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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果芯(或名 寒潮)(上)

    在广袤的大地上,有这么种漂在人们的记忆里或沉或浮的东西——铁路。

    铁路总是浪漫的,在浅草细雨里、在斜阳微风中,或是在银河之夜下,当见到列车闪烁着头灯在极目之处缓缓驶来时,无论是孤独之人、保有童趣之人,亦或是缅怀过去之人,心里的坑洼都会被暂时抚平。铁路又总是任劳任怨的,因它承载了人们逐风飞驰的梦想。人们在上百年前将其建造,赋予其绵长的形体。木和铁和道碴组成的它,寿命也注定要比建造它的人类要长。它见证过数十次同样的斗转星移,数十次同样的春来秋往,变化的估计只有在其上飞驰的列车。当然,对比铁路可预见的那近乎无限的寿命,列车驶过的短短数个时辰显得太过渺小,但数十年的跨度里,川流不息穿行百亿次的列车,间接也获得了媲美铁路的寿命,其变化自然也难以令人忽视。最开始是牛车马车,然后是蒸汽列车,接着是装甲列车、煤车、油车、电车……而现在,又回归到了装甲列车。历史就是如此,不断地循回往复罢了。

    隆冬十二月,原本的世界褪去了华彩,隐入了无尽的飞霜之中。庞大的机械怪兽正在嘶吼,所经之处,空气凝聚的沉郁久久不能散去,纷飞的细雪填满空气,就连枕木都似不能承担其重。车头金色的小号状标志在浓重的黑烟拖尾下丝毫没有半点暗淡,仿佛是穿行在一片白茫茫中的突破音速的小太阳——冲锋号公司,战时创建负责生产仿械和轻吉普的兵工厂,自战后几年里开始生产拖拉机和农机,后来又生产国家第一台三轮车,再是涡轮机、汽船……就像开足马力的新希望,当就要实现人人憧憬的那个人手一台自行车的极简单的愿望时,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它不得不回到一切的起点。

    按照计划,这台服役已有十年的列车即将在两天后的凌晨到达首都澄邑,在那里有相当规模的、甚至不逊于桂谷的地下科技城。它的编号是441,投产以来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上百趟的路程最终都安全地把所有的货物送达。出于战时保密要求,每台列车总要在重复行驶几次某线路后重新规划路线,全国上万条线路也会有伪装列车作掩护,但也许是441号的线路较为繁杂,又或许是其装甲足够厚实,这已经是它第三次超限制行驶相同线路了。叮叮作响的道口已过,红色的警示灯不住闪烁——那并不是为了警示而设定的程序,而是车厢间、火炮间的缝隙掠过时留下的灯影。某截车厢内,惨白的照明灯发散着刺眼的光,这个数十平方米的车厢内拥挤不堪,数十位军人分成十来组各自围坐着,打开了今晚分配的饭盒。长时间的行驶早已让他们习惯了轻微的抖动和惯性,在非站岗时段,只有铁道口当当的起闸声微微传来,偶而提醒他们正处在行进的列车之中。戒备区虽然沉闷逼仄,但已是整台列车唯一能住人的地方。他们难得奢侈的幸福,就只有打开塑料盒包装的饭菜,期待昨日提交品类申请的饭菜了。

    在人群之中,有这么个新兵与众不同。他呆呆地望着三米高处的某盏白炽灯——也许是看着灯泡里面积攒的灰尘或残渣——半张着嘴未曾闭上,嘴唇也因此变得干燥。手中端着的是昨天点的饭团,惨白的饭粒,惨白的灯光,映着他惨白的脸。他不知道为何,自早上开始就有大祸临头的预感。当到了饭哨时,这种不安未曾消逝,甚至当打开饭盒时这样的压抑感更加激烈。他不知道这是为何,甚至那大祸临头的惶恐就像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命令或是任务,而他只是木然接受“惶恐”的命令。甚至当手里的饭盒唐突一翻,引得在旁战友一声惊呼,他也未曾从那可怖的幻想中挣脱出来。

    白炽灯里的残渣,其实曾属于一只莽撞的飞蚁。它们蛰伏在水里一年之久,等合适的时机一到便会成群羽化,在混乱的虫群中找到另一位伴侣交尾,在完成繁衍的任务后死去……偶然间,这只可怜的飞蚁跑进了灯泡里,被强烈的高温瞬间杀死,永远地留在了灯泡里。无声无息地活,无声无息的死,偶然留存一点活过的痕迹时早已死去多时,且这点痕迹毫无意义,虫萤的生命自是如此。正如而列车里的众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命运和虫萤比又能好上多少。

    列车经过那个叫新畿的小城时,同样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雪地里,有人影在移动。很快,随着某个声嘶力竭、甚至不像是人类口中能发出的嗓音响起——那已经是听不清喊的是“不畏强权”还是“神明万岁”之类的口号——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即刻排挤了雪夜应有的静谧。

    轰——轰——!!星辰崩裂般,说是神降下威严也不为过……过年至清明时,雨水还很丰富,天色也应该是明快的,许多人曾在见过烟火会。一双双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点火后直冲云天的烟火里,尖锐的,华彩的,轰鸣的,在近乎到达人体忍耐极限中,晴明夜空中绽开的光与声的奇迹。只是,那时候我们所认为到达极致的震撼,在纷乱炮火的轰击下显得乏力至极。

    此刻,舱内警铃大作。就像是有人一下子把音量旋钮拧到最大,刺破耳膜的,是发令声、叫嚷声、咆哮声、疾步声、开火声。但即便是来得突然,训练有素的军人仍迅速组织起了反击。在拥挤的过道、狭窄的楼梯间、弥漫着烟尘味的炮台、闷热的载弹仓中,他们组成了反击态势。列车停止了行进,锅炉吐出的黑烟笼罩了列车向上十余米的雪空,探照灯不停地刺穿浑浊的空气,照到那一个个不惜生命抱着炸药冲锋向前的神风队员,下一秒班用机枪就会把他们打成碎片。圆盘状的炮塔缓缓移动,随即迸发出更为耀眼的花火……炮火交相轰击下,反抗军的堑壕很快被摧毁,在飞散的泥土中,混着的是断肢和肉和血。一个人长成十八岁需要付出几十万元的成本和难以预计的精力,却被一颗成本只有几块钱的火炮炸碎,这可真是值当的价钱。

    几十步的扬尘外,穿着白袍几人一组的孩子高呼着神或父母亲的名字发射了手里的巴祖卡。下一秒,他们所在的地方就被夷平。

    时间过得很慢,机枪炮塔内,那个士兵的肩头仍然有些沉重,耳朵和手臂都在发麻,而肺尖却像是烟瘾起来时猛吸一口烟般、有种像是发烧时握住柠檬,或者是皮肤干痒时得到爱人的揉捏般的舒适。他喜欢这种感觉。而这种惶恐终于实现的事实让他神经变得木讷,已经变成辨不清惶恐和军令哪个才应该优先执行的行尸走肉。于是,在炮弹落在他所在的车厢上时,死神来得极快。面对着瞬间夺命的爆炸,他是无知的,也是幸福的。

    今年的雪期稍长,似乎是自新不平等条约签订后,天上就覆上了厚厚的乌云下起了雪。可天总不能一直哭吧,就连孩子都明白哭只是一时的,而笑就算是不装也得装。于是,难得有金色的阳光照在了大地上。

    再次醒来时,他还未能适应光亮,以至于眼前飘散着无数的断不清是尘埃或是金星的什么东西。眼压有些高,眩晕感未曾消退,且随着心跳一抽一抽,视野里,青色的血管一跳一跳。待平复些四处看后,原来自己正躺在医院里,被关在一个小小钢床上。数不清的纱布就是那锁链,锁链连接着的本应该是自己的手脚,而奇怪的是左臂已不见踪影。他迷茫地望着着处空缺,这种感觉过于生疏,就连是梦中也不曾有如此体验。没过多久,他还发现自己的视野里多了片灰白色,原来是脸颊缠上了好几圈的纱布……医生发现他醒来了,就叫来了几个力大如牛的护士,他就木然地躺着接受摆弄。人影遮盖下,尘埃依旧在飞舞,耳、口、鼻也开始回归了工作岗位,一时间,病房里的呻吟叫喊声,仪器滴滴声,医患叫喊声,一并响起;消毒水刺鼻味,血液腥味,奇怪的臭味,沉浊的霉味,一并涌来。他终于认清了现实,喉咙里只是嗬嗬地发出什么声音,继而眼眶酸涩,却没有泪水涌来。

    神是博爱怜悯的,夺走了他的容貌和一条手臂后就宽恕了他的不知道什么罪恶,让他留在人间继续受苦了。几天之后,护士见他稍稍稳定了,就带来了花插在柜头。在这个时代,花和糖果还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成了奢侈品。

    “OX先生,您最近觉得怎么样了,创口处会不会痒,”年轻的护士开口了,“您的伤情,主治医生之前已经跟您粗略讲过了,您主要的情况是脸部和左臂受到了……”

    又要开始说了。他看着护士一开一合的嘴巴,装作在听的样子,嘴角挂着平和的微笑,而心思其实早就不在此处了。他想到了以前的事。无论是儿时院里长出的那棵果树,还是刻进记忆里过年时才能品味到的那份香甜,抑或是被初恋软软叫上的那声爱称,都离不开一个“桔“字。所以相比于病历上的那个名字,他更喜欢别人叫他桔。

    “在这段时间里,由于您的积极配合,伤情恢复得很快。接下来的日子里,请您安心静养,注意保持良好的情绪,收拾好个人卫生……”

    “嗯。”他缓缓应答。他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在意的,得过且过,生下来是如此,从幼稚园到大学士是如此,从参军以来是如此,如今挂彩后也如此。一贯如是的人,坚忍不拔的精神,真不知道是否值得敬佩囖。

    往后几个月里,相比于同病房的其他病友,桔的心态好得出奇,于是也康复得出奇。抚恤金够他享受基本的医疗服务,其它的开销就在吃穿和一些零碎的小玩意上了。无人供养的他,对弹珠这种东西特别感兴趣。镶嵌着黄色绿色草叶的、内藏着方正小闪片的、关着小巧玲珑的妖怪的晶莹弹丸,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地响。在偶然飘来的枪炮声中,这磁性的弹落声让人定神。他撑着不协调的身子,用手指捏上一粒细细端详,在玻璃中反射的阳光也褪去了那刺眼的锋芒,转成了七色的华彩。桔喜欢这日出状的天虹。

    在这个“残废”病房里,每到检查和换药时就像是阿鼻地狱,或者说,见光死的夜萤都要比他们乐于追逐光明。在此之中,唯有靠窗的那个病床沉默不响。并不是生性阔达,只是当桔偶然看到了医药单时就会想起那笔抚恤金,对祖国的爱便油然而生——他在这辆不断铿锵前进的列车中见到了希望。每每想到无论是政府还是医生护士,既然有人还为自己艰辛付出,他就感叹自己应该学会感恩。有时候,他还鄙视那些大吼大叫的人,即使他知道爆炸伤烧伤的痛苦比普通的伤创高上数倍,他也依旧鄙视那些不如自己品性好的人和事。他觉得自己是超脱的,值得自豪的,所以内心也越发超脱,更加为自己自豪。在某几个夜晚,当破窗和重物坠地的声音响彻病房时,他只是看着窗户外的朦胧夜光,思维放空。他看不起这些赴死的人,因为把它们铲起来还要大费周章。由此,他总是让人省心的,要是沿用监狱里的“模范囚犯”之类的称号,桔称得上是“头号模范病患”了。

    数月来,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前途一样蒙上灰黑的布,暗得什么也看不清,盲目转向不知哪方的光明,直到他在混混沌沌中遇见了天使。

    那是伤口恢复的不错的情况下,他被允许去洗澡了,此前他只能躺在床上由护士服侍他擦身。在病房几步之外的浴房里,三位护士露出蒸得赤红健硕的手臂,迈开同样健硕的双腿准备着。花洒软绵绵地嘶嘶撒着热水,升起阵阵水蒸气,朦胧的石制窗饰上玻璃也似有似无。一个叫黛(这是桔后面打听来的)的护士给桔脱去病服后,再给他的脖子和左膀患处套上几层防水的罩子,动作轻盈利落。当这位护士用热水冲洗病人皮肤,柔软的手掌上下揉搓时,桔多留意了她几下。热气中,口罩护帽下,他没能看清护士的样子,这是他唯一可惜的地方。待护士用白毛巾给他擦上一遍后,又拿来了竹牙刷和竹盐给他漱口,教他怎么在保持平衡的情况下一个人做清洁。到回病床上时,桔难得在没有吃助眠药的情况下好好地睡上了一觉。

    没过多久,病房开始变得拥挤,越来越多的病患住进来了。有通风好的人说现在前线状况严峻,医院被迫收容了数倍于承载能力的病人,里里外外能用的地方都用上了,就连垃圾房和停尸房都住满了活人。三轮车、货车、小吉普像是卸货一样卸人,直接扔在医院门前大厅里。后门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有人拿大铲子铲医疗垃圾,垃圾桶除了各种针管绷带外堆满了断肢,路面上淌着大滩大滩血水。除此之外,一些关于战争的传闻也不断在人们之中发散开来,毕竟这些只能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的人们不断嚼着舌根。有说某某将军在地铁站被炸死的,有说外交代表团又签了什么卖国协议的,还有抱怨物价越发高腾的,压抑的气氛让小小的病房更加灰暗。他们开始害怕自己的床位能否保住,毕竟几天以来同病房里多住进了好几位伤员……一片郁懑之中,只有桔完全不受影响,不如说他像是完全没听到,每天只是在床上看书散步玩玻璃珠。即便是在心理生理上都有病的病患堆里,他的态度本来也不合群,而后终于有人半强硬地和他有了这样的对话:

    “喂,那边那个……等你出去了,你想做什么谋生么?”

    “我?”桔缓缓应答。但他没有回答问题。

    “干不了吧?”

    “啊,出去了,我们也什么活都干不了。”另一个应和道。

    “慢慢找吧。”

    “找?”那人朝旁边的人意味深长笑笑,“你还有地方住不,老婆还没有吧?”

    “唔……”

    “不觉得不值吗?”

    “没吧。”

    “你这种恢复这么好的,怕是要被赶出去咯?”

    桔往旁边一侧,不说话了。

    晚上,星月高升,流萤飘摇,病房内也含了一口郁闷、翻滚的宁静。咿呀——门稍稍打开,从外面流进了昏黄的灯光。一位护士提着吊灯稍稍欠身入内——噢,今天是探班的日子。煤油燃烧着的火在磨砂玻璃里变得柔和,光芒充盈了整个房间,在东南西北各处投下密密麻麻的黑影。她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放缓,好似一只轻盈的猫儿,就算竭尽所能细听,也最多只听到煤油灯吊链摩擦的吱嘎声。桔此时未眠,他在被子里眯着眼睛看到了这倩影——啊,好美……桔不知道此前有没有见过她,或者说,此前她是否也有来探班。应该是没的,否则自己怎么会对她没印象呢。

    探班明明是医院下达的工作日程的一部分而已,除去黛,还有别的许多医生护士轮班,一星期她也就探两次班罢了。但在桔的眼里,黛就是有纯洁体肤,清净灵魂的天使。夜深人静时,她就如南丁格尔的幻象,带着提灯悄然降临。由此,桔又多出一个幻想。他都期待着能和她更进一步,相互多了解一些。于是,要是你足够细心,就能见到一个独臂病人经常跟在一位医生身边。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概得有一个月吧。两人谈些什么,我已无从得知,但能看到,病人的脸上总是和缓的,有光的。

    医院越来越拥挤了,终于,有病人要被清出去了。这样的不幸一直都在,多数降临在没有足够的钱支付床费的可怜人身上,而幸运的是,这份不幸还没有降临在大多数人身上。桔的内心很平静。

    某日,阳光明媚,金黄的光芒洒满了可爱的人间。桔揣着不安的心写下了一封信。他仍不习惯左手空荡荡的感觉,只能用铁饭盒压着信纸慢慢的写,遇到不会的字就随意写个字形跳过去。他在信里这么说:

    美,美,美!

    伊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想伊多来,两人一直聊。

    ……

    新近对玻璃珠感兴趣。冷,亮,滑。玩时候我会看着它,写字时候我会看着它,现在也在看着它。它很好,伊也很好。

    希望自己无论何时都能如此开心,并不是假意夸赞。向往伊,心,不输于任何人。

    移开时,饭盒底的残渍粘在信纸角。他慌忙用手指抹去,却仍擦不去那淡淡的痕迹。可他再不能写一封这样的信了。他的心全灌注在了纸上,此刻就如倾尽一切汇入江海的小溪,在春雨来临之前,它再不能泛起波纹了。

    桔出了病房,快步走到黛平时所在的医务室,没能见着她,又慢慢走遍上下三层,仍未见。于是,他只好下楼找总台的那几个老爷子。从楼梯上迈下最后一步时,几名护士拉着病床冲过来:“让开,让开!”那张床上面躺着个血人,全身烧得分不清样子了。

    桔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床边的铁护栏撞到后失去重心靠在了楼梯扶手角上。他拼命挪动着脚保持平衡,右手胡乱划动。站直后他不免吸了口凉气,朝总台的方向去。在拥挤的人群里,他被推搡、挤开、打尖,他不得不用独臂尽可能护住那封信。等了许久排上时,揣在衣服里的信件沾染了汗水,已经很软了。

    “黛?哪个?”总台的要忙死了,自然是满脸的不耐烦。

    桔啰啰嗦嗦说了很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

    “啊,采购去了!”

    见桔疑惑的延伸,那人大手一挥:

    “哪够人手。下一个!”

    于是,桔准备出发了。这自然不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男女事,他只是想尽可能帮忙做些什么。挤过了里拥挤的人堆后,还得穿过就地坐着躺着的来求医的人。他丝毫没有意外,只是一边道着歉一边从他们的身上跨过、于身边落脚。这是他在数月里第一次踏出医院大门。大街还是那么拥挤,即便是战线吃紧时,街上也更加拥挤。穿西装戴绅士帽的,穿满是油渍工装的、穿破烂汗衫的;开锃亮小汽车的、坐黄包车的、拉车的;开个小三轮起油锅卖炸物的、推木车卖面卖粉的、麻布一铺屁股一坐摆摊的……他从未感觉到原来活人的地方能如此拥挤。阳光浮尘味、垃圾味、汗味、排泄物臭味;咣咣推车声、叫卖声、沉重脚步声、当当起锅声、叮铃钱银声……他快要窒息了。

    桔顺着人流到了广场,他以为这里会更整洁一些,但只能见到一团乱:更开阔的一团乱。原本的学校早已关停,铁栅栏也被砸的歪歪斜斜,里面是随处可见的木板或纸板——那是流浪汉的家。马路边那座数百年历史的炮台也早早被拆去,爬满锈渍的护栏东缺一块西缺一角,上面晾晒着发黄霉烂的内衣裤。而这些内衣裤的主人,男的女的都有,赤条条睡在石板上,皮肤像墙一样斑驳、像栏杆一样锈渍、像内衣裤一样霉烂,同时也油腻腻、脏得光滑。一条街上,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川流而行,就像轻盈划过的水黾,不在他人人生的水面留下任何涟漪。

    好冷啊,为什么这么冷呢?桔明明觉得自己的皮肤就要被烤开了,但还是感到一阵恶寒。空气很干,也很脏,他打了许多个喷嚏,打得好像天灵盖都全是鼻涕,一吸溜整个人都发麻。他脚步浮浮,晃悠着提着身体挪动,下一秒倒下也不出奇。走了半天,一家粮铺门前的熙熙攘攘吸引了他的目光。

    上前瞟了一眼,原来是两拨人对峙,似乎分别是粮铺老板伙计和顾客在争辩。桔正想上前,却猛地怔住了——啊,看到了熟悉的脸,虽脱去了工作服,但也能一眼认出争吵的一方就是照看他们的医生护士。从两拨人的言语上看,争执的起源就是顾客大排长龙,等轮到他们时粮店却坐地起价。

    “物资紧缺,做生意不这样活不下去!”

    “那你叫我们那等着活命的几十个人怎么办!”

    ……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终于,随着一声惊呼,这群人扭打了起来!平日温文尔雅的医生护士们难得展现野蛮的一面,却不出所料地斗不过平日靠苦力吃饭的伙计们,数回合就败下阵来,伤的伤,骂的骂,拦的拦……桔早就注意到了地上坐着两个女护士,她们情况不太好,露出的肌肤看着有伤,头上也破了,有男同事在旁边照看。由于背对着的缘故,桔一直没有认出来,直到——

    “呕,呕——”

    一个女护士突然站起,控制不住地在旁边拼命呕吐,吐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一袋白米未曾放下。他这才认出来了,原来她就是黛。

    不一会,警察来了,看热闹者作鸟兽散,只留关系者在原地继续争辩。但即便是警察也没能结束这场纷争。随着战况继续升级,警察不得不吹响警哨。

    哔——哔——哔——

    “都给我冷静,冷静!停手!停手——”

    桔觉得很热很累,他要回去了。

    躺在床上时,他觉得伤口又开始疼了,疼得必须要吃止痛药。奇怪了,明明已经减少用量很久了,为什么今天又反复了呢。看着窗外的落日,他觉得无比的闷热烦躁,完全没有春天的温柔和暖,反而像是炎夏,就像是有无边的热浪要把他蒸干。

    不久后的某日,在晨鸟都未曾鸣叫的清晨,桔拄着拐杖踉跄走出了这家病院。他披着顺来的长衫,肩上挑了个包袱,看起来头重脚轻。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离去,也没有跟任何人作别,即便是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