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潇潇暮歌行I剑满人间 » 第四章:天水城中风云变

第四章:天水城中风云变

    临近亥时,少年仍在“求知居”,徐掌柜亲自掌灯,默默陪着。

    这一趟少年来的极不寻常,平常若有新书,必然如获珍宝狼吞虎咽。

    此次却拂了徐掌柜好意,指名道姓要那本“人间舆图”,于桌案展开后望着舆图之上万里疆域好似坐定般,面色凝重,尤其目光落于天水城所在,更是剑眉拧紧。

    少年要看人间,徐掌柜心中了然,不动声色。

    心中不舍,不舍只在心中,读书人嘛,相逢何须恨晚,有缘不说再见。

    店小二蹲坐在羊毛毯子上,依靠墙角,神色中颇有些幸灾乐祸。

    说起自家掌柜古怪脾气,酒桌上可以数落三天三夜。

    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个做买卖的,有人买书还得试试学问,门槛这么高怎么不摔死你。

    最气人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待人接物尖酸刻薄,别人夸赞几句高风亮节的话,也觉得是被人占了天大便宜,非要回一句阁下才是高风亮节,阁下全家高风亮节。

    就这脾气做生意,生意能好么?偏偏还不让人说,说了就阴阳怪气甩甩长袖,腰板挺得笔直,边品茶边板着张脸来一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嘿……绝了!

    怎么滴,碰到了萧安公子老脸都不要了,端茶送水请客做东,年近半百满头白,身体啥样自个儿心里没数?还亲自掌灯,两眼皮子打架,摇摇晃晃的磕到哪里可就好看了,那才叫君子有节,“劫”必有方。

    徐掌柜遥遥打量两眼,店小二激灵站起,急忙恭敬道:“老爷圣明,有何吩咐?”

    “你来掌灯......”

    “好勒......老爷别急,小的将那张太师椅搬来,您先靠会儿,小的再去泡茶。”

    少年余光一瞥,起身松了松筋骨,朝吴掌柜眨了眨眼,笑道:“给个价.....”

    徐掌柜见少年将“人间舆图”收卷,待店小二接过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老规矩,看着给......”

    读书人,谈价钱不雅。

    做生意,按规矩不俗。

    俩人之后再无言语,直到少年远去,徐掌柜望着少年背影叹了口气。忽听身后店小二呀了一声,转身看去,却是店小二收拾桌案于暗格中发现一封书信,没有署名。

    徐掌柜打开后,里面是张百两银票,书信背面以方正小楷留下七字——有情人终成眷属。

    倒是心细,十月初七便是徐掌柜爱女嫁人之日,读书人做事果然最懂人心,徐掌柜老泪纵横,挥手朝店小二喊道:“去去去,打壶好酒来。”

    店小二尚未明白原委,担忧道:“老爷,怎破天荒喝起酒了,您这身子......”

    徐掌柜捧着信封,激动异常道:“你懂什么,他这是没把我当外人了。”

    少年一路风驰电掣,不久来到天水城北,叫做牛角巷的偏僻地方。

    此刻夜深,寒意侵袭。

    明月高悬泛着清冷之意,几许零散星耀点缀苍穹,秋风微微吹晃漫山枯枝,大地于浅浅月光中银白欲滴。

    其间空灵寂静,虫偃鸟息,少年来到牛角巷后山坡上,离山坡不远有栋破败阁楼。遥遥望去,阁楼于夜幕中静静矗立,如一位于高处守护牛角巷的垂垂老人,透着浓浓暮气很是苍凉。

    少年于山坡上先是四周扫视,确认安全后走进阁楼,随后轻轻推开大门,随一位老者登顶。

    老者姓陆,已度过一甲子岁月,至十六岁从军,追随三任龙城铁骑统领征伐北莽,军功赫赫。尤其善于谋略杀敌亦勇,只因庆功宴上言语冲撞了城王爷,升迁再无可能。

    按照龙城铁骑官职升迁惯例,这位五段武夫才能保住什长之职,至于军功,功过相抵,被城王爷轻易抹去。

    解甲归田之时,张青统领亲自击鼓,十二员大将拔刀行军礼,三十万同袍列阵相送,高呼陆什长之名。

    旌旗遮蔽天地,练兵山鸣鼓如雷。

    那一日之后,陆什长之名,名动八方。

    如今已过去八个春秋,往事回头看,似梦似醒犹如一场酣畅淋漓之后的酒醉,稍稍清醒便觉脑壳生疼,之后是挥之不散的怅然。

    俩人都无言语,皆是目光深沉望向夜幕中牛角巷这片巴掌大的地方,许久许久后,少年退后三步,双膝重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陆什长扶起少年,又气又是心疼道:“这三个响头就这么重要?”

    少年沉默,面色坚定不容置疑,陆什长双手捂脸,“死兔崽子,就知道往老夫心口上撒盐。”

    少年只顾着笑,陆什长唉了一声,双眼滚烫,伸手轻柔抚摸少年脸颊,如在端详一件珍爱之物,不愿漏掉丝毫细节。

    少年擦了擦鼻子,泪水夺眶而出,撕去脸上人皮面具,哽咽道:“老东西你老眼昏花可要瞧仔细了,以后看不见了别想错了人。”

    七年之后,少年再次以真面目示人。

    与之前满脸疤痕,教人望而却步不同,少年剑眉之下细长双眸中繁星流转,鼻如玉峰,整张脸犹如一块被人细细雕琢的美玉,菱角分明很是俊朗。尤其一张笑唇,宛如神来之笔,让看似冷若冰霜的俊朗面容平添几抹春风暖意,观之可亲。

    陆什长有些恍惚,“别说,人模狗样的,难怪不肯让人看。”

    这话中听,俩人相视大笑,陆什长提起一壶酒,眼神示意,少年摇了摇头,陆什长拍拍屁股,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既然不愿陪老夫喝酒,那就走人。

    少年有些无奈,“少喝点,你个缺心眼的,跟你说了吴掌柜卖的是勾兑酒,要喝酒找神算子买去。”

    陆什长充耳不闻,冷笑道:“连说两个人名,意有所指,呸......老夫先还万分感动,以为你小子总算长了良心,只差抱头痛哭,原来是担心裴什长。”

    少年也不否认,擦拭泪水,等待下文。

    两起偷窃案皆是陆什长背后谋划,至于那些江湖草莽如何齐聚“聚贤”酒馆,以及暮凝风、李啸林双双带着打手去“朝云”酒馆听书,甚至那位说书先生张老,说书途中为何忽然栽倒,少年事先皆不知情。

    “聚贤”酒馆老黄狗望风,少年趁乱窃取金银细软,“朝云”酒馆则是少年负责望风。

    “求知居”的徐掌柜,两耳不闻窗外事,店小二则是个热心肠,最爱打听天水城大事小事,加之此人是个话痨,打听到的消息憋不住往外倒。

    故而此番购取“人间舆图”,关于天水城刑部衙门的事,少年听到的消息着实不少。

    陆什长仰头喝下一大口“火烧云”,一阵剧烈咳嗽,红着眼按压脖子,少年翻了个白眼。早知道吴掌柜会供出裴什长,就该将那间黑店一把火烧了。

    陆什长看少年怒火中烧,哈哈笑道:“吴掌柜冤枉哦,被人记恨了。”

    少年惊疑看去,陆什长直指苍穹,酒意浮现道:“李大人不足为惧,师爷也是自家人。”

    陆什长遥遥看向更远处,又看向少年,神色变得凝重,只是少年故意别过脸去,陆什长唉声叹气喝起闷酒。

    临别之际,往事一幕幕浮现,更多的细节抽丝剥茧般清晰起来,少年忽然明白过来,愣愣看向陆什长,不可置信般道:“是张青统领?”

    陆什长有些吃惊,放下酒壶,做了个噤声手势,埋怨道:“少想些事情会死?”

    陆什长想了想,又道:“此事与你无关,海阔凭鱼跃,去做你自己的事。”

    少年伤心道:“为什么?”

    陆什长一时语噎,少年性子执拗,极其重情重义,若知道真相,必然豁出性命相助。

    一声长叹,少年是个苦命人,陆什长希望他远离旋涡,许多事情也不是少年如今可以明白的,恳求般劝告道:“龙称铁骑军规森严,老夫传你‘龙城决’已经是罪不可赦,你若不走此事若是暴露,老夫死不足惜,你呢?可寻到爹娘?死可瞑目?”

    陆什长抓住少年肩膀,“萧安,此事确实张青统领谋划,可统领大人对你修炼‘龙城决’之事并不知情,稍稍留意从裴什长身上下手,顺藤摸瓜便可知矣,到时又该连累多少人,你可忍心?”

    被陆什长称作萧安的少年猛地摇头,悲泣道:“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先生也说过,君子遇事不决从心便可。”

    “你个死兔崽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陆什长连连叹气,气的面色涨红,手中酒壶重重砸在地上,“老夫只告诉你,天水城百姓怨城王爷久矣,不死不休!接下来的事,不是你该插手的,赶紧给老夫滚......”

    萧安看着酒壶粉碎,脑海轰鸣,陆什长双眼血丝密布,狰狞道:“还不滚?”

    少年再次坚定摇头,陆什长气的扬天长啸,声音凄厉道:“十四年前,上六宗号令天下数千宗门围剿万国,道清神殿几乎倾巢出动,此为天赐良机,谁想秦川统领忽然失踪,再次得到他消息已经死在北莽。”

    “与秦川统领同时失踪的,还有当年那位世子殿下及六位龙城铁骑副都统,至今音讯全无。两件事何其诡异,又是何其凑巧,我等虽有所怀疑,可却毫无头绪。高人之上有高人,暮均老贼不间断派人寻找世子殿下踪迹,一无所获,张青统领猜测许是另一方势力将其灭杀了。

    “形势诡谲之下暗流汹涌,是无数势力剧烈交锋,即便是张青大人,稍有不慎便可能为他人做嫁妆。”

    “如今当务之急乃是继承秦川统领遗愿,天水城之军权须归还练兵山。只有这样,暮均老贼才能有所收敛,横征暴敛去而不返。张青统领已有谋划,此时机不日即来,若是天助我等,天水城军政皆归练兵山也可大胆尝试。”

    说到此处,陆什长面露癫狂之色,“该说的都说了,满意了?满意了就滚......”

    “滚啊……”

    陆什长猛将萧安一推,声嘶力竭吼道,萧安神情木讷,连连后退。

    一场腥风血雨近在眼前,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此刻心乱如麻,不知该做“聪明人”还是去火中取栗,士为知己者死。

    天水城乃是暮云国北境七十二城之首,虽已褪去繁华,仍旧是抵御北方邻国北莽最为锋芒之刃。

    军政归于领地藩王,乃是帝王心术,防止实权将领尾大不掉,毕竟当年暮云国开国君主暮云,便是从一位镇北大将军起事。且暮云帝当年造反,从龙之功首推便是麾下十余万龙城铁骑。

    千年后,龙城铁骑已有三十万之众,张青统领又岂会久居城王爷之下。这些年练兵山与城王殿井水不犯河水,暗中彼此渗透,城王爷年岁已高,二殿下、三殿下争权之心昭然若揭,此刻冷静思量,竟发现已是即将乱世。

    萧安看向练兵山所在方向,想起那位万人斩张青大人,虽不曾谋面仍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陆什长突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悲凉之下,萧安默然无语,只觉胸口刺痛,唯有望向苍穹之上皓白明月,皎洁明亮,冷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