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朕也不想太霸气 » 第5章 探营

第5章 探营

    第二天清晨,楚凤宸偷偷收拾了行装,换上了一袭轻便的男装,在镜子面前转了又转,最终趁着小甲传召早膳的时候偷偷开溜,在清晨的暮霭还没有彻底散去溜出了宫。城门口,许多辆马车停在那儿,她雇了其中一辆,直奔帝都城郊。

    一路蓝天清风,车夫笑着道:“小公子去镇都的军营做什么?如今四下各国时局动荡,去投军可没前两年那样混日子了哟。”

    楚凤宸笑眯眯道:“去投亲。”

    车夫恍然大悟:“在里头有人啊,那倒好办,只要不上前线,等瞿将军大胜,活着的人啊总能分一杯羹。”

    “瞿将军很厉害吗?”

    “那是,这几年瞿将军征南闯北,替我燕晗收复了不少失地,这天下哪个不知道瞿将军是用兵奇才,聪明绝顶啊!更何况瞿将军还有个阮军师作伴,简直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也不知道是不是车夫都健谈,这一路,楚凤宸听着车夫讲瞿放的英雄事迹,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到晌午,瞿放的军营就在眼前。车夫原路返回,她却被拦在了军营之外,好在她早就准备了印章,总算没被当细作捆起来。

    “您、您稍等……”

    守门的士兵看完她的印章吓得两腿都发抖,哆哆嗦嗦朝里头跑去。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小的身影来到门口,打发了几个轮哨的将士,朝着站在营地外的楚凤宸深深行了个礼道:“阮语叩见陛下,瞿将军在操练兵马,故而阮语来迎,还望陛下莫要见怪。”

    那声音轻柔,与周围的将士完全不同。楚凤宸听在耳中一愣,等那个瘦小的身影直起身子露出脸庞,她终于呆住——女的?

    的确是个女的。坐在军营的帐中,楚凤宸仔细地把她看了一遍,终于确定了。虽然她的打扮相较于其他女子更加利索,可是却不像她女扮男装一般藏匿女儿气。她没有隐藏自己的性别,束发的发带绣着几抹小荷,耳上还依稀留有带过耳坠的小孔,眼角眉梢女儿家的柔态更是无从藏匿。一个女儿家,居然在军营?这军中法规何在?

    “陛下?”阮语轻轻唤了一声。

    楚凤宸终于回过神来,抿了一口茶干笑道:“阮姑娘是何人家眷么?朕第一次知道原来军营里面不止男子。不小心看呆了。”

    阮语敛眉一笑,忽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轻声道:“阮语并非家眷,而是这军中无名无分之人。今日听闻陛下来,其实……其实民女是故意没有告知瞿将军。”

    “为什么?”

    阮语皱起了眉头,似乎纠结了许多,好久才开口道:“民女自小心比天高,觉得女儿未必不如男,只因为不想嫁做人妇平淡一生,两年前偷偷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后来,在战场上民女为瞿将军献了几计,得了将士们谬赞,成了将军帐中出谋之人。后来不慎身份败露……好在,兄弟们敬我女子入军,便把这事偷偷蛮了下来。可是,民女也知道,此事终究并非良久之计。今日听闻陛下降临,民女特来请罪,是杀是罚,民女甘愿受罚。”

    原来,车夫敬仰万分的瞿放左右手阮军师,居然是她。

    “民女尚在闺中之时就听闻陛下十岁登基,年幼之时对国事就已经见解独到,不拘一格,故而今日斗胆向陛下坦诚。”

    楚凤宸沉默。

    那阮语阮军师眼睛里渐渐有了湿润的气息,却越发明亮,嘴唇紧紧抿成了一线,就像是山野中灵动的驯鹿一般。

    辰皇陛下陷入了深思。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献计成军师,赢得上下心。这阮军师于情于理其实她都不该责罚,若是真罚了,恐怕瞿放手下将士会有怨言,只不过……她微微笑了笑,又端起茶抿了一口,学着她轻柔的样子道:“巾帼不让须眉,朕十分欣赏你的豪情壮志。”

    阮语眼中眸光一闪,瞬间消散。

    楚凤宸慢条斯理道:“不过,国有国法,军中纪律若破了,瞿放恐怕也无法服众。”

    阮语道:“陛下的意思是……”

    “来人。”楚凤宸温和地笑了,“送阮军师出去,领八十杖。”

    “陛下!”

    八十棍,足够把一个男儿打残。至于女子,恐怕小命都未必保得住。阮语终于慌乱起来,茫然看了看周围。陪她一起来的两个先锋前卫面面相觑,最终怀着歉意的目光上前,一左一右擒住了阮语的肩膀。他们的目光却仍旧落在楚凤宸身上,似乎是想为阮语祈求宽恕。

    楚凤宸先一步开口,学着裴毓那禽兽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朕谢过阮军师为朕的天下出谋划策,也敬佩欣赏军师敢与男儿一较高下之雄心,可是……”她叹息,目光悲痛,“军师,诸葛亮当年斩马谡,朕今日终究徇了私心,不杀,已经是极限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国难国,家难家啊……”

    两个先锋前卫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最终却没有再开口。

    阮语瞪大了眼睛,她茫然看了一眼身旁将士,似乎有些不甘,最终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楚凤宸投去一个不舍的眼色,苦涩道:“去吧。”

    “是。”前卫领命,押着阮语就要出帐。

    “陛下,民女知错了……陛下——”帐外,阮语终于惊惶地疾呼出声,俨然带了哭腔。

    楚凤宸低头掩去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揶揄,有些幸灾乐祸。这军中都是阮语的亲信,下棍自然要比寻常轻许多,她肯定不会死,但是伤是一定伤着了的。谁让阮语有无数方法不选,偏偏选了最自作聪明的方法?

    斗不过裴毓,玩不过沈卿之,拗不过顾璟,她堂堂皇帝还拿不下一个民女?

    楚凤宸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下套!

    阮语既然有九成把握算她不会责罚,她就让她预留的一成噩梦成真。

    沉闷的杖刑不一会儿就在帐外响起,悲壮得很。楚凤宸在帐内细细数着杖刑的次数,想着如果杖刑比较实在,就在第二十下的时候让他们收手。却不想那闷声才响到第十九下,却再也没有下文了。外头隐隐约约有人声响起,紧接着帐帘被人掀了开来,一个颀长的身影侧身入帐。

    铠甲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人几步向前,沉沉地跪在了楚凤宸的面前。

    他道:“末将瞒报,若要责罚,阮军师八十,末将应罪上加罪,恳请陛下责末将一百六十杖。”

    瞿放。

    楚凤宸握茶杯的手僵在半空。她沉默看着眼前跪伏在底下的身影,忽然觉着军帐里的日光也变得刺眼起来,不然怎么所有的事物都成了昏昏然一片?

    “好,朕成全你。你自己去帐外领一百六!”她咬牙。

    瞿放却没有起身,他又抱拳,头也不抬低声道:“陛下,阮军师女子之身,经受不起军帐酷刑。末将恳请替而代之,余下六十一杖由末将来替她承担,求陛下成全。”

    楚凤宸觉得眼睛有些痛。她静默片刻,轻道:“一百六十加上六十一,两百二十一杖。”

    “是。”

    “就算你会武,一定会残废。”

    “是。”

    “即使朕一意孤行,你也会坚持到底?”

    “是。”

    “只是为了保她?”

    “……是。”

    “你,是不是因为不想我做一个暴君,动摇军心,所以……”

    “不是。”

    午后,阳光,军营帐内。楚凤宸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笑话。

    其实,她本来就是个笑话,已经好多年好多年了,只是这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清晰地认识到,她这个皇帝其实什么都不是。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儿,她也的确笑了出来,眯着眼睛看跪在地上的瞿放。

    她低笑:“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说是呢,没想到,你反应还挺快,害我好没面子。”

    瞿放沉默,身体陡然间僵硬。

    楚凤宸暗暗咬了咬嘴唇,在他面前慢慢蹲下了身子,轻道:“抬头。”

    瞿放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颤动。

    楚凤宸朝他露了一抹笑,弯起嘴角,低声道:“瞿放,三年前我说过的话还算数的,你如果嫌弃我举止太粗俗,等我退位之后我会学女红,你如果嫌我不够好看,我以后少吃点变瘦,学女儿家装扮妆容。我努力成为你喜欢的样子,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皇家血脉,万金之躯,她已经统统放下。只因为一个瞿放。

    也许一生中,最丢人的时刻也就这一刻了吧。

    无言的沉默弥漫在帐内,心跳被寂静吞噬殆尽。

    楚凤宸发现自己想要逃,可是脚步却迈不动。

    她默默攥紧了拳头,小声地开口:“瞿放,你要不就做我的驸马吧,好不好?”

    瞿放依旧没有抬头。

    楚凤宸的心渐渐沉到了水底,之前的压抑却奇异地消散了一些。她缓缓伸出手去扶住跪伏在地上的将军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她说:“瞿放,我知道,我其实是个巨大的麻烦,你一直想要躲得远远的,可是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烦的,我实在……没有勇气开第三次口了……你就当我是垂死挣扎,给我一个了断,如何?”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渐渐消失在了喉咙底。

    瞿放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幽深如黑夜,眼眸深处却是一片荒芜。

    其实,他也可怜的。楚凤宸苦涩地想,恐怕这朝中还没有哪个朝臣会狼狈到被当今圣上仗势欺人,一而再再而三逼婚,然后吓得跑到边关去吧?这样一想,她又想笑,复杂的情绪交织早就了一抹奇异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很丑。

    “陛下。”瞿放开了口,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探进她的眼中,他轻道,“末将,谢过陛下美意。只是姻缘之事难强求,还望陛下……”

    “好,我给你时间考虑。天色已晚,朕先……”他不再躲避,楚凤宸却慌了,她有预感,接下去他想说的事情一定是她非常不高兴听闻的事情。于是她狼狈起身,匆匆几步朝帐外走去,却不想还没有走到帐门口,却听见了身后瞿放低沉的声音:

    “陛下!”

    一瞬间,楚凤宸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她停下了脚步,轻道:“你说,朕……听着。”

    瞿放缓缓站起身来到她身旁,躬身行礼,声音嘶哑道:“末将与阮军师志趣相投,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斗胆向陛下要一道旨意,请陛下……赐婚,成我佳缘。”

    赐婚,佳缘。

    楚凤宸木然转过了身,第一眼见着的是瞿放堪称温柔的神情,忽然之前的所有情绪都消散不见了,心中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雾霭。

    “好。”良久,她听见了自己漂浮在半空的声音。

    瞿放又跪地,埋首道:“谢陛下成全。”

    久久的沉默。

    楚凤宸闭了闭眼睛,眯起眼睛努力弯翘起嘴角:“早这样不就好了,你也不必逃去边关啦。”

    瞿放沉默。

    楚凤宸喃喃:“不过没有去边关,也遇不到阮军师。瞿放,朕回去就拟旨赐婚,你放心,朕虽然从小没脸没皮喜欢跟在你身后,可是以后就不合适了,朕知道的……”

    将军策马带枪,军师羽扇纶巾,战场上的情谊,生死之交,恩宠荣禄共同进退。大概这世上所谓佳偶天成就应该是这样子吧。

    “兵权,朕会想方设法替你保下。”

    “既然这场笑话已经过去,你以后就别跑边关去了,留在帝都替朕守一守都城吧。阮军师毕竟是女子,常年在沙场上毕竟危险。”

    “你放心。”楚凤宸挤出一抹笑来,可是临到终了却觉着无话可说,只好又笨拙地重复了一遍,“瞿放,你放心。”虽然放心什么她说不上来,也想不透彻。

    话毕,楚凤宸掀开了帐帘。自然没有看到在她身后跪伏着的男人死死拽住铠甲的手。

    外头的万丈阳光倾泻而下,她伸出手来盖在额头上遮住了阳光,好久,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就在帐外几十步开外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利索的女子已经被行刑的前锋扶到了一边,他们聚集在一起,先锋神情抑郁,女子两眼泛红却没有哭,反而似乎在安慰着他们,在骄阳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明媚飒爽。

    这种东西,她的确没有。

    阮语也远远瞧见了楚凤宸,顿时神色慌张起来,她周围的两个先锋更是神情紧张,防备地看着楚凤宸,大概是害怕她又忽然出口刁难他们心服口服的巾帼英雄。

    楚凤宸朝他们笑了一笑,道:“那余下的六十一杖,瞿放替你受了。”

    阮语神情大变,红了眼圈:“陛下,此事与将军无关,求陛下要罚就罚民女一人!陛下……”

    楚凤宸缓步到她身前,不知道为什么看她实在喜欢不起来。她笑眯眯道:“你再出声一句,我就真的成全你,把那六十一杖还给你,由宫中禁卫来执行。念你巾帼英雄,朕敬你三分,所以这刑罚一仗也不会多。”

    阮语瞠目结舌,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精通三十六计,连朕也算计在内,倒是好大的胆子。不过,朕还是愿意成全你,”楚凤宸凑近她笑,“如何,换不换?”

    阮语的嘴唇咬出了血,却终于还是没开口。她周围的两个前锋面面相觑,神色有些复杂。

    楚凤宸却忽然觉得心情舒爽了不少,大笑出声:“你既然不愿意,何必演这一出戏呢?”

    她的话一出,阮语黑了脸,左右两个前锋更加尴尬。

    阮语沉默不语,楚凤宸却不想与她计较了,转身离开了军营。本来她也只不过是想出一口气而已,说到底,这是瞿放未来的妻子,他拼尽性命也想要保全的人。她又何必自取其辱?

    留在这地方越久,恐怕越是输得片甲不留。

    宸皇陛下走得的确洒脱,刚出军营时还豪气冲天,等到步行了半个时辰后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瞿放估计是不知道她是偷溜出宫的,自然不会派人来送。他驻扎的军营距离帝都城门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如果要靠双腿,恐怕起码要走三四个时辰。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死要面子活受罪,潇潇洒洒离开那儿啊!

    不论如何,为时晚矣。

    当头的烈日慢慢朝西南方向挪动,楚凤宸只觉得嗓子快冒烟,好不容易见到了一条小溪……半个时辰后,为了避免成为“先皇”,渴得快哭的宸皇陛下默默蹲在了溪水旁,用手舀了一口水。

    夕阳终于躲到了山坳里,又过片刻,昏暗的天空响起了第一道雷鸣。又过半个时辰,天空终于全黑,淅淅沥沥的雨从天而降,没过一会儿就成了瓢泼大雨。

    楚凤宸冷得哆嗦,磅礴的雨让本来就漆黑一片的荒郊野外更加混沌一片。她狼狈地借着一处岩石躲避大雨,可是雨能躲,冷却躲不了,她蜷缩着瑟瑟发抖,终于没能憋住眼泪,埋头在膝盖里哽咽出了声。

    有委屈,更多的却是后悔。

    她后悔了,身为燕晗的皇帝,身上系着的是燕晗的皇族血脉,国家安康,居然只是为了一己私心孤身出宫到荒郊野外。而现在,她除了等待或者继续朝前走,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已经无法用愚蠢来形容,简直是恶劣自私得让人发指。为了一个瞿放,她怎么能自私到这地步?

    狂风暴雨捶打着岩石,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声渐歇,远处渐渐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隐隐约约还有火把依稀在黑夜中闪动着微弱的光芒。

    楚凤宸伸出手揉了揉眼睛,确信映入眼帘的并非幻觉,她哆嗦站起了身子,踉踉跄跄朝官道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她终于赶到了官道上。几乎是同时,马蹄声踏碎了宁静,如长龙的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夜。

    马儿嘶鸣声戛然而止,铁骑在她面前停滞。

    她晃了晃晕眩的脑袋,却只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全然分不清是敌是友,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拖着笨重的腿想靠近几步看一看,却忽然被一阵晕眩席卷……

    身体并没有接触到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宸皇陛下已经在晕厥边缘浮沉,心中唯一所念的不过四字:朕……的……束……胸……

    寂静的夜,一辆马车极速奔走在帝都郊外的山野中,马车前后各有一对精英铁骑,朝郊外的军营飞快地前行着。马车内有一盏灯跳跃闪动着昏黄的光芒,当今圣上蜷缩在柔软的毛毡中,湿漉漉的发丝粘连在额上,唇色有些苍白。

    在她身旁是一个身穿暗紫锦衣的男人,他手里捏了一块干燥的手绢,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潮湿,可是再往下他却停下了手,温文尔雅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窘迫。

    冰凉的手接触到她滚烫的脸,这让沉睡的天子皱起了眉头,身体缩得更紧。他静静看着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毫无遮掩的容颜,森白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许久,终于还是放了下来,只是又替宸皇陛下掩好了盖在身上的毛毡。

    她在发烧。

    紫衣男子的眉头微微皱眉,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他把他的脑袋托了起来,放到了他的双腿上,让她枕得更加舒服一些。却不想这个小小的举动似乎静动了沉睡的人,她口中发出了几声呢喃。紫衣男子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很快地,她又沉沉睡去。

    “原来你长这样。”良久,他轻笑。

    褪去了脂粉修容,她真正的脸在昏黄的灯下一览无余。其实原本就是同一张脸,她与之前的差异只有一点点。一点英气成了一脸稚嫩,稍稍偏黄的脸成了白皙剔透,俊秀的少年变得有些女气,虽然只有一点点改变,给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当然宸皇陛下毫不知情,她正大大咧咧昏睡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正朝着她最不想去的地方前行。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低眉挂着一抹笑,柔和渗透到每一寸骨髓之中。

    “若是平常有三分模样像现在……”他轻道,指尖触到她的鼻尖,轻轻点了一下。

    夜色寂寥,马蹄响彻。

    位于帝都城郊的军营中,无数火把和灯被点燃,因为一个不速之客,摄政王裴毓驾临。

    裴毓是什么?如果说在朝廷中他还只是个狭天子以令诸侯的大贪官、大反臣的话,对于军营来说,裴毓是手握燕晗半数兵权的兵马大元帅!是对瞿家兵权觊觎已久的摄政王!他半夜驾临,自然没有人胆敢掉以轻心。

    外头大雨初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气味。

    接待的将士一面恭顺地行礼,一面拿眼睛偷偷瞄他:早有听闻摄政王疾病缠身,深更半夜一看他的脸更是白得像鬼魅。他极瘦,身姿却是颀长,怀中似乎抱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人。那人一动不动缩在他的胸口,不知道是昏睡还是已经死了……

    “找军医,准备空帐。”临到帐口,摄政王裴毓总算开了口。

    “……是!”

    接引的将士如获大赦,踉踉跄跄朝前跑去。不一会儿,这营地的将军瞿放姗姗来迟,在营口抱拳冷道:“末将不知摄政王降临,有失远迎。”

    “瞿将军见外了。”

    “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是有何要事?”

    裴毓低眉看了一眼怀中人,轻飘飘道:“夜露深重,本王想借将军麾下军医一用,治她风寒。”

    瞿放缓缓抬起了头,疑惑的目光落在裴毓怀中那人身上,神色微微一滞,忽然上前一步,却被裴毓似笑非笑的表情阻止。

    裴毓轻道:“她向来鲁莽,将军应该早就知晓,她独自一人步行回城,将军知道么?”

    瞿放握拳,眼眸被阴涩的光芒笼盖。

    裴毓却笑了,嘴角勾起一丝揶揄的弧度。他缓缓绕过已经僵硬如雕像的瞿放,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吐了一句话:“有些东西,你赌得起,本王输不起。更何况,她快要及笄了。”

    更何况,她快要及笄了。

    “你说什么!”瞿放陡然瞪大了眼!

    裴毓却早就抱着怀中人走远,只留下一个算不得矫健的背影。瞿放的目光紧紧锁在他的背后,血红的眼睛快要瞪裂开来,像是要把他的背后瞪出一个窟窿来——他说,她快及笄……他知道,他知道?!怎么会……怎么可能?

    天空陡然响起雷鸣声,闪电划破夜空。

    瞿放猛然反应过来,足下几点越过层层阻碍飞跃到了裴毓身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毓微微一笑,仰头看天:“快要下雨了,瞿将军。”

    “放开她。”

    裴毓轻道:“她在发烧。”

    瞿放的手一僵,缓缓落下。

    大雨欲来。

    军医离开军帐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晨曦的光芒。

    楚凤宸的一夜是在辗转中度过的,迷蒙间她还做了个梦,梦中她终于及笄,穿着漂亮的云裳,梳起最繁杂的发髻,在御花园里绣一卷长长的画卷。一面绣,一面问身边的宫人:你说,本宫的衣裳好不好看?本宫好不好看?却不想身边的宫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带着哭腔喊:陛下你醒醒啊,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我?她愣愣看着裙摆上绣着的蝴蝶,结果眼睛一花,那上头的图案居然成了金线盘龙。她吓得站起了身朝前跑,终于在荷塘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

    楚凤宸。

    燕晗的宸皇。

    清晨,楚凤宸睁开了眼睛,她猛然坐起身来,迷蒙着眼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终于有精力打探这周围的环境。片刻之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是军营?

    她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会……

    束胸!

    她狼狈地低头去看,却发现身上的衣裳其实是没有换过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都已经没有一点潮湿的触感。她犹豫着打量四周,终于在帐中发现了一个宫中烤火的炭炉,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只是如果是有人送她过来,为什么宁可用这样迂回的方法来烘干她的衣裳,而不干脆脱了?

    难道有人知道?!

    楚凤宸踟蹰着伸手探进衣裳,触摸了下被捆得硬邦邦的胸,心情复杂。

    “陛下醒了?”帐外响起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倏地,帐帘被掀了开来,露出一张略微苍白的笑脸,正是当今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裴毓。

    楚凤宸:……

    裴毓轻笑:“陛下为何在发怔?”

    楚凤宸僵硬地抽回了手。她不知道裴毓什么时候站在帐帘外的,如果他看见了,如果他看见了,如果他看见了……

    她会选择一头撞死!

    无言的尴尬在军帐中渐渐蔓延,如果可以,辰皇陛下想要把头彻底地埋到地下去,可是如果楚家先祖真的泉下有知,恐怕会一脚把她又踹上来!堂堂皇帝,居然在一代奸臣面前作出此等……

    “饿了吗?”裴毓微笑。

    楚凤宸一愣,摸了摸空荡荡地肚子,很没出息地点头。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久到即使空腹也已经察觉察觉不到一丝丝饿,可是被他一提,肚子很应景地咕咕交叫出了声……她尴尬地低下头,却听见不远处一声压低的笑声。

    裴毓放下帐帘出了帐,不一会儿他手上端着一叠精致的稀粥入了帐。

    楚凤宸一愣,盯着那一碗清清淡淡的粥,还有粥上漂浮着的一两颗红枣犹豫,眼神中是露骨的嫌弃——燕晗军饷难道已经被贪官污吏克扣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这样简陋的膳食居然端到了她的面前?一碗白粥?国库空了吗?

    裴毓了然一笑,端着白粥放到她面前,低道:“还是清淡些好。”

    “……朕饿。好久了。”

    “饿久了,也不行。”

    “……”

    裴毓眉目柔和,目光中却带着一丝不可辨驳的意味。这眼神楚凤宸熟悉得很,逼他封官爵的时候,逼她妥协的时候,逼她答应一些莫名其妙的条件的时候,总之这个作死的奸臣反贼狭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就是这副让人想扑上去就地咬死的神情!

    “陛下,请吧。”

    “裴毓,朕吃或者不吃,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摘?”

    裴毓眼眸微垂,又倾身端起了那一碗稀薄的粥。这一次,他直接到了楚凤宸的榻前,森白的手指握住粥碗里的汤匙轻轻搅动,声音如浮云一样的轻和。他说:“其实和宁小时候,臣也曾经这样喂过她。”

    普天之下,敢招呼都不打直接坐上龙床的,就这禽兽一个人!可她偏偏什么都不敢做……

    楚凤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默默朝后缩了一些。

    裴毓浑然不觉,眸光潋滟:“臣记得那时候,公主的个子还不到臣的腰,吃了整整三碗。”

    “……”

    这倒霉公主,当然就是咬牙咽下一肚子辛酸泪的宸皇陛下本人。十年前那场宫变死了很多人,屠戮平息之后,她的确喝了整整三碗粥,不是因为饿,是因为她不敢停下来。前一个时辰还站在厮杀圈里冷眼指挥着屠戮的杀神,下一个时辰却端来一碗粥,用之前染血的手一勺一勺喂得饶有兴致,还没有撑死之前,她哪里敢喊停啊!!

    “陛下?”裴毓已经舀起了一勺。

    楚凤宸悲愤绝望道:“朕自己来!!”

    裴毓低眸笑了,眼色如秋后黄叶映衬的碧空。

    一碗粥终于见了底,外头的日头也已经升上了半空,再不折返可能回到宫闱又是天黑时分了。楚凤宸简单洗漱了下,却迟迟不敢踏出军帐。她现在的脸想必和日常有些不同,虽然不至于被发现,可是就怕万中有一。燕晗国运输不起这个万一。

    她茫然地在军帐中扫视,忽然眼睛一亮:就在军帐的角落里,居然安静地悬挂着一顶纱帽?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阮军师的……

    她站在纱帽前纠结了良久,终于理智战胜了异样的情绪,伸手够下了雪白的纱帽戴到了自己的脑袋上,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帐帘。

    “叩见吾皇!”

    下一刻,震天的叩礼之声响彻苍穹。在她住了一宿的帐前,无数将士齐整跪伏成一片,铮亮的铠甲和尖锐的刀锋在日光下闪动着银光,场面之壮阔,喧天的震响让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在数不尽的将士最前面,跪地抱拳的是瞿放,在瞿放身旁站着一袭暗紫,是这天地间唯一没有下跪的人。

    瞿放迟迟抬头望向她,目光中噙着难以言表的光芒。

    楚凤宸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的慌乱已经消失。

    “平身。”她轻道。

    “谢陛下——!”

    楚凤宸沉默地朝军营出口走,却听见身后一阵极其细微的铠甲摩擦声,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陛下。”

    她回过头,低声道:“瞿将军。”

    瞿放欲言又止,身子一倾,从单膝跪地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地,然后,他忽然拔出了腰间的剑握在手中,双拳交握,郑重地又行了一个跪礼。

    这是一个将军对一代帝皇最高的礼仪,代表着心悦诚服,誓死效忠,万死不辞。史书上曾有记载,前朝只有寥寥数位将军对先皇曾经行过这样的礼仪。楚凤宸微微一愣,朝他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平身,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简单。她天性胆子比较小,和先皇和太祖相比,她简直是优柔寡断懦弱无用到丢进楚氏颜面,可是皇裔血脉,天生帝王,铭刻进骨髓里面的却是想通的东西。治国,齐家,平天下,在这碌碌凡尘中,比生活更加重要的是情感,比情感更重要的是天下。

    瞿放是她生命中很美好的风景,可是他太美好,好得像是梦一样。太好的梦,总是不太可信的。

    第二日清晨,楚凤宸坐在议事殿的皇座上,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跪伏在脚下的文武百官。一整夜深思,她的视线其实有些模糊,只是思维却是灵敏的。从十岁继位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五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想把这一盘相互制衡的乱局掀掉过。

    沈卿之虚伪阴险,裴毓横行无忌,朝中两党各执五成兵力互不相让,她这皇帝被当做吉祥物放在这个议事殿上已经整整五年。

    这是楚氏皇族前所未有之耻辱。

    “各位爱卿送来的驸马都尉之人选,朕已经看过。”她慢条斯理,目光轻飘飘掠过底下芸芸朝臣,“我朝中年轻才俊不少,朕颇感到欣慰。朕从中挑选了一个,只是还未和几位摄政的朝臣提过。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殿下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有人都小心探望着几个摄政朝臣。

    摄政王裴毓。

    丞相沈卿之。

    司律府执事顾璟。

    这三人中只有顾璟向来刚正不阿从不参与朝中争权夺势,至于沈卿之与裴毓,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们什么时候会有了坐上殿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只要他们想,上面那只吉祥物其实完全不是问题。可是如果突然有了个驸马都尉,这一切就有了变化。他们能同意?

    诡异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朝野,细碎的声音渐渐消停,目光却集中到了几个当事人身上。焦灼的气息丝丝缠绕。

    良久的沉寂之后,殿上响起沈卿之温润如玉的声音:“陛下若心目中已经有了驸马都尉之人选,臣自然是欢心的。”

    顾璟道:“驸马都尉只要不曾作奸犯科,辱及我朝律法,臣并无意见。”

    “这是自然。”楚凤宸干笑,这家伙还不知道驸马都尉不仅没有作奸犯科辱及燕晗律法,恰恰相反,举国上下没有谁比他更熟悉律法的了!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赤裸裸,顾璟居然低下了头,俨然一副懒得探究的模样。

    楚凤宸懒得搭理这只待宰的羔羊,转而把目光投向裴毓,虚伪问:“摄政王意向如何?”

    裴毓从她说出驸马都尉几个字的时候就低着头,直到此时此刻被点到了名,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嘴角勾起一弯弧度。

    他说:“公主还小。”

    楚凤宸暗暗揪了一把衣锦,干笑道:“说小也不小,再有一月就是她十五岁生辰,明年她就会及笄,是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裴毓低笑:“那便等明年再定驸马之人选,不是更好么?”

    “朕定下这驸马人选,也不过是定个姻亲约定,并不是结亲,毕竟驸马人品模样皆要上上选,急不得,若是明年再定恐怕又要单个年余……”最重要的是要留给朝臣战队的时间,要调查的要观望的要改阵营的,这一年之内朝中格局最好的发展就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真正的三足鼎立之势,等她亲政之后就能一锅把他们都端了!

    “倘若陛下钦定之人选在这一年内结党营私,岂非要祸乱朝政?”

    “朕一定会选一个忠贤之士,还请摄政王,放心。”

    “忠义?稳定朝局为忠,安定民心是为贤,陛下凭何断定稳定朝纲非权倾天下,安定民心非瞒天过海?”

    裴毓的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把他反对的意思表达得一干二净。楚凤宸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您确定这番话不是在说您自己吗,摄政王殿下?

    当然,话不能如此莽断直说。真这样说了,恐怕明天这皇座上坐着的人就该换一换了。

    楚凤宸干笑:“其实实不相瞒,朕那妹妹自幼喜好奇闻异事,对朕选定的驸马早就情根暗种。女儿家心事向来难猜,她在闺中日日盼望,听闻朕想要封驸马都尉,连夜带病到朕寝宫偷偷告知朕她的心上之人……女儿家心事难登大雅之堂,倒叫摄政王笑话了。”

    裴毓沉默。

    楚凤宸的心狂跳起来。

    裴毓微微勾起嘴角:“陛下不妨先说一说驸马都尉之人选?”

    殿上一片寂静。楚凤宸的目光晃晃悠悠飘过每个人的脑袋顶,忽然发现朝中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沈卿之率领着沈党,顾璟率领着围观党,大家一起看她和裴毓热闹的局面。尤其是顾璟,他的眼里显然已经有了不耐烦的光芒,如果要把他的眼神翻译一遍,大约是“章,今天没敲的,你要不要回盒子算了?”

    这状况让她有些恶意的心痒。她站了起来缓步踱到了殿下,绕过沈卿之,笑眯眯站到了顾璟对面。

    殿上更加寂静。

    “顾爱卿?”楚凤宸眯眼叫。

    顾璟:“?”

    楚凤宸:“嘿嘿。”

    顾璟:“……”

    楚凤宸偷偷瞄了一眼这殿上唯一的阻力裴毓,在他甚是微妙的眼神中扬起了下巴,朝着顾璟道:“顾爱卿,和宁公主早就有意你来做这驸马,你意下如何?”

    一句话出,满堂静默。

    偌大的殿堂上连呼吸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瞿放的眼色一瞬间暗沉如冰,却终究没有开口。他不开口,楚凤宸也移开了视线。

    倒是顾木头终于有了一丝丝反应,他诧异地抬起了头,皱起皱眉头。楚凤宸早有预料,毫不遮掩地把眼底的恶意和调戏曝露给他,伸手拍了拍顾璟的肩膀,咧嘴笑了,俯身在他耳畔悄悄耳语:“顾爱卿,朕并不是在征求你意见,你熟读律例,肯定知道抗旨不尊是什么罪名吧?”

    顾璟微微往后缩了缩,显然不乐意靠得如此之近。

    楚凤宸啪地一记拍在他的肩头,朝着裴毓微笑道:“顾爱卿刚正之名早就远播,普天之下都知道司律府威名,足以当这驸马都尉,不知摄政王可还满意?”

    殿上气氛越发诡异,每个朝臣的目光都在裴毓与顾璟之间徘徊,颤颤巍巍喘着气——所有人都知道,先帝英年早逝,只留下十岁稚子登基为帝,在他弥留之际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改朝换代,特地设了两个辅政大臣一个摄政王以权衡整个朝野,这五年来,裴毓与沈卿之明争暗斗,相对来讲顾璟是摄政大臣中最为弱势的一个。可当摄政大臣同时成了驸马都尉……这一切平衡就再也难以控制,不管顾璟是否有这野心,整个朝野势力势必将重新划分!

    无形的压力在殿上充斥着。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会屏气憋死在殿上的时候,殿左那一抹暗紫的身影却闪了闪,轻步到了议事殿中央。

    他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眼里噙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光,一步一步来到当朝天子的身旁,微微抬手,把当朝天子的手从顾璟的肩上扶了下来轻轻反转,又从袖下掏出一本奏折放到了天子的手心。这整个过程流畅无比,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又退后一步,俯身行礼,一派恭敬谦卑温文尔雅的模样。

    明明是天大的逾矩,却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

    楚凤宸也愣愣看着自己手上的奏折,不敢相信裴毓当堂做的事情。

    一室寂静。

    死寂的殿上最先响起的是裴毓低沉的笑声,他轻道:“陛下若要册封驸马都尉,臣自然不会反对,不过臣奉先皇之命代为摄政,希望陛下能够答应臣两件事情。”

    “……请讲。”

    “皇亲摄政微妙,顾璟何时成为驸马都尉,何时撤去辅政大臣一职。”

    “朕答应。”反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而且就算顾璟当驸马都尉后不能立刻摄政,还有沈卿之这个大奸臣撑着呢!

    裴毓目光一变,声音越发柔和。他说:“臣想要陛下答应的第二件事,是陛下陛下先立妃。陛下与公主虽是一胞同生,只是陛下终究是家中长子,臣希望公主出嫁之前,陛下能有妃嫔。”

    “……”

    “陛下能答应微臣么?”裴毓轻声道。

    “朕答应你!”楚凤宸咬牙道,破罐子终于还是砸了出去。他不过是想阻拦婚事,延后和宁公主出嫁的时日,那又如何?不就是立几个妃嫔吗?她明天就去把后宫全塞满了!

    “陛下英明。”

    深夜,正晖宫中灯未眠,所有的宫人和宫婢都被赶到了外殿,帝寝中只有当今圣上一人在“清净”。确切地说,只有当今圣上一个人在找茬。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

    宸皇陛下已经彻底地甩开了束胸,扯下发冠,让垂顺如瀑布的发丝落到腰际,站在镜子前想要把镜子盯穿一个洞来——她不丑,虽然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可是帝王家血脉自有一股天然气势,更何况一代一代选漂亮的妃嫔生好看的子嗣,明明……明明其实还过得去呀,为什么沦落到这地步?

    “宸儿?”瑾太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凤宸顿时泄了气,恶狠狠坐到了龙榻上。

    瑾太妃明眸在帝寝中转了转,捂着嘴轻笑出声:“听说今日早朝你强抢民男逼婚了?”

    “嗯。”

    “听说,在早朝后顾璟送了一份罪己状来?”

    “……嗯。”那封信函现在还搁在桌上,正是她喷火的源头!

    “罪己状说什么?”

    楚凤宸干笑,用目光示意瑾太妃自己动手。顾璟,这个木头疙瘩冰山渣滓,他不愿意就算了,居然在她当庭宣布后赶制了整整十张纸的悲怆陈述,列举了自己品格何其恶劣,爱好何其诡异,手段何其残忍,家世何其凄苦,总而言之就是不娶!

    瑾太妃草草看完,不屑一笑:“你管那么多干嘛?”

    楚凤宸冷冷笑了,示意瑾太妃看第二封。

    第二封足足有二十页纸,是在下朝后两个时辰送御书房的。上头一改之前罪己状的可怜巴巴落寞口吻,以出师表之沉痛悲悯大刺刺地写抒发先帝之遗嘱,还有他报效国家之信念不改,临到末了信誓旦旦说一定会明律法,匡扶燕晗江山社稷。总而言之:老子不干。

    “慷慨陈词。朕差点就跪了。”楚凤宸咬牙总结道。

    瑾太妃愣愣看完,憋笑道:“他还真是抵死不从,只是这番言辞也不能改变什么。”

    “往下面看。”楚凤宸冷道。

    下朝后第四个时辰,第三封书信送到了御书房。这封信三十页,前三页连哭带涕讲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有个少年自小天资聪颖,只是家境贫穷。少年爱书,喜好研习各国履历,有一天村中恶霸带刀临门,少年为了保护一本前朝律例遗迹,不幸……后来,少年终于,不举了。

    瑾妃瞠目结舌,手里的纸滑落。

    剩下二十七页都是药方,每一贴方剂下面都批注了一行小字:臣已试过,无用,呜呼哀哉。

    “这顾璟……”瑾妃喃喃,百无聊赖灌了一口茶,“至于吗……”

    楚凤宸淡道:“还有最后一封。”

    最后一封是刚刚有人送到正晖宫的。这一次只是薄薄的一封,里头就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顾璟的遒劲手迹:

    臣乃断袖。

    “噗……”瑾妃口中的茶又喷涌而出,好半天才缓过了咳嗽,她边笑边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凤宸冷笑:“朕不管他到底是不举还是断袖,也不管他还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订婚契约已经送去,这是圣旨。”

    “……”

    总而言之,顾璟这驸马都尉,当定了。

    彼时正值深夜,裴毓病重的消息尚在路上,距离正晖宫还有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