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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智取

    裴府里的梧桐落了一地的金色叶子,透明的阳光洒在落叶上,蔚蓝的天际干净得如同洗过,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三两只鸟儿飞过,一眨眼就消逝在了光晕里。金色的院落中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和着风声让万物更加安静了……一切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楚凤宸踏进裴府的时候还有一点点恍惚。也许是在宫里动了太多心思,紧绷的神思一下子松懈下来,她就如同一个布偶一样被人引着来到院落中,踩着金色的叶子,一路被引到了院落中央的一张石凳上。片刻后,她的身上被盖上了一件厚重的衣裳。

    她还在发呆。

    身旁响起婢女们的轻笑声。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藕花羹被端了上来,放到了她面前。碗里放着一支陶瓷的小勺,勺尾刻画着几朵明媚的桃花,灼灼芳草。

    很香。

    楚凤宸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握住小勺,抬眼望向身旁的人。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孙御医已经死在了大火里,药方也没有了,裴毓真的……还活着吗?

    裴毓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噙着一抹隐隐的光。过了片刻,他问:“秀色可餐?”

    楚凤宸一愣,茫然点头。

    裴毓微微勾起了嘴角:“那就多给你看一会儿。”

    ……

    楚凤宸默默喝完了那一碗藕花羹。之前她的确被皇陵的风吹得有些发抖了,这一碗热腾腾的羹汤下肚,僵硬的身体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僵持的思维也渐渐活络起来。她又抬头看了看安静地坐在隔壁的称职的裴孔雀,然后……然后就一直看着了。

    秋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厚颜无耻如裴毓显然也有了一些不自在的感觉。他微微垂了垂眼眸,最终站起身来,取下当今圣上手里的小勺,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到了后园。

    楚凤宸默不作声跟着他,忽然看见了一抹极其艳丽的颜色——有许多斑斓的颜色悬挂在后园的小亭中,绚丽多彩,几乎迷人眼……

    ……风筝?

    “之前,你花了三天做了一只风筝。”裴毓的声音轻轻响起,“眼睛看得见后,我才发现那只风筝真够难看的。”

    “……”

    “等着你的时候,我就在想着等有朝一日你出宫来,带你来这儿,好好羞辱你一番,让你知道你其实什么都做不好,何必去自作聪明与人舔麻烦?”

    “……”

    楚凤宸心虚低了头。

    “姓楚的个个工于心计,就算是先帝这个外姓驸马……也能在生前谋划身后事。我替你楚家守这朝局这些年,连性命都快赔上了,可是你却几乎让我功亏一篑……我对你很失望,宸皇陛下。”

    这下,楚凤宸已经连呼吸都僵了。裴毓他是认真的。他说得对,是她自作主张自不量力去进宫去与沈卿之周旋,便宜没讨着,倒是连累了他全盘计划失控,恐怕连瞿放这一张底牌提前亮出来都是因为她闯的祸……而现在,他是终于对她失望透顶了吗?

    “我自己会承担。”她咬牙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裴毓不说话。

    楚凤宸委屈得想哭,却咬牙憋着,通红着眼睛瞪着裴毓。

    裴毓倏地笑出了声,他低头吻上她的眼睛,手臂环过她的肩膀,把宸皇陛下用力环进了怀里。

    “骗你的,你也信?”

    “……”

    “风筝是想你却要忍住不动手去救你的时候做的……”裴毓轻声道,“你想试,我不阻拦,这一次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你说的话我已经懂了。”

    “……什么?”

    “我一直想把你放在漆盒里,里面铺上最好的锦缎,用最清越的檀香熏陶,然后收在重重把守的地方。”

    “裴毓……”

    “你想要站在我身边,我就让你去做,只是以后不要自作主张了……”他轻道,“否则,你与我当年作为又有什么不同?”

    “嗯。”

    “乖。”

    裴毓摸了摸当今圣上的脑袋,笑弯了眼睫。

    楚凤宸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在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句,其实想要弄个盒子把人装进去的一直是她啊。这个朝廷毒瘤一直让人如沐春风,卑鄙无耻地一寸一寸地入侵着她的世界,她曾经想把他千刀万剐无数次,可是在最恨他的时候还是有过用金丝笼把这只讨厌的孔雀装进去的念头。现在想起来,她实在太感谢当初失败的所有计划,好让他还活着,暖着,让她的心跳还能牵引着灵魂。

    翌日。

    辰皇殿下站在镜子前愁眉不展。她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小裙袄,裙袄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层棉絮,衣裙上绣着的仙鹤栩栩如生,袖口和领口一圈雪貂绒毛给衣裙多添了几分圆润可爱……是的,圆润。当今身上再一次别过了脑袋,在心底默默咒骂了裴毓一句禽兽。

    早上刚刚用过早膳,婢女就送来了这件衣裙,说是裴毓特地从帝都最好的成衣店里面选的,是时下帝都的少女们都很喜欢的款式。她还从来没有穿过民间女儿们常穿衣裳,兴匆匆地换上了,却在镜子面前傻了眼:这几个月来她宫里吃得太过,整个人已经圆了一圈儿,原本的瓜子脸成了圆嘟嘟的包子,还透着一丝粉。再加上这件衣裳,简直是……简直是圆成了球!

    婢女们相互看看,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带头的闻绿平复了喘息道:“公主别生气,其实公主现在的模样看着让人……十分欢喜。”

    楚凤宸冷眼:“是么?”

    闻绿捂嘴笑:“公主可能不知道,王爷想来喜欢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大约两年前公主得了病瘦削了许多,王爷回府后很不开心,特地找了厨子做了各式点心,天天送到宫里去……”

    楚凤宸呆愣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两年前她的确得了一场不小的毛病,正巧十三岁正是长个儿的时候,那场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胖过。那一阵子每到黄昏时分,宫中就会收到裴王府送来的一份点心,有时是各色的糕点,有时是别致的羹汤,她那时候听见裴毓的名字都恨不得捂着耳朵钻到床下去,那些糕点其实都是偷偷倒掉的……这么看来,裴毓这真是……蓄谋已久?

    “这衣裳是王爷昨夜亲自去挑的,除了这件还有两件,明日后日奴婢会送来。”

    “……”

    “公主?”

    楚凤宸默默低头,放弃了抵抗。看不出,裴毓这厮的爱好还真够别致的。

    她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裴毓斯文败类的微笑,胸中那点气也渐渐地散了。良久,她勾了勾嘴角,迈步离开房门。

    他想看,就看吧。

    “公主,你要去哪儿?”

    “算账。”

    “公主——?”

    她还想问他许多事,昨天一天太过惊心动魄,后来又大悲大喜,她完全忘了问他许多要紧的事情,他的身体现在怎么样?眼睛是什么时候复明的?孙御医死了药方没了,他身上的毒清理干净了吗?瞿放为什么活着?他究竟有什么计划在进行?

    裴王府里是四季都有景致的。

    楚凤宸并不着急,一路走一路思索,在亭台楼榭中信步游走着,却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在回廊上绕了个弯儿,迈步进了花谢,借着假山掩去自己的身形——果然,没有一会儿工夫,一个身影来到了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然后停滞了脚步。

    “瞿放?”

    她轻轻叫出了声,从假山后头走了出来。

    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明显一僵,而后才缓缓回过了头。

    “你想和我说说话,对吗?”

    瞿放低头不语。

    楚凤宸轻道:“跟我来吧,我们好久没有见了。”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射着大地。楚凤宸领着瞿放在裴府的院落中穿梭,最终还是选了裴毓的书房,推门了们进去才发现了书房里居然也是一书房的风筝……她顿时想起裴毓昨天在耳边的话语,脸上有些发烧。

    “坐。”她干咳一声,装作没有发现异样。

    瞿放却不坐,他僵直着身子在书房中僵直地站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跪在了地上。

    他还是这幅样子。楚凤宸叹息,蹲在他面前道:“不必跪啦,我现在已经变成了囚禁当今皇上意图篡位的反贼,你跪一个反贼做什么呢?”

    “欺君。”

    楚凤宸叹了一口气,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我是和宁,不是君……”

    “你是君,臣罪当诛。”瞿放打断她,眼神复杂。

    楚凤宸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解释了,只能偷了裴毓一壶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在某些方面,瞿放和顾璟非常像,都是一根脑筋的木瓜,不过他们两又不同。顾璟是真的心无旁骛天然纯净刚正,而瞿放却不是,瞿放有着普通人的思想和情绪,却因为自幼被家族以将才的准则培养,他能不能听劝取决于他是否决定听劝,他要是不认同的事,恐怕就算是上尽了刑具和诱惑都无法转移的。

    今天她要是不给他想要的惩罚,恐怕他扭头都能自废一只手……

    她飞速思索着,一杯茶接着一杯茶灌,最后,她问:“朕把你革职怎么样?将军别当了,把你那野军送给朕,然后解甲归田去做一方财主。”

    “不行。”瞿放一口回绝。

    楚凤宸:“……”真没诚意。

    瞿放僵硬解释:“臣,受先皇之命,守着陛下。”

    楚凤宸瘪嘴:“那你想要什么处罚?”

    “臣……”

    瞿放脸色铁青,想了好久,终于开口:“杖责两百……”

    “你欺君,害朕倾尽全力报复裴毓,差点断送江山,就值两百杖责?”

    瞿放面色已经死灰:“臣……还不能死。”

    楚凤宸憋笑:“那万一今晚沈卿之派人来刺杀,裴毓那个斯文败类又不会武,你挨了两百杖,省下力气到时候好给朕烧纸吗?”

    “我……”

    “瞿放,你是个好将士,边关有你才得以安定这么些年。炸死并非你本意,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都没有恶意,太平盛世要以法惩戒治国,但是现在非常时、非常局,事事按部就班,照着所谓的先皇命令去行事,到最后万一满盘皆输怎么办?”

    “不会的……”

    “会。”楚凤宸淡道,“先皇死了五年了,就算他运筹帷幄,也是此一时彼一时。比起先皇,我更相信我信任的活人。所以,朕赦你无罪。”

    瞿放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久,他才徐徐地站起身来,深深看了眼前的人一眼。数月不见,她又长高了一些,也变得……更加陌生了。虽然言辞还是带着一丝天真,话语间传递的却是清晰的轻重权衡。明明不久之前那个莽撞闯入军营,红着眼睛逼问他到底要不要做驸马的宸皇陛下还有几分儿时骄横跋扈的影子,可是现在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她的眼神依旧清亮,眉宇间却依稀有了天家上位者的淡泊。

    如果这是浴火重生,那他是那个推她入火坑的人。

    这样的楚凤宸,或许是先皇所希望的,是这个国家所希望的,也是他所希望的,可是……却终于不再是她了。

    或者,只是在他的面前不再是。

    “瞿放,我很好。”

    他彷徨间,却听见她轻飘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说:“先皇为我选了一条很倒霉的路,不过我现在并不害怕,从前强臣环伺,步履维艰,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了。你不必自责。”

    “臣,告辞。”

    瞿放低头行了个礼,抬眼的时候近乎贪婪地看了一眼她的眉目,最终转过了身缓缓走向门边。

    “瞿放。”他的身后传来楚凤宸的声音,她说,“先帝遗旨,驸马与兵权绝不重叠,我知道了。”

    瞿放的脚步僵持,双拳陡然握紧。

    “谢谢你的选择。”

    静谧的书房里,是楚凤宸清亮的声音。

    瞿放迈开脚步,推开书房的门。屋外的阳光顷刻间洒在了地上,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伸手遮住阳光,眼前还是一片斑斓,过了一会儿,隐隐有一点点湿润蔓延。

    只有一点点。

    他大步离开。

    事到如今,他忽然明白了那一日再相见时她明明泪流满面却一字未讲究竟是什么意思。

    的确,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

    午后,楚凤宸翻遍了整个王府都没有找到裴毓的身影,他甚至连丁水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一个人去了哪里。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她在门口探望,终于看到一辆马车风尘仆仆赶到门口。

    车帘掀开,露出了裴毓温雅的脸。他看着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微笑起来。

    他下了马车,低声问:“你是在等我么?”

    楚凤宸被逮了个正着,脸上发烫,尴尬道:“不是。”

    裴毓低眉一笑,自然而然地牵过了她的手,拉着她进了府。

    他的衣摆宽大,乌黑的发丝被风吹起来,柔顺地散在夜色里,好看得很。

    楚凤宸跟在他的身后,小心感受着手心的温度,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如今她和他似乎是陷入了很奇怪的境地,许多事情,许多情愫,原本捅破了,却又被太多变故掩盖了过去,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却不提了……温柔不代表什么,牵手不代表什么,只差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让人……尴尬局促极了。

    “裴毓,你出去是做什么?”到了偏厅,她终于按捺不住担忧。

    前厅里,婢女们鱼贯而入,把各色的餐点送到了桌上。各色的糕点散发着甜腻的香味儿,缤纷的颜色煞是好看。

    裴毓笑眯眯坐到了她身旁,取了筷子夹了一块糕点到小碟里,推到了她面前。

    楚凤宸呆呆看着眼前的小碟,鼻尖嗅着了馥郁的芬芳,一时没有忍住,顺手接过了筷子咬了一口。顿时,浓郁的花香夹杂着软糯的味道在唇齿间飘散开来,她忽然想起了早晨在镜子里看到的圆滚滚的景象,顿时警觉,防备地望向罪魁祸首。

    果然,裴大奸臣眉目清雅,温润的眼里撑满了波光。

    ……

    楚凤宸咬牙,咽下口中芬芳,吐了一个字:“说。”

    裴毓眼里闪过一丝颜色,笑了:“去宫中转了一圈,陛下倒变得不讨喜了。”

    楚凤宸冷冷道:“是不好骗了吧。”

    裴毓又夹一块杏花糕,送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楚凤宸:……

    她冷然看着眼前这只朝中最花哨的孔雀,看着他一点点收起了毫无瑕疵的精美笑容,最后露出一点点无奈的神色。果然要应对裴毓这厮,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完全松下防备。他心里不知道有多少弯弯绕绕,却常常不会老实交代。即使他答应了坦然相对,却并没有答应事事主动说……所有的事情还是需要她自己亲自来逼着他说才行。

    糕点一点点冷却。

    终于,他无奈笑了,低声道:“我与瞿放去见了一些他的旧部。”

    “旧部?”楚凤宸皱眉,“能信得过吗?”

    裴毓点点头,道:“多年生死之交,瞿放选的那些人,应该是可以交托性命的。”

    他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她,良久,才低道:“我们也相识十年了。那么长。”

    “……裴毓?”

    裴毓低道:“那么短。”

    他这副模样居然是有些可怜。

    过了一会儿,他眯着眼睛靠在了她的肩头。

    糕点撤下了,楚凤宸忽然闻见了一丝酒味儿,顿时失笑。裴毓往常是千杯不醉的,大概是故人相见被灌酒了吧,所以现在他是醉着的?怎么有人酒品都好成这样?不过既然他已经醉了……楚凤宸心跳乱了几分,轻手轻脚把裴毓扶了起来,凑近了看他的眉眼,越看越近……

    裴毓朦朦胧胧睁开眼睛,似乎是警觉了,看见是她又眯了起来。

    宸皇陛下顿时悬崖勒马,狼狈地抱住他倾倒的身子。

    可是……还是想占点便宜啊。

    宸皇陛下酝酿了好久,轻轻把摄政王放到了梨花木椅上,小心地伸出了一根指头,碰了碰他有些过长的眼睫。

    裴毓眼睫轻颤,艰涩地又睁开了一点点眼缝儿。

    楚凤宸站在椅子前屏住了呼吸,握紧拳头,轻轻俯下身,温热的唇轻轻触上他的。

    酒香中,她闭了眼睛。

    “你听话一些,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一直到牙齿掉光了的十年,朕都屈尊陪着你。”

    这话,当着醒着的裴毓她可不敢讲的。不过现在嘛,她在他的肩头笑出了声来,恍然惊觉刚才的冒失之举,红着脸尴尬地出了门喊闻绿。

    在她身后,一直眯着眼睛的裴毓阖上眼睛,张了张口,用微弱的气息轻轻答了一句:

    “好。”

    裴府的日子出人意料地平静。

    楚凤宸的心却一直没有真正地平坦,她虽然不知道裴毓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可是也明白究竟要多大的力量权衡才能维持着这平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和宁公主住在裴府绝对不是什么非常隐蔽的事情,而沈卿之是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在皇陵中他吃了亏,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这其中又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利益关系。

    大概是因为裴毓苏醒,裴党的羽翼又渐渐丰满起来,在朝堂事上步步相逼的关系。皇陵事变后沈卿之宣称和宁公主勾结叛将与辅政大臣顾璟囚禁了当今皇帝,可是没过几日,他就宣称皇帝已经找着了,只是当今圣上身体虚弱,故而罢朝了两月,潜心休养身体……

    楚凤宸静静听完闻绿在街市上探听回来的消息,在裴府的花园里笑弯了腰。

    沈卿之事事都算得精巧,可是偏偏把裴毓漏算了,这可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她在裴毓的书房里看遍了每一只风筝后无聊得很,取了一个空白奏章,一字一句细细誊写,半个时辰后把一份言辞恳切的奏章送到了裴毓的手上。

    “公主寿辰?”

    “是啊,”楚凤宸眯眼笑,“本宫寿辰年年都办,今年是本宫及笄的寿辰,理应更加盛大些吧?”

    “你想做什么?”

    楚凤宸咧嘴:“祝寿呀。”

    此一时彼一时,朝堂上的事向来是在明方劣势,在暗方得势,现在沈卿之大概只盼着天下太平后宫歌舞升平瑾太妃变成哑巴,好让他可以专心一点点瓦解裴毓的势力。这种时候不给他添点儿乱,不是太亏了么?

    裴毓笑了,道:“我来清扫,你来添乱,倒也算合作无间。”

    距离寿辰还有不足两个月,生辰礼的确该准备起来。不过楚凤宸却有另外一番烦恼,比起准备生辰礼给沈卿之一个“惊喜”更加让她心焦。距离她离开皇陵已经有半月,这半月里,裴毓派出的探子几乎都已经回到了裴府,却没有一个带回顾璟的消息。

    当日,她以欺君之名革了顾璟的职位,是为了让他可以出宫去带话给大神官,好让大神官与瑾太妃里应外合逼沈卿之就范……可是当日在皇陵中出现的“大神官”是假的,这说明了两件事,一是顾璟确实打算去或者已经去了神官府,二是顾璟被沈卿之截获。去往神官府的探子回报,说神官府内并没有人见过顾璟,如此看来,他或许是在去神官府的路上就被沈卿之的人马阻拦……

    这半月,她几乎派人把帝都与城郊翻遍了,就是没有顾璟的消息。

    裴毓性子耿直,迟迟不归,这只能证明他落到了沈卿之手里,他究竟是生,还是……

    黄昏时分,最后一个探子回府。他满身是血,翻墙而过之后踉踉跄跄栽倒在了裴毓跟前,喘息开口:“回禀……王爷,打听到顾大人消息了……他、他被囚禁在、在司律府……”

    司律府?!

    楚凤宸诧异瞪眼,难怪遍寻不到顾璟,沈卿之居然把他囚禁在了他自己的府邸!

    接下来的日子里,楚凤宸都待在裴王府里等待着消息,等到第二个月的时候,裴毓果然带来了他所期望的消息。辅政大臣沈相沈卿之几经查询,最终查明囚禁当今圣上的人与当朝公主并没有干系,是驸马都尉顾璟与外邦勾结,陷害公主,意图搅乱朝政……“和宁”居然又成了饱受迫害的可怜公主。

    那时,楚凤宸正趴在裴毓的书房里,瞧着他一笔一画写着奏章,咧嘴问:“你做了什么?”

    其实朝中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沈卿之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出尔反尔,就算他最终得到了江山,恐怕在史官那儿可并不会好看呐。而这变故,显然是托了裴毓的福,他醒来之后裴党又迅速扩张,足够扰乱沈卿之满盘计划了。

    裴毓搁下笔:“借势。”

    楚凤宸了然一笑,抬眼望向窗外流云。沈卿之,他处处算得精细,也确实已经攻城略地几乎把她逼得狼狈不堪了。可是,那并不代表他赢了。宸皇虽然并没有多少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却励精图治,多修水利,广开商贸……燕晗楚家数百年基业,单单一个楚姓代表着不止是皇权,更是神官府代代守护的天家尊严,是燕晗上下民心所向。想要在一夕之间摧毁楚家大厦取而代之,他还没有那个资本。

    只要他还想要做一个顺理成章的皇帝,他就势必寻回和宁公主,然后做她的驸马。而要寻回和宁公主,势必要先洗刷她的罪名。

    想做驸马?

    楚凤宸眯起眼睛,笑容到了嘴边却又缓缓垂下了。

    先皇要是知道他安排下的一切都乱了套,到现在只能靠着一个驸马之位钳制着乱臣贼子,不知道该有多失望。如果她能够再聪明一些,再运筹帷幄一些……可惜,那也只是如果罢了。

    “宸儿?”她的沉默引起了裴毓的注意。

    楚凤宸摇摇头,轻道:“裴毓,我太没用。”

    裴毓眼色闪了闪,略微诧异的目光掠过她的眉眼,最后笑了。他来到她的身旁,微凉的手触上她的脸颊,声音轻柔。

    “没关系。”他说。

    风平浪静的日子渐渐地流淌,朝局却朝着十分微妙的地步发展。

    宸皇陛下称病不上朝,朝中所有事物不分明细都送到了丞相府中,由丞相代理朝政。一时间帝都里开始有童谣流传:皇帝老儿不上朝,朝中有了小皇帝……

    那时,楚凤宸已经可以偷偷上街。她在帝都集市的布告栏上看到了顾璟的画像,那画像一笔一画精致无比,单看模样就知道是宫中画师出品。可笑的是上面写着的罪名,居然已经变本加厉成了私自吞并、勾结番邦,意图谋反。

    布告栏边上围着许多人,人群中窸窸窣窣讲着话。

    她只在布告栏前面待了一小会儿,便小心地穿梭进了小巷之中,沿着弯弯绕绕的小道到了郊外,轻轻叩响了一户院落的木门。不一会儿,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门里头的人看见了她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赶忙退后一步让开了道儿。——“公主,你可来了!上次的药已经快……”

    楚凤宸把手里的药交到那人手里,轻声道:“劳烦了,淮青。”

    淮青莞尔一笑,提着手里的药入了厨房。

    楚凤宸轻轻推开房门,复杂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房间深处的床榻上:房间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淡淡的药香飘散缠绕在每个角落,在房间的最深处有一张小榻,踏上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那身影背对着门口,就像是一座雕像一样悄无声息地静止着。似乎是听见声响,那身影缓缓地扭过了头,苍白而木然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异样的神情。

    忽然,他眨了眨眼睛,浑浊的眼眸颤动了下,似乎是想要站起身来。瘦削的手肘用力撑住了小榻,最后又颓然坐了回去,喘息顿时加重——

    “顾璟!”

    楚凤宸匆匆跑到了榻前,按住了他的举动,把他身上的锦被又拉上一些,低声道:“不用行礼了,我只是来看一看你。”

    顾璟僵硬的肩膀在她柔和的力道下渐渐塌了下去,最终又靠回了小榻上。

    “顾璟……”

    楚凤宸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对上他晦涩的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坐在了床边,陪着他一块儿闻房间里的药香。

    一个月前,探子回报说顾璟被囚禁在司律府,裴毓花了三天去部署,用一把火逼得司律府守卫的人撤出,然后让人强行突围进入司律府地牢,把顾璟劫了出来快马加鞭送到了裴王府。

    那时候已是深夜,她被闻绿的催促声惊醒,挑着一盏灯到了裴府的客房,第一眼见着他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他来——躺在床上的顾璟奄奄一息,只有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一点点生气,身体已经彻底没有了人形,四肢其断,身上鞭伤无数,胸前还有一个巨大的伤口已经化脓泛黑。他在裴王府里昏睡了三天,捡回一条命来,又被裴毓悄悄送到了这一处隐蔽的院落。一个月休养下来,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可是手和腿却……

    “陛下?”顾璟迟疑的声音响起。

    楚凤宸倏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而顾璟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

    顾璟轻道:“不碍事的。”

    “怎么不碍事……”楚凤宸红了眼睛。

    顾璟低声道:“是微臣鲁莽才是,那一日出宫去,本应该立刻前往神官府,可是微臣在宫外逗留了一些时辰,耽误了行程,所以才被沈卿之的人马半路追到……是微臣没有办好陛下所托,还坏了陛下满盘计划。如果没有摄政王从中阻拦,微臣险些酿成大祸,万死难逃其责。如今只是手脚暂时并不方便,大夫也并未说是一生无法康复,没关系的……”

    “逗留了一会儿?为什么?”

    “因为……”顾璟微微停顿,却终究摇了摇头。

    因为……看到陛下哭了。

    这一个解释如何说得出口?

    无言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着,到后来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艰难。

    顾璟尴尬地低下了头,楚凤宸却是被内疚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明明不久前才向他保证忠臣一定长命百岁,一眨眼就……她咬咬牙,俯身在他面前道:“等我回去,一定请全天下的名医为你诊治,一定、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嗯。”顾璟颔首。

    “一个月后是我的生辰,那一天,我会入宫。如果……如果三天之内我或者裴毓没能到这里来,你就让淮青带着你离开。”

    “陛下?!”顾璟愕然抬头,眼里终于有了慌张。

    “我知道裴毓和你还有瞿放最近在谋划什么,你们打算最后逼宫是不是?瞿放兵临城下,你阻文武百官,裴毓殿上逼宫,西昭来使见证,对不对?”

    顾璟沉默。

    楚凤宸忽然坦然了,她擦了擦眼泪,轻声开口:“兵书上说,成帝业者,当舍则舍,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我不是个好皇帝,我还是做不到,我想要好人有好报,不想让你们死。”

    “陛下……”

    “裴毓那个毒瘤,说好不骗我的,可还是有所隐瞒……”

    “王爷是为了陛下好。”良久,顾璟轻道。

    “所以,我这次来,只是求你一件事。”

    “……什么?”

    “活着。”

    不论现世有多少艰险,不论忠君爱国有多少分量,尽最大的努力,活着。

    “好。”

    黄昏时分,楚凤宸回到裴府。

    裴毓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门口,见到她的身影时他笑了,走上前牵她的手。

    楚凤宸被他牵着进了府,走过漫长的回廊时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她和裴毓这厮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似乎从她回到王府起,或者是从裴毓患了眼疾之后开始,八面玲珑心机深沉气死人不偿命的裴佞臣变成了这副模样,轻柔地黏腻,微笑着靠近,有点儿像以前瑾太妃养得猫儿雪球。白色的猫,长毛,蓝眼睛,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时候爬到她的膝盖上,腻腻叫上一声,然后抬着脑袋看她的下巴,白色的胡子在阳光下闪着光。要是没能如愿以偿哄得她下手摸脑袋,它就会用耳朵尖尖蹭她的手……

    裴毓已经引着她坐到了园子的花架下,捏着她的手翻转过来,细长的指尖在她的手心画了一个圈,眼里闪着润泽的光。

    楚凤宸:……

    这真的不是雪球转世吗?

    如是想着,楚凤宸鬼使神差地抽回手来,摸了摸他的发丝。柔滑的触感传来的时候,她居然有些恍惚,好像还真有点儿像雪球的毛欸……

    裴毓稍稍靠近了些,嘴角似笑非笑。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陛下这是终于想起翻微臣牌子了?”

    楚凤宸:“……”

    裴毓有凑近,抓住她顺毛的手,掰出一根食指来,戳了戳自己的脸:“家花。”

    楚凤宸:“……”

    “噗……”她愣了一会儿,忽然听明白了裴毓的话中意,喷笑出声。这两月来,她衣食无忧,圆润的脸却又瘦削了下去。这一笑,把多日来的阴郁冲淡了一点点。

    她微笑着看着她的家花,想了想,埋头进了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小小地嗅了嗅,顺势躺了下来。

    夜色有些凉。

    裴毓温和的声音在静谧的院子里响起。

    “现下沈卿之还兼着一个驸马名头,朝中势力已是锐不可当。不过这一月来我的部下倒也给他添了不少乱,陛下卧病一说已经难以压制朝中流言,还有一月是你十六岁的生辰,原本我想逼他来亲自来请你,他却似乎并不着急……今天清晨他召集群臣,假托陛下旨意,要于下月与和宁公主完婚。”

    “他想做什么?”

    “他恐怕是想取而代之,放弃你这颗棋子了。”

    “那我们……”

    “嘘。”裴毓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道,“他的生死在此一搏,可我从来不喜欢这样的赌局。”

    楚凤宸冷静下来,思索了片刻,她道:“如果他打算下月完婚,这月月圆之夜一定会去神官府。”

    裴毓的指尖落在了她的额际,轻轻拨弄着她的发丝,若有所思。

    月圆之夜到来的时候,楚凤宸坐上了去神官府的马车。

    燕晗建国数百年,自古便是神官府与皇室分庭而治,皇室统领百官维护朝局,而神官府则担负着举国上下的信仰,两者缺一不可。神官府代代相承,楚家皇室权位与子嗣有任何变更皆要以礼数正式于神殿请示……和宁公主出嫁,自然是要提前去神官府的。

    如今的她不论是宸皇还是和宁显然都不适合,出府之前,她在镜子前犹豫了好久,还是扎了男儿的发髻,换上一身锦衣,再从裴毓的书房偷了一把玉骨折扇,上车的时候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

    裴毓看见她的模样愣了一会儿,上车前悄悄在她耳边耳语:“你是想让神官府的人都以为本王断袖么?”

    楚凤宸冷冷道:“你可以穿女装。”

    裴毓一愣,哑然失笑。

    一路马车飞快地驶过,窗外的景致变了又变,最终变成了绵延无尽的山岭。

    楚凤宸趴在窗台上看着过往的景色,思绪翻飞:楚家婚姻历来需在月圆之夜向神官府里请示,沈卿之要娶和宁名正言顺当驸马,势必今夜得带着“和宁公主”去神官府,可是如果他今夜不去,等到下月月圆之夜却于理不合,会错过她的及笄礼,更何况以沈卿之的性子,他绝对不会允许事情有变故的可能性……那要怎么做到?

    “停车!”行至半路,楚凤宸急匆匆喊停。

    车夫勒紧了缰绳,一阵马儿嘶鸣后,马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楚凤宸轻声问裴毓:“我们,该不会被瓮中捉鳖吧?”如果沈卿之本来就算计好了她会忍不住去核实,故意放出消息要在下月完婚,那她不是成了自动送上门的傻瓜?

    裴毓笑了,道:“我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