一家有女百家求,有人给咱们说那就是好事情么,咱们同意便罢,不同意总还要把这场面圆过去。既然燕燕一心还想闯荡,他们也不反对。目前家里王家奶奶那个样子,看来是凑合一天算一天,他们两个赶集一走,家里一大摊子没个人经管他们两个挣几个钱也不得安稳,燕燕这两年在家里把大力出了,功不可没。他们商量着等到天气一冷,生意也壤坦了,提早让小燕打问着有啥好的干事,就让燕燕去投靠小燕,她们两个在一起大人也少操一份心。最后,存生摸着燕燕的头还特意叮嘱她不要给猫吖置气,哪个当老人的心还不都是在儿女身上,她脾气一上来掉头就走,把猫吖气得胃病又犯了。

    燕燕听说她走后猫吖也被气得胃疼病又犯了,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身子来,她顿时觉得懊悔难过,低着头一路跟在存生的后面进了家门。猫吖还在炕上包着被子躺着,燕燕站在炕头边上,存生给她使了个眼色,燕燕轻声问道:“妈,你的胃还疼吗?我上来给你按住揉一阵嗷。”

    边说着准备拖鞋上炕,猫吖背对着燕燕说:“揉啥呢!死不了!给我倒一杯红糖水热乎乎的喝了就好了”,燕燕听猫吖语气缓和便轻快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存生也舒了一口气,只要她们娘俩个搭话,就意味着这娘俩的过结就此解开了。他点燃了一根烟递给猫吖笑嘻嘻地说:“给!抽一根烟把气顺顺,你们娘母两个呀!真真的就像那狗脸亲家一样!我就是那钻进风箱的老鼠,受得两头子的气。”

    秋后地里收拾干净,塬上的天气也骤然变冷,有时连续几日的风阴雨天气赶不了集,猫吖两口子就在家里休养生息。三个娃现在基本穿的都是买的衣服和鞋子,针线活儿算是完全压在箱底不动弹了。有时庄里串门子的来,凑够四个人就开始搓麻将。炉火里头再烧几个洋芋和红薯,算是到了一年当中最消停的日子。下午吃罢饭,大柳树旁边就成了男女老少的集散地。老七两口子的商店门前围满了两个队里听戏的人。吹拉弹唱的都是一个庄里凑成的自乐班子,刚开始的时候只有老七两口子轮换着唱,他们两个经常在城里跟着戏团到处演出不怯场。庄里也有几个会唱的女人蠢蠢欲动,却不敢当着众人吼一嗓子。在老七婆娘的鼓动下,猫吖、马良山媳妇等四五个婆娘也跟着唱了起来。猫吖当娃娃伙时跟上社火唱过,虽然很多年不唱了,有些老戏的调子还是没有忘,加上她平时在家里也爱听戏,《张连卖布》、《黄秋燕》她张口就来,刚开始她还扭扭捏捏不敢当众唱,跟着老七婆娘两个人锻炼了几个晚上,她也能独当一面了。小燕回来给家里买的dvd也派上了用场,她专门进了趟城买了几盘秦腔碟片,闲下来就一边跟唱一边学步法手法,学得是不亦说乎,走走站站随口就来。存生开玩笑的打趣她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愣怂,喂个牲口都能给畜牲唱一折子,对牛弹琴怕就是从这哒来的。揉面切菜嘴里老是唧唧哼哼地,不知道我们吃了你多少涎水!”猫吖咧着嘴挤着眉眼瞪一眼存生说:“你们爷夫老子谁嫌弃谁有本事就再不吃了啥,我正巴不得呢”。

    一到下午吃罢饭,听见大柳树旁边调二胡的吱嘎声,猫吖就像往前一样收拾出门。三三两两凑热闹的人群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悠悠荡荡地都聚集在大柳树旁边,腿脚不灵便的就随手提个马扎凳子,坐在商店的房沿台下听一阵秦腔迷糊子逛一阵闲。老七特意在商店门口接了一个电灯泡,这个地方又成了庄里最热闹的地方,大人们听戏拉闲,娃娃们穿梭在人群里追逐嬉戏,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晚上十点左右。

    燕燕从来都不去凑那样的热闹,她在自己的房子里看书学习,自考的课程还有两门就能拿到大专文凭了,而且听力和口语考试必须去兰州考试。报考的两门本科课程还有十多天也就要考试了,她打算着考完这两门课就去兰州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学,争取再把本科文凭拿到手。这样找工作应该能更轻松一些。炕头边上放着一摞书本,手里的英汉互译词典已经被她翻弄得变成了灰黑色。顺风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大柳树旁边的吹拉弹唱声。

    王家奶奶这会儿也消停了下来,刚才还敲打着墙壁喊存生,说是她的炕一点热乎劲都没有。骂存生说:“你个没良心的,而今用不着我了,存心不管我,把炕不好好煨热,谋着把我活活冻死在炕上,你们一家子眼前头清净呢……”,存生什么也没说,拿着手电筒又去后院里重新煨了一遍炕。王家奶奶还是自言自语地数落着存生的不是,直到试着屁股底下有了热气才安稳下来。睡不着觉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炕头上,透过窗户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现在天气变冷了,王家奶奶的活动范围都是在屋子里。炕边她的柜子下面放着一个尿盆,解手的时候她就拉出来,尿毕了再塞进去,燕燕每天早晨起来给她倒完尿盆,清水一冲涮再拿进来塞进去。王家奶奶从来不再里面屙屎,她干净利索了一辈子,没有那样的习惯,宁可爬出去转到牛圈里方便,也不愿意屙在尿盆里。更主要的的一点是,她经常便秘,如今更是屙屎困难,有时连续一周不往后走一趟,屙出来的屎像羊粪蛋子一样。没有办法,她经常手背过去塞进沟门往出掏。前段时间玉兰回来又给王家奶奶买了几袋子豆奶粉,存生两口子说是奶粉喝多了肠胃容易干燥不好屙屎。王家奶奶不爱听这些话,在玉兰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埋怨存生两口子心烂了不让她喝有营养的东西。玉兰又给王家奶奶称了二斤白糖,让她喝奶粉时兑上缓解肠干燥。只有在玉兰面前,王家奶奶像是个听话的小孩子,玉兰让她干啥她都言听计从,积极配合。当她数落存生两口子的不是时,玉兰总是在旁边开导王家奶奶说:“妈!你再不要埋怨谁了,存生两口子好得很了,人老了都这样难过活。那两口子也紧张,卖菜供了三个娃出来,还修了一院子地方。你老了就别管人家的闲事,有你一口饭吃就行了,再啥你管不着也不要操闲心。啥药我都还你备齐全着呢,让燕燕给你看着一吃就安安稳稳地缓着……”玉兰耐心的一遍一遍的给王家奶奶宽心,王家奶奶也像个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嗷嗷”的应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