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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五

    燕燕早就在心里谋划好了出走的计划。她甚至无数次的在外脑海里想象她离开家的情景—猫吖把她送到快要跨大门槛的时候,仍是一边叮咛嘱咐,说着说着声腔里就带着沙哑声,她忍不住再回头一看,猫吖的眼眶已经湿红了,还故意转过头假装醒鼻涕,赶紧摸一把眼泪。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了,不管他们三个谁离开家,猫吖都忍不住要哭一鼻子。按存生的话说就是:“这个人有个亲怂病!眼窝子软眼泪又多,哪个娃娃走她都要掉几点子尿水。娃娃们翅膀硬了就得到处扑腾,一直放你跟前有个啥出息。你看颜龙每周都回来,走的时候她都那个怂样子!舍不得你挂裤腰里一直勒上看能行嘛!连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一样,这个骚情病人说八百遍她改不了么!”猫吖就是改不了她这个毛病,不是她不想改,实在是情不自禁由不得她。小燕离得最远,每次走的前一天她就一边做饭一边舍不得的流眼泪。燕燕生怕轮到她走时,一听到猫吖声腔变了,她自己也放不下家里到时候又打退堂鼓。所以,她决定在猫吖两口子赶集的那一天独自离开。

    前一天下午吃罢饭,正好赶上家里的馍馍也吃完了。收拾完厨房燕燕顺便起了一大盆面。猫吖两口子跟寨河集最早也得到下午六七点,去兰州的火车九点五十过站,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家里做准备。

    第二天起来,她和往常一样把里外的卫生收拾干净,牲口喂好。给她和王家奶奶每人炖了个荷包鸡蛋。端进王家奶奶屋里,王家奶奶正给她冲泡豆奶粉,看见鸡蛋她让燕燕把奶粉倒进鸡蛋里加一勺子白糖搅匀了一起喝。燕燕拿出王家奶奶放在盒子里的药,一边整理一边大声地叮嘱:“奶奶,以后你一个人出去上厕所要小心点,不要闲得没事干就冲奶粉喝,本来就干得走不下,把个奶粉当稀罕着喝。身上不疼不痒就在不要把药当饭吃了。这个盒子里是止疼药,这个丸丸药是屙不下吃的……”,看着燕燕今儿个的殷勤,王家奶奶像是知道她要离家出走一样,边擦嘴角的白色沫沫边问道:“你走哪哒去呢?不是前些天才从城里回来嘛!”燕燕心头一震,这个老太太像是能掐会算。她赶紧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架势怼过去:“你这个老婆子还是非得很,啥你都想搅和一棍子,快好好吃你的荷包蛋,你看嘴边上一层奶粉沫沫,赶紧擦!”燕燕拉上来围在领口里擦口水的手绢给王家奶奶抹了抹嘴角,王家奶奶现在吃饭也像个小孩子一样,饭渣汤水弄得满衣襟上都是。玉兰上次回来教她吃饭的时候把手绢别在领子上,这样漏出的汤水就不会胡脏衣襟,刚开始她还有点抵触情绪,她不想人都把她当个三岁娃娃一样指拨。虽说嘴上不情愿,吃饭喝汤时还是别在领口处,用着用着也就习惯了。如今,既就是喝个豆奶粉她也要把她的口水帘帘别在下巴的领口里,这个样子像极了刚学会吃五谷杂粮的小孩,大人为了不胡脏衣襟,也给脖子里围个护帘。燕燕不禁想起熊家老妈说的话,“人一老就开始走回头路了,越老越就活得像个娃娃,有时候还不抵个娃娃伙儿”。果真,王家奶奶现在的身体状况真还不如一个三岁的掉鼻娃娃。燕燕想到这里不禁从鼻孔里深呼出一口气,先不管槽上的牲口谁经管,她一走,逢上猫吖两口子赶集不在家,王家奶奶就得一天吃一顿干馍馍泡奶粉。“唉!管不起那么多了,我妈不是经常说,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嘛”,燕燕心一横打定了主意不允许自己再犹豫不决。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燕燕都钻在伙房里煎油饼。平时她们家煎油饼至少得两个人,燕燕揉面擀面,猫吖烧火煎油饼。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煎油饼。锅底的木柴呼呼地燃烧着,趁着锅里油还没有烧热,她赶紧把分好的面基子揉圆,连续擀四五个准备下锅。锅里的油饼上色的空隙她赶紧揉面擀面,幸好锅底烧得硬柴火,只需要不断地添柴往锅底捣进去,手背上时常粘些灶台边的煤灰,她熟练地撩起围裙象征性地擦拭一下又赶紧去案板上揉面。以前王家奶奶做饭时就这样,正在揉面时发现锅底没火了,拿刀把手心粘的面刮几下,连忙坐灶火仡佬里添柴烧火,火架旺顺手在围裙上一抹。燕燕还在王家奶奶跟前嘟囔她不洗手把渣滓都揉进面里了。后来她观察到猫吖做饭时也这样。如今燕燕也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比如舔倒了油的油瓶子口,燕燕发现王家奶奶和猫吖的姿势都是如出一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舔油瓶子也变成了一种习惯,油倒进锅里自然而然的拿手指把瓶口一捋,伸舌头再把手指头上粘的油一嗦。想起这些个情景燕燕不由得把自己惹笑了,随口哼唱起上中专时去看师范的联欢会时的一曲歌舞,调子熟悉但她只会唱一句歌词,“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她一边哼唱一边手忙脚乱地忙活着。

    案板上最大的和面盆里,黄锃锃的油饼已经摞成了山丘形状,她又取来一个搪瓷盆子装剩下的油饼。燕燕在心盘算着,天气冷了馍馍能放得时间长,除过颜龙回来拿的,剩下的五六十个油饼够他们三个人吃一周,至少一周里猫吖可以不用再蒸馍馍。

    家里一切打整好后,燕燕开始准备她的行李。自己的衣物没几件一个手提袋足以装得下。听小燕说,她和雪儿在租的房子偶尔也自己做饭吃,燕燕便找来一个蛇皮袋子装了半袋子洋芋和一捆葱。她想到自己上去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前,至少自己做饭能省点开支。她手头上一分钱都没有,必须要挪用父母的钱。二十岁的人了还伸手要父母的钱,跟她一起上学的人大多数都独立自主了,想起来她就觉得自己无能,自卑感油然而生。她取出父母的夹钱的账本往口袋里装了50元钱,这已经足够了,买火车票36块,还剩的十几块留着备用,即使找到工作,至少得干够一个月才发工资呢。

    燕燕翻看着猫吖两口子的记账本,密密麻麻的都是收入支出账单。这个红色的笔记本是猫吖当时在白银卸煤时买的日记本,前半部分有她闲暇时记的帐和写的日记。其中进账占了一页开销占了两页。燕燕看到猫吖把买馍馍花的五毛钱都详细的记录在案,其他都是猫吖写的日记。燕燕三个以前在窑洞里住时,也曾在翻箱倒柜时拿出来翻看过。上面有的是猫吖自己写的每天从早到晚干得事情,读来有许多错别字。其中大多数都像是从哪里摘抄来的歌词和俗语,比如像“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类似的话,那时候燕燕三个虽不知道啥意思,却背得滚瓜烂熟,经常三个一起走路时,有一个想起来起个头,三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顺口溜说着玩。

    时隔多年,燕燕再次读着猫吖当年写的日记,似乎能更深切的体会猫吖当时身在异地对家、对他们三个的牵挂和思念之情。有几篇都以对话的方式直抒胸怀,“我的孩儿,为娘的在外地牵挂着你们。这个时候你们应该早已熟睡,我们几个才收工回家,今晚xie完梅每个人都还偷卖废铁收了点外快,他们几个去吃羊肉串,为娘的舍不得,吃那个还不如把钱省下回来时给你们三个买点啥好吃的……,我们到老都是下苦的人了,为娘的多么排着你们三个长大有出息,不走我们的老路……”燕燕读着读着内心不禁一阵酸楚,眼泪打落在字里行间。她看了一会儿合上笔记本原封不动地放回被窝夹层里,自从搬到塬上来,账本和钱都放在固定的被窝夹层里。

    燕燕摊开信纸,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下笔,她要把私自挪用钱的事先告知,还要把自己离家出走的真实想法如实告知父母并取得他们的谅解和支持,既不能让他们担心更不能让他们一路追来,再把她拽回家。稍作沉思后,她握笔一气呵成写了满满当当两页。她没有勇气回头检查有没有错别字或是不连贯。她按写信的格式叠了起来,放在了炕头最显眼的地方。

    燕燕早早做好了下午饭,给她和王家奶奶先下面吃了。临走也没有和王家奶奶打声招呼,背上背着半袋洋芋,手提着行李搭上进城的最后一趟班车就直奔火车站。一路上她终是心神不宁,尤其到了猫吖两口子赶集回来的时间段,她一边焦急地等待,盼望着列车能提前进站,一边探头往进口处看,生怕在人群里看见猫吖两口子气冲冲来找她的身影。

    猫吖两口子赶集回来到了家门口,燕燕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见车响就跑出来开大门。他们把车停到院子里,还是不见燕燕的动静。存生先开口说话:“咦!这个女子今儿个下午跑哪达去了?咋不见出来给咱们开门?燕霞——”猫吖刚开始也没太在意,爬到车厢里收拾着烂菜叶子和袋子。王家奶奶扶着墙拄着拐棍趴在门前说道:“我见燕燕那阵子背了多半袋子啥东西,手机提得包包系系出去了,我刚准备问走哪去呢,人家就把大门拌得锁上了,我还当给谁送啥东西去了,到现在不见人回来么!女子娃娃大了,走哪哪人都操心!”猫吖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不慌不忙地说:“咱们两个打个赌,这个女子肯定背了半袋子洋芋走兰州寻小燕去了。你赶紧先去看看账本里钱够着吗?钱少了肯定走了兰州么嘛哒。”

    存生加快脚步进了屋,先看到了炕头上的信。他把猫吖喊了进来,看完信两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呆呆地坐在炕头边不知所措。猫吖下午就饿了,一路上肚子咕噜噜只叫喊,这会儿感觉像是有人拿个刀子在里面乱砍乱戳,一阵一阵抽搐的疼痛。她强忍着叹了一口气说:“唉,强扭的瓜不甜,咱们把娃扳扯着扣到家里终究不行,走了就走了,这让去么还咋弄呢!没看人家信上写的,人家也有人家的路要走。这个女子么!出远门呢不多那点钱,五十块钱买过车票够弄个啥,不多拿点钱上去,一时半会儿能有个合适的工打吗?小燕挣那点钱供两个人花我看都吃力。人家把面都擀好在案板上呢,人家走了咱们日子难道还过活了!”存生呆呆地坐在炕头望着外面,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眼角边还挂着两团黑黄的眼屎。猫吖从厨房里传来声音说:“你不快吃饭还想啥着呢?吃完了到老九家给小燕去个电话,看燕燕明儿早上到兰州了给咱们来个电话。把他这个碎妈妈,还偷偷地跑了,难道上还害怕咱们把她栓住还不让她出去嘛啥意思!”存生为了宽慰猫吖,想起燕燕背走了半袋子洋芋,不禁泯着嘴苦笑了出来:“你说你养大的那女儿,咋想起来还背半袋子洋芋拿上走了!”猫吖边笑着红着眼眶说:“唉!我把我那没出息的女儿呀!”

    晚上吃罢饭,存生两口子联系上小燕再三叮咛道:“你姐姐太没出过远门,没有你在外头混得灵光,走时身上也没装钱,你可要处处抬让着。两个该吃吃该喝喝,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要,我们两个要钱干啥呢!一天挣死巴活得还不是都为了你们,只要你们三个好好的比啥都强。你姐姐走时给你们背了些洋芋,看架势是准备寻不下活了顿顿吃洋芋呢!你在外头时间长了我们太不操心,你要好好给你姐姐说道说道,活干得不顺心了想回来就回来,权当出去散了一回心……”小燕在电话那头连连答应着,叫猫吖两口子把心放在肚子里,燕燕到她跟前没啥好操心的,她休假了领上散几天心再慢慢寻合适的活干。

    小燕得知燕燕第二天早上到兰州,就倒成了夜班连续上了一个晚上,早上九点就可以下班。这样她白天就可以陪着燕燕了。列车进站大概八点半左右,那时候正是她们盘点交接班,小燕一边干活一边听着车站广播,她知道燕燕出站肯定先来候车厅找她。

    火车按时进站,燕燕拎着东西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了站,耳畔还回荡着火车咣当咣当的行进声响。进了候车亭她就在最近的柜台前打问小燕,碰巧遇见了和小燕同租一室的雪儿,她把燕燕带到了小燕的柜台前,小燕正忙着盘点货物交班。燕燕羡慕地看着小燕和同事们一边忙碌一边谈笑风生。眼前的小燕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家里动不动就咧着大嘴哭嚎着去告状的那个女孩了。大城市的水比乡里的水更养人,小燕比上次回来看着又圆润了一些,白皙的脸庞显得两只大眼睛更加的炯炯有神。应该是燕燕偏心眼的缘故,同样的妆容和衣服,燕燕怎么都觉得小燕比别的姑娘更耐看。因为妹妹相貌出众,燕燕似乎也有了些许底气,丝毫没有乡下人刚进城的卑微和拘束。

    小燕带着燕燕来到二楼候车厅给他们同事归还暖水袋。看见身穿白大褂的小伙双手叉在衣兜里站在门口,似乎专门就是在等小燕的样子。两个人双目对视,小燕嘴角上扬脸微微泛红,步伐的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快走近时小伙子先开口说:“这就是你姐吧?看着你们两个人长得挺像,就是你脸更圆乎些”,说着朝燕燕打了个招呼。小燕上前故意踢了一脚笑着说:“哎呀!早上吃大蒜了吧,咋那么不会说话,胖了就胖了么,还拐弯抹角的干啥呢!给!完璧归赵!谢谢!”小燕把暖水袋递给那小伙随即转头给燕燕做介绍:“姐姐,他叫丁总良,我们都叫他良子,是我们车站医务室最惹人讨厌的人”,小燕说着泯着嘴故意翻了良子一眼,良子仍是彬彬有礼地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小燕。燕燕完全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中等个儿、阔脸庞大眼睛的帅气小伙就是小燕上次含沙射影提到的那个人。从他们彼此的反应来看,两个人应该是对上了眼。趁着他们两个聊天的功夫,仔细打量了一遍,她觉得良子和小燕的眉眼间形象神更像,都属于浓眉大眼型。燕燕在心里嘀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转瞬间她又镇定了下来,八字还没一撇呢,她未免想象力太丰富了了。不过,比起贾小军来,这个小伙无论从气质还是长相都能甩他几条街。

    姐妹俩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燕燕把小燕推搡在前面跟家里通电话,她感觉自己不好意思没有勇气说话,电话那头能清楚地听到,猫吖叮咛小燕,找不下合适的活了,就让燕燕在她那里浪几天回来。天一冷就马上腊月了,离过年都不远了,过完年天气暖和了再说打工的事。

    小燕带着燕燕来到火车站旁边最阔气的一家牛肉面馆,给她们两个人特意要了最豪华版的牛肉面套餐。燕燕边吃嘟囔,嫌小燕太过浪费钱,一顿吃了一天的饭钱。她嘴上这样说着,豪华版的牛肉面就是上档次,是她吃过的最香的牛肉面了,平凉可没有这么讲究的牛肉面,她觉得自己又见了一次世面。

    两个人抬着半袋子洋芋在车流人流拥挤的狭长街道上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终于到了小燕的出租房前。穿过昏暗的大门洞进到院子里,里面更是暗淡无光,巴掌大的院子四周都盖满了四层楼,中间架着一个旋转的铁皮楼梯。从出租房里传来的锅碗瓢盆声、电视声、婴孩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使得院子里一片混乱不堪。小燕边走边给燕燕介绍着周围的情况,带着燕燕进了房子里。大约十平米大小的屋子,靠墙的两边摆放着两个铁架子床,中间的布衣架上挂满了两个人的衣服。靠窗户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零食和做饭的调料和各种工具。旁边的木头支架上放着一个小锅,煤气管子接连着桌子下面的煤气罐。燕燕不禁开玩笑说:“早知道兰州的房这么紧缺,我应该把咱们家里的房随便搬一间拿上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