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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圣典48 请妳消失吧

    “噗”地把画笔泡进水里。

    轻柔毛束吸水后收束成光滑流线形,拿浸湿的画笔轻抚白色画纸,水一瞬间停留在纸张表面散发光泽,接着被吸收后让画纸膨胀。

    稍微调整画笔形状,沾起调色盘上的颜料。

    笔尖贴上膨胀的画纸时,颜料顺着水气渗透开。拿揉成一团的面纸敲打脱色,观察颜色浓淡后再加上一点。不停重复这个步骤后,远离画作眺望整体。

    拿吹风机吹干画纸上的水气,再次拿起笔。

    在纸张边缘两、三次确认颜料色彩后调整笔尖,在画纸上淡淡上色。为了避免颜色混浊而勤劳换水,一笔一笔叠加颜色、线条。偶尔放下笔、眺望整体、再拿起笔。

    ──专注力瞬间切断,耳朵突然开始捡拾周遭声响。

    我心想“啊,又来了”。

    聊天声、轻咳声、椅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在无数声响包围中,我仿佛像只迷途羔羊。起头很顺利,但随着笔数增加,大概开始可以看见作品全貌时,我就会搞不清结尾而停下笔。真的变得动弹不得,接着完全无法前进。

    “SA──KI。”

    温暖的手轻轻贴在我的背上,转过头去,看见绫香学姐站在那。

    “状况如何?”

    “……果然好像还是不行。”

    坐得不太稳,我重新调整坐姿。这样重新看,感觉自己的画看起来十分贫乏冰冷。

    “哎呀呀,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嗯……”

    我从工作台下拉出椅子放在旁边,绫香学姐边坐下边把掉下来的浏海勾到耳后,看看画又看看我的脸。

    “从哪时候开始的?”

    我耸耸肩。

    绫香学姐和我在同一间国中的美术社,大我一年级,四月时在高中的美术社重逢,但重逢时我已经是这种状况了。绫香学姐凑上前盯着画看,接着慢慢歪头:

    “纱希(SAKI)啊,妳是为了什么画画?”

    “……随波逐流。”

    “刚刚那个空白是怎样!绝对不是随波逐流吧,什么啦?告诉我嘛!”

    绫香学姐原本就闪亮的眼睛变得更加闪耀,双手抓着我的手臂摆动。我偶尔会觉得她很厉害。可以顺从自己的情绪轻易走进他人内心的人,大概拥有爱人的才能吧。她的这份天真,会让我稍微变得没有防备。

    “我也说不上来……我想要透过画带给人幸福。我想画出温柔的画、温暖的画,希望有谁可以因此而感觉温暖一点……”

    说着说着,我的脸也越变越红。

    把一直放在心中的温热想法说出口后,不知为何突然好想哭。我相信绘画的力量,那是我很大的愿望。

    绫香学姐看着我的脸脱口而出:

    “原来如此,纱希是个骗子啊。”

    出乎我意料之外,一瞬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骗子?

    “那个,是哪部分……?”

    在我困惑之时,绫香学姐手撑下颚思考着说:

    “嗯,有点难讲耶。妳看嘛,如果事前先提示答案就会感觉似乎知道,但也有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搞不懂,对吧?举例来说,如果突然有人说『爱很美』,就会想『烦死了,我知道啦,但我没兴趣啦!』这样吧?……就是这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接受就永远不知道的那种事情。”

    “……”

    “嗯,但是啊,如果妳真的很迷惘,就来找我吧。”

    学姐说着,轻巧起身。

    “我很期待喔,感觉妳们这一代会是妳和今井两个人成为美术社的支柱。”

    接着绫香学姐穿过边开心谈笑边动画笔的社员间,快步走向窗边。

    “今──井!”

    今井同学坐在已经逐渐变成他专属位置的后方靠窗位置,独自淡然地素描石膏像,他如警戒心强烈的猫咪般狐疑地看着学姐。

    “……妳腻了吗?”

    “嗯,我画腻了!给我看……喔!感觉真不错呢!”

    今井同学不理她,默默继续画画,绫香学姐根本不在意,边点头边从稍远的地方眺望。

    虽然和今井同学同班,但我几乎没见过他和谁说话,他很沉默。平常就不太与人来往,社团活动时也总是一个人拉椅子到角落,不会说出必要之外的话,只是默默地画到时间结束后回家。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讨厌人类,看他的画就知道。今井同学的画都栩栩如生,这是最好的证据。他的内心有一片广阔的丰富世界,但人类太过脆弱,没办法将其用日常的话语表现出来。

    社团结束后的回家路上。

    夜晚从东边扩散而来,街灯仿佛花朵盛开般一盏一盏亮起,刚开始转暗的夜晚有股不安定的气味,街道慢慢融入夜色。

    脑袋一片寂静。

    走着走着,我觉得这世界的形状相当不定。

    就算是相同物品,也会因为时间、角度、配置、背景、光线照射的方法以及影子延伸的方法、光线反射、色彩相互作用与放大缩小的程度……等等各种要素而看起来完全不同。活用在绘画上吧。我边走边化身为人类相机,朝着四处聚焦、散焦,不停撷取下每个景色收藏进心中。

    偶尔吹起的风掳过街上的花朵随之旋转,轻盈地替春天画下句点。

    平交道警报声“当当”响起,栅栏的信号灯开始闪烁红光。

    我在红褐色的平交道前停下脚步。

    栅栏慢慢下降。

    橙色与蓝色的精致渐层中,小小闪亮的第一颗星,被伴随轰声疾驶而过的电车遮掩,一时失去踪影。

    电车通过,栅栏上升,警报声停止,寂静瞬间造访。

    走过平交道,走在民宅林立的住宅区中。闻到哪户人家传来咖哩和炖煮物的气味,我抵达家门前,从书包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我回来了。”

    一如往常没有回应。我屏息朝厨房偷看,沐浴在血红夕阳下的母亲,在流理台前如黑影还什么一动也不动。虽然犹豫要不要出声,我还是悄然无声地离开,回自己房间。

    打开窗户,拿水桶到洗手台装水,打开素描本,想把颜料挤上调色盘。

    纱希是个骗子啊。

    绫香学姐的话突然冒出来,我停下手。过了一会儿,我把拿出来的道具收好。

    人类崩坏时,绝对没有“就是这个”的单一理由,所以肯定有很多事情相当困难吧。

    “喂,酱油。”

    晚餐时,母亲的手放在桌上,呆呆看着电视。

    “喂,我叫妳啊。”

    父亲的声音有点不耐。我伸长手越过母亲面前拿酱油,父亲“唉”地大声叹一口气。

    “妈妈已经不行了吧。”

    父亲把酱油滴在炸竹䇲鱼上低喃。

    “嗯?什么?”

    母亲突然转过头,不自然地扬起嘴角轻轻歪头。

    “没什么。”

    “什么什么?嗳,很好奇耶,嗳,什么嘛,一贵。”

    母亲发出如小猫咪般甜腻的尖锐声音。

    “够了。”

    父亲对我使了个富含深意的眼神,如果不稍微回应他的心情,他就会真的不高兴,所以我暧昧地歪了个头,伸手夹菜。父亲边吃炸竹䇲鱼,边看着播报虐童案件的新闻画面,没有特定对象地说:

    “啊啊……最近这种事真多……真过分,普通人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吧。这些家伙真是渣,没资格为人父母。”

    父亲喝了一口发泡酒,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我。

    “纱希,妳今天中午吃什么?”

    “今天吃了红豆面包。”

    “只吃那样?”

    “我们学校的红豆面包超级好吃的,上面还有腌渍樱花……”

    但父亲粗暴地把发泡酒放在桌上打断我的话,朝母亲说出责难的话:

    “妳啊,好歹也替纱希做个便当吧。在家当主妇,这点小事还做得到吧,她不是国中、国小了,可没有营养午餐耶。妳懂不懂啊?”

    “咦?什么?”

    母亲又不自然地扬起嘴角。

    父亲咋舌后沉默,单脚不停抖动,把发泡酒酒罐捏扁。正好在此时,电视开始播出热闹的综艺节目。

    看着问答比赛奖品的高级牛排,母亲说了一句:

    “真好……我真想吃到吐。”

    电视中大笑声不断,父亲面无表情边滑手机边喝发泡酒,最后发出声音离席。

    “我去洗澡。”

    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沉默的浓度变得更高。

    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着迷地看着电视。

    我静静地离席。

    打开厨房门,厨余和馊水的酸臭味让我屏息。几十只小苍蝇在厨余与堆满流理台的餐具上聚集,好几只慢慢地在空中飞翔。

    我朝流理台上的窗户伸出手,小动作带来的风压让小苍蝇轻巧地避过我的手臂。

    打开窗户后,新鲜的夜风和腐臭味混成一团。

    尽量不摸到全部,我用指尖转开生了红色铁锈的水龙头,把洗碗精挤在海绵上时,母亲“嘎啦嘎啦”打开门探出头来。

    “纱希,妳不用洗,妈妈洗就好了。”

    “嗯。”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妈妈绝对会每天替妳做便当。”

    我慎重地看着母亲。

    想起刚刚父亲说过的话,母亲并没有父亲以为的迟钝。

    要现在的母亲每天做便当应该很困难,已经可以看见母亲的决心会破灭。到时母亲会被自己说过的话诅咒,没必要地过度责备没办法做便当的自己吧。但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我含糊点头,母亲走过我身边打开冰箱。

    拿出装有五、六片切片火腿的小袋子,撕开袋子后大口大口吃下整叠火腿,转眼间吃完,立刻打开下一袋。

    我静静走出厨房。

    六月底,宣告午休时间开始的钟声敲响的同时,我离开教室单独走过走廊。

    走过穿廊,走进北侧校舍。

    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班级教室的南侧校舍或是操场上,午休时大概只有我会出现在有理化教室和美术教室的北侧校舍。晒不到太阳的走廊飘散微凉的初夏空气,仿佛来到另外一个星球。

    打开厕所门,往里面探看。

    里面空无一人,我松了一口气,走进其中一间,打开便当盒。

    我还以为母亲很快就会放弃做便当,但到目前为止,她每天都会替我把香蕉塞进便当盒里……我每次都想着吃吧,得吃下去才行,因为是她特地为我准备的。但是,我无法判断便当盒上的黏稠物是塞香蕉时沾上的,还是脏污。虽然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食物,我还是剥皮把香蕉切碎后冲进马桶。看着香蕉冲走的罪恶感胀满我的胃,涌起些微反胃感。

    脑海中浮现今天早上吃掉好多根面包棒的母亲。

    好不容易把这个影像赶出脑袋。早上出门时拿钱给我,对我说“要好好吃饭啊”的父亲身影浮现脑海。感觉糟蹋了母亲的心意也糟蹋了父亲的心意,愧疚感让我更加噁心。我咬下带来的煎饼,花时间好不容易吃完一片,走出厕所。

    最近感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仿佛细胞密度变低一般,身体空荡荡的不甚安稳。我国中暑假时曾经差点营养不良,现在和那时的感觉很像。

    走在一楼,走上走廊底端的楼梯,走在二楼。我想要去空无一人的地方。走上楼梯,走在三楼,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

    在转角处无意识抬头,心脏顿时冻住。

    今井同学在那。他靠坐在发出白色光芒的毛玻璃门扇上,一脸怪异表情地低头看我。

    “你在干嘛?”

    我一问,今井同学低头看大腿。

    “画画。”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本比笔记本小的素描本,他大概是为了将来、为了增进绘画能力而使用休息时间。

    “这样啊。”

    五月放完连假后,我完全没去社团。我开始觉得尴尬想离开。

    “清水同学。”

    他从背后喊住我,我转过头,今井同学用他藏在过长浏海后头的眼睛看着我。

    “妳已经不画画了吗?”

    原本想说“最近有点忙”或是“原本就没那么喜欢画画”之类的谎言,但看见他的眼神,我发现说谎大概骗不过他。

    “……与其说不画,倒不如说是画不出来。”

    我尽量平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原本一直很喜欢画画,但当我发现时,我已经画不出来了。

    “这样喔。”

    今井同学别开眼,搔搔他的头。

    “那……下一次可以当我的模特儿吗?”

    “什么?”

    以为听错的我回问,他生硬地说:

    “我想要素描人物,因为我没画过。”

    我恍然大悟。

    我不清楚专科学校是怎么做,但普通高中的美术社团活动不可能聘用模特儿。如果想要素描活生生的人物,就只能看镜子画自己或是拜托别人当模特儿。

    “嗯,好啊。”

    我喜欢今井同学的画,所以如果我能帮上忙,我愿意让他练习。

    接着约好隔天放学后当他的模特儿。

    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在客厅把牛奶和早餐谷片倒入纸杯中,从笔筒中抽出一个塑胶汤匙。

    “噗”,我撕破汤匙薄薄的塑胶套。

    “妳这家伙,这种东西根本不是便当吧!妳也替别人想想啊。”

    我听见怒吼声跑到厨房一看,只见父亲把我便当盒中的东西全丢进垃圾桶里。似乎是他不小心看见便当盒里的东西。

    “房子里也是乱七八糟!啊啊,真是的……”

    父亲对着嘴角上扬,露出软软微笑的母亲咋舌后,走出厨房。

    我立刻追上去。

    “爸爸。”

    确认母亲没跟上来后,我喊住快步往前走的父亲。

    “爸爸,拜托你,别对妈妈说话太严苛啦。”

    “啊啊?严苛?”

    “妈妈已经不行了,我觉得妈妈现在心情很低落,所以……就算她什么都做不到也对她温柔一点啦。”

    父亲傻眼一笑。

    “妳啊,我坦白说,妳妈那个是在演戏。”

    “什么?”

    “妳有查过暴食症吗?我查过……老实说,症状完全不同,妳别动不动就随之起舞,别管她。”

    “……谁跟你说那是暴食症?”

    父亲停止动作,用毫无感情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觉得想想办法解决妈妈的问题比较好,要不然,会更……”

    还没说完就闭上嘴,因为感觉我和父亲间的透明空间中,有什么东西紧绷起来。父亲几乎用丢的把包包放在玄关。

    “……纱希,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妳太过度反应了吧。妳面对事物的态度太悲观了,现实在妳眼中比实际上更悲观。”

    拿起鞋拔,把脚跟塞进擦得光亮毫无脏污的皮鞋内,父亲边背起包包边疲惫地说:

    “话说回来,也就是那样吧?妳是想要说,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对吧?”

    他粗暴地打开大门,刺眼到暴力的阳光让我的瞳孔剧烈收缩。

    在我什么也无法回应时,穿着笔挺西装的父亲背影消失在朝阳中。

    ──放学后,我坐在自己位置上发呆时,今井同学喊我。

    “那么,可以吗?”

    “咦……?”

    “啊……没,什么事也没有。”

    看着他慌张想离去,我才想起约定。

    “对不起,要素描对吧,走吧。”

    我跟着今井同学走出教室。

    追在他瘦薄的背后走过穿廊,前往北侧校舍。越靠近美术教室,我也越来越紧张。我已经一、两个月没去社团教室了,接着从走廊也可以听见社员们和睦融融的谈话声。久违地听见绫香学姐的声音,不知为何我的胸口一震。

    今井同学走进美术教室,发现我在教室入口前动弹不得,他立刻折回来。

    “快来啊。”

    “──不可以在别的地方吗?”

    我的声音稍微变尖。

    我已经承认现在的自己无法画画,但无法走进美术教室给我很大的打击,我没想到我竟然拒绝绘画到这种程度。

    今井同学表情不变地对呆站不动的我说“等我一下”,拿着画架、素描本、几枝铅笔和软橡皮擦回来。

    “来这边。”

    他经过我身边快步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困惑地跟在他后面走。

    “嗯。”

    今井同学边说出算不上答案的回答,不停往前走。

    接着我们走过才刚经过的穿廊回到南侧校舍,经过二楼的二年级教室,打开连通道的门,那边有一整排名牌空白的教室,确认那边空无一人后,今井同学打开其中一扇窗。

    窗户嘎啦嘎啦打开。

    今井同学一脸理所当然地把绘画工具拿进教室,身体流畅地闪进教室后关上窗,过没多久听见喀嚓一声,教室门从内侧打开,今井同学看着哑口无言的我说:

    “进来。”

    我听从指示走进无名教室中,在今井同学锁上门时眺望教室。这里比普通教室小上两圈,被太阳晒成淡黄色的窗帘柔柔地接下阳光,教室里累积了热气,有股太阳的味道也有股灰尘味。

    “这里是……?”

    我一问,今井同学生硬地说:

    “老师们没有发现。”

    大概是说完才发现根本没有说明,今井同学瞪着空中补充:

    “大概三周前……吧,我在找安静地点时经过这边。那边的窗户,刚好有个不明显的缝隙,我试着拉就拉开了。”

    他边说边把画架随意放在一张桌上。

    “忘记锁好门窗吗?”

    “大概吧。”

    “这边为什么不用了啊?”

    今井同学不理会这个问题,看了我一眼。

    “坐下。”

    “怎样的感觉坐在哪?”

    今井同学停下把素描本摆上画架的手,直直看着我,接着别开视线说:

    “在妳喜欢的地方用妳喜欢的感觉。”

    伤脑筋了。

    我没素描过人物,今井同学也说他是第一次。我迷惘地穿过桌椅的缝隙,像是和坐在教室入口旁的今井同学成对角线般拉开窗边的椅子。

    怎样的姿势比较好画呢?比起正面,肯定是稍微有点角度比较好画吧。手该摆哪呢?手大概会变成掌握全身位置关系的目标。我多方思考后,让自己面对今井同学稍微偏移中心线坐下,手在腿上摆好。

    “……可以吗?”

    今井同学一问,我把视线定焦在他左侧椅子上后点点头。

    “可以了。”

    表情立刻从今井同学脸上消失,并非面无表情,而是把多余的东西丢掉,变成“绘画者”的表情。

    今井同学对着我将铅笔摆直,接着又摆横。

    一瞬间的静止。空气突然紧绷起来。今井同学的手臂仿佛指挥者挥出指挥棒一般,开始流畅地在素描本上滑动。

    无声的教室里只有铅笔摩擦画纸的声音响起。

    我静静不动地待在这里,却无法完全静静不动。

    我的内心无比骚动。好惊讶,对于无法动弹这件事。我没想过这点小事竟然如此辛苦。肯定连五分钟都不到,但我的指尖、脖子、全身都开始僵硬,身体所有细胞开始高声抗议。

    还得维持这个姿势多久呢?

    这房间没有时钟,就算有,我想我也没有办法移动视线吧──之前就觉得今井同学对画相当严苛,即使如此,今天的他给人一种令人畏惧的感觉,让我连眨眼都踌躇。

    经过几分钟了呢?

    突然,围绕在今井同学周遭的空气混乱了,他的额头冒出汗来。我觉得他陷入苦战了,而且不知为何相当焦躁。他的焦躁透过安静的空气传达过来,第一次素描人物当然不可能马上画得好,但他到底是在焦躁什么呢?

    我知道彼此都在激烈地磨耗着。

    我希望快点结束。但不知为何,没办法自己说出口。我动员全身的神经固定表情,只是坐在那边。无时无刻更新“已经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只是静静坐在那边。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

    今井同学突然停下手。

    接着,远方传来脚步声。

    “躲起来。”

    今井同学连同画架躲到桌子底下,我因为动弹不得的影响没办法好好动作。不自在地把嘎吱作响的身体蹲到桌子底下,我觉得血液突然流出来,全身细胞也跟着松弛。直到脚步声经过为止,都保持从走廊看不见自己身影的姿势屏息。

    “好,走掉了……”

    等到谁的脚步声远去后,今井同学轻声站起,我也想起立却没办法做到,全身僵硬,手臂还微微发抖,看见这个后,不知为何眼头发热。

    在我想“啊,糟糕了”的同时,今井同学朝这边看。

    “──清水同学?”

    “嘿嘿,坐着不动让我想睡觉了。”

    我边注意别让声音颤抖边装出打哈欠的姿势擦拭眼睛,今井同学露出非常伤脑筋的表情。

    “等等我。”

    说完后他走出教室。

    今井同学的脚步声离去,独留我在夕阳下的无名教室中,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泪水直流。

    几分钟后,今井同学拿着两罐铝箔包装的草莓牛奶回来,没看我就把其中一罐塞给我。

    “这个,谢礼。”

    他坐在远离我三个位置的座位上背对我,插好吸管后喝下自己的草莓牛奶。

    “谢谢你。”

    初夏的太阳渐渐下山。在充满尘埃温柔气味的无名教室中,我插好吸管喝下草莓牛奶。

    ──好甜。

    我偷偷看了今井同学一眼。看起来柔顺的头发、形状好看的耳朵,被夕阳轻柔地描绘出形状。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发现,我一直以为自己今天是为了他当模特儿,但其实是相反。他肯定是用他的方法来关心无法去美术教室的我,才会喊住我。

    紧绷的情绪瞬间松缓,胸口灼热。

    今井同学盯着窗外看。

    情绪胀满胸口,让我无法一口饮尽,我花时间小口小口地把草莓牛奶喝完。

    回到家时,母亲在门口等我。

    “妳过来这边。”

    看见她急切的样子,我乖乖跟上去。

    “坐下。”

    我照着母亲指示在客厅抱膝坐下,但母亲命令我:“跪坐坐好。”

    ……说我心中没有抗拒肯定是假的。

    但母亲的个性一旦说出口了,不看见我服从绝不罢休。就算逃跑,我今天、明天、后天,一直一直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与其现在拒绝让她更愤怒,早点结束比较好。

    我跪坐后,母亲双手环胸,双脚大开站着。

    “教训”开始了,我心想“最近已经很少了耶”。

    教训我时的母亲,大抵都放任自己愤怒的情绪迷失论点,最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在说什么。而大多数情况我都没有错。我如此认为。母亲不是因为想生气而生气,她想要教训我,通常都是累积太多压力的时候。这种时候,她常常想找个什么正当理由来骂我。

    老实当真只会让自己的心崩坏,所以我不会当真,装出我诚心受教的反省态度,满足她身为父母的自尊心,肯定她身为母亲的存在就好了。我是这样想的。

    “今天早上,妳对一贵说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在问妳,妳今天早上对一贵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边回应,我可以感觉全身血液逆流。

    “什么『没什么』,妳一定对一贵说了我很奇怪对吧!”

    全身开始冒冷汗。

    “才没──”

    母亲撞飞我。我失去平衡,耳朵后方和肩膀撞到桌脚,当我回到原本姿势时,母亲打开餐具柜。

    “都是因为妳害我被他觉得很奇怪啊!”

    “叩”的一声,我反射性举起的右手一阵痛。

    是盘子。

    大概是手臂吸收了冲击,母亲丢过来的盘子没有破,仿佛陀螺失败品“框啷框啷”沿着盘缘在地面打转。

    ……断了?

    感到麻进骨髓的刺痛,一种似热又似冷的奇怪感觉。但骨头没有断,虽然麻掉没有感觉,我的手指还能动。

    母亲一瞬间对自己做出的行为感到不知所措,但下一个瞬间她又情绪激昂起来地说:“奇怪的人是妳!知不知道啊!喂!”

    人类情绪激动时需要的不是正确言论,而是看好时机先屈服,而该屈服的人总是心灵坚强的那一方。

    母亲和我相比,坚强的绝对是我。

    “对不起。”

    为什么呢?平常明明可以好好做到的啊,现在喉咙却哽住了没办法好好出声。

    “听不见啦!说大声点!”

    我看着随时会崩溃的母亲的眼睛,再说一次:

    “对不起。”

    母亲恶狠狠地瞪着我,但她最后抓过一整条土司,贪婪地吞食。

    『我真想吃到吐。』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感觉这是母亲给父亲的讯息。“担心我吧、更爱我一点”的讯息,长年累积在母亲心中的郁闷心情无处可去寻求着出口,接着转变为话语与行为表现出来。但父亲对母亲行为的解释和我完全相反,父亲说母亲是在演戏。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但无论如何。

    嗳,妳这种吃法会搞坏身体啊。

    母亲疯狂地不停进食。

    我担心得心都要被压碎了。

    我知道这很卑鄙。

    但我无法继续看她那样而逃出客厅,晚了一会儿,我听见“呕噁噁”的激烈呕吐声,那是“谁来救救我啊”的声音。我遮住耳朵,急忙从自己房里拿洗笔水桶到洗手台装水,回到房间打开素描本。

    朝上面胡乱涂色。

    颜色散落在画纸上,我用无数的颜色不停地涂抹着纯白的画纸。用美丽颜色、线条不停地覆盖住现实。水没过一会儿就变得混浊,半干的颜料在画纸上如鲜血般发出光彩。

    突然,我的画笔陷入迷途。

    突然涌出呕吐感,我蹲下身猛咳。就这样静静不动,呕吐感也慢慢减退,我再次拿起画笔。

    接着停止动作。

    ……我不知道终点在哪。仿佛笔尖不管在哪边下笔都不正确,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相当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右手阵阵作痛……疼痛仿佛从手上转移,我的头顶、太阳穴,从内侧往外扩散阵阵作痛。

    虽然事出突然,我为什么会拿惯用手去挡啊。拿左手就好了啊,右手是我身体中最重要的部位耶。

    ……不,不对。

    是“曾经”很重要。

    我想要用画带给人幸福。想要画出温柔、温暖的画,希望那可以让谁的心情稍微温暖一点。我一直以来都以此为目标。

    但是,其实我知道。

    举例来说,说说话、温柔拍拍背,有很多方法可以理解他人的心。但我没有这么做,逃离眼前的人,逃离母亲,祈求着根本没见过的谁的幸福、温柔世界,好不容易才能拿起画笔。

    『纱希是个骗子啊。』

    绫香学姐的声音突然浮现脑海。

    真的如她所说,我是个骗子。连身边的人都没办法好好珍惜,怎么可能画出温柔的画。

    我只是想要逃离现实而已。

    想起绫香学姐,看起来乐天、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体贴他人的心情自然地伸出援手。但其实,我根本不想要画画,我只是,想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钻进被窝。

    雨声覆盖黑夜。

    ……睡不着。

    雨滴敲打屋顶的声音越来越响。

    脑袋阵阵作痛。

    我在被窝里用力缩紧身体,窗外慢慢转亮。

    阵痛不知何时停歇,接着换成脑袋有种奇妙空荡的感觉。不仅是头,连身体都空荡荡、轻飘飘,我的手、手臂、脚,感觉全部都无力没有真实感。我害怕见到父母,比平常更早做好准备出门,在被雨淋湿莫名明亮的天空底下迈出脚步。

    差点低下头,我努力忍住抬起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低头。

    这是我心中虽小却绝对不愿妥协的原则。

    低头等于输给自己,只要低头一次,就会一口气跌入黑暗绝境。

    而且只要抬起头,每天肯定都可以见到美丽景色。这世界上充满美丽的事物,连我也能保证无论何时都有美丽景色。所以没问题,我还能走下去……景色之所以会奇妙扭曲无法进入脑内,大概是我稍微有点疲倦吧。

    点点排列在弯曲电线上的其中一个透明水滴,将世界浓缩在圆滑的表面中,滴落柏油路后弹起。

    此时我突然发现前方有三个女孩并排走过来,她们三人都撑着伞,如一道墙朝我逼近。而且她们光顾着聊天,没有人想让路。

    为了把路让给她们,我走下车道。

    “扑通”,鞋子湿了。

    一看,那边有一滩脏水洼,混浊的水洼表面正倒映着天空,那时,我的耳膜像被不透明的液体覆盖,出现沙沙的杂音──出现奇怪的耳鸣。

    耳鸣的那头,遥远处传来喇叭声。

    抬头一看,有辆车急速朝我逼近,那辆车似乎为了闪避停在右侧路边的车子而大幅远离车道。

    脑中闪过“啊”的念头。

    我搞不太清楚是谁有错或是没错。

    但是大概,很少人是以想伤人为真正目的而伤人吧。杀人这件事,比起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更应该是无数细小的无意识以及小恶意累加堆积出来的。肯定是这些东西层层交叠互相影响,才会突然超越了一条线发生“什么事”。

    ──路边停车的车主,比起挡住别人的道路,更加重视自己方便,闪避车辆的司机比起安全驾驶更重视时间,女孩们比起让路更重视和朋友们聊天,没特别重视什么的我只能呆站在那边看着朝自己冲过来的车。

    司机露出“啊”的表情。

    那是完全明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同时也是完全无法掌握状况的表情。他看起来不像坏人。看见男人在挡风玻璃那头抽搐的表情,我心想“啊啊,我正要毁坏这个人的人生”,或许我还有办法逃开,但我没有动。

    对不起。

    总觉得我已经,不行了。

    接着迎接巨大冲击。

    ◇

    我用指尖轻敲桌面,春人同学抬起头来。

    我把报纸滑过桌面朝他靠近,他也把身子靠过来,凑上前看我手指的报导,稍微挑眉。仿佛连不能发出的声音也全部托付给表情,反应比平常还大。他这份规矩的模样让我觉得好笑,也有点开心,我忍不住笑出来,他点头说着“这个报导很有趣呢”,让我不禁想说“不是报导,是你很好笑”,但我没说出口而是藏进心里。

    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低沉的空调声。

    柔软材质的地板,许多厚重书籍,连细微声音也全部吸收的宁静图书馆资料室。在舒心的严肃气氛中,春人同学的气息比平常更加浓郁。我想要多感受一些,所以尽量不扰动空气地轻轻翻阅报纸。

    翻阅、翻阅、不停翻阅之时,春人同学的头突然往旁边偏。

    春人同学平常相当可靠,但他现在仿佛小孩,拚命地眨眼想要与沉重的眼皮对抗。

    “睡一下吧,我待会儿叫醒你。”

    我小声说完,他轻轻点头后,把手当枕头趴下去睡。

    我在睡着的他身边继续翻报纸。

    虽然想着一直看他也不好,但还是忍不住看了。被手臂遮住一半的侧脸,从肩膀到后背笔挺的漂亮曲线,不知是睡乱了还是骑自行车时被吹乱,后脑杓有撮头发翘起来,让人想要伸手偷偷替他理好……如果可以做到不知该有多好。

    春人同学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在我身边,后背缓慢上下起伏沉睡着。仅仅如此,仅靠着这细微的动作和细小的鼾声,就像替空间松土般,让整个空气柔软起来。连我的心情也松软软地变得柔软。

    侧眼看着沉睡的他,我呆呆地想着。

    如果我──

    *

    “扑通”,脚边传来水溅起来的声音。

    鱼翻了个身,在河中逐渐游远。

    ──水面波光粼粼。

    记忆的碎片消失在摇摇晃晃的白光马赛克之间。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就这样埋没在记忆中发呆。

    在我重新紧紧抓住桥的栏杆时,就像沙漏的最后一粒沙落下,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四处的草丛以及树叶沙沙晃动。

    视线突然出现阴影,抬头一看,白色、轻飘飘、无依无靠的云朵遮住太阳,边改变自己的形体边慢慢流动。风吹过,在河面掀起细刺般的蓝色毛边,接着风平浪静。

    我抓住栏杆的手使力。

    ──那天,和春人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的最后一天,我想了一下。

    如果我没有办法消失,只能这样永远彷徨,但如果那会是这样的时光,或许就这样下去也不错……希望现在这样的时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我想了如此自私的事情。

    不见春人同学过了一段时间的现在,我还是会想,如果那时,没有找到“那个报导”,或许我现在也不会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怀念回忆吧。

    太阳露出头来。

    光线延伸,将河川、树林、树林伸出的枝叶、远处的城镇都染上一片光明。我很熟悉那片光下的风景,祖父母的坟墓、朋友的家、就读的学校、每天走过的上学路、小时候常去玩的公园、常光顾的文具店──我无意识地伸手去触摸左手上的手表。

    亮蓝色的塑胶手表,我看了看表上透明的表面。

    上午八点五十分。

    突然感觉有人喊我,我转过头。

    左右被树林包围的古道……空无一人。

    道路深处,从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间流泻下来的阳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流线型的小身体和细长的脚,是鹡鸰,才这样想没多久,另一只鹡鸰仿佛穿过光带细缝飞下来般在旁边落地,两只鹡鸰轻轻蹦跳着并肩行走。但那也只有短短一会儿,远远无法分辨是原本就在地上走的鹡鸰还是之后才飞下来的鹡鸰,其中一只朝远方飞去。在我发呆之时,另一只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得动身才行。

    看着白色发光的无人道路,我这样想着。

    得动身才行。

    我有需要守护、没能守护的人,那个人──母亲,现在这个瞬间应该也在等待谁的帮忙,我得要去帮她才行。

    但我的身体使不上力。

    突然笑了出来,明明一点也不好笑啊。

    因为在资料室找到报导而想起过去,和春人同学分别,走到家乡的边缘来,无数次对无法走进去的自己感到失望的同时也发现,我肯定没有办法结束吧……或许,我根本“不想要帮助”母亲。无法动弹也就表示这个意思吧。

    风吹过,树林随之膨胀并沙沙作响。

    轻轻拨开掉到眼前的头发。

    风止。

    ──河面波光粼粼。

    无数的水镜将倾泻而下的太阳光分解。

    好刺眼,刺眼让我发懒,靠在栏杆上闭上眼。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就这样消失。我打从心底如此冀望。

    但那办不到吧。

    我没办法好好珍惜最亲近的人,没有好好面对应该要好好珍惜的人,就这样下去,我肯定消失了也不能解脱。

    我是个冷淡的人,是个悲哀的人。

    而这肯定是责罚。

    铿锵!

    突然响起一个震破耳朵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横倒在桥边的自行车后轮,银色的细轮框像要掳走光线般,发出嘎啦嘎啦声空转。

    “SAKI?”

    明亮的日光中,熟悉的人阔步走来。

    我忍不住往后退,呢喃着那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春人同学?”

    ◆

    ──终于找到了。

    我的心脏膨胀到几乎心痛,怦怦打在肋骨上。我丢下自行车,朝SAKI身边走去。双脚互绊差点跌倒,不知是太奋力踩自行车还是因为太紧张,我的手脚发麻不听使唤。

    湿润的泥土以及草皮散发的热气。

    充斥着水的气味。

    整个河面无数白色闪烁的光芒刺痛我的眼。

    没什么感觉的脚使力,踏上桥面。真的,真的是靠着小小的线索,终于……我终于找到这里了。

    站在呆傻且动也不动的她面前。

    水面反射的光芒在她不知所措的黑瞳中细微摇晃,细微的光与影交织成的细腻轮廓,手腕上的蓝色玩具手表。

    是SAKI,这不是幻觉。

    “……太好了,见到妳了!”

    她没有消失。

    当我吐出哽住的气那一瞬间,双脚无力,我的手撑在桥面上。

    太好了,赶上了。我现在才开始发抖,某种温热的东西和汗水一起涌上,滴答落在桥面上。

    我用袖口擦拭眼角。

    一滴落下后,后面就无从阻止起。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SAKI客气委婉地问。

    “什么『发生什么事』……妳认真的吗?”

    她担心的语气让我心中的什么东西断掉了。

    “是妳先莫名其妙不见的吧!妳……总是这样,这样装做关心别人……把自己的事情摆后头……不拿出自己的真心!妳对人,对我,从来就没说过一次真心话对吧!”

    我边擦拭流出的泪水,无可抑制地怒吼。

    “如果要离开,至少先告诉我理由啊!”

    SAKI动也不动。

    我的声音空虚地被白色发光的景色吸走。

    自己粗乱的气息相当大声。

    我紧紧握住几乎颤抖的拳头,咽下口水。

    慢慢地让急促的喘息缓和下来。

    艳阳下的她看起来很悲伤。

    她静静地用悲伤眼神注视着我。

    ──“SAKI到底想起了多少往事呢?”

    她会不发一语地离开肯定有什么原因,现在这样沉默肯定也有理由。我咬紧牙根。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想要从她身上寻找逃离的理由。

    “……对不起。”

    边说,我感觉自己的脉动越变越快。

    “其实那时候,最后去图书馆的那天我已经发现了,妳的样子有点奇怪……但我装作没有发现,感觉只要说出口,妳就会消失,我大概很害怕吧。”

    我打开包包。

    手伸进包包时被文件夹边角刺到,我从文件夹中拿出折成一半的纸张,递给SAKI。

    “妳打开来看。”

    她没有动。

    “──打开。”

    我再次催促,SAKI轻轻伸出手,打开折起来的纸张。

    全国高中综合美术展优秀奖『十六岁的妳』

    作者○○高中一年级今井步

    SAKI看我。

    那是几天前,我在图书馆找到的新闻报导的影本。

    ◆

    河面波光粼粼。

    大概是领悟已经无处可逃,我们并肩坐在河岸旁,SAKI抱膝看着远方,说起她活着时的事情。

    喜欢画画,妈妈的状况一直很不好,她很想要做些什么,结果什么也办不到。

    她平淡地述说着这些。

    在不停说话的她身边,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祭典当晚的事情。微亮的黑夜、点点成串的灯笼光明、来往人潮、喀啦喀啦的木屐声、人潮的热气与风声一般的嘈杂声……远离祭典会场时,明明和SAKI走在同一条路上,却没有一起走的感觉……

    在她说完时,我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但感觉勉强说出什么也不太对,我点头应和“这样啊”。

    她也沉默地点头。

    风一吹来,青草沙沙地柔柔弯身。

    两人一起沉默,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感到焦躁。在这之前,我和SAKI共享了许多沉默,但感觉现在和先前的沉默性质完全不同。

    漂浮在澄清透明高空中的白色云朵,闪亮亮从小石头上奔驰而过的透明流水。从远处吹来的风和变得相当柔和的明亮阳光温柔轻抚肌肤,明明没有指挥者,四处响起的虫鸣不可思议地谐和。

    听着在清新空气中拉长又消失的虫鸣,当我发现“啊啊,夏天要结束了啊”时,SAKI开口:

    “第一次见到春人同学的时候……一开始啊,我只是想要消失,想要请你帮我……我觉得实际上就是那样。”

    她盯着新闻报导的影印说。

    “但从中途开始,我搞不清楚了。与其说我想要消失,我只是……或许只是想要走在你身边而已吧……如果是那样,我觉得那是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SAKI轻轻发抖,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相同。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伸出手了。

    从她的掌心拿过报导的影本,抚平皱褶后重新看报导。

    ──我到图书馆去找让SAKI目不转睛的报导,之所以立刻知道是这篇,是因为她就被画在上面。作品中的SAKI坐在教室椅子上,静静看着这边。那幅画仿佛将围绕在她身边的空气整个复制进画中,明明地点和姿势都不同,坐在教室椅子上的SAKI和现在在此无法动弹的她莫名交叠。

    一直看着这个,突然,我知道该怎样做什么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个夏天一直近距离看SAKI,也或许是因为她现在在这里无泪哭泣着吧。但我也觉得不仅仅是因为如此。

    正如我有我自己的故事,SAKI也有她的故事。举例来说,我在哪里看着雨天时,和朋友吵架时,母亲过世时,SAKI也在这个世界的某处;SAKI在画画时,在哪条路上停下脚步时,我也在某处做着什么。大概是这些我至今看见的东西,以及她至今所见的东西交叠累积,如同一点一滴累积的水从容器中满溢而出般,我的心中也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好。”

    我把报导折起来收进包包里站起身。

    “走吧。”

    SAKI露出被逼入绝境的表情。

    “等等……那个……对不起,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那会给你带来困扰,而且我是幽灵,会把状况搞得更复杂。”

    几秒后,我才理解她想要表达什么。

    “别担心,我没有要去妳家。”

    看来她以为我要陪她回家,我心想“还真有她的风格呢”,一瞬间差点笑出来,下一个瞬间变得想哭。

    她自己不清楚吗?她没办法消失的真正原因。

    啊啊,但是……

    或许因为是SAKI才不知道吧,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是她死掉的原因,也是她迟迟没有办法消失的原因。

    “嘿,SAKI。”

    我轻轻吸一口气后蹲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妳可以逃开没关系。”

    SAKI吓了一大跳。

    “但是……”

    她露出至今最为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如果你的父母跟我家的状况一样,你能舍弃他们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父亲,还有母亲的身影。

    “我想要理解妳,但因为前提太过不同了,如果当作自己全部理解来说话很不负责任。但是,我最先会想要保护自己,也认为应该这么做。那之后该怎么做,不遇到也不清楚。只是,我认为那不算舍弃。”

    她看起来还在踌躇。

    “别管了,走吧。”

    我拉着SAKI的手站起来,她虽然犹豫也跟着起身。确认她站起来后,我领着她往前走。

    “等等。”

    我牵起倒在桥边的自行车,拍掉后座的尘埃,当我想转过头对她说“好了,上车吧”时,分心了。

    SAKI背对我站着。

    看似正在看远方的城镇。

    我也跟着一起看那个城镇,那是养育SAKI长大的景色。

    淡蓝色的山影。

    丰富绿意,从缝隙间隐约可见住宅区。

    她的秀发随风轻轻摇摆。

    “──走啰。”

    我喊了一声,SAKI过了一下子,朝着什么东西弯腰鞠躬,接着转过身走过来。

    “上车吧。”

    确认她坐上后座后,我脚蹬地面。

    “吭”地一声踩下踏板,我们两人离开此处。

    讲到“接下来要去哪”时,我脑海中想到的地点和SAKI说出口的地点完全一致。

    穿过好几条小路,前往目的地途中经过大河沿岸的道路。骑上堤防,舒服的清风吹拂下,我们在视野广阔的道路上前进。

    途中,我们决定走下堤防休息一下。

    牵着自行车走下带着裂痕的和缓柏油斜坡,把自行车停在角落,小心不让散落四处的大小石头绊倒。配合心不在焉很是危险的SAKI步调,两人慢慢靠近河川。

    这条河虽然很宽大,但是不深,流速也很缓慢。

    我用力举高双手,毫不保留地“嗯~~”伸展,放松自己从一大早骑自行车到现在的僵硬身体。

    透明的空中,许多蜻蜓轻飘飘地飞翔。

    我突然想到什么,放下双手环视脚边。

    “春人同学,你在找什么?”

    “石头,尽量扁平的。”

    “……这个呢?”

    “嗯,正合适呢。”

    接过SAKI拿给我的扁平石头,我稍微弯身,左脚朝河边跨出去,边跨步边移动重心,“咻”地一声挥臂转动手腕。

    一次、两次、三次,……石头在水面上弹跳飞行,第六次时掉进河里。

    余韵波纹在河面上扩散开。

    “好厉害。”

    SAKI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也要玩。”

    她雀跃地捡起脚边的石头,露出认真表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丢才会变成那样,SAKI丢出的石头朝旁边飞出去,和其他石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我一笑,SAKI很丢脸地咬唇。

    “因为我是幽灵啊。”

    “不对,这和那没有关系吧。”

    我忍不住吐嘈,接着想起她刚刚看起来相当危险的脚步。

    “妳该不会是运动白痴吧?”

    这让我好想调侃她一下,但SAKI变得十分沮丧。

    “对不起、对不起啦。”

    我一焦急,她不知为何似乎有点开心。

    “有什么诀窍吗?”

    听她一问,我想起父亲小时候带我到河边教我的事情。

    “挑选扁平的石头比较好,然后就是……石头离手的时机吧。”

    会往旁边飞出去,就代表石头没有在该离手的时机飞出去。其实还有更多诀窍,但一次说完也没用,她最先得要让石头可以直直飞出去。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丢石头。

    河面出现了无数的美丽几何学模样后又消失。

    好久没有这样单纯玩耍了。

    SAKI在我的眼前欢笑,可以看见她不停变换表情,看见她这么多种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开心。

    随着太阳逐渐西沉,天空的颜色也慢慢改变。

    丢石头丢累了,我们两人就并排坐着眺望被夕阳染红的河川,

    “石头的名字会因为大小不同改变喔。”

    SAKI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说。

    “我记得好像有清楚定义几公厘到几公厘大的叫什么,但记不得详细了。粗略来说……大的叫岩,小的叫石,更小的是砾,再更小的是砂。”

    “这样啊。”

    “这些肯定是砾或是砂呢。”

    SAKI边说边摸地面。

    我随意轻轻捏起岩石粒子,那一小撮粒子中,有黑、灰、土黄、粉红等许多种类,但我顶多知道透明的石英而已。

    “还有,这个──”

    SAKI捡起树枝,在地面写文字。

    清水纱希。

    “我的名字,清水纱希。”

    “这样啊。”

    我盯著文字看。

    “原来SAKI叫做清水纱希啊。”

    纱希点点头,咧嘴一笑。

    西沉的太阳即将要碰到山边了。

    我边看着这一幕边想。

    ──明天纱希也会在我身边吗?

    或许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只要我想见她就能见到她。但是,五年后、十年后,二十一岁的我、二十六岁的我,肯定不会和纱希在一起吧。也不会像这样毫无意义地丢石头胡闹。

    总有这种感觉。

    感觉无法静静不动,我站起身拿起闯入视野中的扁平石头。

    “……假设有个喜欢的人。”

    “?”

    纱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我,我别开眼,拍开石头上的沙土。

    “然后对方也奇迹似地喜欢我。”

    “──嗯。”

    “我觉得不可以为了那个人而活着。”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离开。”

    我丢出石头。

    石头从指尖离开的瞬间,有种全部恰如其分紧密结合的感觉。

    “啊!”

    纱希小声地喊。

    石头在暮色河面点点弹跳后,发出“喀”的细小声音,抵达对岸。

    金色的波纹随着水流消失。

    眼睛对上后,纱希说:

    “──到对岸去了耶。”

    “嗯。”

    “太棒了。”

    看着笑眯眼的纱希,我的胸口充满感动。

    河川毫无停歇地往前流逝。

    金色、红紫与蓝色互相交融的天空,星光点点现身。是光线在恶作剧吗?天空和河川的界线越变越淡,远处可见的桥、树林、河岸的黑影,变成了仿佛三百六十度的幻想剪影。

    “好美。”

    纱希如此说。

    “嗯,好美。”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们牵着手,直到太阳完全下山前,都看着天色不停变化的这一幕。

    “那个,春人同学。”

    我们再次骑上自行车在堤防上前行时,纱希小声说。

    “嗯?”

    “一定很远吧,就算你看到报导知道学校名字,要找到那个地方应该费了很大功夫吧?我也不见得在那个镇上。谢谢你特地来找我。”

    我摇摇头。

    “一开始啊,我以为妳会在镇上。但是仔细想想,妳很喜欢河川,所以啊,其实也没太辛苦。”

    “但是,谢谢你。”

    我反射性要摇头,但立刻转念。我想要好好接下纱希的心意,点头后,泪水突然涌上来,我咬紧牙根打直腰杆避免被她发现。

    “──先前也曾问过。”

    “嗯?”

    “……春人同学为什么要陪我啊?”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为什么呢?

    “只是,第一次见到妳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我开始述说。

    小学四年级时母亲突然过世,以那天为界,日常生活完全改变,母亲离开后的日子变成新的日常,然后开始习惯这件事……其他还说了许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完后,“这样啊。”纱希轻声低喃。

    那之后,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

    载着坐在后座的纱希,骑过养育我长大的城镇。

    站前道路的商店街、红色鸟居和小祠堂、白色墙壁的柑仔店、运动用品店、以前就读的小学……

    很不可思议地,我的视野好清晰。

    如镶上珍珠般一个一个浮在半空中的白色街灯、经过身边的车灯、过去谁为了不让人在这边迷路而树立的古老路标、闪烁的灯号、替城镇运送光明的好几条黑色电线,连平坦的地面也看得一清二楚。

    穿过住宅区,骑在田间小路上──接着终于抵达我们熟悉的那座桥。

    我把自行车停在桥边,让纱希下车。

    清新的夜晚空气中充满了秋虫互相叫唤的声音,她凛然站立的姿势,一瞬间让我说不出话来。

    “──明天是周日,可以约早上九点在这边见吗?”

    我勉强挤出一句话。

    “嗯,麻烦你了。”

    纱希点点头。

    接着像是有话要说地抬起头。

    我放松握着自行车龙头的手,等她。

    “春人同学。”过了一会儿,纱希看着我说:

    “将来你感到寂寞时,我没有办法在你身边,但现在这个瞬间,我为你祈祷。请你千万别忘记,曾经有人非常重视你──在我消失之后,也请你务必把我的祈祷带到生命最后。”

    “……谢谢妳。”

    看着站在桥边的她,我突然发现。

    纱希或许会消失。但即使纱希消失了,我大概、肯定没有办法回到认识纱希之前的自己。纱希的存在,她带来的影响已经无可救药地编织入我的人生中了。

    “别担心,我会好好带着。”

    她消失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不到事情发生我也无从得知。但我想要好好带着走下去。开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她的心情,全部。

    我跨上自行车,想要说“掰啦”时转了个念头。

    “纱希。”

    “干嘛?”

    “再见。”

    纱希瞬间吓了一跳,然后笑着说:

    “嗯,再见。”

    ◇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当我发现时,我已经在不知名城镇的陌生桥上。

    在没见过的景色中,只是茫然地感知自己应该已经死掉了,所以想着“那就消失吧”。

    想着“我应该要消失”。

    然后,从峭壁一跃而下。

    在空无一人的森林中上吊,跳进河里,尽量不造成任何人困扰地尝试了许多让自己消失的方法。但不管哪个方法,都没办法让我消失。

    不管怎么做,当我再次有知觉时,我又回到一开始那座桥上。我在那里看了秋天。

    看了冬天。

    看了春天。

    在第二次初夏来临时,我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的恐惧,从这里迈出脚步。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季节的交替扭曲成一团,仿佛像走在没有尽头延伸下去的海市蜃楼当中。

    在远方白云下缓慢行进的电车好像是铁皮玩具。

    红如恶鬼的夕阳。

    感觉随时都会消失的细小月亮。

    就像因为什么原因而对频或错频的收音机一样,偶尔会意识到这些东西又接着消失。

    我不停行走。连自己以什么为目标走也不清楚,就这样走了好几天、好几天。走着、走着、不停走着──我到底走了多久呢?

    不经意抬起头时,看见远方桥上有人静静站着不动。

    随着距离拉近,那个人的身影也越变越清晰。

    白色衬衫加上黑色长裤……学生制服……是高中生吗?

    他独自一人。

    一个人,注视着河川。

    “那个……”

    我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想要这么做,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一个人站在桥上吧。

    我朝他搭话。

    “可以请你消灭我吗?”

    他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

    ──自从我开始走之后,好几次和谁擦肩而过。但这是我第一次与人面对面。他近距离盯着我看时,我心想“糟了”,应该要用别句话向他搭话才对啊,我想要重说什么,却想不出任何一句话。

    消失。

    我已经除此之外没办法思考其他。

    而他对着这样的我说:

    “……妳还好吗?”

    “什么?”

    “嗯,总觉得妳好像在发抖……”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有点冷。”

    我说谎。其实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害怕和人说话,也害怕被人这样正面盯着。

    他讶异地歪头。

    “冷?”

    明明是夏天耶。会冷也太奇怪。但是……

    “对,但我不怕冷。”

    但是我身体没停止颤抖,时至此时也没办法说出我害怕,所以又说出了更奇怪的话。

    怎么办啊?

    没办法好好说出想说的话。更重要的是,面对人让我紧张到根本无法思考……而且说起来,我连自己想说什么也不清楚。

    我以为他应该会离开,那是当然的。

    但是,他只是轻轻递出手帕对我说:

    “如果不介意请用。”

    ……回想起这个,让我有点想笑。

    看手表。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点空档。

    秋日晴空下透明澄清的水。

    早晨的河川很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迈入秋季,光的质感看起来和先前不同。景色的每个角落都那样水嫩,感觉比平时更闪闪发亮。

    盯着看让人涌起想睡的感觉。

    ──光在河面上柔柔闪烁。

    好美。

    当我这么想时,景色突然模糊起来。

    ◆

    闹钟响起。

    我伸手摸索,按掉按键停下铃声。

    宁静的房间。

    外头滴滴答答下着雨。

    我看着天花板,边听落在屋顶上的雨声边想。

    今天也确实迎接早晨了。

    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在洗手台洗脸。

    打开厨房的小窗户,外头传来湿润的温柔雨水气味。

    我想要准备早餐,便打开冰箱确认有什么东西。

    “早安。”

    父亲从我背后经过。我也回应“早安”。

    从冰箱里拿出番茄、小黄瓜和蛋,关上冰箱门。把蛋打进调理盆,拿筷子轻轻搅拌。撕碎起司丢进调理盆。父亲单手拿着报纸走回来在桌子旁坐下。我把盛装日式煎蛋的盘子放在桌上。

    “谢谢。”

    父亲从打开的报纸抬起头,看了我又看了盘子。

    “日式煎蛋啊,还真少见。”

    我简短回了“嗯”,两人合掌说“我要开动了”。

    “嗯,很好吃。”

    父亲吃了一口日式煎蛋卷之后说。

    和平常相同的早晨。

    先吃完早餐的我留下父亲,拿着自己的盘子和杯子站起来。洗好餐具后放回柜子里。

    回自己的房间,换穿制服时,桌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那是蓝色的塑胶手表。

    手表的长针“答”地走动。

    ──时间差不多了。

    我轻轻吸一口气,把书包揹上肩,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