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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骤变 中》

    伍里安在朝房外凭着一点儿贿赂,便从侍卫口中买来了那所谓的“京中要事”传闻,虽然里面八成是风闻,仅有一两分的实情。但他可是全国的特务头子,术业有专攻,这点信息被伍里安用脑子这么一过,很快就捋出了不少脉络。

    第一件事说得最清,那就是左右锦麟军换了统帅,京畿护卫已经完全被后党掌控了,而且连那几万在路上来回跋涉的襄武军,想必回京后结果也都一样,定是第一时间就要被钱无咎给掐住脖子,与远在朔州的虎贲旅脱离干系。这样一来,手握近二十万大军的后党,便可说是稳若磐石,不会再被轻易动摇根基了。

    因为右锦麟军眼下大部分被宗朝兴统着,这侍卫又算是个亲信多在宫中走动,因此连带着对刑部的事儿也常有听说。当伍里安听到宗度仅在十天内,就在明月楼内开了数次杀戒时,连握着水舀子的手都在颤抖。他伍阎王虽说没几分人性,和官员下属都少来少往的,可耳听着那些被提溜出来,当做与“伍贼”密交的“乱党贼众”名字时,他的心简直都要滴出血来。光是按这侍卫听来的名字推算,经这一番清洗过后,自己十几年发展的网络可算是瘫痪了九成以上,即便剩下几个,也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了。因此接下来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听在伍里安的耳朵里都像是一种时断时续的嗡鸣,幸好只是些京里官员升降的大概情况,总的来讲就是在连续的几次朝会站队中,站明白了的就升了,站错了的就遭贬甚至丢了乌纱之类的事儿。

    那侍卫见他脸色有些白,目光也不似之前那般灵巧,心说这人恁地奇怪,怎么听了几句就这般做派?接着掐了掐伍里安的肩膀,关心地说道:“怎地?马兄弟是受不得京里这暑气?还是咱说的太零碎,不中听?”

    伍里安被他一提醒,也觉着耳中嗡鸣声渐渐散了,勉强地抽了抽嘴角,苦着脸道:“是极,是极。大人体贴,俺也不知怎地,这疲累劲儿一下子就翻上来了,方才竟差点昏过头去。”

    侍卫同情地点点头,笑着说:“就瞧你脸色不佳,来,多饮几杯凉的,再落些汗就好了。”

    这时伍里安远瞧见有两个太监打北夹道绕出来了,心想看来钱氏他们验完了货,这定是来宣我的。赶紧就扯着侍卫的胳膊,抓紧时间问:“大人,兄弟方才失礼了,还有没有什么事儿,再与我说两件?”

    侍卫是背对着他的,但瞧他这一会糊涂一会精神的样子也觉得好笑,于是就开口道:“也罢,再给你说件好事,要是一会你差事交得快,或许也能赶上。”

    “哦?是何事?”

    “礼部尚书赵老大人,你听过吧?”

    “自然!还是位老宗亲!”

    “是喽!太后前些日子不仅进了他老人家的官爵,赏了绫罗金银,还特赐他老人家一场百岁寿宴。这不,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在御园中开始了,在京一切七品官员都被邀请携眷参加,眼下已经都在西宫门外候着了。就连咱们这些做侍卫的,也都有赏钱与御酒可领。我说你小子还真是有命,今天要是差事交得顺上头意,定然也能讨得不少赏赐呢!”

    伍里安闻听此言,刚要细问,就见远处那两个太监走近了,耷拉着眼皮尖声道:“朔州来的马同六是哪个?”

    侍卫斜眼瞧瞧身侧,颇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对着伍里安道:“马兄弟,你头次来,不晓得宫里规矩,将军大人们都和善着呢,就属这些小鬼难缠得紧,不吃饱了才不睁眼呐。”

    伍里安会意,照例从袖子里摸钱递了过去。两个太监面无表情地收下,动作像是特意训练过的一样,同时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然后四只眼睛一同睁开,那个左边的开口道:“噢,你就是马同六。”而右边的也紧接着说:“娘娘召你问话,走吧。”

    澄碧堂的门轻轻开了,阿芙闪出身子,冲着远处廊下候着的三个人招了招手。按照太监们的要求,伍里安自打进院儿就一直都低着头,但这招儿防得住奴才和庸人,却根本碍不住他这个一等一的高手。这大概是天玄城里为数不多的没在明月楼留下详细情报的地界了,早在一开始,他就恨不得把全身的毛孔和经脉都张开,去探查这院子里的一切动静。

    “一个……两个……六个……七个……”伍里安默默地数着,心却是渐渐沉了下去。原本照他的考虑,如今那八个明月使都死在朔州,刺杀太子与齐太行的那伙子楚国刺客也全军覆没了,眼下后宫应当是没有什么高手坐镇才是。否则钱太后也不至于色厉内荏地调了上万禁军把座宫城守得如此铁桶一般。可就在方才那探查间,他足足感知到了不下十股悠长的高手气息就在这园子各处蛰伏着,虽然自己有很大的把握击杀他们中的每一个,可要是这十个一起上,恐怕他连能不能逃跑也还都成了问题。

    “阿芙姑姑,人带来了。”两个太监谄笑着给阿芙磕了个头,那做派一点也不比见太后差上几分。纵是伍里安这样的人,也不免被他们给弄得浑身一个冷战,可也就是这么一哆嗦,倒是叫一直不出声打量他的阿芙缓了缓眼神,轻轻道了声:“你俩下去,马同六,进来。”

    伍里安在阿芙说话的心中猛然一凛,心道原来这院子里那最强的一道气息竟是从她身上来的!而且这个阿芙平日里也隐藏的好极了,自己以前从来没这么近地接触过她,竟是从来也不晓得她也是个内家高手!因此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身上的动作更是收敛住,真的就化作了一个边境军官该有的样子,用半是惶恐半是稀奇的语气在门前跪住呼道:“卑职朔阳府步军千户马同六,给太后陛下磕头了!”

    “进来吧。”

    澄碧堂本就不大,伍里安一过门槛就站住了,因为此时厅里已经站着坐着好些个人,连正当中的地砖上也铺展着一块巨大的油布,几乎就没给他留什么落脚的地界。

    “甭跪了,准你站着回话。”钱氏穿着身玄色的常服坐在那,瞧见伍里安要下跪,却无处安身的模样,挥了挥手说道。

    “谢太后陛下。”伍里安垂眼谢恩,同时也瞧清在钱太后左边坐着的是庞敬,右手是殷清正。钱无咎站在一旁,正在用剑鞘在地上的一对木盒里来回拨弄着,而离门最近的则是宗度宗朝兴父子,正蹲在一堆焦炭般的尸骸前面查勘着。

    “这两个人怎么死的?”最先开口的是钱无咎,他在开口的同时,手一用力,便将两只木盒扫倒,老易和哑亮的人头便骨碌到了伍里安的眼前,因为是夏天,一路上都用粗盐防着腐,因此这脸上的肌肉虽然微微有些溃烂,可总体来讲还是没多大变化。

    “回这位将军的话,”作为久在边关的“马千户”,伍里安自然要装出不认识钱无咎的样子,于是先行了个军礼,接着又冲着钱氏的方向躬了躬身,接着回道:“此二人乃是明月楼的叛党,因潜入朔阳东营盘刺杀虎贲旅主帅白化延,被其部属当场围杀。”

    钱无咎冷笑一声,轻轻把手按在了剑柄上,瞪着伍里安道:“哼,围杀?围杀怎会只剩这两颗干净头颅?孙维那厮欺我没见过死人?”

    似乎是被吓到了,伍里安赶紧拱手低头,哆哆嗦嗦地回道:“将……将军息怒,卑职……卑职只是奉命押解,不知孙大人如何打算。”而后又小声补充了句:“孙……孙大人也是闻讯才去收的尸体……那身子早被乱刃斩碎了……”

    “行了。”钱氏皱眉开口,“现在虎贲旅谁主事?孙维派的人进去了吗?”

    伍里安被这后面的半句话给惊了一下,莫非孙维已经汇报过那“李代桃僵”的小把戏了?可又转念一想:不对,这样的机密自己不应该知道详细,若是轻易回答了准保露馅。因此有些面带疑惑地答道:“回太后陛下,卑职只知道虎贲旅那边说了算的是一名曹姓的青年将领,具体身份闹不太清。至于孙大人是否派人去抚军卑职就不清楚了,当夜运输队就急着出发,想必这些日子他老人家应该也能有些安排——”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被旁边宗家父子的一声惊呼给打断了,众人的目光纷纷转望过去,只见宗度的右手高高举着,朝着钱氏邀功似的大喊道:“太后!太后!您快看,这确实是太子没错了!”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钱氏似乎也真的被震惊了,居然没有阿芙搭手,自己“嚯”地站起身来,成了一阵香风朝宗度吹了过去。伍里安站在一旁观瞧,总算心中暗暗卸了口气,心道果真世上高手没那么多,这钱氏身段虽然轻盈异常,但至多也就是因为跟阿芙修习了些轻身养生的功夫,不是什么真的硬本事。

    宗度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了高灯之下,人们登时看清那物是一条约么两尺长,由金丝编织成的细索,如今虽然沾满了黑色的污渍,但如此精细的金工却是仍令人叹为观止。

    “果真是织金盘龙索!”殷清正是在场唯一一个屁股还在椅子上的人,可他虽然双眼眯缝着远远观察,却是第一个叫出了此物的名字。毕竟这东西他太熟悉不过了,当年先王赵宏就为了炼这东西,足足耗了内府一整斗金锭。而且最终也是由殷清正亲自南下相州,从楚国接来了一位宫廷供奉,才最终制成此物。

    “对,对,就是织金盘龙索!殷大人好眼力!”宗度接住话,忙不迭地送上一句奉承,经过这几日他也算看明白了,这位殷大人今后的位子说不准都要压住庞敬一头,自己可是得罪不起。

    但此时钱氏明显是没兴趣参与他们的“鉴宝”环节,指着地上那堆焦黑的东西,粗暴地尖声喝道:“啰嗦什么!牌子呢?宗朝兴,把牌子给我挖出来!”

    宗朝兴条件反射般地应了一声,接下来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蹲了下去。按说这大内是绝不可佩戴兵刃入内的,可他是太后亲命的内卫禁军统领,因此这一圈人里,还真就只有钱无咎和他身上明晃晃地配着刀。

    “慢着!”此时又是殷清正开了口,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先是喝住了握着刀的宗朝兴,接着竟然在众目睽睽下跪伏在地,但并非是冲着钱氏,而是对着地上那团扭曲的黑色焦炭。

    伍里安一下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顿时在心里就是一阵冷笑,暗道:一群腌臜,真是觉着在关起门来做事,连装都不想装,还他妈的不如这个墙头草。接着也噗通一声跪在门口,耳听殷清正口中郑重地低呼了一声:“臣,金紫光禄大夫,户部尚书殷清正,恭送太子殿下。”

    人群中一阵默然,连钱氏脸上的那股狂意也似乎被这一耽搁消散了大半。片刻后,殷清正缓缓站起,冲着钱氏深施一礼道:“启禀太后陛下,可否先让臣看一眼那盘龙索?”

    钱氏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宗度把东西递过去,殷清正接在手中认真地端详了许久,又毫不顾忌地用袍袖将那上面烧焦了的尸骸油污给擦蹭干净,最后似乎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长舒一口气,转身说道:“太后,以臣愚见,先太子已然如此,宜速葬之,既不可叫不相干之人看到,亦不可再加刀兵,否则恐要惹人蜚语,引起朝中不必要的矛盾。”说到这里,见到钱氏的表情十分冰冷,便再次举起手中金索,指着其中一处道:“太后请看,此处乃是被斩击过的刀痕,您要寻的东西,定然已经落入他人之手,绝不可能还在那尸骸之内了。”

    伍里安趴在地上无声地窃笑着,心想这帮家伙果真心急,到底还是个账房先生瞧得明白。真是没有外人在场,钱太后的急心眼子真是一点都不打算藏住。还有那姓宗的爷俩,真是一对祖传的废物。想到这儿,他故意跪着往前凑了凑,做出一副也想瞧瞧详细的样子来,还故意“不小心”地碰了碰宗朝兴垂着的剑鞘。

    宗朝兴条件反射地向后看去,站在前头的钱无咎从这一侧身的功夫里望见了伍里安,眼睛一瞪就探臂过来,隔着人就捏住了伍里安的肩头,将他直接给扯到了那具焦尸身侧,喝问道:“你,回实话,这尸体到底有无被人动过?想好了再说,命和赏钱自己掂量要哪个!”

    这正是伍里安要的结果!他装着惊恐和疼痛,把一张满是疤痕的脸皱得更没法看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回道:“大将军!大将军!卑职哪敢骗你,太子爷的尸首是我亲手从火堆里扒出来的,然后一直都停在刺史府的单间里,既没有运出城半步,也没叫虎贲军的人碰过,而且卑职一直奉命率军护卫在孙大人府门外,可以项上人头作保,绝没放进去过外人!”

    或许是离得近,加上伍里安这几句话戏做的足,唾沫横飞直溅到了宗度的脸上,后者似乎是被这丝丝凉意给点醒了,为了弥补之前自己作为仵作却没发现盘龙索端倪的过失,抢着话说道:“你说没有外人!那就是——”

    “咳咳!”宗度的话被打断了,是一直沉默着的庞敬开了口,他先是用眼神提点住了宗度的嘴,接着又若有若无地瞟了钱氏一眼,说道:“宗大人,你是几十年的老刑名了,虽然这案子关系着前太子,可你也要拿捏住,莫要情急昏头!”

    宗度登时就反应过来了,那孙维可也是相州出身,而且虽然远在朔州,却是也是如他们一样,有直达天听的资格,是个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后党嫡系”。自己方才果真是像庞敬说的那般“情急昏头”了,差一点就当着太后的面怀疑起了“自己人”,况且旁边还戳着一个马同六,这可是孙维亲点派回京里护送太子和明月使尸骸的人,虽然职衔不过是个千户,可定然也是孙维的铁杆部曲,若是自己怀疑孙维的话真说出口,这人回去交差报了信,想必以后不论如何也算是跟这位封疆大吏结了梁子,那可是天大的亏事!

    钱氏虽然也恼宗度不争气,但此时要事在头里,哪儿有心思听这些,于是便给钱无咎使了个眼色,叫他放开手,表示自己要亲自问伍里安的话。

    “伍千户。”

    “卑职在。”

    “这里一个外人都没有,你家孙大人也是自己人,你可以有什么说什么,懂我的意思吗?”

    钱氏柔声细语的,一点太后的架子也不摆,这是她惯常使的法子。可最毒妇人心,这一口甜的若是答话之人不领情,那下一句声调说不准就立刻变了,就像她当朝喝死方悼那样,又毒又辣。