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朕也不想太霸气 » 第16章 谋略

第16章 谋略

    对于软禁,楚凤宸十分有经验。登基的这些年里,她被裴毓这厮明着暗着软禁了不知道多少回,可是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终于明白,往常裴毓手下留了多少情面。往日被软禁,那是在一座大宅子里,各色糕点喂着,各种新鲜玩意儿哄着,裴毓时不时还会带些猫猫狗狗老虎狮子送到她跟前,有时是解闷,有时单纯是吓吓她,可是,宅子里始终是热闹的。

    而如今,偌大一个宫苑,除了三餐时间,终于一个人都没有了。

    活了十五载,楚凤宸第一次知道了没有人说话的滋味儿。

    时间一日一日游走,沈卿之在消失了半月之后终于出现。他拎着一壶酒,一盒点心,穿着最自在的便服来到了帝王寝宫,就座、斟酒、微笑,如同一个主人一样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含笑妍妍地看着当今的圣上。

    楚凤宸笨拙站在原地,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乱臣贼子。他这一派温文尔雅模样,倒有了几分裴毓的人渣味儿,明明浑身破绽却让人指摘……

    “陛下为何发起了呆?”沈卿之轻笑,“月色正好,陛下可否与微臣畅饮一杯?”

    楚凤宸皱眉:“朕不会喝酒。”

    沈卿之笑了:“这是果酒,只有些许花香而已,不醉人的。”

    楚凤宸犹豫了一会儿,坐到了他对面,默默看着他——沈卿之有心事,这个其实不难看出来。他和裴毓都是一路人,这种人心里不知道有多少道弯弯绕绕,他们越是温和如水的时候心底越发狰狞。他今天提着酒来,恐怕是在朝堂之上吃了亏吧。当今世上能让沈卿之吃瘪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刚正不阿的顾璟,还有一个,是裴毓。

    裴毓他很可能还活着,并且,已经能与沈卿之抗衡。

    她的心跳得很快,想了想,端起眼前的酒一饮而尽。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也应该静下心来。

    沈卿之眼里的光芒闪了闪,嘴角扬起一丝弧度,白皙的手又拿起了酒壶替她斟了一杯。

    楚凤宸又乖乖咽下。

    第三杯。

    楚凤宸咬咬牙,又端起来一口灌了。然后,眼前的沈卿之就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她用力甩甩脑袋,想要看清他,到后来却脑袋一重,瘫软在了桌上。

    “陛下酒量略浅啊。”耳畔,沈卿之的声音响起。

    回应他的是当今圣上小小的呼噜声。

    沈卿之的目光闪了闪,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把当今圣上抱了起来,轻轻放在龙榻上。

    烛光摇曳。

    他坐在床边听着当今圣上平稳的呼吸,本来澄净温和的眼眸里渐渐有了一点点阴霾。片刻后,他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稍稍用力——手下的呼吸马上急促起来——只要再一点点,再加上一点点力道,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而粗暴了。

    可是,指尖触及的肌肤柔滑得如同最轻软的棉絮。

    到底是金枝玉叶啊。

    沈卿之勾了勾嘴角,松了手,拉过床榻上的锦被替她盖好,轻步离开了帝寝。

    就在房门阖上的一刹那,本来应该昏睡不醒的楚凤宸却陡然间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而后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衣服往后园走。

    在后园里,有个瘦削的身影似乎是等待已久,听见她的步伐,那个人颤颤巍巍上前,伸出了手。

    楚凤宸交了一粒药丸到她手中。

    许久,那个人终于冷静下来,声音讥诮:“我已经照你的吩咐,暗示了他可以做你的驸马,这样就能不花吹灰之力就能名正言顺得到天下。可是你真以为沈卿之是那么软弱的人么?”

    沈卿之么?

    楚凤宸懒洋洋道:“能省力为什么不省力?”

    被软禁的日子,楚凤宸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她有了许多时间在宫里发呆,看着窗外日出与日落交叠,看着不知名的鸟儿在宫墙上停歇,鸣唱令所有人焦躁的曲调。沈卿之会在傍晚时分来到,有时候带着一些奏折,有时候是一碟点心,到后来更是带了一副棋盘到她宫里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像是变回了当日那个温文儒雅的青年相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君臣之礼,而后静静看着她,温润如玉的眼里逐渐有了一点点暖色,像是隆冬腊月里悄悄绽放开最细小的花朵。

    看他这幅模样,楚凤宸放心多了。

    看来他的日子比之前要艰难许多。事实上,沈卿之想要真正地控制一整个宫闱谈何容易?

    “陛下在笑什么?”在一个暖融融的黄昏,沈卿之终于开了口。

    楚凤宸笑了笑,轻声细语:“我在想,沈相的心思弯弯绕绕成这样,有没有打结的时候?”

    沈卿之一愣,笑了笑,细白的指尖执着一子落定。

    楚凤宸披着衣裳来到棋盘旁,眉眼弯弯,朝他露了个笑,指着他落子的位置道:“这个不该这么走。”

    “嗯?”

    楚凤宸小心地捏起了白子,换了一个地方落定,抬起头亮闪闪看着谋逆的丞相。

    乱臣贼子匪夷所思地看着那毫无章法的一子,良久,才低了头,轻声笑了出来。

    他说:“是臣疏忽了,陛下这些日子想来无聊得很。不如臣来教陛下下棋?与陛下解个闷?”

    他说着,俯身到了她身旁。沈卿之的眉宇间清澈干净,身上似乎总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墨气息,俯身到她身旁的时候,颊边的发丝落下几缕,滑滑地抚过她的手。

    有点痒。

    她局促地朝后缩了缩,却撞上他目光,越发尴尬,窘迫地低下了脑袋。

    沈卿之却笑了。

    那个黄昏过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宫中守备依旧十分森严,可是楚凤宸却能偶尔走出寝宫几步,天气好的时候,她甚至能到御花园去走几步,看一看沈卿之在那儿搭的一方小亭。

    又过半个月,沈卿之差人送来一件雪白的衣裙。送衣的嬷嬷神态夸张,碎碎叨叨说:“这衣裳可了不得,它并不是由丝线纺成,而是由极北的地方一种雪白鸟身上最长的那三根羽翼集结而成,先把羽毛拆成丝儿,再让最好的绣娘把毛丝儿揉成线,织成这一件白羽衣……”念叨到最后,嬷嬷神色闪烁,小心说,“丞相对公主真可谓是花足了心思……还望公主能够早日明白呢。”

    那的确是很漂亮的一套衣裙,不知道是多少只鸟儿最珍贵的羽翼集结而成的。

    楚凤宸伸手摸了摸那衣裙,捧起它回了内寝。她阖上房门来到了镜子前,静静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拔了束发的发簪——宫闱本身就并不大,一个月时间足够沈卿之把这宫中里里外外换上他的亲信,他既然敢把这白羽裙送到帝寝里,她还需要遮遮掩掩自欺欺人些什么呢?

    半个时辰后,镜子里的少年帝王已经彻底变成了和宁公主。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不自在地动了动,抓紧了身上的衣裙。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模样,可是……终究还是有些别扭。十五岁的和宁公主,几乎是没有见过多少生人的,甚至包括她自己。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迈出寝宫门。

    宫门外,沈卿之身穿便服,已经不知道在那儿等了多久。

    午后的骄阳下,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他说:“我想要做什么,公主知道的,是不是?”

    楚凤宸沉默。

    沈卿之缓步上前,在她面前伸出了手,作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革顾璟职位,放他离开,遣送出帝都。”

    他轻笑:“只要公主喜欢。”

    楚凤宸道:“我想见瑾太妃。”

    沈卿之轻柔道:“这个自然。”

    楚凤宸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中,道了一句:“好。”

    当夜,楚凤宸如愿见到了苏瑾。她面色红润,就如同只是睡着了一样,可惜这一次,她真的已经唤不醒她了。

    这个在后宫横行了许多年从无败绩的瑾太妃最终还是栽在了沈卿之的手上。

    “公主,夜深了……”宫婢的声音响起。

    楚凤宸目光闪了闪,淡道:“多准备一床被褥,本宫想陪陪太妃。”

    “可是丞相说……”

    “你们也可以守着。”

    “……是。”

    新的被褥很快被搬了过来,随之搬来的还有一张小榻。楚凤宸盯了半晌,默默抱了被褥上了瑾太妃的床。她脱了衣裙,回忆着小时候的模样睡到了她身旁,轻轻环住她的身躯。在所有宫婢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抓住了瑾太妃的手,一笔一画,在她的手心写起了字。

    三日后,驸马都尉顾璟被免去所有职务,勒令即日离开帝都。革职的圣旨上只有简简单单一条罪名,欺君。

    满朝震惊,却没有人敢去追究这欺君究竟是什么。事实上,所有人都明白,如此时势之下,代表着楚帝家的顾璟究竟犯了什么罪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家皇朝已经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

    顾璟出宫那日,楚凤宸遥遥目送他,却终究并没有现身。

    退下官服的顾璟少了几分凌然正气,却多了一点笨拙。他在宫门口驻足,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侍卫疾言厉色呵斥才沉默地转身离开。那身影,居然有几分……茫然无措。

    楚凤宸躲在暗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良久,才缓缓靠上了身后的宫墙,蹲坐在了地上。

    别回来了。

    她轻声喃喃了一句,一时没忍住,又捂住了眼睛。

    骄阳似火。

    在宫墙的另个角落,沈卿之远远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团身影,目光中渗透了一滴难以发觉的柔软。

    自那之后,这宫闱中的变乱渐渐平息。

    时隔两个月,楚凤宸终于又一次坐到了议事殿上,俯瞰满朝臣子——两个月间,朝中局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裴毓重病,顾璟革职,当朝只有沈卿之一人独大,原本站在裴毓与顾璟身后的人足够与沈卿之抗衡,现在就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固执的老臣了……

    楚凤宸低垂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一尊木偶一样坐着。

    沈党之中一个老臣上前一步,声音洪亮。他说:“顾璟欺君罔上,以被革职,待罪之身自然无法匹配天家。和宁公主虽与他有过一直婚约,然毕竟未到婚期,为时未晚。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为公主另择东床,为我燕晗社稷另择良臣!”

    果然,沈卿之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楚凤宸抬眼看了一眼一脸正气的老臣,淡道:“为人君者,一言即出,改了怕是不合理法。”

    老臣闻言发起抖来,忽然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倒在皇座前,声音带了尖锐嘶哑:“陛下三思!天子婚配有关天下社稷,微臣斗胆,愿以死明志,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福祉,收回成命!”

    苍老的声音在议事殿上久久徘徊。

    一时间,议事殿上的臣子们面色复杂,竟然一个接着一个跪倒在了地上,一声声疾呼“陛下三思”。片刻之后,殿上臣子已经跪了八九成。

    这其中却并不包括沈卿之。

    他比任何人都要安静,就好像朝堂上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一样。

    楚凤宸装作踟蹰了一会儿,问那老臣:“公主婚期已定,爱卿有何良方?”

    老臣沉道:“老臣以为,当朝上下,文采品貌能与和宁公主相配者,唯沈相一人。”

    “求陛下恩准——”

    “求陛下恩准——”

    “求陛下恩准——”

    议事殿上,臣子们的呼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楚凤宸被这声音震得头晕,她眯着眼睛一点点扫视殿上那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脸,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荒谬。最可笑的是他们每一个都摆着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咧嘴笑了,盯着沈卿之轻声道:“好,朕允了。”

    既然他能哄得满朝上下来逼她封这个驸马,她就如他所愿。

    只怕到时候,他会后悔吧。

    “恭贺陛下——”

    清晨的朝堂,一声声道喜声响彻。楚凤宸坐在高位上,眯着眼睛看底下的人群,神思却恍恍惚惚飘远了开去。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她常常被气得发抖,而始作俑者裴毓却每每都是静静站在下头,眼中凝聚着微光。她曾经以为那是幸灾乐祸的光芒,现在想来,他的眼睛里里分明是盛满了忧心。

    祸害遗千年,裴毓,你可千万别死了。

    ***

    燕晗终于快要变天。

    虽然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可是自从那一日议事殿上的变故之后,沈卿之三个字终于从不可说变成了不用说。宫中每个人都知道,这天下就快要姓沈了,于是望向楚凤宸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古怪的意味,有同情的,也有惶然的,五彩纷呈。

    彼时楚凤宸在宫中被养得胖了许多,早几个月刚刚瘦削下来的脸变得圆滚滚,白皙的皮肤上透出一点点粉来。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换上了白羽裙,眉头皱成了一座山——胖就胖了,这圆嘟嘟的模样哪里还有天家威仪?

    沈卿之却似乎很开心,就连往常望不见底的眼眸里也有了一点点璀璨的光。他在她耳畔低笑,轻声细语:“无忧则胖,公主这样子挺好的。”

    “……不好看。”

    沈卿之憋笑,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把嫁衣稍作改动,就瞧不出来了。”

    楚凤宸仓皇低下头,急匆匆遮盖脸上的羞赧,藏在宽大的衣摆下的手却死死拽紧了。沈卿之防备心那么重,要想让他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嫁他,谈何容易?没有人知道她为了现在这副“心宽体胖”的模样究竟在夜里多吃了多少宵夜,又吐了多少次……可是,还不够,沈卿之显然还没有完全相信她,不然怎么会在众臣请愿之后毫无动作?

    “公主在想什么?”她的沉默,终于引起了沈卿之的注意。

    楚凤宸抬头看他:“你是真的想娶我吗?”

    沈卿之不说话,良久,他抬手挑起她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在手里绕了个弯儿。

    “公主怎么会这样问?”

    “我快及笄了。”楚凤宸思量会儿,小声开口,“七岁那年,皇兄过世,我稀里糊涂就成了太子,瑾太妃在我床边哭了整整一夜,口口声声索问先帝,她说,和宁才七岁,你的天下安宁要毁和宁一生一世,你怎么做得下手?”

    沈卿之愣了一会儿,沉寂的眼眸中露出一丝丝诧异。

    楚凤宸咬了咬呀,轻道:“我那时其实醒着,却很疑惑,当太子明明是让所有人都待我更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会毁一生呢?可是逐渐长大,却发现……越来越胆小。怕被发现天下大乱江山易主,怕朝堂上说错一句话就让百姓吃苦,怕很多很可笑的事……很奇怪啊,明明都登基做皇帝了,却胆小得像是老鼠……”

    沈卿之沉默。

    “登基第一年,我就开始想,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有次我偷偷摸上了瑾太妃的床抱着她哭,她哭得比我还要难看,只一遍遍告诉我,还有六年,等你及笄就好了……我就开始盼着及笄。”

    楚凤宸笑了起来,眼睫却沾上了一点点湿润:“登基五年,从无安寝。朕这皇帝,当得其实有点儿可怜又可笑,对吧?”

    沈卿之静静听着,脸上温煦的神色渐渐收敛,末了,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当今圣上的脑袋。

    他说:“臣愿,为公主解忧。”

    自那以后,沈卿之的心防大约是开始开启,这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他是一条毒蛇,难以辨别的伪装下是滑腻灵巧的身体,阴冷的眼眸,藏匿的毒牙,静静蛰伏盘踞在不着眼的角落里,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靠近。而现在,这条毒蛇渐渐地游走到了日光下。

    两日后,楚凤宸拟了一道圣旨,正式革了顾璟的驸马都尉职位。

    三日后,第二道旨意颁下,册封了丞相沈卿之。这本来是有些荒唐的事情,满朝上下却没有一个人敢指摘半句。

    五日后,神官府送来一道大祭司的一纸信函,上书两件事,一是近日星象有变燕晗帝家恐有变故,望宸皇陛下伤心,而是驸马易主,皇陵不安,望宸皇陛下携新驸马尽早去皇陵祭拜,以慰祖宗担忧。

    夜晚,楚凤宸拿着神官府送来的锦书看了又看,最终又把它交还给了沈卿之,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

    果然,沈卿之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露出一些为难的神色。

    投鼠尚且忌器,更何况是神官府。神官府在燕晗的意义没有任何官邸可以比得上,燕晗自古就尊神官府执事为当朝国师,神官府的文书虽然比不上圣旨,却有着圣旨无法比拟的力量。这一任的国师不爱管朝堂上的事,却仍然是燕晗的民心所向,燕晗临时换了个驸马这等事……想来还是惊动了他的。

    许久之后,他露出一丝笑来,道:“公主可愿与微臣同去皇陵?”

    楚凤宸点了点头。

    翌日,皇城迎来了一件大事。

    当朝丞相,新的驸马都尉沈卿之与和宁公主一起召集了文武重臣前往皇陵祭祀先灵。

    山风徐徐,楚凤宸在饺子掀开车帘偷瞄秋日的风光。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出宫了,只是这山风和阳光,就让她想要贪婪地吸取。她也这么做了,闭上眼睛,探出了半个身子,伸出手去触摸山风,用力地吸着空气中泥土的芬芳……

    一声轻笑在轿子里响起:“公主这幅模样,倒让微臣觉着有些负疚。”

    楚凤宸的心情顿时阴霾了许多,她缩回了脑袋,看着马车中静坐的沈卿之,干笑道:“沈相居然知道本宫被关得很无聊么?”

    沈卿之低笑出声,他说:“等他日成婚,微臣带公主去看更好的景色。”

    楚凤宸不置可否,专心趴在了车窗上。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暖,她半眯着眼睛,任由自己的思绪渐飘渐远。马车颠颠簸簸,思绪也跟着起伏,到后来都居然渐渐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脑袋搁在了沈卿之的腿上,脸颊边触感柔滑得很,浑浑噩噩不知道已经睡过了多久。

    “公主醒了?”

    “皇陵——”

    楚凤宸慌慌张张站起身来,一步踏下马车,脚却像是踩进了云朵里一样,一时虚软差点儿跪在了地上。

    好在,一双手扶住了她。

    文物百官与神官府侍从分成两站候在皇陵外,静静等待着她的号令。她狼狈张望,映入眼帘的是皇陵外无边的青松。良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穿过层层阻隔,一步踏入皇陵。

    皇陵祭祀无外乎几个步骤,与其说是祭祀祖先,还不如说是安定人心。

    楚凤宸像一个木偶一样,听着神官服的神侍的吩咐,为皇陵中的先祖献上百年佳酿,鲜花果浆,美味珍馐,所有的典礼到最后,最终呈上了那一册册封驸马的圣旨宗卷。

    年迈的宫人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细长的嗓音在皇陵风中响起:“宸皇五年,燕晗先祖必有,国泰民安。和宁公主贤淑慧质,沈相文韬武略……特册沈卿之为驸马都尉……”

    楚凤宸跪在目前看了一眼沈卿之,又看看大神官,缓缓笑了。这就是人心,明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过面上无光而已,却偏偏要借神神叨叨的事情来为整个皇室找一个台阶,也为朝纲找个台阶,更为沈卿之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她费尽周折来这皇陵,可不是为了给沈卿之来吃定心丸的。

    “……实乃佳偶天成、天作姻缘。”

    寂静中,宫人最后一个字消散在了风里。

    “恭喜陛下,恭贺和宁公主,恭贺驸马都尉——”

    “恭喜陛下,恭贺和宁公主,恭贺驸马都尉——”

    “恭喜陛下,恭贺和宁公主,恭贺驸马都尉——”

    皇陵中,呼声响彻风云。

    沈卿之的沉静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与往常不同的是,此时此刻这一抹笑真正燃烧到了他眼底最深处,让他整个人似乎也明媚起来。他朝圣旨行了一个叩礼,站起身缓缓来到了楚凤宸的面前,微笑更加明澈:“公主……”

    “瑾太妃驾到——”

    忽然,人群中响起宫人尖锐的通禀。

    楚凤宸轻飘飘地避开了他的手,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与他保持几步的距离,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那儿,一个明晃晃的身影闪了闪,在重重侍卫的守卫中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顷刻间,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声:“瑾太妃不是已经……”

    沈卿之面色一变,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眉心微微皱起,望向她的眼神锐利如冰。

    那人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似的,罗裙轻摇,一闪身到了楚凤宸面前:“听闻陛下为和宁招了个驸马?”

    楚凤宸望了沈卿之一眼,道:“是。”

    瑾太妃的笑容越发明艳:“恭喜沈相,娶了和宁当真是——完满得很。”她眼波流转,声音娇柔,“本宫这里也有一份小礼要送给驸马都尉,不过要劳烦驸马都尉与陛下跪着来受。”

    久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陵中响起沈卿之淡淡的声音。他道:“太妃大病初愈,可否需要御医先诊个脉?”

    瑾太妃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目光陡然变得冰寒无比。

    她冷道:“大神官为证,先帝尚有一道遗旨在此,还不跪下?!”

    一言既出,四野安静。

    下一刻,百官齐齐跪倒。

    楚凤宸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最终归于平静。

    这一步险棋,最终还是她赢了先招。

    肃静的皇陵。

    沈卿之站在百官前面,并没有当下跪拜,他朝前迈动两步,目光中已经弥漫起森森的冷意。倏地,猛然转身,一把拽住了楚凤宸的手腕——“你做了什么?嗯?”

    楚凤宸痛得冷汗直冒,咬牙开口:“先帝遗旨,驸马都尉不听一下么?”

    也许是被驸马都尉几个字安抚了暴躁的情绪,沈卿之眼中的寒冰渐渐退却,手上的力道也送了一点点。他站在原地踟蹰了好久,终于徐徐跪倒在了瑾太妃面前。

    楚凤宸也随之跪倒,小心地与他保持距离。

    她心里也像是踹了无数只兔子,一刻也不能淡然。事到如今,她其实也不知道瑾太妃手里有着什么,她只知道瑾太妃一个人在宫中假装昏睡不醒了那么久,是为了保住先帝为她留下的最后一张护身符。那个同床共枕的夜晚,她在瑾太妃手心写了许多字,瑾太妃却始终没有透露这最后一道护身符究竟是什么。她只要照着瑾太妃的意思把顾璟遣送出了宫,让他带着她的密旨去到神官服求助……

    瑾太妃的艰难地迈动脚步到了先帝陵前,用力展开了手里的锦书——

    “先帝驾崩之前,留下遗旨,众臣听命!”她扬起声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楚家燕晗历百年而创盛世,孤以东床之身幸登九宝,承大任而获罪于贪,虽死无以偿也。今时今日念及恩德心有戚戚,不敢有怠,然天家之血统、皇权之稳固、百姓之安乐不容有变,故留一旨,还政于楚氏,自孤之后,楚家燕晗再招东床,皆革其朝职、去其兵权,保朝纲之稳固、社稷之宏达……”

    山风刺骨。

    百官伏身在地上,已经有人开始手脚发抖。当今幼帝十岁继位,身边亲人只留一个多病的胞妹。官员家中有适龄公子的早早就盯上了这一绝好的机会,若是有朝一日当上驸马,那是真正地成了皇帝的亲系,他日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课是谁也预想不到五年之前早已驾鹤的先帝会留下这样一折遗旨——革其朝职、去其兵权,这等于是把驸马豢养成了一个男宠!

    “革其朝职、去其兵权……”

    沈卿之轻轻地念了一句,复杂的目光落在楚凤宸身上。

    瑾太妃上前一步,冷道:“驸马都尉,还不领旨谢恩?”

    沈卿之却没有动弹,他的双腿像是粘在了地上,过了许久,他眯起眼抬头,淡道:“瑾太妃怕是生病了,糊涂了,记错了先帝遗旨倒也不能错怪。”

    “大胆沈卿之!”

    “来人,送瑾太妃回宫,诊治身体。”

    “你……”

    瑾太妃气得脸色发白。

    楚凤宸猛然起身挡在了瑾太妃面前,却发现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根本没有人上前来抓她。有大神官在此,有先帝的遗旨,就算沈卿之一手遮天,当着文物百官的面谁敢轻举妄动?这天下说到底还是楚家天下!就算只是一个傀儡,她也依旧是当今宸皇!

    她接过了瑾太妃手里的锦书,缓步到了沈卿之面前,淡道:“驸马都尉,众目睽睽,皇陵之中,难不成你想抗旨?”

    沈卿之沉默。

    僵局。

    山风吹过秋叶猎猎作响。

    时间一滴滴流转。

    终于,沈卿之有了动作,他缓缓低下头颅,伸手接过了锦书,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君臣之礼。

    ……成功了吗?

    楚凤宸的心跳停了几分,还来不及喘口气,却发现沈卿之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诡异的弧度——不好!——她想要退后,却已经晚了一步,下一瞬间,沈卿之冰凉的手已经重重地扣住了她的脖颈!

    “——护驾!”“保护陛下——”“来人、禁卫!”

    顷刻间,皇陵中乱作一团。无数禁卫涌上前来,把沈卿之与楚凤宸团团围在了中间。

    沈卿之却没有半点慌张的模样,他的呼吸均匀,脸上没有半点狼狈。他扣着宸皇缓缓退后几步,低头在她耳畔道:“微臣给过公主机会的,如果公主一直像之前那么听话,微臣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公主可以安然等着做新嫁娘,做一国之母,公主的血脉子嗣依旧是这天下君王……”

    “你放……”

    “公主为什么非要置沈某于死地呢?公主当真以为你与阮语在我眼皮底下做的交易我不知情?”

    “大胆逆贼,这周围有三千禁卫,你……”

    “逆贼?”沈卿之在她的耳边轻笑出声,“公主真是多虑了,微臣哪里是逆贼?逆贼是你那个图谋篡位驸马都尉,我的公主。”

    “你……”

    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而来。

    楚凤宸用力挣扎,没想到沈卿之的束缚并不是无懈可击,她只是发了狠劲儿一推就把他推出去了好几步,可是她听到了在场的人的吸气声,一时间有些茫然。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跪成一地的人目光惊恐万分,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死死地盯着她。

    沈卿之手里拿着的是一件紫玉做的束发,他忽然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淡笑道:“你真以为你的把戏能够骗过微臣么,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四个字,让帝陵的局面一下子有了翻天的扭转。

    楚凤宸看见了自己的松散的发丝,散乱地落在了胸前,山风吹过,发丝几乎要遮挡住了她和沈卿之的目光。然后,她听见了沈卿之严厉的声音。

    他说:“沈某原本并不愿意相信,只是事实胜于雄辩,自数月之前,陛下去神官服祈福,和宁公主就与顾璟串通囚禁了陛下,取而代之!”

    沈卿之用力捏紧了锦书,忽然一挥手,召唤了几位禁卫上前,面朝文物百官道:“这一切被沈某偶然得知,沈某想方设法入住宫闱,却不想被公主知晓,与瑾太妃串通设下今时今日这一个陷阱,逼得沈某不得不把一切和盘托出,公主用心,何其深沉。”

    “沈某不得已,将计就计做了这驸马,原本还想为等到秘密查出陛下身处何地再有所行动,却不想公主竟然不给沈某留一分活路,逼得沈某提前自保……”

    “你……你说谎!”

    “说谎?”沈卿之冷笑,一步步逼近,“说谎不过欺君,敢问公主殿下,冒充君主是什么样的罪名?意图谋反是什么罪名?”

    “沈卿之!”

    “公主殿下,微臣给过你机会的,许多次,直到方才微臣也并不愿意走到这一步。”沈卿之的声音请和下来,“可是公主怎么不珍惜呢?”

    “——大神官!”危急关头,瑾太妃尖锐的声音响起。

    对……大神官!

    楚凤宸倏地转头去看,却发现刚才还蒙面的神官府一众已经摘下了面甲——为首的根本不是燕晗大神官姜泱,而站在他身旁的神侍赫然是阮语。

    她以为自己在下棋,却不知道沈卿之早已经为了她设了一个更大的局,阮语,阮语她只怕也是装的。

    她茫然地四望:瑾太妃眼底也是惶然,跪在地上的百官们每个人目光中皆是惊恐,在场的禁卫已经把手中的刀对准了她。

    一时间,绝望彻底浸润了她的骨髓。

    “来人,请公主回宫。”

    末了,是沈卿之轻轻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冰凉的刀刃架上了楚凤宸的脖颈。

    “滚开。”楚凤宸咬牙。

    可是禁卫却一动不动,他们的眼里盛满了漠然,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眼前发生的变故。很显然,这一帮禁卫根本不是宫中原本配备的,而是沈卿之私自豢养的,就算她今时今日是真正的宸皇陛下,恐怕他们也敢动刀子。

    而她根本不可能对所有人说出,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宸皇陛下,只有和宁公主。

    “沈卿之,你不会得逞的。”

    沈卿之眼波流转:“恭送公主。”

    冰冷的刀刃收了回去,禁卫眼里的杀气却没有减少。他们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冷眼等待着披头散发的当今圣上行动。

    瑾太妃轻轻摇头。

    这意思是别反抗么?楚凤宸楚凤宸闭上了眼睛,僵持了一会儿,顺着禁卫让开的道路迈开了脚步。在今天之前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在步步为营,蓄势而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场变故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竟然会以这样难看的姿势,拱手把楚家江山送给沈卿之。

    从帝陵到陵外的马车约莫一盏茶的路程,楚凤宸却走得极其艰难,眼看着快要到出口,她最后回头看一眼代表着楚家皇权的帝陵,身体被前所未有的羞耻感笼盖:十岁登帝位,傀儡十年,受制于各路辅政大臣,内不能安民心,外不能扩疆土,她是个无能的皇帝,到头来竟然连祖宗基业都保不住了……

    真是……太丢人了。

    “公主请。”禁卫愣愣催促。

    楚凤宸咬牙,还没迈动脚步,忽然见到一道银亮的光!

    紧随其后响起的是一阵裂帛声!

    她左侧的禁卫一声闷哼,徐徐倒在了地上。在他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支箭。

    所有的禁卫亮出了刀刃,在她右侧的禁卫却一把抱住了她就地滚出一段距离,几乎是同时,箭雨吞没了皇陵入口。

    “来人!抓刺客——”宫人的尖叫声响起。

    在一片混乱中,楚凤宸被禁卫抱在怀里滚了好几圈,脑袋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嗡嗡作响。她挣扎着想推开那禁卫,却被禁卫死死按住了头颅,一阵颠簸之后,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向树影深处。她不再挣扎,只是从禁卫的束缚中腾出一点空隙探望。

    在不远处,皇陵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意外来得太快,后续的禁卫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皇陵入口就已经彻底沦陷。

    “你是谁?”

    “属下效命于瞿将军,于三年前受命潜入沈贼私军,听候调度。”

    “瞿……放?”

    “是。”

    瞿放……楚凤宸迟疑抬头,“是谁……那是谁给你下的指令让你今日有所动作?”

    禁卫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再多做解释了。他已经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行进了很久,在皇陵深处的森林中飞快地前行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滑进衣领里,本来平稳的喘息已经渐显凌乱……禁卫每行进一段路程,便有新的一重守备截断,过了三四重之后,皇陵的高墙出现在两人的面前。禁卫忽然松了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

    “属下只是……疲乏……歇息下便好,公主快走……”

    高墙上,一道绳索从天而降。

    楚凤宸犹豫着看了一眼喘息不止的禁卫。忽然身旁一道身影掠过,有一股力道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顺着绳子一路攀岩而上,翻墙而过!

    落地的时候,她惊魂未定,抬头的一瞬间却彻底忘记了呼吸——

    挽着她腰带她离开的人面色如冰,眉头微锁,颀长的身躯上披着薄而韧的软甲,眼角留着一道暗红的疤痕,被额前的一缕发丝遮盖……

    他是……瞿放。

    他还活着。

    童年相伴,少年怀着最澄净的心思,她追着他的脚步然后被他狠狠甩在身后,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天牢失火,坍塌殆尽,她在巨石面前连哭都没有力气,却仍想挖开巨石看看他,哪怕只是尸骨她也想看一看。

    她不惜代价报复裴毓想要换来血债血偿……

    他还活着。

    他现在好端端站在她面前,沉静的目光中带着略微颤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楚凤宸闭了闭眼,脸颊边一点温热划过,湿润而咸湿的味道弥漫过嘴角。她伸出袖子狼狈擦了擦,却发现手抖得有些厉害,最终只能狠狠握紧了拳头,用胳膊擦干脸上丢人的泪水。

    他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他眼上这一道疤痕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可是他还活着。

    这已经是最完满的结局。

    瞿放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十五岁的少年帝王,还未及笄的和宁公主像小时候一样哭了起来,记忆开始模糊界限——许多年前,她爬到了最高的树上,盛气凌人要他在树下接应,他不肯,她也是哭成了一只脏兮兮的猫儿……少年时,他已经不太敢直视她太过明媚的眼睛,当心跳开始纷乱,他的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弯翘的弧度,后来,威严杀伐的天子就召见了他,问他,你想要娶她,还是想要兵权?

    他说,燕晗守僵之将已经不多,未来势必有乱,朕时日无多,和宁……是要登基的。

    少年时他跪在冰冷灰暗的宫殿上,膝盖上传来阵阵凉意。

    转眼间,已经物是人非许多年。

    他俯身在她面前,躬身轻道:“罪臣瞿放,拜见陛下。”

    楚凤宸已经擦干了眼睛,朝他微微颔首,绕过他走向马车。

    瞿放愕然抬头,只看到了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着想要上前拉住她,为什么一句都不问,为什么……

    他匆匆站起身来上前,却最终还是错过了最后一抹衣摆,只抓住了一抹虚空。

    仿佛是一场大雨,泥泞许多年。

    花已经开成繁锦,却不是生命里最好的时节。

    马车急促地驶向远方,一路上绿影在车窗外飞快地掠过。

    楚凤宸坐在马车中,心烦意乱看着披散的发丝。事到如今,这局面已经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沈卿之成了名正言顺的忠臣,而她却成了藏匿帝王意图谋反的祸国公主……该怎么办?瑾太妃还在沈卿之手上,怎么办?

    “陛下。”

    马车上,瞿放低沉的声音响起。

    楚凤宸茫然看着瞿放手上的衣裳,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身上的帝袍已经满是鲜血和泥泞,早就脏乱得不成模样。她只好接过了他手里的衣裳,匆匆在马车里面换了,掀开帘子把瞿放召进了车里。

    “我们去哪里?”她踟蹰了片刻,开了口。

    瞿放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涩的光。他道:“裴府。”

    裴府……裴毓?!

    瞿放递上一盒糕点与水,低声道:“那一日在天牢,大火烧起坍塌之前,裴毓的人马把我从密道救出,因为伤重我昏迷月余,我醒来时得知陛下已经步步深陷进沈卿之的陷阱……裴毓与我坦言说,他想要不惜代价助陛下一臂之力。”

    “你……信了?”

    楚凤宸诧异,瞿放在塞外领军战无不胜,本身就是个聪明人,他和裴毓斗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全然相信了他的计划?

    瞿放道:“我起初不信,只是裴毓他对我说了先帝封他为摄政王的代价,我便信了。”

    “什么代价?”

    “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他身上的毒了么?”瞿放苦笑,“先帝行事,样样都算得精准……裴毓他本来就已经时日无多,而且他对我坦言了他对陛下……”

    楚凤宸不想再听下去了。先帝的确已经样样算了个精准,他用非常残忍的相互制衡的方法为她构建了一条平坦大道,在他的计划中,所有人都是相互牵制着,戴着镣铐挣扎,只是为了燕晗的天下能够长治久安,为了燕晗不再出现第二个像他一样手握兵权能够登基为帝的驸马。可是就算他谋划成了这样,还是高估了她的能力……说到底是她实在是太没用,不仅辜负了先帝的期望,更加辜负了背负这些计划的人身负的苦难。

    “对不起。”她想了想,轻声开口。

    瞿放迟缓摇头。

    楚凤宸摸了摸惊魂未定的心脏,盯着瞿放眼角的疤痕,低声道:“瞿放,朕……我一直很无能很笨,从前在朝堂上被裴毓逗着玩,现在还自以为是算计沈卿之结果自挖坟墓……可是我发誓,不管先帝有什么计划,不管未来会怎么样,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让你们都活着。”

    “陛下还小。”

    “我十五了……”她小声道,“年纪小不是无能的借口。我不敢保证什么,但一定会拼尽全力不让你们死,决不让社稷忠臣死。”

    瞿放的眼眶渐渐红了,最后,他冷硬的嘴角弯翘起了一丝弧度。

    “嗯。”

    马车在山中行进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驶上了宽敞的官道。在那儿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等候着,车帘上硕大的裴字飘摇着。

    裴毓……

    楚凤宸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冲向马车,临到门口却胆怯了,不敢去掀帘子。

    她知道,如果裴毓还有能力来,他一定会亲自来接她……如果他还活着,可是如果他已经……三月已经过去,他身上的毒应该已经发作。如果他已经毒发,这将会是一顶空轿。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车帘,恐惧好像会传染游走,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进每一寸骨髓。

    她胆小得不敢去掀帘子。

    “裴……裴毓?”末了,她在车帘外小声叫唤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无声寂静。

    十几步开外,瞿放已经点燃了来时的马车。大火带来一阵阵热浪,吹得人眼睛干涩得睁不开。

    她卯足了勇气,一把掀开了车帘!

    阳光洒进马车,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木檀香味。里头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盒糕点,一壶酒,一个酒杯——没有人,也没有苦涩的让人想作呕的药味儿。

    他不在了。

    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的,狂妄自大的阴险狡诈的朝廷祸害大毒瘤大佞臣,他终于不在了。

    楚凤宸忽然觉得身上少了一些力气,只是少了一点点。

    她在马车上僵直着身子,好久之后,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天空。

    深秋落叶满山,天空澄净。在距离马车数十步的地方,有一袭青灰的锦衣遥遥站立,透明安静得几乎要和他身后的碧空融为了一体。

    他朝着她笑了笑,脚步轻盈来到马车旁,抬手摸了摸当今圣上的脑袋,然后稍稍用力,把那个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胸前。

    “吓着了?”

    楚凤宸挣扎着抬起头,望见了那只衣冠禽兽含笑的眼睛,还有他眼里的一点点波光。

    “陛下息怒,微臣位卑胆小……不经吓。”

    他轻笑,拉着宸皇殿下的手进了马车。

    马车朝前行驶。

    楚凤宸揉了揉眼睛,手却被那只衣冠禽兽拽了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眼睛,道:“被欺负了,十倍奉还就好了,不要哭。”

    “裴……裴毓……”

    “臣在。”

    “孙御医……药……”她想问他,御医不是已经死在火海,他身上的毒不是应该已经……

    裴毓了然道:“孙御医并未亲自送药,他先沈卿之一步,派心腹带着药方出了宫……”

    “那你……”

    裴毓含笑着盯着她,忽然目光深了深,俯身吻上了她的眼睛。

    “不要怕,臣还在的。”他轻轻说。

    楚凤宸用力伸手抱住了他。如果没有历经生死,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些人有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